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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他們怎麼想根本無關緊要!」我的聲音響徹整間木屋,把「星期五」給嚇了一跳。它起身走到這邊,跳上沙發觀察後續進展。
我總是告訴自己,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要養一匹完全屬於我自己的馬,一匹佩鞍的好馬。我會直接把它拴在屋后,隨時準備外出探險或是遠走高飛。
他這話說得很溫暖,既令人寬慰又叫人著迷,「你能像這樣記住最美好的部分,其實就挺好的。」擁有這樣的記憶會是什麼感覺呢?哪怕只是一小段也好?如果能清楚地知道,愛情不一定是破壞與毀滅、生存與控制的惡性循環,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呢?
「那個,我很抱歉,你那天和我提過漢娜的事情,可我並沒有想辦法好好處理。我以為可以通過施壓來讓傑克承擔起他應盡的義務。可是,你說的對,要是我能夠早些採取行動……」「別說了,我們還是趕緊去找她吧。」我將他的手握住,感受到皮手套冰涼的觸感,「我和莉莉·克拉瑞特準備好以後,應該從哪裡開始找呢?也就是說,有哪些地方是你們已經找過的?」我踏進屋裡拿出一個便簽本,「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吧,有什麼事也好聯繫你。」列印的書稿紙和信封就凌亂地堆在咖啡桌上。埃文此時站在門口,甚至沒有留意到它們的存在。他只是凝神注視著海倫的那幅秋色湖景畫,似乎想在上面看見漢娜正沿著小路走來的情景。「先從這附近開始吧。主要是沿湖一周,還有從前人們上山伐木的那條小路。不管碰到誰,都向他們打聽一下,有沒有見過漢娜或是那匹馬。」他從口袋裡抽出名片,遞到我的手裡,「沒準有人看見過,她昨天從這個地方經過。警察局和林務局正在展開地毯式搜索,並且還在申請更多支援。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她具體出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個方向。牧場的幾個車道入口雖然都安了監控攝像頭,但草場門口和峽谷那裡沒有安裝。因此,她從哪個地方出去都是有可能的。我昨天在律師那兒待了挺長一段時間,等我回到家時,祖母正躺在床上休息,影音室里傳來了放映影片的聲音,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發現,原來漢娜根本就不在底下的房間里。警官告訴我,有一大批時空過客愛好者搶在下大雪之前離開了這裏,其中還有好些抽大麻的邊緣人群。我只希望,她不要在路上碰上這兩撥人。」
卡車司機被我的聲音嚇得頓了一下,很明顯非常吃驚,「我只是想幫她個忙。」他急忙辯解。
「我能去嗎,爸爸?」漢娜急忙插嘴,雙手緊緊抱住他那件濕外套的袖子,在他轉身走向房子之前攔住了他。
「拜託了,你可千萬別用那個。」我乞求著,指向那根卸胎棒,「我們可以把東西帶到鎖匠那兒去,我來付錢,真的。」
然而,等在他身後的,他的家庭,他在那座海邊城鎮的生活,也是他極為珍視的東西。一想到沒法見證妹妹們長大成人,不能待在拉貝爾的游廊消磨漫長的下午,聽不見幫廚女僕從樓下傳來的歌聲,或者再無法感受母親親吻他臉頰時那輕柔的氣息,心痛的程度便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她連人帶馬跌進了一道峽谷里。正因如此,直升機才一直沒找到她。那地方有點深,馬兒爬不出來,而漢娜的一條腿也給摔斷了。」他遙望著地平線,密切關注著任何動靜,「要不是因為獵浣熊犬一路追蹤到了那麼遠的地方,我們走過去估計得要一兩天以後才能抵達。那樣的話肯定就太遲了。」他臉上被風吹得脫了皮,此時正緊咬牙關,閉上雙眼,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我撫摸著最後的署名,手指不由得顫抖起來,想到多年以前,那人的手就曾經擱在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在紙間留下了一點墨跡,而後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那個令他甘冒任何風險的不可思議的姑娘。
「我又不會傷害她。不過是陪她待上一會兒。我說,這種事情她總能自己決定吧。」
她翻轉身體,側身靠在躺椅上看我,深色長發披散在椅墊上,「其實並沒有什麼規矩了,我爸爸根本就不在乎。」
決堤的情緒浪潮再次席捲而來。我想起科拉爾·瑞貝卡的那通電話,想起我父親說,如果我想來參加家庭生日聚會的話,也行,也行。「她需要有人陪伴,那個人不一定得是她的爸爸。」起初,他似乎還因為我說了這種話而感到意外,但憂傷的表情迅速取代了先前的震驚,「應該是她爸爸才對。」他把手抬起來,又猛地垂下去,無力地掛在身體兩側,「我為他做得夠多了。直到現在,我還在設法幫他收拾醉酒駕車的爛攤子,那還是他搬過來以前的事情,而且漢娜當時就在車裡。真是的,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清醒過來?」
「腳踏在地之高處的……」
埃文明顯十分不安,臉上還是昨晚那深感憂慮的神情。
「據我所知應該不是。我們家沒有姓奎恩的人,不過,如果它真有那麼古老,顯然就不會是我母親寫的,雖然東西是在她手裡。她把它收進了杉木箱里,說明她對它十分重視。」他把圓頭錘頂在鎖旁,嘗試用冰鎬去撬開盒蓋,「我有預感,答案應該就在這裏面。」
「你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簡。我實在不敢相信喬治·蔚達竟然真把你派到那兒去了,」她沒有等我把話講完,「我知道你之前有過鋌而走險最終大獲全勝的經驗。我想那應該也是他會鼓勵你放手一搏的原因,不過我現在要給你一些忠告,你剛來公司,有些狀況可能不太了解。大老闆心情好的時候,的確會表現得十分親切、隨和,但是他不喜歡失敗的滋味。他經常會考驗員工,尤其是在他們剛來的時候。」
「我愛你,珍妮·貝絲。我知道你並不相信這一點。」
男人摘下眼鏡,自我介紹名叫哈德森·約翰,蘭德便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你最好到屋裡去露個臉,他們都在為你擔心。」我特意用了「他們」這個詞,免得透露出只有她太奶奶發現她不在的事實。
可惜,看過具體情況之後,他當即確定,必須要有專門設備才能把它拖出來,「我先把你帶到房子那兒去,然後再和邁克開輛牽引車下來。站在外面實在太冷了,而且你穿的這身應付不了這鬼天氣。」我們朝四輪摩托車走去時,他又饒有興緻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對他也笑了笑。此時此刻,我覺得傑克·哈爾先生挺不錯的。也許是我昨天撞見他的時機不對,而我又倉促地下了結論。
我緊咬著牙關,感覺牙根都要開始鬆動了,「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工作。我在鏡面湖調查一份出現在我桌上的書稿。」
照埃文所說,我已經讀完了《守護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內容。我們坐在木屋門廊上聊了聊這件事情,漢娜則在那邊安撫緊張的灰馬穿過畜欄走上運畜車。
「漢娜說過,她就是在那裡面找到新書稿的。」一時間,我差點忘了,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裏的原因。
「也許吧。」
「不用擔心,你已經安全了。沒人知道我住在這個地方。」我抬手搭住她的肩膀,準備把她領進屋去,她卻吃痛地迅速躲開了。我這才意識到,她之所以一直摟著自己的胳膊,不只是因為冷,也是為了護著傷處。
「天氣實在太冷了。」他咕噥道,彷彿我手心的溫度使他突然覺察到這個事實。
這個地方,這片荒野,絕不是遠離上帝的所在,因為在這世上,並不存在這樣的地方。一切皆為上帝所造,並且為上帝所有。上帝距離我們既不遠也不近,如同人們投射在他身上的種種顧慮、恐懼與希望一樣,常伴我們左右。他的存在就像蘭道夫此時的心情一樣感受真切。他有些苦惱,想到家裡人會如何看待這個結論,如何評判他剛剛發現的這個領悟。另外,還有一事也讓他心境難平,思及他們會怎樣評價薩拉和她的祈禱項鏈,然而就其本質而言,它同他揣在口袋裡的十字架其實並無任何差別。
漢娜踮著腳踩到地上,從後面走過來,用兩隻胳膊摟住我的腰,「謝謝你過來陪我看電影。你必須要走嗎?」她值得玩味地看了我一眼,意思十分明顯:別告訴他。
「我母親一直十分反感。她說那是切羅基人乾的,還說那是異教徒才用的詞。不過她向來有些神經過敏,我的母親,她在阿什維爾長大,從來不怎麼喜歡這山谷里的生活。從前沒通公路的時候,人們都是走這條路到圖瓦什去。那時候河邊還有好多戶人家,不過現在都已經不在了。」
「你馬上離開這裏啊。我不想再到法院去申請限制令了。」
維爾莉特搖搖頭,將小被子裹緊了些,儘管龐大的大理石爐床上燃著噼啪作響的火堆,把房間里烘得十分暖和,「我不久前給馬廄那邊打過電話,那個男孩也說沒看到她。我這會兒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是不是很糟糕?我是自己把自己嚇得心慌意亂了。那個男孩說了他會出去找找她。」
「漢娜,安靜。」
「我還不知道去不去得成。」我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連綿無盡、層疊鋪設著枯黃與琥珀色,又有綠松點綴其間的藍嶺山脈。我心裏燃燒著怒火,眼睛也灼得生疼。
「我不想再說這些了。」
所有線索終於全部理順了,猶如接通電路兩端的電流脈衝一般,不過,還沒等我組織好語言,埃文便率先提出了這個疑問:「你是說,克萊夫大叔在我們清掃木屋的時候,把《守護故事的人》的書稿從垃圾桶里翻出來保存起來了?」
「而且,爸爸最近一直在忙教堂的事情,他現在已經當上執事了。」科拉爾·瑞貝卡又說,言語間全是維護。
「我們最好分頭行動。」莉莉·克拉瑞特提議,「我順著伐木小路到山坡上去,你就走這條路到湖邊去看看。如果她真的來過這裏,誰也說不准她到底會走哪邊。你也知道,小女孩有時候就喜歡到處亂晃。」
有一瞬間她整個人彷彿被點亮了,那是一個心懷好奇、頭腦聰穎的人心中的嚮往和渴望。「哦,我說不好……」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堆男人,這才發現他們正在議論著什麼,「我的意思是,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情況再說。」她臉上憧憬的神情迅速黯淡下來,正如其出現一樣叫人猝不及防,「你不用費神擔心我,珍妮·貝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克雷格有份好工作,如果他以後能攢下些錢,沒準什麼時候還能從他叔叔手裡,把那間丙烷公司給買下來。我保證,我絕不會像瑪拉·黛安還有埃維·克里絲汀那樣生活的。」
我們到的時候,大房子里空空的,全然沒有埃文或是漢娜她太奶奶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蹤影。只剩一個巨大而昏暗的空殼,如同塵封一般異常寂靜地立在午後的陽光里。讓一個小女孩獨自待在這種地方似乎太可憐了。想起妹妹的孩子和她們住的那個小房間,我不禁思索,這個家會更好些嗎?房間雖多,卻沒有什麼人住;玩具雖多,卻沒有玩伴。一摞看著像是沒拆封的生日禮物的東西胡亂地堆在車庫的一角,禮物仍然原封不動地包在盒子里。漢娜什麼東西都不缺,但這些東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星期五」打了個冷戰,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像是在說:「喂,這隻吉娃娃馬上就要凍死了。」傑克打量了一下天色,「不行,你看看,馬上就要下雨了。那可不是什麼好玩的體驗。快進去吧,去和維爾莉特祖母聊聊天。漢娜看到你也會高興的。她很喜歡你。況且,你也不該再開回蜂蜜溪路了,相信我,那地方一下雨就會變成大泥坑。如果順利的話,我們應該能趕在被大雨淋濕之前,把你的車給弄出來。」
十二月已經過去一大半,薩拉慢慢發覺,自己時不時地便有機會離開鋸木廠自由行動,因為出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邦妮——哈得森那帶有切羅基血統的妻子——會吩咐她去幹些跑腿的活。自從他們乘著哈得森的騾車來到薩瓜瀑布以來,邦妮就一直把薩拉留在自己身邊,以一種母親的姿態保護著她。然而,隨著寒冬到來,山上的氣候逐漸變得惡劣起來,給她們平日的活計增添了不少麻煩,這位切羅基婦人開始覺得,多給薩拉派些可以獨立完成的短途任務,即使有些不慎重,也還是很有必要的。
我不由得回想起幾分鐘以前四輪摩托車在草場上飛馳而過的場景:「拜託一定抓緊『星期五』!」
不過,從瑪拉·黛安僵直的手臂和堅決的步態來看,她顯然已經做好了前來作戰的準備。「我同她說這些根本就沒有用。」如果我說黑,瑪拉·黛安就會說白,總要和我對著干,「她根本就不會聽。」
「星期五」見到她,也想在我開門下車時跟著跳下來。
離開農舍之後,她的聲音依然縈繞不散,先前的對話深埋在我的腦海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演。「星期五」不時擔憂地朝我看上幾眼,可能意識到了我的情緒即將崩潰。終於擺脫了發霉的惡臭、陳年的地毯、燒焦的牆板,我感覺自己就要徹底綳不住了。
我試圖壓制這股聲音,可是並不奏效,車子繞過圖瓦什,我停在一處交叉路口,心裏翻來覆去地自我辯駁,直到一輛帶加長排氣管的汽車轟隆隆地駛過來,在我車后按響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個主意。我幾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氣,才將車子拐到了通往萊恩山丘的路上。猶疑與幻象同時折磨著我,路面逐漸越變越窄,前方出現了本世紀初期的郵局與店鋪的遺迹,表明曾有一個小社群在這渡口處生活。我感覺那聲音又在靠近,還有誰在朝車窗裏面窺視,在拚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難怪我今早都沒收到海倫的消息。原來今天是禮拜天。
我下車,關門擋住著急跟出來的「星期五」,此時鳥兒已經飛走了。上游某個地方,傳來瀑布直衝下來汩汩流動的聲響。優美的樂音環繞在我身旁,使這一刻彷彿是夢中的場景一般,我走向標牌,觸摸它的表面,用手指描摹殘留的塗料,為其存在本身而感到驚嘆。
眼下,這感覺十分平靜,可以將重擔暫時拋在身後。
也許,這次旅程的意義,其實並不在於發現一個遺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讓它重見天日進而付印面世。也許,這次旅程其實是一段關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書寫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經寫就的過去。
她的手不自覺地伸了過去,但又迅速收了回來,「不,那不是我的。我是來買油炸用的鹽和麵粉的,別的什麼也不要。」她給他看簍子里的東西,都是邦妮派她出來買的。她們要用這些把肥美的鹿肉給炸一下,那頭母鹿正是昨天夜裡霍夫施塔特本人所捕獲的。對於這一點,他想必也是知情的,畢竟,捕獲野味一直是他的職責,那樣才能增加微薄的過冬儲備,爭取撐到來年春天。
「沒事的。」漢娜懇切地說,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沒有接過韁繩,「他會把我送到薩拉溪邊上的牧場門口,那樣我就可以自己回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兒。」
「什麼意思?」
「你做得很棒,漢娜!」這小女孩明明剛剛從嚴峻考驗中安全脫身,聽著她說出這種有些幼稚的自責的話,我忍不住插話道,「你做了逃脫困境所需的所有事情,而且一直保持頭腦冷靜。」
直升機門慢慢滑開,一名衛兵從機艙里跳出來,引擎聲也逐漸停了下來。機艙裡頭,漢娜躺在一個救生籃里,身上包著銀色的隔熱毯,還系著好幾條安全帶。
我伸出手準備接過汗刮,「這樣吧,『黑莓』的事情交給我,你現在就到屋裡去,告訴太奶奶你已經回來了,而且什麼事也沒有。」
他絕不會相信我的車子陷在這裏不是有意為之。我當真在意他的看法嗎?也不盡然,只是再次與他發生衝突對於建立信任而言毫無幫助,而我剛剛發現薩拉拱橋距離他的領地僅僅一步之遙,這使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確信,我需要以某種方式贏得他的信任。他顯然並非像他聲稱的那樣,對那份書稿一無所知。
我抬起頭,看見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長凳旁,注視著我。
「這是爸爸的願望,他說我們是天生一對,聖徒兄弟會的每個人也都這麼覺得。」
「我知道,你的家人也應該像關心他們自己一樣,關心關心你的生活。」我厲聲說道,儘管我其實不該如此。這並不是科拉爾·瑞貝卡的過錯。同往常一樣,她又充當了沉默的受害者。她體貼、善良、積極向前,總想方設法讓大家和平共處,「我還知道,如果他們愛你,就應該設法幫扶你,而不是在你拼死拼活地幫助他們的時候,坐在那裡為自己不去工作找借口。你丈夫一周就休息一天,科拉爾·瑞貝卡,就一天。而爸爸和瑪拉·黛安的丈夫呢,他們又有幾天會早早起床打包午飯出去工作,或者無論是去干點什麼?而且我剛剛聽說,埃維·克里絲汀的丈夫也把工作給辭了是吧。」
這話使他遲疑了一下,他停下來,迅速重新組織語言。很快,驚訝的神色便已一掃而空,「那東西不是我寫的。」
「噗!你真有意思。」她斜著眉毛,一邊挑起,一邊落下,似乎還拿不定主意,該如何看待我這個人,「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人會下樓來。這全是我的地盤。你等著,我去把電影拿下來。」她沖向門口,跑上樓梯不見了蹤影。
「親愛的,我就是為『星期五』而活的。」這話雖然老套,卻還是把我逗笑了,緊接著,我們便以較他前來解救我時平緩得多的速度駛上了車道。
「哦,這樣。」她的失望表露無遺。我為自己的殘忍行為而感覺內疚不已,但隨之退卻的談話熱度也令我有些慶幸。我們把「黑莓」領回它的棚里,並安頓它睡下,「星期五」一直在高高的乾草堆頂上看著我們。我四下打量,尋找之前那隻山羊寶寶,卻沒有看見它的任何痕迹。我沒有開口詢問,免得再挑起她的痛處。這個小姑娘遭受的失望已經夠多的了。如果她叔叔允許她收留它,我可以給親戚打個電話,設法弄來一隻剛出生的山羊寶寶送給她,儘管山羊一般不在這種時節產仔。
「可你伯伯會覺得奇怪,我為什麼在這裏。」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山葉堂外已是擁擠不堪,路上停滿了汽車、全地形車,還有眾多搜查人員,他們都穿戴著能適應各種氣候的專業裝備,從鮮艷的滑雪服到沾滿泥巴的低調迷彩裝不一而足。群山上空,夜色朦朧灰暗,看來又會是個寒冷的夜晚。手持式泛光燈放射出的光亮,使街道籠上了一道不自然的光暈,整個小鎮看起來就像是雪花水晶球里的場景,然而,這種詩情畫意的美好景象,卻只是一個迷惑人的幻象。遠處的山上,狂風無情地呼嘯而過,如刀割一般吹到裸|露的肌膚上。
我們同感寬慰,緊緊相擁在一起,周圍的喧囂逐漸散去,時間彷彿就在此刻靜止,直到空中終於傳來直升機的轟鳴,並向著這邊不斷接近。記者們立即進入直播模式。四周頓時響起了各種人聲和電子雜訊,混雜著警長的喝叫聲、獸蹄踩踏路面的聲響以及獵犬感到緊張而發出的咆哮。
蘭德背上都僵直了。他有些措手不及,估摸著可能是因為,這裏的人到目前為止所展露的態度。他已經習慣了人們因為查普林這個姓氏而表示出的尊敬,而一旦自報家門沒有用,他的財富通常也能達到同等效果。
「我還不確定這事能不能成。你埃文伯伯說那份書稿並不是他的。」
「趕緊查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弄清楚你所追查的書稿是不是埃文·哈爾寫的,而我們究竟有沒有任何機會把它拿到手,如果不能得到確切的肯定答案,那就馬上離開那裡。」
莉莉·克拉瑞特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才只有十七歲。家裡每個人似乎都覺得這事可喜可賀。科拉爾·瑞貝卡希望她能先讀完高中最後一年。瑪拉·黛安則覺得那樣根本毫無意義。畢竟,她自己的高中就沒有畢業。莉莉·克拉瑞特的未婚夫最近滿了二十一歲,還找了個幫他叔叔開丙烷運貨車的工作。在瑪拉·黛安看來,這對小情侶已經完全可以開始新生活了。而我的另一個妹妹,甚至已在一家舊貨店幫她看好了結婚禮服。
埃文往後退了退,「漢娜,你是怎麼知道的?」
「不,夫人,是我,珍妮·貝絲,我昨天和海倫來過這裏。」我在地毯上擦了擦鞋底,又幫「星期五」把爪子前後清理乾淨。最好不要讓它留下任何足跡,這可是直接證據。
在我心裏,我已經回到了紐約,回到了我那就好像穿慣的舊鞋般令人心安的日常生活里。一道閃電照亮院子,將天空撕裂開來,狂風從湖上奔襲而來,把我的雨傘吹得翻了個面。當我磕磕絆絆地走上門廊時,全身已被雨水淋透,濕發搭下來遮在眼前,心情變得十分惡劣。「星期五」瘋了似的使勁刨門,急著想要趕緊進屋。
然而我們都不知道,還能再去問誰。
我特別想直接把大門撞開,或者至少在上面留張字條臭罵一通,可惜門上面卻架著個攝像頭。憑我這種運氣,若我當真那麼做了,這個影像最後肯定會作為呈堂證據,出現在跟蹤案件的法庭上。唯一的好處就是,堵路事件將我的怒火引向了別的地方,使我暫時忘卻了家裡的種種問題,不過也有可能,這事只不過是火上澆油而已,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感到憤怒至極,簡直就要抓狂了。
兩個小姑娘此時來到了門廊上,小的那個含著大拇指注視著我們。科拉爾·瑞貝卡差迪迪去屋裡幫她拿洗衣籃和鞋子,然後我們倆一起朝床單那邊趕去,待我們收回床單進屋之後,兩個小姑娘便偷偷地打量起我來了。
「嗯,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變形的木頭結構還像之前那樣,一次只能鬆動一丁點,埃文用螺絲刀撬動邊緣,我則把刮漆刀抵在一旁幫忙。他把盒子拿起來,想找到更方便使力的角度,只聽有什麼東西在裡頭滑動起來,撞到了盒子的側邊。
「一份精美禮物,倘若從未拆封,無異於是件漂亮的廢物。」還是薇爾達·卡爾普的聲音。這是她在知道我有五個弟弟妹妹陸續要上學的情況下,鼓勵我爭取讀完高中時所說的話。我只差一點就落入了和莉莉·克拉瑞特同樣的境遇。當時有個名叫傑森的男生,他比我早一年畢業,在一家重型設備公司工作,曾對我許下當時的我所期望的美好諾言。
這日子能有什麼希望可言?
然而此時,他一如往常地面無表情。事實上,他這副模樣,好像只要是我說的,不論什麼解釋他都不願接受。
你會不會繼續待在這裏——我感覺,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第十五章隆冬
我閉上眼睛,咽了咽口水,感覺冰冷嚴酷的現實已經堵住了我的後路,「我沒辦法寄錢給你,科拉爾·瑞貝卡。我剛換了工作,新公司的薪水還沒發下來……我真的沒錢可寄了。」
蘭道夫低下頭,抬起筆,就著紙上的家書,繼續書寫起來——這封書信,自從來到薩瓜營以後,他已提筆補充過許多次。天氣意外地暖和了幾天,多少融化了一些積雪,不消多久,便會有騾隊上路,能將書信帶去郵局。
他看著她撥弄頸上的那條珠串,饒有興緻地說:「再和我說說你戴的那條項鏈吧。」
「還有我是嗎?」我在家裡的形象,肯定是個走上歪路的壞典型。
我這話聽起來很有把握,然而事實上,自從丟人的車陷事件以後,我已經在這地方閑晃了兩天,再沒見到更多後續書稿或者是埃文·哈爾的影子。看情形,我好像已經無路可走了,我卻怎麼也不願面對這個事實。我不時地離開木屋,在外面待一段時間再回來,希望後續書稿能夠再次出現。我之後又和海倫談過幾次,可據她所說,埃文的態度十分頑固,甚至不肯考慮再和我見上一面。
「沒準我能想辦法過去一趟。到時候再看吧。」
曾經屬於祖父母的那間老農舍如今已是破敗不堪,屋裡有股很重的霉味,到處都是房頂漏水的印記。頂上的瓦片有好幾處都已塌落。廚房裡,壁櫥幾乎都是空的,檯面上胡亂堆放著各種懶得扔掉的外帶食盒。臭蟲、老鼠糞便以及撒落的薯片,遍佈於傢具後面那些骯髒的角落裡。我暗自慶幸自己把「星期五」留在了車上。我可不想讓它吃到那種東西。誰都不該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
「裏面是什麼呀,『星期五』?」這個信封很薄,也很輕。沒準這次真是木屋的租房賬單。我打開封口,朝裡邊瞄了一眼,又用拇指撇開紙頁,看見了一行接一行的文字。可以肯定,絕不會是租房賬單。這應該是書稿。可是怎麼會……那又是誰寫的?
她誇張地嘆了口氣,似乎並不太把這轟動場面當一回事,「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原本呢,我是想自己找到回來的路,可是,沒過一會兒,天色就全黑了。我當時以為,自己就在南門附近的那條路上,便驅使『黑莓』大步飛奔起來,結果,我對位置判斷完全是錯的。然後不知怎的,底下的路就那麼斷了,我滾了下去,身邊到處都是泥土和落葉。我什麼也看不見,也喘不過氣來,『黑莓』一度還壓到了我身上,我以為自己肯定是要死了。這之後的事情,我就沒有印象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周圍還是漆黑一片,只能聽見附近溪流的聲音,還有『黑莓』的鼻息聲,我一直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場夢而已。然而,天氣實在是太冷了,我剛準備站起來,才發現自己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四周好像都是岩石。我又是哭喊,又是尖叫,過了好一陣子,終於冷靜下來,這才爬到『黑莓』身邊,開始思索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比如用落葉給自己做一個窩,還有讓『黑莓』躺倒下來,緊緊蜷在它的身邊……」
如今重看這個故事,我終於領會了自己少年時期深受觸動卻無法訴諸語言的個中深意——時空過客,雖擁有超能力,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群囚徒,就像當時的我一樣。那批率先抵達地球的精銳戰士,既受困於地球上的有限時空,還要遭受暗黑一族帶來的威脅,永遠無法過上平和的日子。更為不巧的是,他們經常與人類墜入愛河,因而不得不承受干擾人類社會正常秩序的風險。帶領人類戀人穿越時空是受到明令禁止的事情。一旦被暗黑一族發現,時空過客就不得不通過時空門離開,而他們的人類戀人則會被抹去記憶,孤獨地留在這地球上。納撒尼爾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安娜,他不希望抹去她的記憶,但也沒法讓她和自己一樣長生不老。無奈之下,他只能違背第一定律,帶著她在不同時空中奔逃,逃離暗黑一族,躲避他所在部隊的守衛者的追捕,最後甚至加入了那些為愛而戰的「叛變者」隊伍。
「羅伊和韋倫都在農場幫爸爸幹活……他們還會幫他照料那些獵犬和騾子。自從那場意外之後,爸爸就幹不了什麼活了。」
「爸爸和羅伊已經拿到賣四輪摩托的錢了。」瑪拉·黛安仰起下巴,輕蔑地看著我,「全是現金,總共二千五百美金。」
「沒事的。」她晃了晃下巴,這樣子與其說是小女孩,倒更像個青春期少女,「沒什麼大不了的。」
手機響了,我趕緊摸出來,想看看是不是公司那邊給出了答覆,結果卻是潔米發來的語音留言,消息直到此時才顯示在我的手機上,但聽起來,她顯然是今天早上便發了過來。
「星期五」豎起一邊耳朵,歪了歪腦袋。或許就連它都明白,接下來應當是第九章才對。或許就連它都明白,若照埃文所說,我手中的內容應當並不存在。
「迪迪?」我猜測應該是她,根據我最新收到的那組照片,就是向我請求資金支援的那封信之前。這孩子名叫黛安·蓮娜,是以我妹妹和祖母的名字命名的,不過他們平時都叫她迪迪。她的小妹妹此時也走了出來,迪迪立馬伸出手來阻止她繼續靠近。這動作看起來如此熟悉,就好像已經印在了我骨子裡的——這是一種迅速的保護本能,存在於缺乏安全感,對任何事都沒有確切把握的兄弟姐妹之間。我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這兩個小姑娘竟會與我們小時候如此相像。看著她們我不禁神傷。她們身上穿著酒紅色棉布質地的舊衣服,是手工縫製而成,但並不合身,拖到了小腿下方。不用懷疑,這已是她們最好的一套裝扮。一頭鬈髮編成兩股法式麻花辮搭在腦後。
「我沒有這麼說。」
然而我並不知道如何完成這種轉換——如何擺脫聖徒兄弟會的束縛,踏入一種自由而不是禁錮的信仰。從前的羈絆仍然存在,只是不再輕易表露。
「那邊,和其他禮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邊上的一張桌子。我迅速掃了一眼,立馬就被驚呆了。桌上擺著一個特大的長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裝好的禮物,旁邊還停著四輛嶄新的自行車。
她跌坐在沙發上,腦袋低垂下來,努力鎮定心神,兩手交握放在腿上。
「他沒有打我……」儘管她極力掩飾,可我還是看見了她臉上的傷痕,「他只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把我叫下車來,然後說,要是我覺得他配不上我,乾脆就自己走回家去,把事情考慮清楚再說。」
好吧,冷靜下來,冷靜,冷靜。你到這兒來是有正當理由的,而且你還有些話要告訴這個人,「漢娜,我不會對你伯伯撒謊的。」
「第十五章?」
漢娜?
漢娜把下巴縮進外套衣領里,「別生氣,埃文伯伯。他是不由自主的。這就像、像是他的某種強迫症。他絕不會把它轉賣給別人或是什麼機構。他很喜歡他搜集起來的那些廢舊雜物,非常喜歡。不過,珍妮·貝絲來了以後,我就告訴克萊夫大叔,應該把埃文伯伯寫的故事給她送到木屋那兒去。這麼一來,誰也不會知道,克萊夫大叔曾經偷拿過那份書稿,他就不會惹上什麼麻煩,而她拿到故事之後,便會說服你同意出書。接著,《時空過客》的狂熱愛好者不會再來打擾我們,太奶奶便沒什麼好煩惱的了,而你也會高興起來,然後,爸爸用不著再去修補被強行拆毀的柵欄,你們倆也就不會再吵架了。我只是沒想到,克萊夫大叔會把書稿分成好幾次送過去,不過呢,他確實是有點……與眾不同,你應該也留意到了吧。我猜想,他可能是真的,不願意把自己的東西送出去吧。」
她瞪大的眼睛就像兩塊擦得發亮的銀幣。她停下手裡的活一直專心地聽著,「額吉給我講過海洋居民的故事。她媽媽家便是從那地方來的。」她將骨雕項鏈從衣服里抽出,虔誠地舉起來,方便他看,「這東西原本屬於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跟著他們漂洋過海。」
埃文仔細凝視著上面的筆跡,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的說明,「我母親雖不是這故事的作者,但她在調查這件事情。」他把所有照片拿出來,擺在一旁,拍了拍盒底的緞面底座,根據形狀判斷,似乎可以存放聖餐杯和一個碟子,「而且,這也不是什麼銀器盒子,而是用來存放聖餐器具的。把螺絲刀遞給我一下。這底下還有個隔層。」
我看著她開著皮卡車咯噔咯噔地往家裡駛去,兩個孩子坐在後尾廂,兩個坐在前座,還有一個在肚子里。到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她與孩子們之間的唯一互動,就是煩躁地衝著他們大吼。同時養育四個不足十二歲的孩子肯定相當棘手。我這個妹妹顯然已被這重擔給壓垮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她發現我偷偷打量她的肚子時厲聲說道,「每個小寶寶都是上帝的恩賜。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我從未見過埃文的這副模樣。面對苦惱的家庭現狀,所呈現出的支離破碎的面孔,與我同病相憐。
我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把淋濕的袖子挽了上去,我的手很涼,他露在外面的皮膚也是涼的,「實在抱歉,我本來以為我們肯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不過,我的家人和我說,明天,他們會把這一帶所有的浣熊獵人和追蹤高手都召集過來。如果說,有什麼人最擅長在這山中的隱蔽角落搜尋目標的話,那就非他們莫屬了。他們肯定會找到她的。」
「星期五」一定察覺到了這逐步升級的敵意。它繞過我腳邊,推開紗門,來到門廊上,在闖入者與我中間的位置站定。
我趕到車子旁,看見迪迪將一隻瘦高的布魯特克獵犬從車上拽下來,踢走了一隻混種狗,又去大聲呵斥另外一隻。她的妹妹只落後我幾步,在我打開車門解救「星期五」的同時,也從車底下救出了一隻小狗。
車裡連個手電筒也沒有,除了我手機里的那個軟體,而手頭上所有能吃的東西,就只有半管沾滿「星期五」口水的Life Savers硬糖。
「就是那些人把媽媽給害慘了。難道你一點也不記得了?無論她怎麼努力,都無法得到他們的認同。他們從不對她施予任何憐憫,或是一絲善意。對他們而言,她永遠不夠虔誠,不夠純粹。」
「加油,寶貝。快點加油,小寶貝。只要你能從這兒開出去,我絕對帶你去洗洗乾淨,我發誓。」
「事實並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莉莉·克拉瑞特。城市裡的生活……很有意思。那裡十分忙碌,但總是生機勃勃的,有許多可以去看可以去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在這裏根本接觸不到的機會。這樣吧,你寒假的時候過來找我玩吧,過來親自確認一下,那地方和你想的是否一樣。」我不確定自己要拿什麼來付她的機票錢,也不知道怎麼把她弄到夏洛特機場——或者說,怎麼才能讓她脫離父親的掌控——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我一定會想到法子的。
「它長得很好看的,媽媽。」茜茜認真地補充道。
憤怒和懷疑在我體內掀起一股狂暴的情感旋風。這輛龐大的卡車根本沒辦法開到薩拉溪上去。再說了,他下去以後又能在哪裡掉頭呢?
「對於你愛的人,這是沒法控制的。」我有些哽咽地說。
我在空地上掉轉車頭,急忙開了回去,然後大轉彎上了路肩,停在卡車後面。那個男人此時牽著馬,不停地比劃著,說著些什麼,漢娜就跟在他後面。
「但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從前,禱告會結束后,我們經常會溜進學校後面破舊的操場。吵吵鬧鬧地玩些小孩遊戲。只有在這裏,我們才能放聲歡笑。一旦進了教堂,就連年紀最小的孩子,都必須老老實實地坐著,保持正確的禮拜姿勢。誰敢亂動一下,立馬就會迎來短棍抽打——大人會將短小輕薄的木棍裝進口袋或夾在《聖經》里。後來,家裡還會準備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時之需。我不知道,這麼做是否仍然是這地方的慣例。我很難想象科拉爾·瑞貝卡會出手教訓她的女兒,或者會允許別的人這樣做。我們小時候,只要是信眾成員,一旦發現哪個孩子行為不端,都有權力向違規者施以懲戒。在萊恩山丘,你必須認識到,審判永遠如影隨形,必須做到時刻警戒……否則就要經常挨打。
漢娜立馬換掉電影,跳下座位跑過去把《時空過客》的DVD放回盒子里。她把盒子塞到一堆雜物後邊,撲通一聲坐回原位,臉上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等他什麼時候出門了,我再把東西放回辦公室就行。」
「還有誰不知道嗎?」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邊笑邊皺著眉頭,「外祖父常常給我們念書里寫的聖誕節故事。今天是聖誕節嗎?」
妹妹像縮在籠子角落裡的動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鐵絲網之間進退兩難,她試圖換個話題:「去和爸爸打個招呼吧,順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這次聚會吧,珍妮·貝絲。我的孩子們呀,自從瑪拉·黛安告訴她們,真的要舉辦生日聚會開始,就一直激動得不行。等她們騎上自行車的時候,肯定也會大吃一驚的。她們從來沒收到過什麼新東西,一直是些別人用過的廢舊物品。」
我擦了擦額頭,低頭看向手機。
「我應該不會在這裏待太久,不過,那樣應該會很好玩,謝謝你的邀請。」
漢娜回來的時候,它身上已經差不多幹了。她把「星期五」帶了過來,並將它放在走道旁邊的一捆乾草上,「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我得幫太奶奶做點事情,然後她又硬逼著我換了套乾衣服。唉!現在,她總算又睡著了。我們可以進屋去沖杯熱可可。外面還是太冷了。你想到我房間去看看嗎?」
埃文轉身看回自己的侄女,「漢娜,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做什麼呀?」
她把上身壓得更低,小心地轉到能看清狀況的角度。一匹馬正馱著騎手往山坡上爬。其實他原本可以看見她,如果他把視線投向這邊的話,不過他卻正看著別的什麼東西——那是她和蘭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離他們露營地不遠的某棵樹上時留下的足跡。
科拉爾·瑞貝卡在枯黃的草地上奔跑起來,帶動裙擺在她腳踝周圍旋轉,她光著兩隻腳,張開的手臂回答了在這裏見到我是否開心這個問題。
「不要理會他們的看法。」我領著她穿過儲物區往前走去,前方傳來了人們低語的聲音,還有熱咖啡和食物的香氣,「你連騎著騾子翻山越嶺都能做到,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哈德森把頭向後昂起,捧腹大笑起來,再次吸引了寡婦特拉斯克的注意,說道:「也許你還沒意識到,不過你早就已經撇不清了。任何人,只要在這地方待上一個多月,都免不了會被卷進來,再說了,我看到你昨天凝視那個女孩的神情了。」
眼下,這事似乎已被漢娜拋到了九霄雲外。不過也有可能,她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或者準備拒不承認。我分辨不出,只是突然間,我們就變得像在朋友家過夜的好姐妹一樣親密了。「對了,你想看《時空過客》的電影嗎?埃文伯伯很討厭那些東西,但我們樓上就有電影DVD。我只有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看。」
我感到有一瞬間,我只差一點就抓著『黑莓』的鬃毛,飛身騎了上去。雖然,那樣做並不明智,但幫它刷完毛之後,我還是忍不住想象了一番那樣的情景。
埃文把箱子翻了個遍,將毛毯、嬰兒服還有看起來像是從前的梳妝台桌布的東西都掀起來查看了一番。「這裏面什麼也沒有。」他把桌布推到一旁,從底下抽出了什麼東西。原來是一張小紙片,應該是從哪張紙上撕下的一角,已經被蟲蛀了,還有些發黃。在他翻轉紙片亮出上面的文字之前,打字機按鍵敲擊紙面所留下的印記便已經清晰可見。
很有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這些問題的解答。那點陣圖書館員雖然十分專業,但在相關史料方面,她也沒能提供什麼新信息,唯一的根據,就是埃文之前提到過的民間傳說:相傳,從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個有切羅基血統的女孩,他們為了不被世人拆散,雙雙從瀑布上面跳了下去。傳說中,這對薄命鴛鴦的靈魂至今仍在薩拉溪一帶的山谷中遊盪,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這份愛戀將會化作綺麗彩虹出現在薩瓜瀑布附近。
我抓住紗門把手,拉開來,說道:「我租了這間木屋一周時間。我會留下來住到那個時候。」
這觀點實在有些憤世嫉俗。變成這樣並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也想成為一個能寬恕他人,信賴他人同時願意了解他人的人,不論過去曾發生什麼。
我走到正面窗戶旁,脈搏劇烈地跳動著。這時有輛汽車正沿著積雪的泥濘車道往底下開來,遠光燈照到院子里晃來晃去。我拿起之前放在門邊的撥火棍——這木屋裡唯一可以充作武器的東西,除此以外,廚房裡倒是還有幾把菜刀,只是我還下不了這個決心。不過,一個能把一個十七歲女孩從車上拉下來,將她打傷,然後丟在路邊的男人,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呢?尤其是,這個女孩的公開身份還是他的所愛之人。要是他覺得自己即將失去她,這樣的刺|激又會驅使他做出什麼舉動呢?
「我想,他應該是在為我看醫生的事情而擔心吧。」維爾莉特說完,我立馬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心腸很壞的女人。除了書以外,埃文·哈爾確實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而且檢查結果也不是特別樂觀。」
「你要幹嗎?」我率先發聲質問他,想起多年前在城市居民自衛課上學到的知識:不要等到事情發生過後再來反擊,控制局勢,主動出擊,搶在襲擊者做好準備之前展開正面交鋒。那人吃了一驚,走到最上面的台階便停了下來,頓時使我信心倍增。湖對岸的群山上空,天色已經蒙蒙發亮。清晨很快就要來臨,到時候,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就能逃離這裏。我眯起眼睛打量來人,努力辨認連衣帽里的那張面孔。握住撥火棍的那隻手緊一陣,松一陣,而後又攥緊。
「我們並沒說到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我想可能是時機問題吧。」我含糊地說道,猜到她應該並不怎麼知情,不知道他昨天將我從這裏趕了出去,也不知道他今早來見過我一面。
她認得這匹馬,一匹帶白花斑的栗色馬。她曾被扔在這馬背上趕過很長一段路,馬鞍和鐵鏈幾乎將她給攔腰截斷。
小姑娘停下鞦韆,滿懷期待的視線越過籬笆看著我開車經過。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打量著莉莉·克拉瑞特的化學課本和用膠帶封住的窗戶下面的那張桌上的油燈。床鋪就擠在桌子旁邊,有隻玩具熊歪向一側,堆在亂糟糟的床單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莉·克拉瑞特還只是個孩子。
她腦袋一偏,臉頰繃緊,彷彿被我摑了一巴掌,「聽聽,你聽聽,了不起的傲慢小姐。這麼說,你還同谷里那群瘋子玩到一塊兒去了。你應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莫茂·蓮娜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得安寧的。你一直和媽媽很像,在她離開之前,就已經沾染上了她的種種惡習。」
我覺得脖子滾燙,臉上也開始升溫。可是,家裡的屋頂怎麼辦,還有欠下的賬單、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壞掉的窗戶——那間至今還沒通電的卧室。
不過,很明顯,有人設法弄到了足夠的錢,在沃爾瑪的麵包房定製了一個生日蛋糕,還是說,他們又把這筆錢,壓到了科拉爾·瑞貝卡和拉維肩上?
這世上一定還有些別的可能,某種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上帝的旨意都是爸爸和聖徒兄弟會說了算呢?難道上帝連為自己做決定的權力都沒有嗎?」
「是嗎?那好,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我能幫上您什麼忙嗎?」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幹這種事情。我經常會在我們家的冷藏屋裡待上好長一段時間,回想之前讀過的故事,或者看些平時不讓看的書。」
她抬起視線仔細探尋著我的目光,她的眼睛在陽光下暈染上金黃的色澤。她是在認真考慮嗎?
「來了。」我趕緊穿上鞋子,用手指攏了攏頭髮,急忙趕到門邊。
她把手放在膝頭,仔細盯著那副手套,「我很抱歉,給大家添了這麼多麻煩。『黑莓』還好嗎?他們把它救出來了嗎?」
這會不會是別的什麼書稿?其實和《守護故事的人》根本毫無關係?
目前,他正在設法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然而,維爾莉特和海倫都不肯承認,她們和這件事有任何關係。
她量好油和玉米,踮起腳倒了進去,「沒問題。我經常這麼干。汽水機頂上有代幣,想喝什麼就自己倒。」
「你上山沒多少日子,對嗎?我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們。」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慢慢地把車停下,抻長脖子湊到窗戶邊,看到無限延伸的十二英尺高的鏈環柵欄。前面沒有崗亭,但那扇大門以及門上那E.H.的字樣卻叫人不容置疑。埃文·哈爾,又是他。這個男人不僅坐擁一整座山頭,截斷了經過薩拉拱橋的那條老路,甚至連蜂蜜溪路都已被他佔為己有。拜他所賜,我們不得不在此掉頭,沿原路往回開二十多英里,才能再回到公路上去。就因為這條路屬於埃文·哈爾所有。這地方肯定有一大半土地被他佔了。「開什麼玩笑。『星期五』,你能相信這種事情嗎?」
「你知道嗎?無所謂了……」我甩甩手,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怎麼看待我都隨便你了,但是,你得和漢娜談談,必須得有個人好好看著她。」
她頓時便被名片給吸引了,但還是迅速把手翻轉過去,將它藏進了裙子的褶層里,「可是,在我滿世界到處亂跑的時候,克雷格可不會巴巴地等著我。他二十一歲了,已經準備好組建家庭,開始新生活了。」
「農場根本就不是什麼謀生的法子,科拉爾·瑞貝卡,尤其沒法養活三大家子人。」這一點從來未曾改變。我們小時候,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強度日,就靠著干農活、做買賣、贏取獵浣熊犬比賽以及出售狗和騾子。我從沒見我父親干過任何一項固定工作。
話沒說完,我已經發現目標。那是一個木質的銀器盒,在滿架子積滿塵灰的梅森玻璃罐中間,顯得十分突兀。盒子的古董鎖旁邊還有剛留下不久的螺絲刀印記。「埃文,快看。在那邊。」
「你先過來,行嗎?」
抽出足夠空間之後,他用手指緊緊摳住抽屜邊緣,將它徹底拉了出來,「有了!我想這些應該還是書稿。不過……我之前聽到的那個動靜,肯定不是它發出來的。」
我很想知道,人究竟能否徹底擺脫扭曲的家庭羈絆,到世界的另一邊去生活,遠離慢慢被其吞噬的可悲命運?這些羈絆就像長年戴在小狗身上的頸圈,由於主人的漠不關心和疏於照管,逐漸變得越來越緊,最後嵌入皮肉之中不可分離。
「你對這種古董鎖有什麼了解嗎?」
伴隨著幾下迅速而氣憤的腳步聲,他來到了房間里,眼睛死死盯著我,明顯是被我的存在驚呆了。恐怕就連他那精明且富於創意的腦子都想象不出,我為什麼會在他家的影音室里,和他侄女一起看《小美人魚》。他嘴巴微張,怒視著我。這個表情說明了一切,他的意思是:「你這個女人,竟然這麼不知收斂。」
我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們之間的種種不愉快,想起所有我希望改變卻不知如何改變的東西。我甚至想到了身陷兩難局面的蘭德,家人的期望與他內心的渴望激烈地相互較勁。他能否找到使兩者得以調和的完美方案?而我自己又將如何呢?
「先到路上去看看這裡有沒有信號吧。我們有好一陣子沒有進行確認了。也許……」我的聲音突然變了調,雖然心裏想這麼做,嘴裏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句話。也許已經有人找到她了,也許她一點事也沒有。今早派出的搜查人員較昨天翻了一倍,搜查範圍也推向了樹林更深處,到了那些似乎已超出漢娜行動範圍的偏遠區域。除非,她是被誰給帶過去的。時間過去得越久,她失蹤時並非獨自一人的假定便越發趨於真實。如此一來,這次行動的目的恐怕就要從搜查轉變成營救了。
「羅賓,我幫不了你,對不起。」這孩子的推銷能力實在不怎麼樣,但至少其中有些內容是真實的。再看看她那雙眼睛,那雙寫滿了希望的大眼睛,藏在彷彿一周都沒人幫她梳過或讓她洗過的邋遢頭髮下面。當她說到丙烷賬單時,有恐懼從她眼裡一閃而過。我看得見,也看得明白。按理說,一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是不應該知道一罐丙烷的價錢的,但無奈有些人不得不知道。
「那是個什麼玩意呀?」
根本看不見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
「在沒帶槍的情況下?我的天哪,我昨天才剛在這兒被黑熊襲擊了。而且我們都聽見了獵犬的聲音。」他嘴唇張開,又猛地合起來,「我們都知道他們可能會被昨天那聲槍響引過來。」
漢娜的這處秘密基地,結滿了蛛網,有種深藏著秘密的感覺。埃文推開門,一股帶著霉臭的涼氣立刻飄散出來,他走進久經風霜的木質門廊,突然笑了起來,「虧得漢娜能發現這個地方。」
「並沒有。你呢?」
這天,薩拉又領了這麼一項任務,此前積累的成功經驗讓她膽子大了起來,她在半道上進到了鋸木廠的商鋪里。那是一間漏風的原木建築,裡頭除了慈祥的老店家,一個買東西的人也沒有。她磨磨蹭蹭地停在店裡的珠串面前,這些都是店家早早備好,打算在春天廠子開工時,賣給前來慶賀的鋸木工人的妻子和家人的。每天這個時辰,男人們都會在鋸木廠的工地上埋頭苦幹。薩拉心想,在繼續完成任務之前,暫時欣賞一下這些奇妙的商品,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如果說,這小鎮的主客之間曾經是相互對立的,那麼,尋找漢娜一事則將所有人都團結到了一起。
他努力整理思緒,「這麼說,那些人是水手?曾經有一批水手來到了這片山林,還帶來了他們的信仰?」他聽人說過幾次,僅有幾代人歷史的克里奧爾人①,就是遇難船員、奴隸和當地人通婚的後裔。也許,沃爾特·雷利爵士②派去羅阿諾克島卻神秘消失的殖民者的後代,也曾來過這裏。如果艾拉·尼爾遜的說法沒錯,默倫琴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也不是印第安人,那麼,那個海上來客的故事或許是在暗示一種令人著迷的可能性——薩拉很有可能是古代水手的後裔,而且他們抵達這片海岸的時間,要遠早於著名的詹姆斯敦③的落成。
孩子們剛吃完蛋糕,過生日的幾個小姑娘便開始吵著要生日禮物。
我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了鼓勁,然後挺直身板,從車上出來,取出後座上的禮物,堅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埃文和我對視一眼,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
埃文看了看木屋,又點點頭朝我手中的鐵棍示意,「你們沒事吧?你妹妹的男朋友知道你們在這兒嗎?」
「不對,盒蓋邊緣下方已經出現了一道微小間隙。」我一直忙著查看那盒子是否受損,根本沒有留意到,現在才突然察覺,「等等!我覺得你好像已經成功了。」我用指甲鉤住縫隙,向上使力,但盒蓋被什麼閂住了,怎麼也抬不起來。
我嚇了一跳,往後退去,說道:「你說什麼?」
「就在電視劇裏面看過一點。」
「這是個好故事。」她表示贊同,模仿著他說這話的聲調和語氣,「不過在最開始,是天父上帝造就了這天和地。這是許久以前,人們聽渡海而來的那群人說的。他們乘著木屋那麼大的船,從大老遠的地方航行而來。我想,那地方沒準就像你在本子上所畫的那樣。」
「我……」她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最合適,「它們很好看,可我只是出來給邦妮買麵粉和食鹽的。」她將簍子頂在腰間,目光投向門口那邊。這狹窄低矮的建築此刻彷彿就是一處無處可逃的陷阱,能移動的空間實在是太少了。
「你去告訴她就行了吧。」她彎起一雙濃眉,滿懷希望地看著我。
埃文猛地抬頭,瞪大眼睛與我對視。
我甚至不大確定自己為何仍在繼續行駛。全家人應該都會在教堂待上好幾個小時。這借口多麼完美呀,完全可以掉轉車頭開回木屋,然而如果我當真這麼做了,很有可能就再也無法鼓起勇氣來這一趟了。
她盯著踩在腳下的泥漿,琢磨著這些令人費解的問題,而霍夫施塔特則還在說著山貓的話題,講到它前一天是如何從他面前溜走的。
腦海中浮現出他那討厭而高傲的模樣,一臉得意地準備奚落我。我牽著「星期五」走到門口,在攝像頭拍攝的位置站好,用國際通用的遇難信號表示:我的車陷進泥地里開不出來了。然後https://read•99csw.com,我就站在那裡,尋思著會不會有人過來。如果沒人來的話,我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呢?如果走回去的話,等我走到最近的房屋時,天肯定早就黑了,而且誰知道,在這種偏遠山路上的房屋裡住的是不是什麼危險人物?
妹妹倒吸了一口氣,「真的應驗了。我就知道。依你看,我們現在離鎮上還有多遠?」
車子沿著蜿蜒的山路,在陽光與樹影之間穿行,我沉浸於當下的美景,視線掠過綿延的山坡,延伸至隱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著野鹿踩出的小徑和切羅基人的古商道,想象蘭德和薩拉為求生存,四處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還存著更深的疑慮:他們能否跨越橫亘于彼此之間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種可以接納他們兩人的生活方式?
「誰能夠說,讓你把天賦應用在科學領域上,就一定不是上帝的安排呢?沒準你以後還能成為博士,做一些與環境有關的研究呢?不論是鋸木廠、歷史遺留的礦業廢渣,還是通過地表徑流對地下水造成的污染,都存在著大量問題。你那個選題不正是和這些有關嗎?」
「它是只『吉娃她』①。」迪迪模仿發音的樣子非常可愛。她跪到「星期五」身邊,然後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對呀,這是一隻小公狗。難道你不知道嗎?所以它應該是只『吉娃他』。」
埃文坐在火爐邊的長椅上,手肘撐著膝蓋,腦袋低垂下來,手掌和手臂上都有紅腫的傷口。這一次,漢娜的父親還是沒出現在搜查人員的隊伍里。據我所知的最新消息,警方似乎還沒掌握他的準確位置,不過他們也並不認為,是他把漢娜給帶走了。自從他離開農場那天,有人看見他去過一家得來速式啤酒店①之後,他便徹底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我覺得,這應該就是她說的那個裝被子的箱子吧。」我這樣說道,然而埃文並沒有回應。他只是站在那裡,凝視著角落裡的那堆雜物,完全被迷住了。
「我很抱歉。」
「我們家有兩隻狗也是這樣的。」迪迪指了指正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的野狗,「外公說他可以幫我們把它們處理掉,不過爸爸沒有答應,說就讓它們隨便待著。它們從來不搞破壞。那邊那隻還剛生了小寶寶呢。不過只有這一隻活了下來。茜茜可喜歡它了。」
我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在我高中二年級,薇爾達·卡爾普第一次和我討論這件事情時,我幾乎說出了和她同樣的話。
「維爾莉特怎麼樣了?」
穿蒸汽朋克風的那個人再次跑到中線上,揮手叫大家坐回車裡,並且大聲告訴大家什麼事也沒有。
她聞言皺起眉頭,說道:「珍妮·貝絲,不論你怎麼想,我們都是一家人。」說完這話她便走了,根本來不及讓我再次阻攔。
「你可以幫我出書呀。」她藍色的大眼睛里寫滿了期望。為什麼要選我呢?我很想這樣問她。難道她不知道,如果她想找誰來填補這大房子里的空缺,我應該是最不可能的人選?光是這個想法就令我感到極不自在。我真的不願再同這座大山扯上別的什麼關係。
漢娜晃動著蹺起的雙腳,來回拍打著躺椅扶手,「那個……你知道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埃文伯伯不用,呃,沒有必要再讓他心煩了,所以還是不要告訴他了。等我爸爸回來,我會自己直接和他說,他會過去把馬給弄回來的。」我幾乎能看出她藏在表象底下的強硬態度了。這可不是兩三個小時以前,懇請我不要把她單獨留在這裏的、那個驚慌脆弱的小女孩。
「你養了只小狗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
我們走下門廊時,「霍雷肖」埋伏在靠近院子一角的位置,準備向我們發起伏擊。它伸長腦袋,展開雙翼,嚇得「星期五」把我當成樹似的直往上爬。
我朝湖邊望了一眼,「克萊夫大叔那兒呢?我在公路上碰見她那天,你不是說過,她有可能是要去他那間小屋嗎。她會不會到那裡去了?」
「只要給它一兩口就行了。它正在努力保持身材。」
這時,又有一名警員走了進來,而且身後還跟著一條警犬。海倫滿懷希望地看著他走到櫃檯邊,同那位正在往保溫杯里灌咖啡的警員搭話。他們的肢體語言十分明顯,即便聽不見對話也足以明白,更何況還有聲音飄了過來,「……被積雪覆蓋了。」
開車行駛途中,先前那通電話一直在我腦海里不斷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電話過來問我,是否會去參加下午的生日聚會。
「埃文現在不在家,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聽說他昨天表現得非常渾蛋。我倒是見怪不怪了,這兒是他的地盤,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借住在這裏罷了。」
信箱和車門都結了冰,像裹著一層閃亮的糖衣。我牙齒打顫,急忙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座,關上車門,將寒風擋在外邊。車子沿木屋后的小路蜿蜒前行,如同航海的船隻般晃動不停,狂風陣陣吹打著車身,似乎執意要阻擋車子繼續前進。
上升氣流揚起了許多碎屑,使我不由得想要抬手遮擋眼睛,我這才終於發現,自己竟然正緊緊攥著埃文的手臂。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這動作如同呼吸一般十分自然,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居然靠得這麼近。他幾乎和我同時發現了這點,立馬鬆開懷抱,退開了幾步。
「我也喜歡那部電視劇。」我們倆之間又多了一個共同點。
「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很礙事嗎?不知道有個小姑娘正迷失在外不知所終嗎?我這輩子恐怕都沒見到過這麼多人。」她瞪大眼睛厭煩地看了看那扇門,似乎擔心他們隨時會推開門衝進來。我們先前騎著父親鄰居家的騾子在路邊巡查的時候,就被新聞工作人員擋住了去路。「我大概是,已經習慣了吧。」我脫下濕掉的工裝服,連同帽子和手套一起,扔到一堆盒子上面,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全身,「當然了,我說的是人多擁擠的狀況,不是指這種騷亂景象。」
我們繼續出發,往搜救志願者停放汽車和運畜車的地方趕去,還隔著很遠一段距離,就聽見了前方傳來的熱鬧動靜。
「漢娜,發生了什麼事?」
路面陡然間下降,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們像在山裡坐過山車似的,一下子騰空了。車子砰地落地,嘩啦啦地駛過一個凹凸不平的水坑,泥漿四處飛濺,接著又是砰一聲響,才終於駛上了平整路段。嶄新的道路,路面平坦,前方的樹林里反射著金屬的光亮,與這偏僻的鄉間景緻不太相宜。
「不,你說了。」這樣的教導我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聖徒兄弟會的認可便等同於上帝的認可。這世上其他人通通有罪,註定會落入熾熱火坑焚燒致死,「你剛剛說過,要由爸爸和教會來決定,上帝是否願意重新接納我。」
我盡量不去想象,要是漢娜還得在外度過又一個寒夜,可能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我不慌不忙地幫『黑莓』颳去身上的水,只盼能早些聽見牽引車拖車歸來的聲音。再次置身馬廄當中,我感覺十分舒坦,耳旁聽著動物咀嚼飼草的沙沙聲、鳥兒落在房椽上撲扇翅膀的聲音,還有雨水輕輕拍打鐵皮屋頂的聲音。感到『黑莓』濃密的鬃毛從我指間溜過,又濕又滑,這個熟悉的感覺讓我不由得沉浸其中,伴隨馬兒慢慢鬆弛的肌肉放鬆自己的心情。原來住在家裡的時候,我每天最開心的,就是自己早早起床,趁著空閑到牲口棚給其中一頭騾子套上籠頭,但不裝鞍具,然後直接騎到林子里去。森林里的岩石和樹木開始蘇醒,花朵慢慢綻開,小動物活躍起來,地面上漸漸有了生氣。
「你真是太貼心了,還給孩子們都帶了禮物。」
上司的態度十分堅決,不過不難想見,米琪僅僅是傳達信息的中間人。真正的壓力還是來自於喬治·蔚達。上周末,文學部的同事參加了一個書展,在那裡,他們不僅看到了為配合最後一部電影宣傳而展出的,重新包裝的《時空過客》系列書籍,而且,引用米琪的原話,大家都在說,埃文·哈爾的新書合同幾乎就只差簽字了。
想到狗,我突然發現我吧「星期五」忘在樓下埃文的影音室里,它此時恐怕已吃完爆米花,正睡得無比香甜。
「都上來吧。」他放下后擋板,好讓我們爬上去,裡頭已有好幾個準備一同前去的搜查人員。我們急忙朝車子跑去,我的脈搏也因為期待的心情而劇烈跳動起來。「查明消息之後,記得通知我一聲!」羅賓在我們身後喊道,「我想確認一下,那個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安全了!」
「別跟我提聖徒兄弟會。」
我抱起「星期五」,跟著她走回攤位那邊。事情還沒談完,我已經買下了一條項鏈、一對耳環和一個手鐲,全是羅賓親手所做。項鏈上串著一個吊墜,是羅賓以一小塊卡羅萊納海灘玻璃①為原材料,再以細線纏繞製成的。它讓我想起了故事中薩拉所戴的那串項鏈。
1947年薩拉拱橋。
「我讀過呀……去年夏天,在克萊夫大叔那裡。他很喜歡囤東西,你不知道吧——他經常去木屋周圍翻人家的垃圾桶。我其實不該告訴你們的,這是一個秘密。」她沖埃文咧嘴笑了笑,隨即吃痛了一下,用手套摸了摸開裂的嘴唇。
「我怎麼都覺得,這足跡並不是她留下來的。」莉莉·克拉瑞特摘下兜帽,伏低身子趴在騾子肩上,眯起眼睛觀察地面的印記,「你看,旁邊還有一串狗爪印,這兩道足跡偶爾會交疊在一起,而馬蹄印一會兒在上,一會兒在下。我推測,它們應該是同一時間留下的,然而,漢娜身邊並沒有狗。」
她放下聽筒,回到桌邊,皺著眉頭看著「星期五」,我把它放在了進門那一小塊已開裂的油氈上。
「星期五」抬起頭,想知道我有沒有想到什麼新主意。它向來十分怕冷,如今已經打起了寒戰。在秋冬季節里,即便只是前往遛狗公園那樣的短途出行,它也必須要穿上毛衣。
正在挖韭菜的婦人直起身來,一手撐著纖瘦的背部。她戴一頂女士遮陽帽,滿臉愕然地望著我。
「那間老農舍?那裡頭什麼也沒有呀。自從小時候我太奶奶過世之後,就再沒人住在那裡了。」
他轉過背倚在車身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腦袋向前垂了下來。我站在他身邊,感受金屬車身傳來的最後一絲溫暖。今晚想必又會很冷。
「我們這是要到哪兒去?」腎上腺素在體內不斷飆升,我很想趕快弄清楚,這些書稿和筆記背後究竟埋藏著什麼秘密。
「我可能已經在信里都告訴過你了吧。」她抬眼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聚焦在她的茶杯上,用指尖把冰塊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樣,請原諒我又重複了一遍。我大概是,有點緊張了。」
然而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聽我說,實際上,我現在已經是負債纍纍了,這太荒唐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紐約的生活成本非常高,即便只是住在像我那樣的小公寓里。現實就是這個樣子。各種開支幾乎花光了我所有薪水,再加上……」我怎麼能這麼說?我怎麼能對我妹妹說出這種話?她和我的處境完全相同,甚至比我還要糟糕,她還得操心自己的孩子。
可悲,這一刻所有選擇似乎都指向了埃文·哈爾。
埃文的回答迅速而且果斷:「不、不會的,克萊夫大叔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特別疼愛漢娜。」「那才需要擔心。」我心裏想著,卻並沒有說出口。埃文看起來是非常篤定。
然而,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順利。山坡上,莉莉·克拉瑞特漸漸從霧中現身,朝我這邊走了過來,裙擺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腿上。她滿臉愁苦,顯然也不太走運,既沒接到電話,也沒得到情報。
然而此時,聞著瑪拉·黛安的寶寶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點嚮往妹妹的這種生活,我曾經拋棄在此的某種前景,在我心底的某個角落裡,也希望自己能有個孩子,有間房子,有一個家,以及所有看上去與我當前忙碌而嚴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霍夫施塔特極盡殷勤地摘下帽子,俯低上身,拾起珠串,把它們當成小玩意似的,纏在他粗壯的手指上,「我不是存心想要嚇著你。」
莉莉·克拉瑞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珍妮·貝絲,除了去服裝店買衣服之外,」她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們打電話找爸爸、羅伊還有拉維幫忙吧。讓他們把騾子、四輪摩托還有獵犬都帶過來。爸爸養的獵犬在聖誕節期間的大雪天氣里都能夠抓到老鼠。你知道它們真有這種本事。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人,能依據那小姑娘留下的蹤跡,找出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恐怕也只有他們了。」
她咬牙忍痛,把安全帶從肩膀處移開,「別這麼小題大做,行嗎?我也想要幫忙。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正是在這樣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寧願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想留在這裏,像這個樣子,度過我的餘生。
事實上,我發自內心地渴望能成為薩拉,去體會那種力量時刻與我同在,體會那種力量時刻守護著我的生活,並且時刻愛護著我的感受。有他一直在近旁,一直在聆聽,一直引領我前行。
「我可沒妄想你會進教堂。」瑪拉·黛安咬著牙說,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樣子,科拉爾·瑞貝卡之前交待過你,讓你穿著得體一點吧。」
埃文獨自坐在火邊,像個崩壞的石像一般,先是從外層剝落,接著徹底碎裂開來,弄得灰泥和石塊散落一地。
「我做不到。」她低聲說道,而我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當人家告訴她商店就要關門時,她腦子裡壓根就沒生出過拒絕離開的念頭。萊恩山丘的女性從來都是文靜而順從的。
他捏住最下層抽屜的小拉手,準備將它拉出來。抽屜的滑軌有些變形,一次只能抽出一點點。抽屜里放著什麼東西:是幾張紙——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已經有些破損,邊緣都發霉了……抽屜終於徹底拉了出來,虧得埃文及時接住,才沒直接掉到地上。抽屜里那一摞紙隨之震顫起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而後停住不動,正面朝下堆在那裡。「這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了。」埃文用拇指描摹著最上面那頁紙所缺失的一角,這空缺的部分,顯然就是他先前在箱子里找到的那張小紙片,「看著眼熟吧?」
然而,又有一些時候,我只能看著自己的母親,看到她蜷縮在角落裡,任由父親侮辱、訓斥、叫嚷、恫嚇,甚至是,動用武力,而我美麗的母親,只能癱倒在地上哭泣,任憑無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紅的印記,完全沒有還手之力。還有些時候,失控的怒火會使形勢越發加劇。這種時候,我們全家都會被籠罩在恐懼的陰雲里。
「埃維·克里絲汀和莉莉·克拉瑞特好嗎?」對於最小的兩個妹妹,我幾乎是一無所知。我回來參加喬伊的葬禮時,她們都還只是小姑娘,只比科拉爾·瑞貝卡的小女兒稍長几歲。「她們還好……挺好的。」妹妹拉長腔調說話,聽起來竟像是在唱歌。科拉爾·瑞貝卡一直有副好嗓子,可只要知道有人在場,她就羞怯地不敢開口,「埃維·克里絲汀和瑪拉·黛安兩個人都懷孕了——瑪拉·黛安前不久才剛剛發現。她們非常激動,全家人都很激動。這是一件好事。我要把所有寶寶衣服、高腳椅和其他東西都洗洗乾淨。」
現在就趕緊掉頭,隨便編個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內心的疑懼化作洶湧的音浪,幾乎使我難以抗拒。
「還真是你。」她接連眨了幾下眼睛,要麼表示她差點沒認出我來,要麼表示她完全沒想到科拉爾·瑞貝卡在電話里所說的話是真的——簡回來了。
我該怎麼辦呢?
「車道就在那邊。」他指了指石階——沒有詢問,而是肯定地告知——於是我便遵從指示往台階上走去。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用不著去問任何人,莉莉·克拉瑞特。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已經快滿十八歲了。」儘管她的其他情況我都不甚清楚,但我確實記得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的那年,十一月的第一周,下了一場大雪。母親本想為她起名溫特①,但被父親給否決了。他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名字。實際上,在她之前,母親懷的兩胎都相繼流產了,他盼著至少能再生出一個男孩,好讓他同喬伊做伴,但莉莉·克拉瑞特的出生讓他的希望落了空。於是,只要不會讓教會裡的夥伴為之側目,父親根本不在乎母親為她起個什麼名字。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揉搓著額頭,試圖用指尖釐清腦中的思緒,從而找到更合適的表達方法,然而這種方法根本就不存在。最後,我只好一股腦全說了。「每當我準備開始還卡債的時候,就會有信寄過來,告訴我誰誰誰又將遭遇什麼災禍。」實際上,除了問我要錢的時候,從來就沒人寫信給我。這話我沒說出口,我也不會說出來。但我們倆心裏都明白。
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緊張,說道:「你看見漢娜沒有?她是不是在這裏?我在你的車旁邊的雪地上看見了兩道腳印。漢娜在這兒嗎?」希望的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盼著我能給出肯定答案,但那種神情沒有停留多久便迅速被一種痛苦和焦急所蓋過。
「離家出走?」這不會是真的,我一定是在什麼奇怪的夢裡,一場噩夢,「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呀?」
「明白了,我先看看情況再說吧。」他從四輪摩托上滑下來,在鍵板上輸入密碼,門立馬像魔法似的打開了,「會有辦法解決的。」
「我很樂意與漢娜保持來往,可我最多只能在這兒再待兩三天。公司打算召我回去了。」
「我還可以幫你租間公寓,就挨在校園附近,你可以直接走著去上學。」據我所知,幾個妹妹都還沒有正式拿到駕照。我想,莉莉·克拉瑞特大概會同我當年一樣,覺得在城市街道穿行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難道爸爸就能明白?難道只有他和長老們才是對的,而這世上其他人全做錯了?」
我很想張開雙臂,將我的小妹妹摟進懷裡來問候她,可我又擔心這樣會把她給嚇跑,或者聖徒兄弟會過後會找她的麻煩。
「媽媽,小狗們都朝外面那輛車跑過去了。」迪迪突然說,兩個小女孩緊貼著窗戶朝外張望。「糟糕!『星期五』!」我急忙起身,快走幾步出了前門。我剛到的時候,「星期五」還睡得正香,之後我便完全把它忘了。此時,它和院里的狗大概要把我租來的車給抓花了吧。
他顯然不應該再開車帶誰到鎮上去了。
我再次意識到,如果不能在這堆資料中找到突破性發現,我的追尋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畫上終點了。如果,蘭德和薩拉兩人,當真只是古老傳說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這背後其實再無任何歷史背景,或者說,那段歷史早就已經湮沒無聞,我又該怎麼辦呢?埃文倒是很想盡我們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無意為蘭德和薩拉的故事續寫一個結局。他覺得,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
「我想,大概是這天氣令她感到不安吧。」
「我得問問爸爸的意見。」她再次重申,可是那麼做無異於直接放棄,「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需要我照料的時候就變多了。有一陣子,他的狀態真的非常糟糕……」我知道她還想補充些什麼,卻已想不出更多的借口,「而且,就算已經年滿十八歲,也不代表一個人就可以目無尊長。我繼承了媽媽的性情,在許多方面都和她很相像。雖然我努力抗爭,卻總也無法徹底消去。我不希望自己偏離正軌,變得像媽媽還有……」
她不好意思和我直說,「可能,我這人就這樣吧。你知道我向來不擅長跟人說話……」
「好像你也應該去幫忙端吃的吧,還是說,你已經忘記該怎麼做了?」她把小寶寶從我腿上一把抓起,讓他半夢半醒地站在地上,又輕輕推了推他的屁股,「到那邊去跟其他孩子一塊兒玩吧。要是你之前肯聽我的乖乖睡上一覺的話,就不會在生日聚會上一個人縮在一邊了。」小男孩慢慢地找到平衡,搖搖擺擺地走開了,他胖乎乎的小腿向外弓起,如同一個迷你的橄欖球後衛,光著的小腳丫彷彿毫無痛感似的走在滿是石子的地面上。
「我出門的時候,她正在睡覺,我給她留了張字條呀。」她的語氣相當不以為然,好像在她看來,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在暴風雨來臨之際,獨自在外遊盪好幾小時,是一件毫不出奇的事情。
「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她全身上下哆嗦個不停,不停發出咯咯的聲響。她需要幾件乾衣服和一張毛毯。然後再喝點什麼熱的東西。可我不敢現在走開,擔心留她一個人,沒準她想著想著又會抽身離去。
「埃文,他會不會……」也許是我太過多疑,但我同克萊夫大叔的唯一一次碰面並沒留下什麼好的印象,再加上傑克之前說過的那些話——暗示克萊夫大叔的精神狀態可能不太穩定,「他不會擅自把漢娜帶走吧……他會這麼做嗎?」
「不過我沒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鎮上。我擔心他會到家裡去,把我說的話都告訴爸爸。他先前才在聚會上祝福了我們,聽了那些話,他肯定會被氣瘋的。我也怕他會把我送去長老院,讓他們來糾正我的想法。」
鏡面谷此時一派祥和寧靜,店鋪全是漆黑一片,唯有幾輛被雪染白的汽車停在主路旁邊。完全沒看見時空過客愛好者或其他任何人的蹤影。遠處的山上,暴風雨再次來襲,狂風呼嘯著刮過彎道和岩壁,像小孩子擺弄玩具似的不時拍打著車身。
我想象莉莉·克拉瑞特參加科學展競賽期間,一定發生過的衝突情景。毫無疑問,肯定會有這麼一位老師,像薇爾達·卡爾普或彭伯西老師那樣,對我最小的妹妹寄予厚望與信心。我在腦海中勾畫出父親和這位老師進行對抗的畫面。雙方都拼儘力氣,往相反的方向使力。父親拚命想讓莉莉·克拉瑞特安守本分,讓她因為自己有頭腦並且會思考而感到慚愧。
瑪拉·黛安雙唇緊閉,唇邊現出許多道細紋。我腦海里回想起無數次姐妹相爭的場景。瑪拉·黛安與我之間,很少會有好言相對的時候。
「媽——媽!」迪迪立即抗議,「我覺得它挺好看的。」
我本能地伸出胳膊攔住她,像母親看見蹣跚學步的孩子突然停下時擺出的防護姿勢,「還是我去找埃文問問看吧。」
她透過灌木叢偷偷觀察,聽著自己心髒的怦怦聲響,看見了白色的馬腳,聞到了它的氣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這邊抽|動。它橫跨一步,踩到木頭上,踉蹌了幾下才站穩。
我在青少年時期,曾在這岸邊度過了數不清的艱難日子,總是埋頭于薇爾達的某本《讀者文摘精華本》,或是從圖書館偷拿的書,或是我自己的功課,試圖從中尋得某種慰藉。媽媽離開以後,祖父母那個家裡,除了《聖經》便再容不下其他書籍;而即便是《聖經》,也僅僅是為了引用和行使權力,從來不是為了閱讀。其中有些內容,還會與萊恩山丘所教導的有所衝突。我記得自己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就是因為提出了這個問題,還指著《聖經》中的某一頁作為證據。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被封了。」
「我不能待太久,我沒辦法參加之後的禱告會。」剛一碰面我便搶先說道。我沒有忘記,今天是禮拜三,也就是說,聚會結束之後,聖徒兄弟會將要進行集體禱告活動。
「他們和我說,有個人被困在這裏了,」他說著,抬起一隻腳跨過來,側身坐在四輪摩托上,似乎還沒想好應該拿我怎麼辦,「沒想到原來是你。」
繼續行駛了半英里之後,我穿過一座小橋,轉了個彎,終於明白她會那樣看我的原因。前方的路突然到頭了,攔路的正是高十二英尺,與環境極不協調,且看著很眼熟的新式鏈環柵欄。我早該知道,從這條路的方向判斷,其最終必然會與埃文·哈爾的領地相衝突。不知道他為了隔離山頂領地,究竟截斷了多少這種供人通行的山間小路。
「你說起來當然輕巧,珍妮·貝絲,可我和你並不一樣。我不想在別的什麼地方過上什麼了不起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在這裏過上好日子。」
我已經不再關注他是否會破壞這個容器了。我難以抑制自己好奇心,想知道裏面到底是什麼:「如果有必要,儘管把它砸爛吧!」不論裡頭藏著什麼秘密,我都已經迫不及待了,只想儘早尋得解答。
我喚醒莉莉·克拉瑞特,把帶來的衣服都儘可能地往我們身上套。莉莉·克拉瑞特把裙子罩在了運動衫上,遮住了她平時在家裡不準穿的衣服。
埃文與我對望。「母親從沒告訴過我這些東西的存在。她也從來沒有說過,蘭德和薩拉不僅是睡前故事的主人公。我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個傳說,是薩拉溪這個名字以及薩瓜瀑布彩虹奇景的由來。」
我現在才注意到,他的行動有些不穩,體重輕減了許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兩手撐在桌面上已經微微有些顫抖,其中一隻手臂,因為那場意外而變形留疤,三根手指都沒了蹤影。他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片刻都沒在我身上停留。連最小的孩子都安靜下來,紛紛坐回自己的位置。我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也像他們那樣,一聽他講話便感覺畏縮不已。
她嘆了口氣,從我手中滑脫出來,回到躺椅邊上猛地倒了下去。
「理由呢?」他伸出食指沿著唇邊摩挲,在嘴角處停留了一會兒。他怔怔地看著我——眼神陰沉、冷淡,又有些試探,似乎想弄清楚我是否相信他所說的話,是否感受到了足夠的威脅。「『堅持追查下去,直到得到解答。』這是我在克萊姆森大學的新聞學課堂上學到的。」問題是,在我遠離萊恩山丘之後,沒有人,沒有任何人,以如此倨傲的態度對待過我。我頓時便被他激怒了。
薩拉不及細想便猛地往後退去。那珍貴的珠串從她指間滑落,咔嗒一聲跌到地上。她腳下稍微有些不穩,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只是嘴裏仍發不出聲音。
我認出是瑪拉·黛安正穿過院子走來,有四個孩子相繼從前排座位擠了下來,他們直接奔向了迪迪、茜茜和那隻迷路的小狗那裡。
「它是什麼狗呀?」迪迪慢聲慢氣地說著,斜著眼睛看了「星期五」一眼。
她深深凝望著他,思慕之情令她心痛不已,彷彿自己被一剖成了兩半,像布朗·崔格屋后掛起的野豬軀體。痛楚將她的心臟、肺腑還有靈魂都趕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具空殼。
「我真希望他們不要為我太過操心。」
誰叫我給喬治·蔚達留下了很快就能解開謎團的印象呢。想到這裏我就十分發愁。我現在就像個已決定孤注一擲卻接連摸到爛牌的賭徒。這綿延無盡的山脈,承載著我苦痛的過往與破碎的記憶,是我最不該選擇鋌而走險的地方。這事不僅危及我的工作前途,還牽扯到我的個人經歷。
「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他看向我這邊,眼睛在光線照耀下,現出了一抹銀色的光澤。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現在挨得有多近,彼此抵靠著對方的肩膀。按理說,我應該沒法透過外套感覺到他的體溫,然而,我切實地感受到了。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我卻突然記起,在他被媒體刻畫成脾氣古怪的藝術家之前,他的笑容有多麼迷人。
「騾子誰不會騎呀。」
離開慶典場地之後,我不由得回想起她的事情,琢磨著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但矛盾的是,我又並不是很想知道,並沒有真的想要了解。我對家裡的種種問題仍然處於一種逃避的狀態。完全不知道應如何應對那些事情。
聽我說完,埃文踱過去,又踱回來,兩手僵硬地支在腰帶上,「等我找到傑克,我非宰了他不可。要知道,我答應讓他住在這裏,要求的可一點也不多,只求他別再喝酒,好好照顧他的孩子,再沒別的了。她需要她爸爸的陪伴。」
他仔仔細細地把所有東西收回盒子,又將幾個抽屜摞在一起,全都交到我手裡,「給你,拿上這些東西。」
埃文·哈爾仰起下巴,把狗踢開,說道:「你的狗在咬我。你知道民事訴訟排名第一的是什麼引起的嗎?就是被狗咬傷。」
「可這裡是你埃文伯伯的家。」我站起來,快步踱到門口,又踱回來,有些不知所措。哪種下場會稍微好看一點呢?是悠閑地坐在這兒和漢娜看電影時被他發現,還是在去往最近出口的路上讓他給截住?
莉莉·克拉瑞特點點頭,仍然顫抖個不停,她抬手去開車門,頭髮和衣服上全是濕的。
我暗自做好正面對抗的準備,心想著,要是你膽敢碰我們一下,我絕對會把你送進監獄里,無論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車子又向前沖了一下,有希望了。可隨後,我們便徹底地陷了下去。直到車子的輪軸都陷進了泥漿里我才終於停了下來,車子卡在了離路面一英尺的位置。
她把嘴角撇向一邊,在我幫「黑莓」解開韁繩時,撓了撓「星期五」的腦袋,「你會跟埃文伯伯合作出書嗎?就是你和太奶奶還有海倫太姑婆說起過的那本?」
「我會盡我所能地幫你。真的,不論你需要些什麼。SAT考試的學習資料也好,尋找合適的獎學金選題也行。哪怕要我做擔保人幫你申請大學貸款,我也絕不推辭。我還可以幫你到克萊姆森大學去找找關係。雖然我沒有薇爾達·卡爾普那樣的影響力。」但是埃文·哈爾絕對可以。他會願意幫助我的妹妹嗎?「但我會試試看的。」
他在這一刻頓悟了,真相清清楚楚地擺到了他的面前。的確,信仰無關乎任何儀式與身外之物。信仰存在於人們的血液里,在呼吸之時,與肌腱相連——是人體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正因如此,才能跋山涉水時時刻刻與人同行。
「為什麼?」一想到我的妹妹,一個如此美麗聰穎的姑娘,被迫去接受如此無理不幸的命運,我就感到完全無法忍受。為什麼她明明已經掛滿傷痕,卻依然抱有這種想法?仍然無法徹底將它拋去?
「你得待在這兒。」他迅速且不耐煩地一口回絕,抽出自己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腦袋。「總得有個人來照顧太奶奶。」
科拉爾·瑞貝卡深吸一口氣,瞪大眼睛,椅子都往後挪了好幾英寸,「珍妮·貝絲!」
「你拒絕了她。」她轉過來面向我,「你跑到這兒來,讓她開口求你,就只是為了好玩,能夠當面拒絕她是吧。真是的,虧科拉爾·瑞貝卡還一直對你那麼親切,總是事無巨細地把近況全告訴你,儘管你對這個家其實一點也不關心。看到你到這兒來,她肯定還勾住脖子緊緊抱住你了吧。你可以省省工夫了,科拉爾·瑞貝卡。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家人。她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幫忙,只是想來盡情地嘲笑我們。」
我接連眨了好幾下眼睛。此話當真?如果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應該留在這兒照顧她生病的太奶奶,那麼這些日子里,又是誰在照顧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呢?「那什麼,不用了,我沒事,我可以自己開下去。我相信車子不會再出現什麼問題了,只不過是濺了些泥而已。我不能再佔用你更多時間了。實在抱歉,因為我的失誤,把你這一天的安排都打亂了。」
蘭德挺了挺脊背,對這種說法及其暗藏的深意表示抗拒,說道:「我只是上山來過冬的。我計劃要從這裏一路往西去,等一年期限結束后,我就會回查理斯頓去。我在那裡還有要盡的義務。」
傷感的情緒突然瀰漫開來,驅散了從清晨時分成功解救漢娜開始,似乎有所回升的小陽春的暖意。眼下,漢娜平安無事地待在醫院里,醫生給她注射了靜脈鎮靜劑,幫忙緩解身上的疼痛。不過,只需再過一些時日,她就能夠完全複原。考慮到事情原本可能比這要嚴重得多,現在這種結果簡直就是天大的福分。
我的到來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只是大家都覺得,是時候離開這裏了,男人們的獵犬交易如果沒有成功,他們可能帶著糟糕情緒提早回來。
幸運的話,埃文·哈爾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又一次踏進了他的房子里。
底下是一間裝備齊全的影音室,半圓形的真皮躺椅使房間看上去極具設計感。房間一頭配置有老式影院櫃檯,涵蓋一台全尺寸爆米花機、一台汽水販賣機、迷你吧台、冷藏櫃及各種家居用品。對面牆上安有一排玻璃門,門外是鋪著石子的露台和走出式平台,上面設有一個戶外壁爐,還能欣賞到山谷的壯麗美景。這完全是個理想的玩樂場地。但奇怪的是,露台上既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只有細樹枝、枯松葉和剛落下的樹葉,看起來十分荒涼。
抵靠在刮漆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我的手因為慣性揚了起來,覆著緞面的隔板像超重的烙餅一般被拋了出去。隔板落在桌面發出咔嗒一響,可我們誰也沒有費事去看。
「這到底是……」
駕駛員身穿迷彩外套和狩獵工裝服,急匆匆地朝這邊趕來。我把撥火棍攥得緊緊的,大拇指懸停在手機應急軟體上方。如果此時報警求助,警察需要多久才能抵達?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天那個牛仔進去過的小房間,我則抱著「星期五」往屋裡走去。這感覺可真奇怪,由我自己開門走了進去。警報聲隨即宣告了我的到來。
「嗯,聽起來是很有吸引力。」
我抻長脖子湊過去看,但莉莉·克拉瑞特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轉了過去,「哦,這沒什麼。我當時騎著騾子光顧著看地上了,沒留意就被樹枝給颳了一下。」
我仔細打量他的表情。他總算坦白了嗎?「我猜,估計是那張手繪封面打消了所有人翻開這份書稿的念頭吧。」
另外,出售那輛四輪摩托可能帶來的收入已提前有了去處。瑪拉·黛安已經做起了打算,要為她和科拉爾·瑞貝卡的女兒舉辦一場聯合生日聚會。
「你被人搶劫了,對吧?」
漢娜開始在高聳的岩石壁爐架旁邊的儲藏櫃里翻找起來。「我猜可能是放在樓下影音室了。你想下去看看嗎?我可以把爆米花機打開,做點爆米花來吃。」
哈德森強烈的視線截斷了蘭德的話頭,他不再說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男人。
「不……」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還帶著重重的哭腔,「我是……」她又抽噎了一聲,才接著說,「我很抱歉。我,我不,我不該來麻煩你的,珍妮·貝絲。可我,我不知道還能向誰,誰……」
低沉的怒吼從我喉間發出,變得越來越大聲,「星期五」突然慌恐起來,使勁把自己往副駕駛座的車門上擠。
「要是父親真能把獵犬賣出去,那可就幫上大忙了。已經有個鄰居同他說過,想用現金買下那輛四輪摩托。」妹妹開始將話題往錢上面引了。她深水藍的大眼睛不時往兩個女兒身上瞟。內心的緊張、焦慮和擔心的她看上去像只不安的小鳥。我明白她會這樣的原因。儘管她的丈夫乾著每周六天、超長時間的工作,這個小家庭卻還是一點富餘也沒有。屋裡的傢具相當破舊,都是二手甚至第三手的。科拉爾·瑞貝卡身上這件連衣裙因為穿了多年,早已經褪色,而她收床單時穿的那雙網球鞋,似乎也已用膠水粘上過好多回了。
「漢娜,我也許不該……」
「我不該到這兒來的,你的話只會讓我更加混亂。我和克雷格提過了,說想要推遲婚禮,等到我高中畢業以後,甚至先去社區學院之類的地方看看情況再說。他聽了不太高興,覺得我不相信他能讓我們倆過上好日子。」
她那灰白的頭髮無精打采地低垂著,她一隻手抬起來放在腦袋上,似乎不知道除此以外還能做點什麼,「什麼消息也沒有。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漢娜會故意離家出走。她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她絕不會丟下『黑莓』不管。無論她現在在哪兒,肯定都和它在一起。」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話語。
遠處響起轟隆隆的雷聲,我的注意力透過強力膠帶和塑料布交織而成的鮮艷圖案,看向了瑪拉·黛安的幾個孩子,他們正在院里和獵犬玩耍。
幾分鐘后,一輛迷彩四輪摩托從山窪處沖了出來,如脫韁野馬般駛過草場,騰空飛過路上的小山包。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斷展現的相似之處,父親心裏又是何感想。
「我是受到邀請才去的。」
我在辦公室前邊一點的小客廳里看見了維爾莉特。她坐在壁爐邊,雙手交握捧著杯熱茶,一看到我便嘆了口氣,「我還以為會是漢娜呢。」
「還有,別把漢娜的事情告訴埃文。」維爾莉特又說,「拜託了,千萬不要告訴埃文。這兩個孩子之間的矛盾已經夠多了。兄弟間本就不該吵個不停。」她心不在焉地盯著爐火,我在她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下,把「星期五」抱在腿上,雖然它一心只想著下去。在不到八小時的時間里,它得到的身體接觸比過去一年都還要多。
「沒錯,是有那麼回事。對於湯姆·布蘭登那個選題,我確實挺自豪的。」我鬆了口氣,對話終於回到正題,還是談工作比較安全。除了《守護故事的人》,埃文·哈爾和我之間再無別的可能。紐約才是我的生活圈子。而且,我也不想在現有基礎之上,再和這大山發展出什麼新的聯繫。再說了,因為上一段失敗的戀情使我不僅丟了工作,還多了只狗要養活,我曾經發過誓,絕不會再把工作和情感摻和在一起。
終於有人發現我了。
我不得不承認,從長遠來看,唯一的解決辦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蘭德抻長了脖子,他原本只坐在那兒注視著她,但好奇心促使他湊上前去。
「什麼沒什麼大不了?」是埃文的聲音。他順著樓梯走到一半的位置,停了下來。
耳邊只有嗡嗡的靜電聲,可我怎麼都覺得,電話那頭一定有人。我依稀聽見了,對方的呼吸聲。
我傾身拉遠距離,用肩膀擋住電話,「聽我說,米琪——」
「不好意思。」
我的反應十分激烈,五臟六腑好像著火一般,翻湧著厭惡、狂怒、還有恐懼的情緒。「我不會再讓你接近那些人了,絕不!」
這時,我妹妹從前門走了出來,儘管午後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她還是抬起手擋在了眼睛上方。她來到門廊邊上,遲疑了一下,然後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又停一下。
「我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不過是早晚的問題。」他在門口停下腳步,前面便是邦妮和哈德森隨意搭建的露天廚房。他的視線再一次堅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並不傻,能看懂他渴望的眼神,而且還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許恐懼。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貪婪的神色使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布朗·崔格那間木屋裡度過的一個個漫漫長夜。
我突然感覺一陣詭異,好像正在被誰監視。我把木屋的角角落落還有各種隱蔽空間全檢查了一遍,又爬上梯子往閣樓里看了一眼。除了意外出現在門廊的這個信封,其他地方都和我離開時一個模樣。
「那我先說一個切羅基人的故事,說說為什麼這大山生來就是他們的家園。」
「好的,知道了,我會的。」
「那故事是真的,全部是真的。」我低聲說道。
蘭道夫伸手搭住薩拉的胳膊,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他動作溫柔,但很堅定,「照我說,你最好還是趕緊走吧,霍夫施塔特。」
我其實本應該在此叫停,但這天早晨一直壓抑的緊張情緒激發了我的鬥志,我迎上他的視線說道:「這份東西已經有二十年歷史了。它之前被放在某個古老的廢稿堆里,不過裏面既沒有投稿信也沒有回信地址。」
我把事情經過複述了一遍,這次說得更為冷靜也更為詳細——我在哪裡發現的漢娜,那匹灰馬現在在哪兒,還有馬路邊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問題是,她只差幾步就上了那傢伙的卡車,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覺得非常驚險。我自己甚至都不敢讓他搭我到什麼地方去。」
我跟著她來到野餐桌旁,極盡所能地假裝一切正常,沒有意識到周圍的緊張氣氛,沒有發現追隨我每個動作的視線,還有女人們一邊打量我的衣服和髮型——沒有編成辮子只隨意扎了個馬尾——一邊投來的不讚許目光。
我有好多話想要對她說,趁著瑪拉·黛安暫時還沒出現,「我覺得,你和拉維也應該這麼做。我知道這話聽著十分刺耳,可是你不能繼續這樣,任由他們榨乾你們的血汗。你們要照料自己的家庭,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操心。」
我設法轉移注意力,開始思考我從鏡面谷圖書館拿到的調查資料。那裡的圖書館員超乎尋常地熱心,不過,她也沒能找到,關於薩拉溪這個名字的源起根據,只知道,在拉貝爾教會學校成立之前,就已經有了這個名字。她給了我一本書,裏面介紹了1904年成立的拉貝爾教會學校,另外,還有本世紀初直到現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稅務記錄的影印件,只不過我至今仍未發現,當中有提及蘭德·查普林或是薩拉名字的地方。
瑪拉·黛安向我使了個警告的眼色,這才和我分開走向不同方向。我繞過桌子,在女人們圍坐的那頭,挨著科拉爾·瑞貝卡和她的孩子坐了下來。「星期五」悄悄鑽到我的腳下,準備搜尋掉到地上的碎屑。
他沒有辦法,讓此時以及一直以來,都完全寄託於他肩膀上的那些責任和夙願就此徹底破滅。
我再次加大油門,車子猛地向前傾側,使「星期五」直立著靠在座椅上,看上去像在懇求著什麼,它的神情看上去恰合時宜,很好地詮釋了我們心中所想。
我看了看莉莉·克拉瑞特筆記本上的化學方程式。紙頁間夾著一張小測驗,可以看見最頂上的部分,標記著九十三分。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很聰明,可她必須做到超乎尋常的優秀,才能頂住所有壓力,同時還把化學學好。
「反正總有各種事由。」我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吃人的魔鬼。我也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魔鬼。可我實在煩透了這一切,厭倦了總被困在這個惡性循環里,即便我早已逃到了距離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到處都是……陌生人的環境。我甚至聽不太懂他們有些人所說的話。」她打著寒戰,聳聳肩膀脫下科拉爾·瑞貝卡從家裡捎來的外套,指尖摸到邊縫上的一道口子,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定。
「星期五」先是咆哮著威嚇後視鏡里的「霍雷肖」,接著興奮地在座位上跳來跳去,欣賞車子開上公路后所見的風景。它一路上鬧騰個不停,一會兒衝著「武士周」營區吼叫,一會兒對著別人院子里的狗挑釁,還立起來趴在車窗上,去看經過的一輛皮卡車上的一對比特犬。好不容易,它終於安分下來,躺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我樂得清凈,把車窗搖下來,車子在鏡面谷穿行,涼爽的秋風徐徐吹到我的身上。路上異乎尋常地安靜,直到車子經過一間高高的白色教堂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原因是什麼。
她的目光重新看回爐火,「漢娜母親的離開,以及傑克眼下的處境,都並非埃文的過錯,但傑克似乎一直因此怪罪於他。其實只是事不湊巧罷了。有些女人不適合母親這個角色,她就是怎麼也做不好。他們倆有一位非常優秀的母親。蘇菲對他們簡直就是百般疼愛。我從沒想過,他們選擇的伴侶竟會和他們的媽媽如此不同。蘇菲長得漂亮,又很能幹,還非常善良。我還記得羅比大學期間第一次帶她回家時的情景,我立刻就愛上她了,而且看得出來,羅比的心情也是如此。為了蘇菲,羅比可以走遍天涯海角。當你愛上某個人以後,你總能夠想到辦法。我想,傑克和漢娜母親結婚的時候,應該也是看到她和蘇菲的某些相似之處吧,只不過……」她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拉長脖子朝門口張望,「是警報聲響了嗎?」
「是嗎,那可好,我也正要往那邊去。」他搶在她避開自己之間,將簍子從她手上攬了過來,「我得把那頭母鹿的殘骸收拾收拾,扔到斷崖底下去,免得招來些討厭的動物。」
「你可別插手她的事情啊。」瑪拉·黛安尖聲尖氣地說著,伸出手指戳到我面前,像是要給坐在草坪椅上的那群男人表演一場好戲。
薩拉的孩子不可能融入拉貝爾的生活,實際上,她們連上門做客都不會受到歡迎。
「你當然這麼想了,」瑪拉·黛安嘟囔道,「她找了個有份體面工作的好男人,還是個本教會的人。他已經二十一歲了,不會永遠死等著她。」
在此之前,我壓根沒有想到這可能是項有所預謀的罪行。畢竟埃文·哈爾那麼富有……
她心裏又氣又怨,想把珠子搶回來,大聲說,這是我的,他已經送給我了。然而,她很清楚蘭道夫的意思,儘管她倒情願自己不懂。接受這串珠子是要付出代價的。男人所給的任何東西都是有代價的。
這裏的路況我很熟悉,我早就該想到,我是在土路邊上長大的。
「人的才能是由上帝創造的,莉莉·克拉瑞特。」
維爾莉特嘆了口氣,「昨天實在不好意思,他們兩個心情都不太好。你和埃文談過書稿的事了嗎?他知道些什麼嗎?」
她用一隻手撐著背,用另一隻胳膊擦掉額上的汗水,然後看著我說:「那邊有條薩拉溪,上游就是薩瓜瀑布。」她用手上的泥鏟勾畫出空地盡頭那排高大樹木的輪廓,「從我記事起就叫這個名字了。那還是在經濟蕭條時期,我父親帶著騾隊進來,拆走了原先的老廊橋,這才建起了如今這座橋。那條路前頭有棵被燒毀的橡樹,樹榦上面就刻著那幾個字母。S-A-R-R-A(薩拉)。
雖然有點失禮,可我還是噗地笑出聲來。我實在忍不住了,「抱歉,這一點也不好笑。別告訴我你要用蠻力去開——」
「未必總是如此。」她仔細打量自己的手,不太自在地扯掉一截裂開的指甲。
我在馬廄里發現了漢娜,她正在用金屬質地的汗刮幫「黑莓」颳去身上的雨水。
他注意到男人臉上現出一絲微妙的神情,躲在模糊眼鏡背後的眼睛稍微眯了眯,臉頰迅速抽|動了一下,「那個牲口群就是我的,而且預定就是今早到達——都是騾子和一些役使牲口,要穿過山谷被帶到士兵岩去。我承包了一個工程,要到那裡去建一個鋸木廠。」
「漢娜?」維爾莉特的聲音從我們上次聊天的那個洞穴狀起居室的更遠處傳了過來。
埃文看上去也充滿期待,「到我的辦公室去,那裡比較寬敞,可以把這些東西全部攤開,完成你此行前來的目的,找出這個故事的後續。」
她又躬下身子靠在自己腿上,有點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孩子究竟去哪兒了呀?」窗外,蒙蒙飄落的細雨已經變成了散落的雨滴。
車子駛下公路,沿一條彎曲的山間小路漫無目的地開著,我暗自沉思,慢慢消磨時間,借路過的風景平復我紛雜的心緒。不知不覺行駛到山谷深處,平整的路面也到了盡頭。枝葉在上空合成穹頂,地面變得越發貧瘠。簡陋的房子上有用焦油紙打的補丁,破舊的活動房屋被風吹得偏向一邊,蹲踞在大樹的遮蔽下。信箱支在彎曲的柱子上掛著,箱頂被夜裡飛車經過的狂歡少年用球棒打得全是凹坑。車輛路過時,看家的狗都奮力拽著鐵鏈,吠叫不停。不過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看上去疲勞不堪的馬兒、騾子還有奶牛則完全無視我的經過,一門心思想從只有泥土和散石的地面上搜尋到什麼吃的。
「瑪拉·黛安,你說得太過分了!」科拉爾·瑞貝卡抬高音量尖聲叫喊,把天花板那生鏽的風扇震得響動起來。我們倆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急忙趁此機會鎮定心神。我之前並沒做好應對瑪拉·黛安發動的全面正面進攻的準備。也許,是我沒有料到,在我們時隔多年久別重逢的時刻,她會這樣對我。
「我們該進去了。」他悄聲說。
「你是在威脅我?」
「他那是什麼意思?」蘭道夫問道,皺起眉頭,往下壓了壓下巴。他的視線看向了裝食物的簍子,她也看了過去。此時她才發現,原來霍夫施塔特留下了那串銀色珠子,把它放在了麵粉上頭。
「你們進去吧。」傑克把「星期五」遞給我,「我現在去找邁克,我們肯定會把車子弄出來的。你從泳池邊上的後門進去吧,那是條近路。」
他急忙爬進機艙,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只能看見她的兩隻手,戴著一副尺碼過大的迷彩手套,緊緊攥著埃文的外套,他則維持著這個姿勢,肩膀一直顫動不停。我站在門邊,再次感覺到周圍記者的播報聲、設備的雜訊以及警員維持秩序的呼喊聲彷彿並不存在。一切似乎都很遙遠,都無關緊要。唯一重要的只有漢娜活著回來這件事情。她還活著,而且能說話,會哭,還有力氣擁抱。他們沒有將她直接送往醫院,這顯然是個很好的徵兆。
她藉著火光,為他描繪山峰的形狀,同時眼角帶著笑意,似乎因為他屏息凝視自己的模樣而感到欣喜,「天上的動物看到了事情的經過,擔心這世上會變得滿是山峰,便把神鷹召喚了回去。而切羅基人的居住地,那些他先前去過的地方,直到如今都是山峰林立。」故事說完,她的唇邊帶出了笑意,他則懶懶地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跟著她笑了起來。
我抬頭,看見瑪拉·黛安正朝我們走來,「最起碼,你考慮一下先過來找我玩吧。在聖誕節的時候,你覺得怎麼樣?我們可以在城市裡過聖誕節。在那之後你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好好考慮自己畢業之後要做什麼。」我打開錢包,抽出一張名片,塞到她手上,併合攏她的手指,把名片握緊,「你先別急著做決定,行嗎?給我發郵件或者打電話,我們可以再深入談一談。」
他瞟了一眼,驚得往後一縮,「那盒子是我媽媽的。她一直把它放在這杉木箱里。」他迅速跨出幾步,穿過房間,取下盒子,又走回來,將它放在靠窗的桌上,期待感頓時在房間里蔓延開來,「她總是說,家裡的銀器都收在這盒子里,可我從來沒見她把它拿出來或者使用過。」
「不知道,我們沒什麼事。是我有些神經緊張了。我打算等早上離開以後,再打電話給家裡,把妹妹的行蹤通知他們。」
薩拉一聲不吭,茫然地看著躺在手心的那串首飾。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從來沒有陌生人送禮物給她,並且堅持一定要她收下!
「她回家了。」我說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來吧。」埃文盯准縫隙,將刮漆刀插|進去,撬開了裏面的挂鉤。盒蓋隨即自動向上張開,這盒子彷彿活了過來,終於下定決心吐露它的故事。透過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能看見灰塵掉落盒內,輕輕飛舞,落在褪色的紅緞內襯上,落在一大堆老照片上——大部分是些風景照。有人用比這些泛黃的照片要新得多的橡皮筋和信封把所有照片都分了類。
「這是海上來人傳下來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歷史了。」
「不會有事的。我們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就這樣空手而歸?」聽到我竟然準備就這麼放棄,他似乎很吃驚,好像還夾雜著些許失落。「大概吧,雖然沒能達成我這次前來的目的。」
大壩猛然間決堤了,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立即轉身奔向我的車子。誰知道,就連車門把手也要跟我作對,我使勁一拉,手下一滑,發力的三根手指向反方向彎了過去。我把遙控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按了一下,再九*九*藏*書次拉動把手,車門還是沒開,我那三根手指卻被扯痛了。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大白痴。
「我敢說,」埃文上下打量著我,「雪地摩托也好,山中一夜也好,背後的故事肯定都不簡單。為了能達成目的,你是能使出全身解數的人。」
科拉爾·瑞貝卡正在廚房裡講電話,手指繞在橄欖綠的電話線上,背對大門站在那裡。她的聲音透過紗門飄了過來:「……我不知道。她說她是來這裏工作的,我不知道,瑪拉·黛安。我覺得你得過來一趟,你們兩個該好好見上一面,對,她收到我的信了。她是這麼說的。我們還沒怎麼談到這個,不過,嗯,好吧,總之,你先把孩子們帶過來吧,他們可以同迪迪和茜茜一起玩。」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悠然輕快地笑了笑,像要同我分享秘密似的傾身過來,「沒關係。反正總得做點什麼,倒不如去干這個。」他腰間的手機響了,可他根本沒有理會,「大老闆可是容不下懶人的。」
「我到馬廄那邊去找找她吧。」要是漢娜還在外面,沒道理讓維爾莉特坐在這兒一邊回顧往事一邊干著急。
有那麼一會兒,對話進行得相當愉快,光聊了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屋子裡十分安靜,只有科拉爾·瑞貝卡和孩子們在家裡。至於男人們——拉維、我的父親,還有瑪拉·黛安的丈夫——則都去了隔壁村子同一個男人談生意了,那個人打算用一輛四輪摩托,交換父親的一條獵浣熊犬。
「我說了,我們自己可以處理。」
「嗯,的確如此。」他臉上五味陳雜——混雜著驚嘆、懷疑、悲痛以及憂傷的情緒,「從來沒人告訴過我,他們還保留著我父母的這些東西。也許是祖父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連祖母也都毫不知情。」他走到窗前的桌子邊,用手指戳了戳那覆滿灰塵的膠合板,然後微微笑了起來,「媽媽懷著傑克的時候,肚子圓得就像西瓜一樣,那時候,她把春天的植物全種在了這個地方。我想,那天下午,姐姐應該是出門去了,只有媽媽和我兩個人,我們把所有花盆從山下搬到了花園裡。爸爸一直勸她不要這麼辛苦,說天氣實在太熱了,可她就是執意要在那天,把幼苗全都栽種下去。」
「隨後我又哭了一陣子,然後開始認真思考,在那個故事裏面,他們又是怎麼做的?接著我便想了起來,他們那天趕了一整天路,為了能把引火物弄乾,她一直把它們塞在自己衣服底下。於是,我便搜集了一些雪松樹皮還有松葉之類的東西,也把它們放進了我的外套底下,然後,我又讓『黑莓』躺倒下來,自己儘可能蜷縮起來,緊緊貼在它的身邊,把樹葉重新蓋到我們身上。我知道,在引火物變干之前,最好不要亂用剩下的火柴,於是我就縮在那裡靜靜等待。到今天,太陽出來以後,我猜想應該會有人過來找我們,便把火生了起來。」她將手套掌心翻轉朝上,在空中揮了揮,做了個靈機一動的手勢,看起來笨拙而又頑皮。「那些引火物果然奏效了,就和故事里的一模一樣。」
我獃獃地望著舊爐子里的焰苗,試圖說服自己相信,一定會找到辦法的,即便在這種看似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應該也還存在著那麼一線希望——蘭德和薩拉在薩瓜瀑布那間廚房裡所談論到的無上存在。
或許,薩拉心想,若能設法將自己的心意轉向這個男人,應該會是件明智的事情,倘若人的心意當真可以聽憑自己意願轉移。或許,他可以幫她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額吉家的小木屋,等到來年春天,就可以回去好好安葬屍骨併為他們祈福。
「嗯,只除了最後一次。最後這次,是我和克萊夫大叔一起放的。幾天以前,我在秘密基地里又找到了一部分書稿,不過並不是你寫的,埃文伯伯。應該是好久以前的什麼人寫的。我聽見珍妮·貝絲和你說,她很快就要回家了,我心想,如果我們能把更多書稿放到她的木屋門口,她可能就不會離開了。」
「可是,他之前也對你動過粗是嗎?」
「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呢?」
「別說了!」科拉爾·瑞貝卡痛哭起來,哭得聲音都沙啞了,「這裡是我的家,我不允許你們在我家裡大吵大鬧!你們都是我的姐姐,我愛你們,不想看到大家總是爭執不停!」
他們總是這樣,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有錢的時候不知節制,饕餮揮霍,然後迅速陷入飢荒窮困,一片潦倒。
她用手掩住口鼻,擔心只是呼出的白氣就能引來拉維的注意,就這麼靜靜地待在原地。在她身邊,小兔子全身緊繃,已做好逃跑的準備。如果它現在竄出去,他肯定會聽見動靜看過來的。
漢娜走到爆米花機面前,在柜子里搜刮著所需的原料。
人群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他們從草坪椅上起身,移到了餐桌旁邊,我的父親,也就是家族中年紀最長的男人,將會念誦一段禱詞,以凈化食物供大家食用。
「哦,」漢娜直直盯著膝上的手套,「他還沒回嗎?我還以為,他會和大家一起出來找我呢。」「他還不知道……」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然而,這話聽起來根本毫無說服力。身為一個父親,若是連女兒已經失蹤兩天都沒能發覺,那就根本稱不上是個合格的父親。
埃文清了清嗓子,他頸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兒才放鬆下來,這樣說道:「你是因為這個才離家出走的嗎,漢娜?你聽見你爸爸和我吵架了?」
「我還以為,只要是為了書,你什麼地方都敢去呢。」他開玩笑道。
「我能做的已經都做完了,我得回紐約去了。還有很多別的書在等著我。」
「農場那點收入從來就不足以謀生。你明明知道,你們通通知道。這根本只是一個借口。」瑪拉·黛安鼻子氣鼓鼓的,皮膚變得潮|紅起來,「我們家在那塊地里已經幹了一百五十年。我們賺的都是辛苦錢,可不像你似的,跟隨罪惡本性的指引,就和媽媽一個樣子。行啊,只管把我們拋下,像她當年所做的那樣。門就在那邊,你走吧,然後再也不要回來。」她站到一旁,讓出一條暢通的外出路線。
「埃文,我並沒有找它,是它找上我的。我那天所說的話一點也沒誇張,《守護故事的人》真是某天早晨無緣無故出現在我桌上的。事實真是如此。廢稿堆里的東西本來就是不准我們隨便亂碰的。」
「不是的。我的車陷進了蜂蜜溪路的泥坑裡。傑克人很好,他把我接了過來,現在又回去幫我拖車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築從樹林中冒了個頂,接著便完全進入我的視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牆板看起來毫不起眼,與我記憶中的龐大形象極不相符。我原本對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懼,然而現在,當我一邊打量著它,一邊把車停在各種載運工具之間時,我才意識到它是多麼無足輕重。不過是一幢人為修建的普通建築,充斥了一小節一小節,從語境當中脫離,如同勒索信一般硬湊起來的,所謂上帝的聖言。
我猛踩油門,突然加速,一個急轉彎,並且特意繞了一個大圈,就為了甩起儘可能多的泥漿和砂石。鑒於這輛車只有前輪驅動,這麼做可以說是相當愚蠢的——大部分泥沙落到了我自己車上——但這種感覺十分痛快。宣洩了我這一天的不滿,對家庭羈絆的不滿,對封鎖道路阻擋他人通行的人的不滿……
「什麼都沒有,你快進去暖和暖和吧。」
「什麼叫作動真格的?」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他能換個角度看我,把我看作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媽媽的影子;我希望可以向他傾訴,告訴他自己內心的想法、苦惱和恐懼;我還盼著聽他說出那三個字,每個女孩都渴望能從父親嘴裏聽到的那三個字。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卻依然還在等待。
這時,一隻小動物走進了這片空地,是一隻小兔子。因為沒必要去傷害它,她便只是從旁觀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來。她想,它此時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緊繃,感到驚恐不已。
我轉身朝木屋方向走去,莉莉·克拉瑞特卻沒有跟過來,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扭過頭往身後看去,毛毯還緊緊包在她的頭上,由於樹林間浮動著柔和的晨光,她看起來像是聖誕劇中扮演聖母瑪麗亞的小姑娘。
「莉莉·克拉瑞特?」
「姑娘們,到外面去等著瑪拉·黛安和她的孩子們吧。他們來了以後,你們就在院子里一塊兒玩。把小狗留在屋裡。它在這裏待著就行。」
「它就是祈禱專用的。」她糾正說。
「小說和現實是有差別的,簡。在小說里,你可以確保他們擁有一切必需用品,生火的野外鏡、乾燥的引火絨,還有一整袋硬餅乾或玉米餅。可這些東西漢娜都沒有。」他又搖了搖頭,冰冷的水珠順著發尖滴落下來,「我情願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夠回到事情發生以前,我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她,不會光等著傑克承擔起父親的責任。」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
「你要走了?」我和他的視線又一次相遇,我暗自思量,這眼神背後究竟蘊含著什麼深意。「嗯,我,不過也不是現在。等我叫醒莉莉·克拉瑞特,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一起尋找漢娜。」腦子裡突然冒出一種可怕的想法。我想起了卡車司機的那次事故。不過,漢娜應該不會再隨隨便便跟人上車了吧。我們就這個問題認真地談過一次,她應該是明白那樣做可能帶來的危險的。
我迅速翻了翻抽屜里那摞紙,「照我估計,這裏頭大概有三十頁左右。加上三天之前,出現在木屋門外的那十五頁紙,總共合起來,也只有四十五頁的樣子。頁數都是隨機放的,沒有按照次序排列。」我很想悄悄溜到某個安靜的角落裡,重新整理好先後次序,早點找出隱藏在字裡行間的秘密。
「我媽媽從來都不操心。」這句話很能說明問題。
他微微眯起眼睛,與我對視。有股危險的電流在我們之間噼啪作響,一種強烈的情感使我一時間頭暈目眩。
科拉爾·瑞貝卡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瑪拉·黛安只走到能關住身後那扇門時就停了下來。她瞥了科拉爾·瑞貝卡一眼,我從眼角的餘光看見我們的小妹妹搖了搖腦袋,「珍妮·貝絲剛換了工作,現在實在幫不了我們。」房間里傳來她近乎耳語的聲音。求和的願望如此懇切,彷彿奮力揮舞著一面破了洞的白旗。
這些孩子,這些可憐的孩子,全在這種環境里長大……
「我可沒這麼說。別把這話硬安在我身上。」她的雙頰染上了顏色,水彩描繪的小紅點灑在她的臉上,「我可不像瑪拉·黛安還有埃維·克里絲汀。我明白你為什麼會跑到克萊姆森去,珍妮·貝絲。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完全贊同你的做法,但是,我能理解你會這麼做的原因。我也知道,科拉爾·瑞貝卡多次寫信過去問你要錢,而你每次都會寄過來。有好幾次,要不是因為你,我們可能就撐不下去了。這些我都知道,我並不傻。」她把手抽回去,放到自己腿上,緊緊交握起來。
「你能在這裏坐一會兒嗎?」我於是這樣說道,「我好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後一次給我發郵件應該是,嗯,好幾年以前了吧?你當時有個大選題要參加科學展,所以找我幫你校閱那份研究報告。」自那以後我們便沒了聯繫。我都不太確定我們之間的來往具體是怎麼斷的——究竟是因為我還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於工作當中,以至於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個人郵箱里的來信始終沒法看完。也許她只是厭倦了繼續等待吧。
「你這個自私鬼,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但是瑪拉·黛安不會明白,爸爸也不會明白。
看到我匆匆走下樓梯,衝到門口,套好上衣,蹬上已打濕的靴子,「星期五」頓時進入了警戒狀態。我伸手去拉門閂,感到指尖傳來涼涼的觸感。
「星期五」跳上座椅親自查看起來。
女孩在我對面的長凳上坐下。她弓著背撐在桌上,做出準備和我開誠布公地對談的架勢。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伸出一隻手做了自我介紹:「哦,對了,我是羅賓。」
薇爾達的家便隱匿於前方丁字路口過去一點的位置,左轉而後向上。我屏住呼吸,等待它進入我的視野。它還在那裡——若隱若現地立於山谷的松林之中,牆面還是那種灰濛濛的藍,儘管已經有些褪色。
我走到他身邊,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覺得,你母親對《時空過客》的看法,可能會令你感到驚訝。來到這裏之後,我對這套書也產生了與以往不同的理解——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想親眼看看鏡面谷,為什麼他們想要體會,哪怕只是一丁點,你所創造的世界。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會來這裏,是因為你筆下有能觸動他們內心深處的東西,使他們願意相信,在當今這個時代人們感到幾近無望的那些東西。」
她站在離我幾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確定,是否應該站得更近一些,不過,她顯然是十分好奇的。
他抬手擦擦額頭,閉上了那雙寫滿憂慮的眼睛,「我回家以後,警衛告訴我,傑克開著貨車獨自走了,可我到處都找不到漢娜的身影。『黑莓』,她平時最喜歡騎的那匹馬,也沒在它的馬廄里。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打算出走,還是單純地騎馬去玩,然後迷路了。但是,漢娜了解這山裡的地形,還有那匹老馬也是如此。它是在這山中放養長大的,絕不會幹出什麼蠢事情。像今晚這種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氣里,她只需要放手讓它帶路,就肯定能夠回到家裡。然而,我們已經派了許多人出去搜尋他們的蹤跡,但目前仍然一無所獲。然後,我突然想起這間木屋,想到漢娜有多麼喜歡你,而且剛才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你的車就停在上邊,旁邊還有兩道足跡,心裏還十分確定……」
「太奶奶她總是擔心個沒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打小就經常騎馬到樹林里玩。我們原先住的地方就在公共綠地對面,我可以騎著馬兒越過柵欄四處去玩。我媽媽從來不操心,只要回來以後把馬拴好就行。我媽媽會做牛仔競技表演,還會唱歌,而且都很拿手,她會成為一個大明星的。我可想念我從前那匹馬了,它比『黑莓』好玩多了。不過他們離婚的時候把它給賣了。」
男人咧嘴笑開,濃密的灰白鬍鬚隨之一分為二,沖蘭德揮了揮手,「放鬆點,夥計,我又不會咬你。到這種地方來的,很少會有同伴作陪。咱們既然遇上了,就應該儘可能地互相照料。從你昨天來到三叉鎮開始,我就一直在觀察你。我能坐在這兒嗎?」
我胃裡翻江倒海,腦子裡冒出好幾個我不願碰觸的念頭。這個人打算讓她做出什麼回報呢?儘管漢娜似乎也對當前這種情勢有些不確定,但她還是像只迷途羔羊似的一直跟著他。他一手牽著馬,一手抓著她的手腕。
「可是媽媽,我可以把家裡的狗鎖到——」
內心的缺口無從填補,如今已是千瘡百孔。
這種反應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有點詭異。好像我逮住他正在做什麼壞事,「她遇到了點麻煩,不想讓她爸爸知道她把馬騎了出來。所以我告訴她,我可以把馬放進拖車裡,把她和馬一起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免得被她老爸找麻煩。」
迪迪飛快地瞄了房子一眼,思量著是否要從我面前跑過去,心裏暗暗權衡著把妹妹和陌生人單獨留在院子里的風險。不過,她的心思非常明顯,一眼就能看穿。
「好吧……」我有些懷疑,說話聲音變弱了。作為一個古董愛好者,我極不願意損壞一件已經留存多年的物品,「不過,請絕對不要弄壞這個盒子。」
他把拉出的抽屜放置一旁,又專心去研究盒蓋,我則小心地翻了翻剛找出的這一沓紙,指尖描摹著字詞印在紙上的凹痕,想象作者的手指用力敲擊打字機按鍵時的情景。那到底會是誰的手呢?
他嘻嘻笑著,率先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後,進到屋裡。漢娜把這裏布置成她的假想王國,她用裝蘋果的板條箱做桌子,拿幾個翻轉過來的提桶當成椅子。桌面上放著她拿不配套的杯碟拼湊起來的兩人用茶具。牆邊那排舊貨架上陳列著好些個古董壺,看起來像是從周圍哪個垃圾堆里認真篩選出來的,貨架旁邊那傾斜的豪賽爾櫥柜上,隨意放著幾個已經乾裂的粘土作品。漢娜在醫院提及的那個杉木箱子,便在窗戶底下那張搖搖欲墜的園藝桌旁。角落裡,有一大堆滿布著蛛絲塵灰的舊傢具——一張鐵床、一把復古高腳椅、一個白色的、頂部帶有裝飾的金屬搖籃。幾個破舊的紙箱子沿牆邊擺成一線,儼然就是老鼠們的遊樂場。
繼續往前開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萊恩山丘的那條土路彷彿即將遭到廢棄。樹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蕭蕭聲久久不停,鑽進我的腦子裡。輪胎滑入了車轍泥痕當中,我開始感覺自己在劫難逃,這感覺隨著車輪一圈圈滾動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經過的那個地方,正是喬伊小時候經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時,偷溜出來抓蠑螈的地方,我幾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過來,兩隻爪子搭在儀錶板上,似乎感知到車裡發生了什麼變化,壓力變得越來越重,氧氣逐漸稀薄起來。
我把車停在掘地的婦人那邊,再次下車,走到草地旁,「星期五」趴在窗戶上朝這邊張望。「你迷路了?」她甩掉手上那把韭菜根上的泥,這才把頭抬了起來。她的臉籠在遮陽帽的陰影中,皮膚乾癟而粗糙,嘴巴凹陷進去,顯然已經沒了牙。
「我母親從前常說,我以後會成為一名作家。」
「放心,『星期五』身上沒有跳蚤什麼的。」我向妹妹保證。
他轉過視線看了我一眼。
海倫推起眼鏡,擦了擦眼睛,「大概,可以去試一試。不過,我倒是希望漢娜沒有去過那裡。要是有什麼人跟著她走進樹林里了可怎麼辦?」
「有的人永遠不會清醒,永遠不會的。」我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訴埃文,「我小的時候,父親不是在樹林里,就是在傳教和管教我們,而這些直到現在都沒改變。但最重要的是,有人走進我的世界,填補了這個空缺。那個人便是薇爾達·卡爾普,她與我非親非故,卻是一個可以讓我依賴的人,一個沉穩可靠並且始終如一的人。雖然並非最理想的狀態,但那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知道有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一直支持著我,便足以令我感到安心。」
「馬上出去!」科拉爾·瑞貝卡尖聲叫道,女孩們趕緊跑出門去。妹妹轉身看我,眼裡燃燒著怒火。
「是克雷格乾的嗎?他打你了?」
他直了直身子,轉過頭看著我,露出驚訝的表情。毫無疑問,他一定覺得,我是最不可能會為《時空過客》的文學價值出言維護的人,但我所說的,全部是事實。
我從聚會上離開以後,莉莉·克拉瑞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難道她已下定決心逃離?如果真是如此,父親或克雷格是否會來追她?倘若真被找到了,他們又會如何處置她?
兄弟倆的形象在我腦海中漸漸明朗起來。埃文是細心的藝術家,傑克則是個實幹家。兩人雖是兄弟,性格卻截然不同,「真有意思,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會發展出自己的那一套本領。像我和我那幾個妹妹,就跟白天黑夜似的截然相反。」
「我明白了。」我胃裡直晃蕩,像有個大水球從斜坡上滾下來似的。
我準備明天打電話給她,問問她對莉莉·克拉瑞特這事的看法。我相信,我們總還能夠做些什麼,讓她重新考慮考慮這件事情,不能僅僅因為這是父親的安排,便輟學穿上那件二手婚紗。
「你別這樣,珍妮·貝絲,」妹妹懇求道,「你還沒見過埃維·克里絲汀和她的孩子,還有莉莉·克拉瑞特。大家都希望你能回來和我們團聚。」
根據科拉爾·瑞貝卡的肢體語言判斷,她顯然也注意到了,並且感到十分擔心。她對離開男人圈子來到炸鍋旁幫忙的丈夫低聲說著什麼,兩隻眼睛不安地轉動著。每當她意識到戰火即將點燃時,就會露出這種膽怯而痛苦的神情。
拖車裡什麼也沒有——這大概就是司機能在那麼近的距離下及時停車的原因。他站在溝里,同馬的主人說著話。粉靴子女士大概正在接受教育吧。
這話稍稍給我壯了壯膽。無論他們之間存在什麼問題,我都絲毫不想捲入其中。我自己家那扭曲的家庭關係就足夠我操心的了。
蘭道夫冰涼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的面頰,她沒有退開,甚至還湊近了些。她原以為自己再也無法像這樣,安心接受一個男人的觸碰。
「你有想過深入研究什麼領域嗎?」
「嘿,埃文伯伯,」漢娜抻長脖子從門口去看他,「我們在說,要不要再看一部電影,我告訴珍妮·貝絲,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的情緒劇烈地波動起來,如同海嘯一般,捲起岸邊殘渣,將這一天、這一周以及這個地方所帶來的壓力,通通匯成高高的浪潮而後迅速蔓延開來,像滔滔洪水一般從樓梯上傾注而下。就讓他溺死在這裏吧,我才不在乎呢。也許,當他終於想清楚,自己的侄女坐上陌生人的卡車意味著什麼時,他才會醒悟過來,發現我不過是做了任何正直的人都應該做的事情。
「我還是開車跟你一塊兒回鎮上吧,免得再出什麼問題。等我先去拿個錢包。」
「任何誘使我們偏離正道的東西,必然全來自於惡魔。」莉莉·克拉瑞特機械地回答。
她看見我,還像平常那樣沖我笑了笑,「嘿,珍妮·貝絲!你還在呀!」
「我小時候也經常去溪邊玩,我很喜歡那裡。」
烏雲籠罩在群山上,使科拉爾·瑞貝卡家的院子也跟著暗淡下來。繁茂的松林底下,一間藍色的箱式房屋緊挨在岩嶺旁。位置相當不錯。這地方看起來乾淨整潔,只是對一個四口之家而言小了一些。旁邊的菜園因為冬季將至已經荒蕪,只剩最後一撥秋洋蔥等待著收割。晾衣繩上掛著好幾張白色床單,風為它們灌注了活力,一個勁地啪啪作響。
不知怎麼回事,一股令人眩暈的奇妙感覺迅速流遍我的全身,這並不在我的預料之中,但那種感覺就在那裡揮之不去——他居然花時間打聽我,並且試圖了解我的情況。
「沒有,她不在這兒。」我還沒太聽明白,腦子裡胡亂閃過昨晚的種種片段,「漢娜怎麼會在我這兒呢?」
海倫困惑地看了莉莉·克拉瑞特一眼,我連忙幫她們互相做了介紹。海倫盯著莉莉·克拉瑞特的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努力辨識她那被風吹紅的臉頰上的傷痕。今天早晨,莉莉·克拉瑞特的臉上隱約出現了一道半圓形的青紫色印子,她聲稱是自己被卡車門撞到而造成的。「謝謝你,小甜心。」海倫說道,此時,一位警員走進了店裡,海倫立馬抬頭望了過去,換來的還是失望,看他那副樣子,顯然只是進來暖和一下,喝杯咖啡的,「外面這麼冷。我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能去哪裡。」
「納撒尼爾對安娜的愛戀之情,彷彿擁有某種魔力,因為納撒尼爾從未想過從安娜身上得到什麼,相反,他總是毫無保留地為她付出。為了她,他幾乎放棄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他所屬的世界、他的軍旅生涯,以及回家的機會。他放棄了這一切,和她一起穿梭于不同的時空,只為尋到一個地方兩人相守相依。我們都願意相信這樣真摯的愛情,也希望現實生活中同樣存在這樣的感情。在蘭德與薩拉的故事里,我也感受到了類似的情意。」
「確實有可能。」科拉爾·瑞貝卡看向那隻布魯特克獵犬,此時它正一臉不快地在紗門外邊徘徊。
不過,無論開場究竟怎樣,這次談話註定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因為我根本沒辦法說出科拉爾·瑞貝卡想聽的話。
「看到我們這副樣子,她大概會很失望吧。」
「拜託,珍妮·貝絲。就待上一會兒也行。我聽科拉爾·瑞貝卡說,拉維今天特意請了半天假,他要到希爾瓦鎮上的沃爾瑪去把大蛋糕給取回來,還有哦,我們把舊馬房周圍翻了個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擲蹄鐵①。到時候一定會很好玩的。爸爸和羅伊成功把獵犬換成了四輪摩托,而四輪摩托也已經賣了出去,所以每個人都很開心。科拉爾·瑞貝卡那麼盼著你能過來。你要是不來,她肯定會心碎的。我們從沒像這樣子全家團聚過。」
「薩拉的祈禱盒。」我使勁咽下唾沫,強忍住突然想哭的衝動,「屬於守護故事的人的祈禱盒!」埃文在我身邊,懷著與我同樣的敬意,輕輕拿起舊皮革本翻了開來。本子里的排排筆跡已有些褪色——文字間夾雜著各種線條與頓點,有執筆人龍飛鳳舞地記錄思緒之時,字與字之間拉出的纖細墨跡,也有字斟句酌之時,筆尖停在紙上所留下的頓點。內容都是野外考察記錄和各種圖畫——有不同漿果、根莖、樹葉、動物、蘑菇,還有一片羽毛,旁邊空白處寫著關於羽毛顏色的描述。
我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別再靠近我的領地了,吉布斯小姐。無論你是否受到邀請。另外,也請你和漢娜保持距離。她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她惦記著她的母親,不需要一個假意和她做朋友的人。」
「沒錯,我還在。」這是我今天早晨最、最、最不想碰到的事情。昨天在埃文·哈爾的府邸與他攤牌之後,我又找到了更多《守護故事的人》的後續章節,這些幾乎使我忘掉了科拉爾·瑞貝卡的來信以及家裡的種種困境,不過今天我已別無選擇。我不得不開車到萊恩山丘去,趁我還能鼓起勇氣的時候,親自面對家中遭遇的最新危機。然而,我甚至還沒走出這間木屋,就已經開始緊張起來了。
「那太好了。她不該在這種天氣還在外面瞎晃悠。門邊的衣帽架那兒就有雨傘,你可以把小狗留在這裏,它看樣子很喜歡待在火邊。」她指了指爐邊的一塊地毯。
然而此時此刻,我只想要奮力回擊,而埃文·哈爾就在我的攻擊範圍之內。
這時,當初幫我普及L.A.R.P.這個概念的精靈少女轉過來看向了我這邊。她就站在「榮耀之地」的舞台旁邊,和其他圍觀人群一起觀賞上午的搏鬥表演。我突然意識到,她顯然也一直在偷聽我講電話。
然而今時今日,我已經長大成人,做好了奮力一搏的準備。
「別笑話我了。其中有些書還是你寫的呢。」
也有可能,她只是想看看我會做出怎樣的回應——讓我率先邁出這第一步。
沒了,就這一句,在我離家十二年之後。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張長凳上,感覺有些……麻木了。在我靈魂深處某個偏僻角落裡,我心底的那個小女孩曾對這一刻有過全然不同的設想。我還沒有做好面對這種真相的心理準備。
「噗,鎖匠?你只管看好了。」他俯身向著盒子,手裡抓著工具,試探著插|進鎖孔里,用看上去還挺專業的手法撬了起來。
陌生人將咖啡杯放在兩人中間的木桌上,俯身向前,摩擦著他被風吹紅的雙手,「雪融了以後,路上被打濕可就走不快了。」
「她可能是去了湖的另一邊。」湖對岸還有好些木屋沒有查看,但莉莉·克拉瑞特凍得牙齒打戰,我的手指也已毫無知覺,「我們先去鎮上買些必需用品,然後再開車過去,到各個木屋打聽看看。當然了,前提是,如果漢娜到時還沒找到。」
「獵犬到了早上就會精神充沛起來。」莉莉·克拉瑞特換了個話題,「這種時候,它們往往會有最好的表現。」
他苦笑著看了看我,「你這話說的,可比一個想要賺點外快的大學生想的高尚多了。」
「我們還在說話。」我抗議道。
就連蘭道夫幫助她的善意舉動——救了她的命,帶她來到這裏——也都附著一定代價。隨著冬意漸深,她越發擔心,這代價或許會遠遠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心裏像被拉扯般隱隱作痛,而且情況日漸嚴重。每每想到他到了春天便要離去,心臟便感到刺痛不已。她不知該用什麼言語界定這種痛楚。這樣的感覺她以前從未經歷過,不過在某些方面,倒有些類似她拋下額吉孤零零地等死時,內心的那種苦痛折磨。
薩拉的身體不聽使喚了。她全身都在顫抖,剛吸進一口氣,肺部便像火燒似的灼得生疼。她覺得反胃想吐,淚水刺痛她的眼睛,感到又酸又辣。
「她沒事吧?」
夠了,別胡思亂想了。
剛一下車,便有冰涼的雪落在身上,我急忙衝到窗邊,湊到玻璃面前,以免被反光干擾視線。即便只是站在門外,我還是聞到了這地方散發出的種種熟悉味道。店裡頭一片沉寂,看不見的角落裡藏著成堆的蟋蟀屍體,天花板磚逐漸開始脫落,還有許多積壓貨品,以及撒在地上用來驅趕蟑螂的硼砂粉。
他看著她,兩頰通紅火熱,發尾處結了薄冰。「你怎麼想的,在我睡覺的時候獨自離開?我醒來時,發現你不在……」他再次抓緊她的胳膊,「這次純屬是運氣,我醒了過來,到這邊來找你,還在被發現之前先看見了拉維。」
「有什麼發現嗎?」我走到藥店櫃檯前,待海倫掛掉電話以後向她打聽。
「你看,我並非像他們告訴你的那樣,是個異教徒,珍妮·貝絲·吉布斯。但是,有許多人雖然滿嘴聖人聖語,實際上卻對其一無所知。上帝是這世上的終極奧秘,我們必須親自探究其中深意。沒有別的人能夠幫助你認清。這句話,我的姑娘,才叫作真理。」
漢娜仰起下巴,「我可以騎。它在林子里一直好好的。我只是在那底下走錯了路,結果一下來就到了馬路邊,然後它被汽車嚇到了——」
我豎起大拇指越過肩膀向後指了指我的車子,「車子被困住了。我都不知道,原來蜂蜜溪路也已經封閉了。」這話里透著苦澀,可我是不由自主的。
在一間歪斜的、彷彿從布朗·崔格那個年代便留存至今的木屋附近,一個女人正在溪流邊用小手鋤挖著什麼。她是在收割韭菜,我意識到。現在正是收穫的時節。該把它們串起來掛到地窖里以備後來取用。
「哦,那條路上確實坑比較多。我有時候也會騎到那兒去,沿著溪邊隨意溜達。這裏所有大門的密碼我全知道。」
她並沒有輕易放棄,「他親筆簽過名的東西幾乎已經脫銷了,要是我們能弄到一些,肯定會值一大筆錢。」她看向別處,又說道,「不然的話,我也不會開口問你。我也不想麻煩別人。」我隱約聽見遠遠地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想那應該是我的決心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開始分崩瓦解的聲響,「好吧,你聽我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問問看的。不過你可別抱太多希望。」也許我可以和海倫商量商量,看看她有沒有辦法滿足這個願望,「你住在這附近嗎?」
頭上的門廳此時傳來了腳步聲。我沒法控制自己——抓起手提包,套上外套,趕緊從直視範圍內撤離出來。
是時候給萊恩山丘除魅了,將原本便不屬於它的東西徹底清理乾淨。
「星期五」果然非常樂意留在這裏,我找出雨傘走到屋外,潮濕的冷風頓時鑽進我的外套和牛仔褲里。
「再等我一會兒。」我在心底默默祈求,盼望姐妹之間的無形羈絆能帶著這句話,翻越冰冷的岩石山峰,穿過颯颯作響的幽幽山谷,一直傳到她的耳邊,「一定要等著我。」
「珍妮·貝絲?」她到了門前那條走道上便停了下來,而所謂的走道不過是人來人往所踏出來的一條土路,「我的天哪!珍妮·貝絲!真是你!」
「這些都是我父母的東西,那是我們小時候的嬰兒床。我還記得媽媽抱著傑克,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情景。」他走到搖籃邊,伸出手,碰了碰那乳白色的金屬圍欄,而後拭去上面的灰塵,再次將它緊緊握住。
如果換一種情境,蘭德肯定會向這個男人打聽他工作的事情,並懷著極大的興趣聽他講述各種細節。不過現在,他卻只是說:「有人向我保證,這幾天還會再來一批牲口。而且是上鞍的牲口。」
「我知道。」她慢慢地深呼了口氣,瘦削的肩膀突出來,像衣架似的撐著毛衣,「我知道你是愛我們的,珍妮·貝絲。我真的明白。」她垂下淺色的睫毛,眼淚從眼角溢出,順著嘴邊長長的木偶紋直往下流。妹妹今年才二十七歲,可看起來已像是奔四十的人。這個地方、這種生活方式,正在逐漸壓垮她的身體,耗盡她的精力。
「上帝創造了世上的一切,薩拉。」他簡單答了一句,然後,她接著埋頭幹活,他則一邊在本子上描繪她偎在火邊的身影,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埃文邁出幾步朝角落裡的那堆東西走去,有些入神。也許他已經注意到了窗邊的杉木箱子,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我把更狠的話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團火焰似的灼得生疼。我有太多話想要告訴她,我離開萊恩山丘以後學到的教訓,以及我直到現在才開始明白的道理。蘭德與薩拉的故事已經和我自身的經歷交織在一起,編織出了新的領悟。
「沒錯,我們很快就會離開,只等我把坐騎買好。有人告訴我,鎮上現在沒的賣,只能再等一兩天新牲口群過來。」
「你打算拆毀它嗎?」我十分驚訝。
「我看了重播的《靈書妙探》②。」
「我給傑克下了最後通牒,讓他要麼把酒戒了,要麼就從這個家滾出去。昨天,傑克把卡車直接開進了水溝里。他喝醉了。車上還坐著他在河邊那間酒吧里認識的一個女人,她撞到了腦袋,傷得還挺嚴重。不過,他們運氣不錯,沒有因此丟掉性命。我把他帶回家以後,又和他爭論起來,那些話可能被漢娜聽見了。具體我也不清楚。我後來到鎮上去了,去找我的律師諮詢關於漢娜的問題,這無疑將會是傑克手上最強有力的武器——他肯定會說,如果真讓他搬出去,他就把漢娜也一起帶走。」
妹妹側了側身子拉遠了與我之間的距離,並把手從桌上拿了起來,彷彿這焦慮的情緒是意外泄漏的有毒物質,她生怕自己會被感染。罪惡正在逐漸滲入這個房間里。任何人,要是膽敢批判萊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就都是有罪的。
他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顯然感到十分震驚,「這東西是我爸爸在薩拉溪沿岸的殘渣碎屑里發現的。他將它帶回家來,修好送給了我的媽媽,在那之後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媽媽經常和我們說起這個故事,還總是將它稱作屬於她的摩西籃①。」
「你快來,珍妮·貝絲。嗚嗚,快、快點來。要是克雷格找到我……」
我把「星期五」像足球似的卡在腰間,說道:「聽我說,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電話鈴聲打破了屋內的寧靜,頓時將我從睡眠當中驚醒,但這個聲音來得太過迅猛,太過出乎意料。我猛吸一口氣,感受到頸部脈搏在汩汩跳動。
「所以,你是說克雷格扔下你的位置距離鎮上很近,近到可以直接走過去?」我頓時火冒三丈,父親的農舍距離圖瓦什足有十二英里。克雷格竟然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把我妹妹一個人,扔在路邊,就為了給她一個教訓?
我稍稍拉遠兩人之間的距離,試圖看清他的真實用意,「那確實是筆大買賣,不過,整晚困在山上完全是計劃之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護故事的人》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我當初之所以努力爭取湯姆·布蘭登的自傳,是因為上面署有湯姆·布蘭登的名字。但是幾周以前,當我打開信封,看到那份書稿時——你未完成的那部分書稿——我卻並不知道是誰寫的,可是從第一頁開始,我就感覺自己和木屋底下的那個女孩有著什麼聯繫。那個故事真的很精彩。」「都過去這麼久了,誰知道現在會在什麼地方。沒準早被埋進鎮上的垃圾堆底下了。有一段時間,我把我寫的那些東西放在小木屋裡——我過去偶爾會在那地方工作——不過好些年前,海倫姑婆和祖母打算把它租出去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把那地方徹底清理過一番。我親手把那些稿子全裝進袋子,丟到了垃圾車裡。你看到的那些,估計是原先所僅剩的那七八章內容了吧。」他看起來並沒有在隱瞞什麼,但他所說的與事實並不相符,「埃文,實際上,一直有人在偷偷地把書稿的後續章節,塞進木屋的門裡邊。我現在已經讀到第八章了。照你的意思,可能那些就是全部的稿件了。怪不得,過去這幾天一直沒有新的內容出現。」
她原本還想繼續後退,卻發現自己已經抵靠在牆邊那排粗獷的貨架上,再無後路可退。這事帶來的苦惱絕不只一星半點,一天天地,生活在一大幫男人中間,卻並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個男人。當然,她滿可以為自己選定這麼一個歸宿,只要她心裏願意。過去這幾周時間里,她偶爾也曾考慮過,或許自己真該這麼辦。要是她果真嫁給這其中一個男人,傑普和布朗·崔格便不得不放棄對她的追捕。奪妻之罪是一項足以殺頭的罪名,尤其是在仍然遵循山地法則的山區里,犯此罪名者往往會遭受最為殘暴的殺戮方式。霍夫施塔特身體強壯,槍法高明,而且他本人也有山區和切羅基人的血統,絕對有能力護衛她的周全。
「打算得倒挺好的。」哈德森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他再次湊上前來,使兩人所說的話不會叫寡婦特拉斯克聽去,「我不是故意要激怒你,孩子。我只是想弄明白,你可能會陷入多大的麻煩。我今天上午就會離開這裏,而我還需要招些能派上用場的強壯勞力。那個女孩可以幫我家的邦妮做飯和洗衣。要是你會識數,能讀會寫,我還可以在本來的酬勞上再多給你三分之一。東部的投資人希望鋸木廠能在明年春天建成。雖然要在這種天氣完成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過我老哈德森建過那麼多鋸木廠,就沒有一次晚過工期。同樣的,這次也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問題是,今年冬天好多地方染了白喉病,召集人手的工作進展得很不順利。」蘭德謹慎地考慮著他的提議。他無從知曉這話究竟能否相信。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如果哈德森真是個正派的人,也許他能說服他和他的切羅基人老婆,在鋸木廠完工之後,繼續僱用並照看薩拉。
木屋裡頭溫暖而又舒適,我們除掉濕透的毛毯,然後爬上山坡坐進車裡,但整個過程中,妹妹一直出奇安靜,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我在想,最好還是把你送到圖書館或者咖啡館里去。在那種地方,你根本無須擔心克雷格或是爸爸會找到你。我知道,經過昨晚的事情,你現在一定很累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所以說,過去這一周時間里,把信封送到我的木屋門口的人,一直是你克萊夫大叔?」
「星期五」壓住我的腿,一扭一扭地舔去我臉上鹹鹹的淚水。
「是她爸爸應該待在這裏陪她——」
我希望是科拉爾·瑞貝卡一個人從屋裡走出來。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丈夫似乎是個很好的人,但我們實際上還從來沒見過面。拉維是在圖瓦什長大的。他在科拉爾·瑞貝卡高中最後一年時,為迎娶她而加入了本地教會。我一直很好奇,這些婚後入教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萊恩山丘的生活方式。我的母親似乎曾為此做過一番努力。但我至今仍無法理解,當初她為什麼會覺得我的父親,他的家庭,以及整個聖徒兄弟會意味著安定,為什麼會被生命可以在此延續的錯覺所吸引而留下。我的母親從小就被親戚和吸毒成癮的父母當成累贅踢來踢去,大概是比起被我父親從祖父母家趕到路邊的小拖車房裡,她從前忍受的處境還要更加糟糕。儘管我痛恨母親的出走,痛恨她不夠強大沒能帶上我們一起,但我一直希望,在離開我們之後,她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象她住在一棟院子里種滿鮮花的房子里,那些閑話就像科拉爾·瑞貝卡花園裡那些被霜打過發黃的花一樣。但事實究竟如何,我永遠也無從得知。
他輕笑一聲,沉浸在回憶的氛圍里,「我母親可寶貝這東西了。為了它,他們倆甚至還吵過一架。那時候,我父親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簽訂了工程合同,我們全家都搬去了佛羅里達州住。那邊的房子面積不大,風格又比較摩登,而且以傑克的體形,也已經睡不下這搖籃了,她卻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把它一同帶去。她堅持說,它是這家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想到這些年來,一直塞在我梳妝台抽屜里的那個針線盒,關於薇爾達·卡爾普以及她那滿是書香的大房子的記憶,全部深藏在那裡,「有時候,這種無用的東西其實才最為緊要。」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她打趣地壞笑了一下,「我記得哪個地方有《小美人魚》來著。『星期五』喜歡沙灘電影嗎?」「沙灘電影簡直是『星期五』的最愛。」我知道,我現在著實需要加緊工作,而不是看什麼迪士尼電影,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就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吧。
他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緊繃,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張嘴吐出三個字便又立馬閉上。「你還在。」他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拖長了句子,聽起來近乎一種彆扭的客氣口吻。
我過去取咖啡時,她看向了我們這邊,「你們一定凍壞了吧。趕緊拿些吃的到客廳去吧,那裡有個火爐,可以坐著烤烤火。我們把貨架移開,搭了幾張桌子。」她看上去有些疲累,「謝謝你們所做的一切,甚至還找來了你們的家人。他們可幫上大忙了。我本想請他們留下來吃點東西,可他們怎麼也不肯答應。他們還說,明天天一亮就會再過來。」她轉過視線直直盯著莉莉·克拉瑞特,「你未婚夫說,你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只管給他打個電話。不管什麼時間,他都會過來接你,把你送回你爸爸家裡。」
「一定要來啊。」科拉爾·瑞貝卡又說,「自從你那天來這以後,我女兒一直向我問起你的事情。還有,那個,我只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在祈禱,希望你能回來,希望我們全家人能夠團聚。」
「真棒。對了,這裡有《黑客帝國》第三部。」漢娜巧妙地再次提起「你能不能留下來」這個問題,並滿懷希望地跨出了一步,朝如同一個洞穴似的客廳走去,那裡的壁爐上方掛著一台超大屏電視。
我從旁邊駛過,透過後視鏡瞟了一眼路邊上演的場景,瞥見了一頭黑髮,扎著馬尾。
「這下我們可怎麼辦?」漢娜有些絕望,變得急躁起來。
在前往鏡面湖的路上,我們先後經過了兩輛卡在水溝里的汽車。按理說,我本應當停下車去幫忙,可我並沒這麼做。有輛加高的四輪驅動卡車一直緊跟在我們後面。一想到可能是什麼可怕的人正在朝我步步逼近,我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偷偷逃離萊恩山丘的那個夜晚,那時我才剛滿十八歲,將裝有全部身家的購物袋緊緊抱在胸前,在夏天的月光下,提心弔膽地順著蜂蜜溪一路逃去。
他搖了搖頭,但沒有開口。
「沒什麼。」她轉身跟上來,彎著身子抵禦狂風,我一路上都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你不是認真的吧。」
她指著路,嘴裏喊著什麼。我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行駛,直到她漸漸淡出我的視線。
莉莉·克拉瑞特在我身旁,裹緊了包在頭上的毛毯,「你要穿這件夾克嗎?」她這樣問我,湖邊的步行道在前方分成兩條,一條通往山上的木屋,另一條則指向湖濱年代更久遠的房舍。我們在岔路口停下來,朝兩條路的遠處張望,盼著除開細小的鹿蹄印能發現什麼其他蹤跡。遺憾的是,由於「武士周」活動太豐富,地面那層薄薄的雪底下到處是人類足跡和動物蹄印。「不用,我沒事,你穿著吧。」
「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在找到你之前離開這裏。」
妹妹嘆了口氣,「《以賽亞書》中說道,『你們不要紀念從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時的事。看哪,我要嘗試一件全新的事。』是時候做一些新的嘗試了,珍妮·貝絲。」耳邊突然聽到《聖經》中的話語,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個殘缺破碎的東西好像被這些話語觸動了,一個埋藏於我心底隱隱的期待,於是我答應了她:「好吧。我去。」
埃文搖搖頭,「我已經看過了。他用來裝狗糧的盆子不見了,也就是說,他已經離開那裡,到狩獵場去了。他時不時會像這樣突然消失,一去就是一兩個星期。」
我把車停在距離藥店還有幾個街區的地方,為了避開正門的混亂場面,和莉莉·克拉瑞特一瘸一拐地朝後巷走去。隨著尋人的消息傳播開來,在我們搜查樹林的這期間,媒體已經聞訊趕來。
「你確定自己打開這台東西不會有什麼問題嗎?」那台機器比她本人都還要高。
「它真可愛。」我嘴上說,心裏卻覺得,又多了張嘴吃飯,這大概是科拉爾·瑞貝卡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我起先並未發覺自己正在前往何處,只是坐進車裡,衝下車道,沿著土路往上彎了好幾英里。突然間,周遭的一切變得異常熟悉。我曾經乘坐人類已知的各種交通工具在這條小路上走過無數次——馬兒、騾子、生鏽的農用卡車、徒步,甚至還有一輛從垃圾桶揀來被我們修好的舊自行車。
我的思緒開始飛速運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個熟悉的場景,「等等,你說的是什麼故事?」「當然是蘭德和薩拉的故事了,你到這兒來的目的所在呀。」
科拉爾·瑞貝卡肩膀一震,她此時穿一件厚重的白色毛衣,應該是在我出去的時候才換上的。她轉過來看我,擠出個笑臉,又對電話里說:「那你準備好就過來吧,瑪拉·黛安。我們就在這兒等你。」
「確定是你伯伯回來了嗎?」我看了看樓梯口,目前還是空無一人。她怎麼知道是誰回來了?「沒錯,我爸爸從來不把車停在車庫裡。應該是埃文伯伯和太奶奶,我打賭,他們是在她做完治療以後回來的。」
電話那頭傳來科拉爾·瑞貝卡的聲音。還沒等我集中注意去聽,她便一股腦地連說了好幾句,邀請我參加家裡為她女兒和瑪拉·黛安的雙胞胎所舉辦的生日聚會。時間是明天。地點在教堂後面的那片花園。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儘管事實上,我並不願意再和任何人糾纏不清。
我們把毛毯包在頭上,沿著湖岸往前走去。我把行李箱里的牛仔褲和運動衫層疊著穿在身上,但潮濕的冷風還是輕易地鑽了進來,彷彿是在彰顯他的實力。
我一時間驚呆了。這個人不認識漢娜,而漢娜也並不認識他。她竟然準備坐上一個素未謀面的中年男人的卡車?
我迅速脫掉外套,坐到她身邊,撫開貼在她臉頰上的凌亂髮絲。她臉上的那道印痕是黑眼圈還是瘀青?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鼻子,「家人之間就應該互相照料,你知道的,這裏從來就是如此。」
她衝著小路點點頭,拍去兩隻手上的泥土,說道:「我們原本有個小攤,就擺在這房子前邊,賣些蔬菜和砧木。如今已經沒什麼人到這兒來了,連住在這裏的人也越來越少。」她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看天色,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說道:「就快下雨了。你最好趁現在抓緊趕路。」
「我正在給家裡寫信,」他笨拙地答道,「這樣能感覺他們彷彿就在身邊。我知道,他們一定盼著我的來信,想聽我說說這一路所見識和體驗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達。我覺得她應該會成為一個探險家,等她長大以後。」他再次想起,薩拉,這個長著一雙銀色眼眸的山區女孩,雖然身處不同地域,卻和露辛達是一個年紀。剛滿十六歲。
漢娜皺眉看著我,「你在做什麼呀?說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只盼望,若我的家人能夠收到這份筆記,他們想起我時,可以懷著驕傲的心情,並對我飄散在外的身體與靈魂懷有某種程度的憐憫。我這一路走來,一直盼望能夠遇見上帝。然而,上帝主動找到了我,併為我指明方向。
難道說,莉莉·克拉瑞特還是決定跟他回家?還是說,她是被他逼迫的呢?
莉莉·克拉瑞特伸手越過櫃檯,摸了摸海倫的胳膊,「我一直在祈求能儘快地找到她。我們肯定可以做到。」
「其實封頁上的畫也沒有那麼糟糕。」
「他們要關店了。」她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我知道。但我們必須得做點什麼,最起碼,我們可以先沿湖邊搜查一圈,挨家挨戶地打聽看看,有沒有人在附近見到過漢娜。如果到時候還沒有她的消息,我們就到鎮上去買些更合適的衣服。」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才九點五十分。我倒在床上還不足一個小時,但感覺起來遠遠不止。屏幕上顯示著一個本地號碼——一個我不認識的號碼。
「這應該也是書稿里的內容。這個紙張的感覺,同出現在木屋門外的最後一章,也就是漢娜在這裏找到的那個部分,簡直就是一模一樣。」我歪過頭去看上面的內容,只看見了第一行的「她」字,和下面一行的「高山」。
我還沒從父親的冷淡反應所帶來的打擊中緩過神來,一種難以明狀的渴望卻悄悄滲入我的內心,在熟悉環境和家庭氛圍的作用下,產生了超乎意料的強大衝擊。
「她是聽不懂。」科拉爾·瑞貝卡憂傷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其實是知道的。她知道這樣的生活有多麼扭曲。
我關上身後的大門,聽見埃文·哈爾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身體斜靠著門板,我閉上眼睛,整個人垮下來坐在門墊上,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這眼淚究竟從何而來。現在、昨天,或是多年以前。
不過,我得把這個想法推到一邊,讓其暫時冷卻一會兒。光是處理眼前這個燙手山芋就已經夠我受的了。
聽到我喊出她的名字,卡車司機頓時便想把韁繩塞回她的手裡。實際上,他恨不能立馬擺脫那匹馬,還有漢娜,「聽起來你好像知道她是誰。」
他手指抽搐,帶動車鑰匙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我把他難住了。這感覺非常好。
「我真不敢相信,過了這麼多年,你竟然又找到了它。」
科拉爾·瑞貝卡抬手捂住嘴巴,暗自竊笑起來。我也覺得好笑,喉嚨里直發癢。突然間,妹妹和我就同時笑了起來,這還是我們長大以來的頭一次。我在「星期五」身邊站了一會兒,確保它不會有什麼異常舉動,姑娘們正好奇地研究著它的耳朵,驚嘆於它那小小的腳指甲。事實上,它看起來似乎還挺享受。也許在被丟進垃圾桶以前,它原先的主人是個小女孩。「好吧,我不太想這麼說,不過,它長得實在不太好看。」科拉爾·瑞貝卡邊笑邊說,笑聲響亮而又甜美。
「是嗎?為什麼不會呢?你不過就是知道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罷了,不是嗎?還能有什麼,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在紐約賺著大錢。你覺得比我們所有人都更聰明是吧。」
剛一繞到教堂背後,我便聽到了喧嘩的人聲。樹蔭底下,聚會的桌子就擺在陳舊的蹺蹺板和鞦韆中間,那地方原有間老學校,因為校車制度和並校活動已經關閉多年。辮子鬆散的女孩和穿大號舊牛仔褲的男孩子在已經壞掉的鞦韆和向一側傾斜的滑梯中間穿行,他們正在https://read.99csw.com玩「鬼抓人」的遊戲,尖利的聲音喚起了我過往的記憶。
「如果你是未經許可做出這種事情,那可就有關係了。你只說你伯伯不喜歡那些電影,可沒說你根本就不該去碰那些碟片。」
「差不多吧。」
「但願如此。」他幽幽說完,便走出木屋門道不見了蹤影。片刻過後,吉普車嘎吱嘎吱地駛過積雪,攀上車道疾馳而去。我關上門,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與這天氣毫無關係,我不由得想到那個小姑娘,此時正獨自面對黑暗,而且不知身在何處。
我抬起大拇指,停在接聽按鈕上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已經飄起了小雪,藉著門廊燈光,能看見棉絮般輕柔的雪花,飄落到潮濕的地面,很快便消融不見。
「不想在走的時候糾纏不清是吧?」哈德森這樣理解。
「她們年紀大了,我不希望他們受到不必要的打擾。現在的情形對她們已經造成很大的困擾,我的家人必須得忍受那些偷溜進來的狂熱分子、埋伏在門口的大堆人群,還有其他各種問題。我不想再讓她們被某些瘋狂的投機分子所利用。還有漢娜。我並不想因此採取法律行動。」他不客氣的言辭點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回擊他:「我告訴你,我做非虛構類編輯已經有十年了,其間接觸過大量的真實案件。我也為此讀過許多法律文件,幾乎可以自己去當律師了。你姑婆開的藥店是對外開放的。我租用的是屬於她和你祖母名下的一間木屋。昨天也是她邀請我跟她一塊兒上山去的。這和所謂的『跟蹤』可差遠了,連跟蹤這個概念的邊都挨不著。」我的聲音穿過樹林傳到湖邊,驚起了岸邊的一群野鴨。「星期五」轉頭去看它們驚飛的身影,埃文·哈爾和我則陷入了精神攻擊和業餘法律知識對決的僵局裡。
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跨進門裡。她已經生了四個孩子,如今又懷上了一個,體重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不是今天,不過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這種茶他最近幾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經喝慣了。接著他向薩拉描述,聖誕節期間查理斯頓的盛景,講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講聖米迦勒和聖菲利普教堂的鐘聲,講孩子們放置於水面的浮燈,還有古勒①婦女勞作時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悅耳的曲調:「在這座海邊聖城,再沒有別的節日,能像聖誕節期間那般熱鬧。」
對這位山區姑娘,查理斯頓什麼也給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樣。腦子裡萌生出那種留戀,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對薩拉、對他自己,尤其是對他家人的一種傷害。
看到她的臉令我感到大為震驚。在科拉爾·瑞貝卡寄來的那些相片里,大人們幾乎從來不曾露面。只有孩子們,全員排排站好,站在倒地的粗壯樹枝上,或是前門台階,或是後門門廊,或獵取浣熊途中的野餐布上,或節日里老農舍的晚飯餐桌前。相片背景經過細心管控,使場面顯得十分安寧。
拉維馬上要經過這裏了,她躡手躡腳地朝他們棲息的那個山洞退去,一步、兩步、三步。她縮成一團,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恨不得化入環境當中。她輕輕地拿起一根嫩枝,將兔子朝相反方向趕去。它先往馬兒那邊蹦了幾下,接著便掉轉身體朝河邊飛跑而去。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清楚。不過聽他們說,她的狀態還算不錯,她幾乎是在毫無遮蔽的情況下在野外度過了兩個夜晚。」
漢娜伸出手臂,努力想要坐起身來,「埃文伯伯!」
「沒錯。」據我所知,除了對門那幾個年紀大些的姑娘,「星期五」應該從來沒和別的小孩子接觸過,「它脾氣可壞了。」
莉莉·克拉瑞特抿緊嘴唇,強忍情緒,迅速眨了眨眼皮,好像這畫面刺痛了她的眼睛,「克萊姆森實在太遠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也不必再多說什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本應該和他好好談談,而不是加劇兩人之間的隔閡。在此之前,我從未任由個人情緒影響我的工作。長大以後,我早已學會了將惱怒、氣憤、痛苦以及將其他情緒深埋在心底。不能保持愉悅的女孩子都會被生活的殘酷不留情面地提醒必須這樣做的原因。
「我並不想激怒你,科拉爾·瑞貝卡。只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我不再相信聖徒兄弟會告訴人們的那套說辭了。」
眼下他們只有兩張毛毯,得挨過多少漫長而凜冽的時間,才能等到風雪停歇,陽光穿破雲層照向大地。她祈禱轉機能在明晚之前出現,接著便開始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上天會聆聽和應許虔誠信仰的人所祈求的心愿。
他聳聳肩,笑了笑,伸手去拿印著陌生名字的書稿封面,「不過,有人早在1936年就把這故事寫了下來,過了好多年以後,我的母親才知道這個故事。根據上面的日期,這位路易莎·奎恩可能真的認識蘭德或是薩拉,說不定,這兩個人她都認識。」
當她初次經歷那樣的美好時刻時,她心裏會想些什麼呢?
「看哪,那創山、造風,將心意指示人,使晨光變為幽暗,腳踏在地之高處的。他的名是耶和華萬軍之神。」《阿莫斯書》中的這段話,連同許多經典語句都摘抄在祖父那本《聖經》的最前頁,此時低語在他的思緒中,並迅速佔據他的腦海,他全然沒有防備,只能無言地望著她的眼睛。
他轉了轉眼珠,扶住打開的門,揮手招呼我進去,「女士優先。」
她面露喜色,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他肯定會處理好的,你不用擔心。凡是修理東西、開拖拉機這種活,傑克都非常拿手。他小的時候,就經常把東西拆來玩。有一次,我們把他祖父的火車模型拿給他玩,沒過一會兒,就全被他拆成了小零件。」她揮舞著雙手,示意當時的狼藉場面,「埃文因為這事大發脾氣。他向來討厭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不過傑克又把它們全拼了回去。只要他想,那孩子什麼東西都能修好。」
「我們得走了。」蘭德低聲說,「薩拉,我們得趕緊離開。你聽見沒有?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他像領著一個小孩似的牽著她,抄近路來到先前存放毛毯和包的地方。他把東西綁在背上,再次拉起她的手,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恐懼轉化成為他們奔跑的動力。
「可這個人說了,他可以帶我……」她瞟了卡車一眼,還在搜尋不會讓家裡人知道她去過哪裡的脫身之法。
「嘿!」我衝著攝像頭大喊,「嘿!我的車陷進泥里了!我需要幫助!嘿!」
埃文搖搖頭,「不用了,你幹不了的,我們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暴風雨中迷路。」
埃文扭轉下巴,朝門口方向示意,我跟著他往外走,但願不要在這種時候撞見維爾莉特。她沒必要參与她孫子與我的口舌之爭,也沒必要知道發生在公路邊的意外事故。
我緊緊抓著椅背,感覺眼珠鼓得都要掉出來了。我想,某種程度上而言,瑪拉·黛安反而幫了我一把。她每說出一個字,都像是鋪下了一顆墊腳石,使轉身離開變得不那麼困難。
迪迪,就是科拉爾·瑞貝卡的大女兒,首先發現了系著皮帶的「星期五」,還有我走近時手中那堆顫顫巍巍的禮物。瑪拉·黛安其中一個女兒,那個紅髮的小姑娘也跟著走了過來,她先是驚訝地看了看禮物,一發現拿禮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來,露出滿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農場時,幾乎沒怎麼好好看過瑪拉·黛安的幾個孩子,她一直忙著斥責他們,將他們從自己身邊趕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們心目中會是什麼形象。最起碼,我今天,按照父親的意願,真的穿了條裙子——一條上身帶歐洲宮廷式設計的毛織中長裙。這是我特意趕到時空過客狂歡營區,在羅賓的攤位上買來的,我在腰間系了條從行李箱里找來的圍巾,搭配西裝外套和套靴,整體看起來應該沒什麼差錯。
自那以後,我便學會了不再招惹這種事情。
薩拉聽了這話,多少有些受傷。她心裏有些期盼著,在面對這個問題時,蘭道夫可以回以簡單的三個字:她就是。
「我想,我大概可以待上一會兒吧。」幸運的話,這屋裡的女管家或者海倫或者維爾莉特或者傑克或者任何僱工,應該能在埃文回來之前出現吧。到時候,我便將漢娜今天的意外遭遇講述一遍,把事情留給他們來處理。
「呸!」瑪拉·黛安憤恨地說,「別再費勁安撫她了。她不過是擔心自己沒有閑錢注射肉毒素,或者不能多買一件像她身上穿的那樣的花哨衣服。她本就應該感到內疚。親人之間相互幫扶,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等一下!」我四處摸索鑰匙,按下了門廊燈的開關。燈泡閃爍不定,照見了我離開之時並沒有在那兒的一樣東西——一個棕色長方形……似曾相識的東西。是一個信封,不過這次是被卡在金屬質地的「歡迎」牌子後邊。我用兩根濕答答的手指把它拿進屋裡,小心地放在咖啡桌上,然後衝進浴室,哆嗦著換上運動服和干襪子。
雷聲在群山上轟隆隆響起。暴風雨席捲山林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慢了一些,但它很快就要來了。山谷中那挾帶著濕氣的寒風便是一項明證。我抱緊雙臂,凍得直哆嗦。我的衣服太單薄了,完全無法抵禦冬意初顯時節里天黑之後的那種低溫。今晚究竟會有多冷呢?
「你不要和瑪拉·黛安說這些。」科拉爾·瑞貝卡緊張地告誡我。
我要離開這裏。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個地方,若不是因為時間太晚,沒辦法在今晚趕到機場,我肯定早就已經上路了。
我推開人群走到最前邊,一位警察攔住了我的去路,而後又放手讓我通過。原來是埃文看向了我這邊,這時候,警長通過無線電發布了一道命令,令下屬立馬清空街道。國民警衛隊的直升機馬上就要來了。
邦妮重申過無數次的警告蓋過了薩拉此刻狂亂的心跳聲,她又往後退了一大步——不要跟男人混在一起,這凍死人的地方,他們都寂寞得要命。
「如果知道了你還會過來嗎?」
那匹灰馬。難道就是她不應該擅自騎出來的那一匹?她怎麼跑到這裏了?
「親愛的,你凍壞了吧。你待在這外面做什麼?」我向她張開雙臂,她一步步朝我走來,起先還略有遲疑,接著小跑過來,一頭撞進我的懷裡,使我往後退了一步。我緊緊抱住我的妹妹,聞到她身上傳來冰冷的雪的氣息,「你怎麼不告訴他們,你有事要在店裡等人?」
他握緊拳頭,包好珠子,塞進他的外衣口袋裡,「我會妥善處理這串東西,也會叫霍夫施塔特知道個清楚。」
「上面兩層應該是真的鎖住了。看這樣子,漢娜好像也試過把它們撬開,但是並沒有成功。也可能是她擔心把它弄壞了,會給自己惹上麻煩。」
「我出、出去撿木材。」她的聲音顫抖中帶著哭腔。
「埃文,生活當中難免會遭遇困境。我們唯有儘力為之。」我的母親又會如何看待我現在的狀況呢?她是否曾經對我有所希冀?她夜裡站在我們床前時,心裏是否也曾孕育著什麼希望?
千萬別哭,堅強一點,說點振奮人心的話,這才是他現在希望聽到的,「別擔心,她身上流著的可是山民的血液呀。我相信,她一定能夠渡過難關,如同這山裡的居民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她會找到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就像蘭德和薩拉一樣,他們也是從一無所有的狀態掙扎著求得了生存。她一定也可以的。」
「不能。」蘭道夫安逸地抱著胳膊,斜倚在露天廚房外邊的柴堆上。
「我需要點時間才能趕到那邊。如果克雷格出現了,你就告訴他,你不會離開那裡,聽見了嗎?要是他來硬的,你就看情況打電話報警。莉莉·克拉瑞特?莉莉……你還在聽嗎?」電話已經斷了。我撥回那個號碼,卻已無人應答。
他交代完相關情形,又寫了些話安撫她們——
她眼睛被風吹得通紅,露出十分不安的神色,「但願如此吧。克雷格真的很不高興,這下教會裡所有人都會知道……」
「我馬上過去。喂,莉莉·克拉瑞特,你聽見沒有?我現在就過來。你就待在那兒別動。」我迅速梳理腦中的記憶,抓取出與之相關的路線、位置與方位,「阿爾格斯商店是在圖瓦什,老火車站對面是吧?」她怎麼會在夜裡將近十點鐘跑到雜貨店裡,給我打來電話?「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我立馬在閣樓上行動起來,急忙抓起一旁的牛仔褲和運動衫,電話那頭,莉莉·克拉瑞特已經綳不住啜泣起來。
哈德森摩挲著快挨到羊毛衫上的濃密霜白鬍鬚。「記不得有多久沒見過像她這樣迷人的默倫琴姑娘了。我猜想,你會把馬給弄丟應該和你帶走這姑娘有點關係吧。」他抬起一隻手,接著說道,「先別急著反駁,年輕人。我懂你。我自己吧,就討了個切羅基女人做老婆。她叫作邦妮。她很好,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有些傢伙怎麼都不會明白,不過男人可不能光憑別人的看法來決定自己的事情。」
答案竟然很快揭曉,就在這摞紙的中間部分,一張背面朝上,看著十分簡潔的封面頁上。《薩拉溪》,這是原作者所起的書名。此外,封面上還標出了書稿日期和作者姓名。「這是1936年,一個名叫路易莎·安妮·奎恩的人所寫的。這人是你們家什麼親戚嗎?會不會是你祖母那一輩的?」
「這根本不是誰應該做些什麼的問題!」挫折感難以抒懷,憋在心底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感覺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就要被這悲哀的人生所徹底淹沒了,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什麼好的出路。每一次,當我努力擺平一個難題之後,馬上就會有更多麻煩撲面而來,「關鍵在於她,在於她需要些什麼。我不知道你們家有什麼問題,我也一點都不在乎。我自己家裡的問題就足夠讓我操心的了,真的,而且……」
他回給我一個刺耳的冷笑:「我有二十年沒主動寄出書稿了。」
那樣的情形我現在還看得下去嗎?我還忍受得了嗎?喬伊葬禮上那三個小時幾乎已是我的忍耐極限,若是再久一點,我估計會原地爆炸,將流彈片炸得四散開來。
「你應該告訴他們,你需要幫助啊。」
腦海中浮現出書稿當中的一句話:留得青山在。蘭德、薩拉,以及他們的故事仍然鮮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幾乎是僅憑著一絲希望在做最後的堅持。
「但願如此。」他輕聲說,「我現在只盼著能夠快點天亮,好趕緊出去繼續搜查。」
「沒事的,肯定會沒事的。」我只能祈求事情如我所願。在這種地方,山頭與山頭之間、禿山與峽谷之間,氣候都會大不一樣。我完全不知道,鏡面湖與圖瓦什中間地段的天氣會是怎樣,也不清楚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達,而到了那裡以後,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狀況。木屋周圍,雪花輕輕飄落,一派不合時宜的平和景象,可剛跑上山坡來到路邊,狂風便如刀割一般,直往我衣服里鑽。
父親念完禱詞之後,大家便按平常的節奏開吃了,過去與現在在這一刻奇妙地重疊了。從以前開始,全家人圍坐在食物面前就一直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刻。至於具體吃些什麼,份量會有多少,則完全取決於當季的收成。我們所吃的東西,基本上是自己耕種或者森林里採摘的食物,在有機食品大行其道之前,便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他的卡車壞了,沒辦法再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薩拉。」她聽見他輕聲呼喚她,然後拽著她的胳膊把她從灌木叢里拉了出來,「你受傷了嗎?」
「嘿,爸爸。」
「我只是不敢想象,她在外面會怎麼度過,還是在這種……」他的聲音哽咽了,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拚命眨眼忍住流淚的衝動。
「那些沒什麼好自誇的。」
「他們正在想辦法。」飛行員回答完畢,關掉駕駛艙的幾個開關,然後走出艙門站到了閃光燈底下。
埃文把紙拿開,露出被其遮蔽的部分。那些見證了整個故事的物品。筆記本上綁著一根年代久遠的皮繩,繩上串著精雕細琢的象牙色佩珠、貝殼和一小塊藍色海玻璃。掛在底端的,是一個手工雕刻的小吊墜盒,蝕刻在表面的馬爾他十字架看上去已相當古老。
圍在桌子這頭的女人頓時興奮地交談起來,生日聚會被暫且擱置,轉而討論起了婚事的安排,她們提到二手店裡的那件舊婚紗,如今可以從賣狗得來的錢中拿出一筆將它買下,又琢磨著誰家還有餘下的面料,能給他們做床婚被,或者誰家又有什麼傢具,可以轉送給他們,幫扶著組建出一個小家庭。
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而我也越發意識到,一個遠距離的朋友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她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填補上這個空缺。她的太奶奶和海倫都是不錯的人選,只是她們的時間和精力有限,不足以應付像漢娜這樣的小女孩。
影音室門口的感應裝置突然響了,屏幕上蹦出來一條通知:車庫門。
「莉莉·克拉瑞特,」瑪拉·黛安的嗓音十分刺耳,「快去幫科拉爾·瑞貝卡把食物端上桌。」她擺出一副不容爭辯的態度,明確彰顯著其聚會負責人的身份。
「嘿!」她說著,小步跑過通道,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身上散發出我所熟悉的混雜著雨水、皮坐墊、飼草和馬鬃的氣味。她看起來像只小雲雀一樣快活,顯然對自己可能會有麻煩還一無所知。我討厭充當傳遞壞消息的角色,但可憐的維爾莉特簡直為她操碎了心。
漢娜咯咯笑了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笑意一直延伸到了她的眼睛里,不再像往常那般憂心忡忡。這才是一個十一歲小女孩應該有的笑容。
他暗自思索著,並且明鏡似的知道,即使當他返回查理斯頓后,自己身心的很大一部分仍將留在這個地方。他埋藏在心底的愁思,他靈魂深處的角落,那些他直到如今才開始明了的領悟,將一直留存在這藍嶺山脈里。
米琪打來電話之前,我又一次離開木屋在外面消磨時間——一邊吃著油炸食品,一邊觀看露天場地里,一群中世紀裝扮的精靈和武士,正在玩著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的,名為「榮耀之地」的L.A.R.P.遊戲。可悲的是,因為過去這一兩天里,我在「武士周」營區閑逛得實在太久,現在連這些術語都全部知曉。
倘若這本筆記在其他地方被人發現,那麼很有可能,我已經永久葬身在這大山裡。我懇請拿到這本子的善心人,能與我位於查理斯頓的家人取得聯繫,讓他們知道,直到生命終結之時,我一直深愛著他們。我原本打算旅行結束后便立馬打道回府,然而,我必須像任何正派人士一樣,遵從自己內心的意志。人們常說,若有不公現象,就須奮起反抗;若是有人受苦,就化身為上帝的手和足;若有行善的機會,就必須及時抓住。我們既然這樣說了,就必須做到言行一致。
我拋下這個念頭,開始思索其他可能,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我一無所獲,只得返回分岔路口等待與莉莉·克拉瑞特會合,然而我也並沒徹底失掉信心,或許這時手機上已經來了電話——待會兒莉莉·克拉瑞特就會告訴我,整件事情都了結了,漢娜已經平安無事了。接著,我和妹妹一起把行李裝到車上,去鏡面谷吃點早餐,然後開車離開這裏,到夏洛特找間旅館住下,讓克雷格和家裡人根本找不到我們。
她慢慢地走了出來,臉色慘白,上身前屈,雙臂交疊著捂在肚子上。她只穿了連衣裙、鞋子和針織外套,還是先前聚會上那身衣服,已被凍得瑟瑟發抖。深色頭髮上積了一層白雪,彷彿罩著一塊頭紗。
「我並沒有要找活乾的打算,不過……」
我來到「武士周」營區的停車場,優柔寡斷使我徹底喪失了行動能力,我坐在車裡獃獃盯著窗外,不確定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最後,我打定主意,給大老闆寫了封郵件,向他說明我現在的處境,並申請繼續在這兒待上幾天,設法把事情查個清楚。我又說了謊話,聲稱這事很有希望。
「沒關係的。拉維有些刀可以拿來賣,他有個好夥計就在『武士周』營區里擺攤。他們已經賣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買下其餘的刀,我們就能把錢還清了。」
屋外,暴風雨已然歸於平靜。拿到新章節之後,我反覆閱讀,仔細分析,不知什麼時候,沉重的眼皮耷拉下來。雷聲逐漸消逝,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冷空氣從閣樓窗縫滲進來,聞起來涼爽而又清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縈繞在我身旁,如霧氣般飄散在這空中。或許是家族生日聚會上的對話所殘留的影響,又或許是因為神秘書稿再次出現這個事實,很顯然,這次的內容完全出自不同作家手筆,不過拋開這一點,好像還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這下糟了。
然而五分鐘以前,她卻抓住其中一個女兒的手臂猛地把她拽起來,啪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並對她說:「閉嘴,聽見沒有?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沒把你生下來。」
在那些凜冽的寒夜裡,他曾無數次想象,自己心愛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圍坐在壁爐前,喝著熱茶,說著故事,一起吟誦晚間的祈禱詞!他曾無數次盼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正與他們一起,共同享用哈斯特老媽媽做的美味茶點和小吃!
這些人到底怎麼了?
他眯起眼睛,一臉防備地抬高下巴。我這是觸到他的痛處了。
我打開門,站在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埃文·哈爾,看上去並不高興。
「聽見什麼動靜沒?」拉維的聲音在林間回蕩。
她腦子飛速運轉,像一隻老鼠急著尋找能鑽進去的洞。她沒法向他坦白事情的真相——她在山洞里坐了許久,凝視他熟睡的樣子,並趁機肆無忌憚地觀察。她用視線描摹他下巴的線條,剛長出的淺色胡茬,額頭上幾縷乾草色的鬈髮,他嘴巴的輪廓,撇動嘴唇彷彿正在夢裡和誰說話的模樣。她想起他在吹噓自己如何獵殺黑熊時的那個笑容,望著他的睡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不用,我沒事。」她慢慢下車,蜷著身子,等在原地,然後緊貼在我身邊,沿車道朝下走去。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月亮從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露出了一小塊光亮。我們走出樹林的遮蔽,看見月光灑在新雪與湖面上,使它們都變成了銀白色,呈現出一片異常寧靜的景象。「這地方真美。」我們踏上門廊后,莉莉·克拉瑞特突然感慨道。她說完似乎有些尷尬,拿不準這對話應該如何繼續。也有可能,她是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打開木屋門的時候,她回頭看了車道一眼,似乎在重新思索著什麼。
「穩住別動,小傢伙。」這念頭在她腦海中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然而,就在今天,當他沿著溪流漫步時,在一棵橡樹底下坐了許久。他凝視著已結冰的水面,隨手摸到一處光禿的樹榦,便在上面刻下了薩拉的名字。他幻想著,她應該會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名字以這種形式留存下來,不過,他還沒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給她看。他還鼓不起這份勇氣。
「孩子,在你拒絕之前,最好先聽我說上幾句。最近幾天,唯一一批會到三叉鎮上來的牲口群,就是我要帶到山上工地去的那些。不會再有別的了,如果有誰這樣告訴過你,那就是有人出於某種原因,想把你留在三叉鎮上。如果你是個聰明人,現在就會說,『好的,約翰先生』,非常友好地說。然後叫上你的姑娘趕緊跑到我停在後面的騾車那去,好好躲在帆布底下直到我離開這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自從看見你們倆從那條路上走來以後,我就一直有這種預感。」
「你開什麼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應該是咱們吉布斯家族第一個參加州級競賽的人了,不管是在什麼領域。」這話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我所說的完全是事實。生在問題家庭的孩子往往很難在學校做出傑出表現。
「好的。」我剛把「星期五」放下來,它便走到了爆米花機底下,拚命嗅探著食物的味道。「馬上就有的吃了。」漢娜咯咯笑著說。
她祈禱不要發生這種事情,閉上眼睛懇求天父將他們引到別的地方去。
「星期五」聽出了它最愛的一個詞——爆米花,著急地吼了幾聲表示附和。
只是這一句話,便足以令我打起精神,對奶倉進行徹底搜查,希望尋得其他更好用的工具。結果,我找到了一把刮漆刀、一把舊式碎冰錐、一個拖車栓鉤上的楔形金屬插腳、一把圓頭錘和一根卸胎棒①,除了這些,便是先前那把螺絲刀了。
我看著妹妹,意識到她已不再是小女孩、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讓她單獨行動。幾個小時之前,我還在擔心她的男朋友會過來找我們麻煩。現在,我卻要讓她獨自一人,走上這條昏暗的小路,還要去敲陌生人的家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埃文先前說過的話,其中還有好些抽大麻的邊緣人群……住在這些木屋裡的會是些什麼人?會不會有什麼壞人在這林子里遊盪?
顯然,警犬也沒找到任何線索。
「我帶了點東西給孩子們,應該放在什麼地方?」
我看出來了,科拉爾·瑞貝卡寄來的聖誕節照片里,有一些就是在她家門前拍的。
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變得粉粉的、水汪汪的,露出快要哭的跡象。她把臉轉過去,不讓我看見,「可你不是賺了很多錢嗎,珍妮·貝絲。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什麼東西都不缺。」我心裏很難受。我應該怎麼做才對?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我等到他看過來才開口說話:「可她現在安全了,埃文,她已經沒事了。」
「他以前從沒像這樣,這麼動真格。」
「什麼發現也沒有。」她走到我面前便說,「不過有幾個人告訴我,他們昨晚一直在木屋附近,如果她真的來過,他們應該多少會有點印象。所以,我覺得她大概並沒到過這裏。」
一輛鐵鏽色的舊卡車嘎吱嘎吱地開進了院子里,使我們無須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談論下去,不過從目前的情形來看,似乎也再沒什麼商討的空間了。
「要不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走,我們到暖和的地方去。」我領著她朝車子走去。眼下,我們首先需要離開圖瓦什,去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安全地方,這樣我才能設法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吉娃娃。它是只比較胖的吉娃娃。」
「是嗎?」她的小腦袋瓜飛速運轉,彷彿就要有煙從她耳朵里冒出來了,「那麼,你會不會繼續待在這裏,直到弄明白究竟是誰寫的?」
「但不是誰都可以騎得像你那麼好。」妹妹簡直就像森林里的小仙子,如同故事中的薩拉一樣,彷彿已與這森林融合在一起,對各種溝壑暗渠通通了如指掌。在她身上,可以看見吉布斯家族一代代女性的風姿,她們知道如何在這片土地艱難求生,如何採集各種山中秘寶和野生草藥。當她遠離這片土地,發現自己被混凝土和玻璃建築所圍繞,看見天空被整齊的幾何輪廓所切分時,心裏又會是何感想?「你可以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不要讓別人來決定你應該怎麼做。」
他一直在近旁,即便是在狂風暴雪之中。
圍在鞦韆和蹺蹺板一帶玩耍的孩子們,此時已經停下動作,滿臉沮喪地注視著我們。我很熟悉這種神情。他們是在等待炸彈爆開的瞬間,預感到一個普通的日子又將陷入衝突與混亂當中。他們深知這類事情的規律,正如我們當初一樣。這個家幾乎永無寧日——總會因為什麼事輕易點燃戰火。
沒過一會兒,瑪拉·黛安已到了門口,她頂風關上已有些彎曲的防風門,腳下有些不穩。「星期五」已從油氈上起身,挪到一張茶几底下,似乎感應到了導彈即將來襲的風險,要找個不會受到波及的掩蔽處藏身。
「那我就洗耳恭聽了。」他把本子翻過一頁,打算在她說的時候,記下這個傳說故事。
「可我知道媽媽不在身邊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她需要有人陪伴,這個人不該是她的太奶奶,她病得太重,精力跟不上;也不該像爸爸那樣,放任女兒獨自騎馬四處亂跑。而且無論怎樣,你們根本不該讓她帶出農場的烈馬。她今天差點就被車撞了,就在馬路上。我停車一看,有個古怪的卡車司機主動提出送她一程,而她竟然打算接受他的提議,就為了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把馬弄回家裡。」
「就沒有什麼開心點的電影嗎?像是迪士尼這一類的?『星期五』不喜歡太激烈的電影,它看了會做噩夢的。」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著樹林和天空,像一個只屬於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視著它眼中的世界,享受著這份平靜與美好。
我跟著她在埃文·哈爾的大房子里轉了轉,經過好幾間全無居住痕迹的卧室,還有估計是出自海倫手筆的畫作。走廊盡頭連著一道樓梯,兩邊整齊排列著媒體宣傳照、裱好框的報刊文章、電影海報以及各種寫作獎項,我們順著樓梯走了下去。
來人將連衣帽拉了下來。
即便如此,仍有許多這樣那樣稀奇的事情,他渴望著能與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帶她去見識這大千世界,然而這無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們能體面地在查理斯頓街頭從容漫步那樣。儘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體內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這些被詛咒的臆想。
「我請你吃個晚餐吧。」傑克又開啟了調情模式,而且絲毫沒有想要遮掩他的意圖。邁克,就是開牽引車的那個人,在走向馬廄辦公室的路上朝我們這邊瞟了一眼。毫無疑問,他肯定看見了我的臉正變得一片通紅。
「那個默倫琴小娘兒們也是那時候趁亂到手的吧?」哈德森笑了出來。咖啡濺到了他的袖子上,可他似乎對這污跡毫不介意。的確,這衣裳自從上次洗過之後,顯然不是第一次遭受這種待遇。
「你不介意我把它帶進來吧。」我回到了桌旁,「我擔心那隻獵犬會把它給吃掉。」
「我也許會寫一本書。」
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必須肩負起延續家族香火的使命。他會成為一名父親,他的孩子會在拉貝爾長大,備受家庭成員的寵愛,並在有朝一日,繼承他們的家業。
我們齊齊探過身子,往盒子裡頭看去。眼前的東西,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然而正是這些東西,使所有文字都變得真實無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頁筆記本紙,底下露出了舊皮革本的一角,一個黃金十字架的尖端,還有一根打了結的硬挺皮繩。
科拉爾·瑞貝卡和我各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聲逐漸散去,我們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當中。妹妹出言打破了僵局,擺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說道:「瑪拉·黛安很快就會過來。我知道她會想要見你。」
「我盡量,不過,我現在還有些工作相關的事情要處理。所以具體怎樣還不太確定。」
「禮物就隨便放在那張桌上吧。你還知道給她們帶點東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禮品袋,像是在說:「你本買得起更大的禮物,不過你就有這麼自私。」
「不,我是說真的。」我已經不敢看她。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傷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否也和我產生了同感——意識到我們永遠也無法像正常的姐妹那樣?
我心底突然一沉——我意識到一件不容迴避的事實。在紐約的時候,禮拜天於我往往只是另一個工作日。在這一天,我不需要早起和趕去辦公室,但仍然會把時間都用來工作。我總是告訴自己,這麼做挺好的,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突然內疚起來。也許是因為眼前這片山中秋景吧,色彩斑斕的糖楓葉和香楓葉在窗外一閃而過,深綠色的松樹尖向天空延展,我的思緒卻探索著更高的存在。我想到了薩拉,想到她念誦禱詞的模樣,還有她認定上帝可以創造奇迹並且無處不在的信念。
「那樣的話我就去不了遠一些的地方了。」她歪著腦袋,好像我在和她說火星文。難道從來沒人要求她要向大人報備她的行動嗎?「我沒事,再說了,我也沒去多遠。我之前待在秘密基地裏面,沒聽見外面已經開始下雨了,事情就這麼簡單。我們只是在回來的路上打濕了一丁點。我可不想害『黑莓』著涼。要是馬兒拴好以後身上還是濕的,我媽媽會活活剝了我的皮的。」
「我慶幸自己離開了這裏。」淚水如泉涌般奪眶而出。妹妹們和我大概永遠只能這樣,站在山的兩端,彼此大聲呼喊,結果卻只能聽見林間傳來的縹緲迴音。我們永遠無法了解對方,「那是我做過最明智的事情。」
維爾莉特慢慢把手放回椅子,又將小被子往上拉了拉,「傑克其實也挺不容易的,總是活在埃文的影子底下。埃文從小就很優秀,年齡更大,個頭更高,速度更快,學習更棒。什麼事情都能做好。」她摸到小被子上有個地方脫了線,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那根鬆掉的線頭,「一般人很難跟上他的腳步。」
「需要我迴避一下嗎?」這麼說似乎會比較得體。我無法想象他此時此刻的心情,突然看見親人的遺物,心頭必定會湧出許多塵封的記憶。
敲門聲變得越發響亮而且急促起來。
「要是他真的愛你,他肯定會等你的,會等到你也準備好的時候。」我的聲音幾乎是在耳語了,盡量不讓第三個人聽見我們的對話。一旦家裡人得知這件事情,他們肯定會第一時間堅決反對,而莉莉·克拉瑞特則會淪為扭曲的高壓攻勢下的犧牲品。
莉莉·克拉瑞特驅使坐騎跑了起來,兩頭騾子肩並肩地往前奔去,直到道路漸漸變窄,我們才又重新闖進樹林里,拚命朝岩石山峰攀登上去。登上山頂之後,視野中便出現了仍然留在下方河谷地帶的時空過客營區。
「沒關係。你們倆一起去吧,告訴你媽媽,珍妮·貝絲來了。我就在這裏等著。」我後退幾步,讓她們放心,我沒打算伸手去抓面前經過的人。我知道,聖徒兄弟會的孩子從小就被教導對陌生人要時刻保持警惕。迪迪拉住妹妹向屋裡跑去,努力讓三歲的妹妹跟上六歲的她。她們走了以後,我站在那兒看著樹林,讓自己重新去適應眼前的情景,為多年以後突然出現在妹妹家的院子做好思想準備。她肯定會好奇我為什麼來到這裏。她所盼望的是一張支票,而不是一次突然造訪。要是她覺得我是在興師問罪怎麼辦?要是,像這樣擅自前來,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怎麼辦?
「開飯了!」科拉爾·瑞貝卡突然大喊一聲,彷彿沒有留意到身邊這一觸即發的大災難。
海倫說了聲「失陪」走開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則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們再次站到街頭,明顯感覺到添加厚外套和換上干鞋子的必要,「咱們到戶外用品店去買件連身工裝服和長靴吧。」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摩挲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我討厭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
我的火氣立馬就上來了。憑什麼這樣對我呀,我明明只是好心幫忙而已,況且,自從接到科拉爾·瑞貝卡的電話之後,我到現在都還相當苦惱,心裡頭慌亂不已,根本沒有心情再來承受另一次打擊,「我只是把車停在了漢娜指給我的地方。」
凌亂的思緒一下子從故事中的乙醚跳到了蔚達出版社,我一邊為自己找借口開脫,一邊開車離開營區,上了公路,朝小木屋駛去,準備把現有的書稿帶到圖書館去。也許我能在那裡找出什麼線索。也許,出於某種奇迹,當我夜裡回來之後,又會有新的信封塞在門縫裡。
我竟然忘了。忘了這個地方,這種生活究竟有多麼可怕、多麼絕望、多麼可悲。離開一段時間之後,這一切記憶都變得漸漸模糊。然後,突然之間,我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一切,從四面八方朝我湧來。
那個聲音響起時,差點沒被水流沖刷舊水槽的動靜給蓋過去。我關掉水龍頭,側耳聽了聽。有人正在敲門,敲門聲迫切,而且強硬。
我垂下腦袋搭到方向盤上,呼出了一直屏住的那口氣。一聲拉長而低沉的悲鳴慢慢在車裡蔓延開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那聲源竟然是我自己,而不是「星期五」。它在副駕駛座,跟著我嗥叫了一聲。
此時,又有直升機朝這邊飛來,轟鳴聲響徹天際,漢娜探過身來繼續說道,「底下的舊奶倉裡頭簡直是什麼玩意都有。有碟子、畫像、樹榦、椅子,甚至還有桌子和床。我一直把它當作我的秘密基地。我就是在那裡找到了裝著稿紙的盒子,發現了更多關於蘭德與薩拉的故事的。」
我慢慢站起身來,腦子變得遲鈍而麻木,更適合睡上一覺,而不是去直面家裡的現狀。我換好衣服,也幫「星期五」做好隨行準備,因為,在這件事上,我實在不願孤軍奮戰。至少,在昨天留守了一天之後,「星期五」很高興能夠走出木屋。它再次抬起下巴向上伸展,露出被脖子上層疊的肉所擋住的項圈,好讓我給它扣上皮帶。
薩拉停下手裡的活猛地看過來,好像一個出其不意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為什麼你總在那本子上塗塗畫畫?我見過好多次了,你總帶著它出去。」
我走到樓梯頂上,轉過身來面向他,「你愛信不信,埃文·哈爾,不是什麼事情都和你有關的。今天這事同書稿一點牽扯也沒有,卻和屋裡那個小姑娘密切相關。倘若你在乎她的程度,同你在乎誰又入侵了你的寶貝地盤一樣的話,你就會問一問,我今天為什麼會和她在一起。」「你根本不了解這個家的情況。」
拉維勒停坐騎,拉著它掉了個頭,馬兒踩在岩石和積雪上,踉踉蹌蹌地直打滑,張大了嘴巴噴吐著白氣。
「你儘管去查,蔚達出版社,喬治·蔚達。沒錯,我們公司到現在都還堆滿了紙質文件,而且還有一個貨真價實的廢稿堆。關於這一點,有專門的文章介紹過,而且還不只一篇。」
「真是個好地方。」我小聲地嘟囔,然而,這房間其實隱隱透著一絲悲涼——這地方給我一種傾注了極大的激|情與希望修建而成的感覺,彷彿在熱切期盼著那些從未現身的人群。
「我就是隨口問問。」我們同時湊到盒子跟前,距離貼得實在太近,能感受到他臉頰傳來的熱度,「我來試試看吧。」
他抬起掛著鑰匙的手指對準我,向前踏了一步。「星期五」,上帝保佑,此時竟豎起矮胖身軀上的毛髮,擺出攻擊的架勢,向這位《時空過客》締造者的鞋尖發起了進攻。這是「星期五」在舔濕地板和幹掉剩菜之外,唯一一次真的派上用場。
「你和『星期五』能再多待一會兒嗎?我們可以看個電影或者玩點別的。」她眼睛看向我,當中投注了過多的信任和感情,畢竟她和我其實並不怎麼熟悉。這孩子實在太過孤單,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定十分想念她的母親。我打從心眼兒里明白她的這種心情。突然有一天,那個本應一直陪伴左右,教導你如何成長的人就那麼消失不見了,你別無他法,只能自行在這世上摸索,可是要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實在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莉莉·克拉瑞特乖乖跟著海倫離開房間,我用盤子裝了辣椒醬和麵包,往前邊的臨時用餐區走去。從這天早些時候開始,店裡就變得空曠了許多,好些搜查人員都找到了別的休息去處。鏡面谷的居民開放了自己家中的空余房間,還有許多仍留在時空過客營區的遊客,也都把野營車和房車裡的多餘床位供給大家休息。
我走到外面的露台,把身後的門關上,讓涼風冷卻我臉頰上的熱度。「爸爸說你要來的話也可以……」這個男人,自從弟弟的葬禮過後,我已有十二年沒有見過了。而他要說的卻只有這些?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穿著是不是符合他和聖徒兄弟會那幫人的規範?
往前開出一段距離,路面漸漸變得狹窄崎嶇,時不時地可以看見旁邊的溪流,水面光線柔和,呈波光粼粼的灰白色,映照著陰雲密布的天空。蜂蜜溪那潺潺的流水聲就像一位老朋友熱情的面孔。
「莉莉·克拉瑞特,就在昨天,爸爸剛把你交給一個會對你動粗的男人。而你現在竟然還要給他們打電話?你以為他們真的會來,二話不說出手幫忙?」
我俯身湊過去,讓她看清我臉上惱火的表情,「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們應該怎麼辦。你要牽著韁繩,領著這匹馬步行走上四分之三英里或不論多遠的距離,一直走到我住的那間木屋去。而我,則會開著車一路跟在你後面。我們把馬拴在木屋後院的圍欄里,接著,我再開車送你回去。」我可有些話要在路上跟你好好談談。
漢娜看出了我的顧慮,「沒事的。只要有人進來,警報聲就會響起,我可以動作飛快地把畫面切換成《小美人魚》。這台機器一次能讀四張碟。你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眼珠蹦出來都沒問題。」
然而,從科拉爾·瑞貝卡的表情上,卻看不出什麼好事的痕迹,反倒還寫滿了憂慮。又要多兩張嘴吃飯。還要準備更多鞋子、尿布和空間。需求將會越變越多,而這個家卻連當前的需求都無法滿足了。
「我的車陷進蜂蜜溪路上的泥坑裡了。」
「要不然看《遺落戰境》也行,我爸爸剛把它拿回來。」她繼續說道,帶著有些刻意的明朗語氣。
「這小傢伙特別認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會哭出來,是個挺黏人的傢伙。」她沖他做了個鬼臉,小寶寶咯咯笑了起來,伸手要讓她抱,「不要,別過來,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著吧。」
我起身離座,往前走去,起初步子還很平靜,緊接著便跑了起來,「星期五」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後。腦子裡面飛速運轉,如同新耕土地上席捲而過的龍捲風,一邊移動,一邊捲起各種碎谷殘渣。
「請把鑰匙還給我!」我一味使勁掙脫,腳下一絆撞到車身,還打到了側視鏡。
「太好了。」漢娜的反應十分熱烈,「也許我們什麼時候能一塊兒去玩。你可以騎那匹灰馬,或者你騎『黑莓』,把灰馬給我騎。爸爸不相信我能駕馭它,但其實完全沒有問題。它可有意思了。」
我把盤子放在一旁,坐到他身邊的空位上,「你還好嗎?」
「後續章節?」他顯然覺得難以置信,這也難怪他了。不過,看得出來,他正在開動腦筋,想弄清楚這事怎麼會是真的。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把書稿偷偷送到木屋門裡的人絕不是他。
「真的是我。」
我想到埃文的前妻,那個電影明星。這裡是她從前常待的地方嗎?埃文是因此才將這裏閑置的嗎?出於某些難以名狀的原因,我很想深入了解這個男人。儘管我心裏清楚,我其實不該再去追問,可有關他的種種疑問,總是不停困擾著我。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既然把她帶到了這裏,當然就有責任確保她能得到幸福。」
車子從懸在路面的橡樹枝底下駛過,來到另一側之後,蜂蜜溪路上那身份不明的陌生物體就突然變得熟悉起來。
「我不這樣認為。」
春天彷彿突然變得觸手可及。
「你是在哪兒找到它的?」
「這可不是威脅,而是我的許諾。不信,就試試看吧。」我把「星期五」沖他晃了晃,「星期五」立即張大嘴巴拚命咆哮,儼然一個犬形小圓鋸。
他閉目養神了會兒,用手撐住額頭,再次抬筆斷斷續續地寫信。「全能偉大的上帝……」是不會容忍那些虛妄皆無望者的罪惡標記的。是的,他沒有坦誠對待他的家人,甚至也在欺騙自己。
蘭德稍微舒了口氣,鬆開了暗自握著的手槍。如果哈德森沒有聽說過他,那麼很有可能他們的遭遇,還有傑普和布朗·崔格那幫人,就還沒有來過這裏。他們可以在三叉鎮安心等待鞍馬的到來。「沒錯,我是才來不久。幾周前剛從查理斯頓過來,到這山裡來過冬。暴風雪來臨之前,我遇到了一些麻煩,結果我的坐騎連同所有食物都沒了。」
埃文和我一聲沒吭,一路穿過走道,走出門外,來到一處地勢低洼的樓梯口。
「你乖乖留在這兒。」我吩咐「星期五」,然後把門打開,它果然停下動作,皺緊眉頭,瞪著突出的大眼睛,似乎感知到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她沒等他回話,徑自改變方向朝林子里走去。暴風雪又要來了,寒風如刀割般扎進她的骨頭,雪也下得越來越厚了。雖在這樣的天氣出行可以掩蓋他們的足跡和氣味,不過他們卻無法趕在被凍僵之前,往下遊走十英里抵達下個小鎮。她必須找個足以容納他們兩人的洞穴,躲在裏面蓋上松枝和樹葉來保暖。
家裡的境況就像新聞里播報的悲慘故事。除非看到屏幕上閃過的那些照片,否則根本無法想見,他們過得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在他向一側滑行一百八十度,以漂移的方式把車停在門那邊的車道之前,我便已經認出此人——傑克·哈爾。
埃文迅速翻了翻那摞相片,「信封上的字是我媽媽的筆跡。她總喜歡這樣,在最後一筆劃上個圈。」他頓了一下,從其中一沓照片中抽了什麼出來,「你看這幾張。」他手上放著三張拍立得照片,上頭兩張分別是薩拉橋和薩拉溪,第二張照片下面還寫著薩拉溪鋸木廠原址幾個字。最後一張上下對摺,粘了起來。埃文小心翼翼地將它掰開,相片上面起了白斑,照的是樹榦上的刻印,樹上刻著薩拉兩個字。照片底下的空白處寫道:他獻給她的刻印。
先前吞下的食物頓時在我肚中翻騰起來。我湊到科拉爾·瑞貝卡身旁輕聲對她說:「我得走了。事情結束之後,請代我向大家告別,好嗎?」
「急著要上路,是嗎?」
我把門關好,拉上門閂,她渾身發抖地站在那裡,仔細查看著木屋裡的布置。房間那頭的椅子上,「星期五」醒了過來,它伸伸懶腰,審視地看了一眼來訪的客人。
我的下巴已經僵硬,一直緊咬著牙關,感到有股壓力正在向我襲來。
「霍雷肖」既不惱怒也不詫異,只是定在原地,展示著它寬闊的翼展,「星期五」和我坐進車裡,繞著院子掉轉方向,慢慢爬上車道,車輪軋過泥坑和散石路面,不時有些打滑。
後方某個地方響起一聲槍響,在他們昨天見到那個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緊接著又是第二聲槍響。拉維掉轉坐騎方向,彎腰貼著馬鞍沿小路飛跑而去,不時轉頭四處張望,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
有個溫暖的東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意識到是科拉爾·瑞貝卡的手攬在了上頭,「我們不是那樣想的,珍妮·貝絲。我們很感激你為了幫助我們所做的一切。真的。」
我推開煎餅,把手機貼緊耳邊,專心去聽對方所說的話。身邊的野餐長椅上,「星期五」變得活躍起來,意識到自己要有點心吃了。這東西嘗起來就像「戈多餅皇」推車昨天賣剩下的似的,不過它對此一點也不介意。
「我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她明顯反感地皺起了鼻子,「危險的大城市,人們會遭到搶劫,甚至被人殺害,而且都擠在樓房裡一層疊著一層。到了那種地方我肯定會瘋掉的。」
泥漿四處飛濺,車輪瘋轉起來,然而,我突然發現,「星期五」和我正在往路旁移動,眼看就要陷進水溝里了。
他咕噥了一聲,抬腳踢走一顆橡子,看著它滾向遠處,「那時候我就有那麼外行。我原以為那是個絕妙的主意,自己設計了封面,畫在那張水藍色紙上。我以為那樣可以使稿件脫穎而出,吸引紐約那些大出版社的關注,然後一鳴驚人。而且我壓根不知道,在你投稿的時候,就得把一整本書全部寫完。我寄出那一份書稿的時候,就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後來,退稿信開始一封封地寄過來,叫人深受打擊。真的,非常受打擊。」
「要是沒有罩衣、外套和靴子,我們在外面根本待不了多久,」她指出,「特別是今天這種天氣。」
「緊張?為什麼?」
精靈少女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邊,「我還記得你,」她轉動食指指向我這邊,「你是那個不知道L.A.R.P.是什麼的人。」
「嘿,我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你來了。好幾天沒有你的消息了。一切都還順利吧?無論如何,都告訴我一聲吧。我有點擔心了。」
「聽起來和我弟弟喬伊很像。」這是我頭一次沒有因為想到他而覺得感傷。
「也許他以後會成熟起來的,可是,漢娜現在就需要有人關心照料,不能再往後拖了。她真的是個好孩子。」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回答。
一隻鳥兒在我放慢車速準備再次過橋時從面前飛過。我的注意力被它落腳的地方吸引過去——那是一塊銹跡斑斑的標識牌,上面的文字和數字都已褪色,幾乎辨識不清。
「既然如此,為什麼每當哪個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輛車子出現故障或者有誰逾期三個月交不上房租的時候就要給我寫信呢?」這些話我說不出口——這點也令我十分沮喪。
我把車停在木屋後面的小路上,先前那輛皮卡車就那麼開了過去。看到它終於離開,我總算鬆了口氣。家裡沒有人知道我現在住在哪裡,他們應該找不到這個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不過,要是他們跑到鏡面谷一帶來四處打聽,會不會發現我租來的這輛車子,就停在信箱旁邊的礫石路上?他們會認出這輛車嗎?我沒敢把車子開下去停在木屋前面,擔心明早就會被他們堵在門口。明天早晨,我打算帶著莉莉·克拉瑞特離開這裏。直接趕到夏洛特市,然後回紐約去,到了那裡,他們誰也動不了我們一根毫毛。
「先等一下。」一位救護人員說完幫她解開了綁帶,使她的手能夠自由活動。
「喂?」
我想到蘭德和他內心的恐懼,擔心置身荒野之中,上帝或許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快點!快走,沒用的畜生!」拉維一邊咒罵,一邊用鬆掉的韁繩抽打馬的側腹。
我忍住哭泣的衝動,仔細察看門口的圍欄,判斷著從上面翻過去的可能。我的體形保持得相當不錯,沒準我還真的能行,可「星期五」怎麼辦呢?大門底部和車道之間的間隙只有一兩英寸。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把它塞過去。而且就算過去了,這裏距離埃文·哈爾的住房應該也還有好幾英里。在這座山的最頂上。當然有人或許……
我思索著埃文和他家人此時的心情,從擁堵在山葉堂後門那一大群記者和好奇的搜尋者當中擠了過去。好不容易終於把門關上,莉莉·克拉瑞特這才喘了一大口氣。她一直緊緊抓著我的外套,完全是被我從人群當中拽過來的。
我甚至不怎麼熟悉她的聲音,這事怎麼都有些說不過去吧。
路面一點一點地越來越近了,引擎聲不斷轟鳴,變速器發出連續而低沉的雜訊。我默默祈禱它不要在這個時候突然掉鏈子。
「星期五」沒有回應,但它似乎也是一籌莫展。
我後退了幾步,用手摩挲著胳膊,不清楚此時應該怎麼辦,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儘管過去幾天的絕境遭遇,讓我們之間產生了某種親近感,但實際上,對於埃文·哈爾這個人,我根本就不怎麼了解。我對他的絕大部分印象,都來自於一流宣傳團隊為他打造出的公眾形象。事實上,埃文和所有人都保持著一定距離,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你別生氣了,行嗎?你這樣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謝謝你過來接我九*九*藏*書,但我會自己處理這件事情。」她閉起眼睛,靠在沙發上休息,「我現在真的太累了,根本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我站起身,抬手輕撫妹妹的頭髮,想起我從助產士手中把剛剛出生的她接過來,包到襁褓中,於是輕輕地說道:「我去給你拿張毛毯,還有幾件乾衣服。」
剛咽下的奶油堵在了我的喉嚨。我起先還不太明白具體原因,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想了起來,在我們家裡,飯後時間一直是用來實行懲治的。這個時候,倘若父親覺得有誰逾越了規矩,便會當著全家人宣告其不當行為,然後對其實行懲罰。如果犯下嚴重罪過,需要長棍鞭打以資懲戒,你還得不吵不鬧地走到屋外,等待棍棒最終降臨。
我突然發現,自己也像「武士周」營區的那些人一樣,盼望著能夠穿過神奇的兔子洞,將所有一切拋在腦後。我希望能生活在魔幻世界,在那裡,愛情比其他任何事都來得重要。這種情形在現實中怎麼也不可能吧?根據我自身的情感經歷,愛情便好似葛藤一般,起初攀附於寄主,慢慢將其置於其控制之下,最後徹底將其扼殺。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騎過馬了。
司機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把拇指勾在了啤酒肚下方的某個位置,「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他便走回了卡車。片刻過後,卡車鬆開輔助制動裝置,引擎發出幾聲噗噗的聲響,鳴著笛開上了馬路。
他對家人和拉貝爾的眷戀,在他來到這遙遠山村之前,在他注視薩拉的臉龐,發現自己已被她迷住之前,就早已刻進了他的心底。他早就說過,要在來年夏天結束之前返回查理斯頓。違背這個誓言,必定會令他的母親、他的祖母,還有他的妹妹們失望,也會讓已故父親和尊貴的查普林家族的希望落空。

第十五章 隆冬

騾子馱著我們吃力地往山坡上爬,終於穿過樹林來到路邊。這地方似乎也沒什麼信號,但我還是發了條信息給埃文:有消息了嗎?
「它能用來祈禱是嗎?我見過你用它進行某種儀式。」
「我是你們的姨媽,珍妮·貝絲。」即便這幾天已經聽人叫過好幾回,自己這麼說出來卻還是覺得怪怪的。我一直頂著簡這個名字過了這麼多年,只有在保險單和法律文件上才會看到珍妮·貝絲幾個字,而且就連那時,也讓我覺得十分討厭,「你們的媽媽在家嗎?」
「它看起來好像不太友好。」
「快點,快點,快想辦法。」快想,快想,趕快想。可我感到喉嚨發堵,唯一想做的只有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埃文,要是你的母親還活在世上,她只會希望你能幸福。」不管怎麼說,我經常這樣告訴自己,我的母親一定也抱著這樣的心情,只不過,具體幸福與否,卻並非一個母親所能控制。到頭來,埃文的母親早早過世,我的母親則缺乏勇氣,沒能帶著六個孩子一同離去。毋寧說,我需要抱持住這種信念,相信她確實有此意願,而不是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將我們忘得一乾二淨。
我猜想,這幾個字大概只是確認我到來的意思,可在我聽來,覺得更像是指責。
羅賓一臉高興地看著我把這些首飾全戴到身上。她特意又和我提起了簽名的事,而我也不忘再次提醒她成功的機會並不太大。
不過,此時此刻,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慶。慶生的桌子已經布好,擺著色彩鮮艷的盤子、餐巾和塑料餐具。還有一大鍋豆子和很大一塊乳酪——這些食品大概是切羅基部族譜上可以供給糧食的某個人提供的——早已備好擺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員和教會夥伴共同享用。盤子里裝著炸魚和看著像是鹿裡脊或背板筋的東西,旁邊還有個丙烷爐灶正支在油鍋底下熊熊燃燒。
從薇爾達家開車回來的路上,山間已颳起了颯颯涼風,沒等我趕回木屋,冷森森的細雨便又落了下來。我不敢在這種天氣貿然嘗試屋后的車道,只好棄車徒步,向下走去,頂著夜色,撐著雨傘,一步步艱難前行,泥漿透過靴子的接縫處滲了進來,我就要被這最後一根稻草給壓垮了。唯一的照明工具只有我的手機,腳下時不時地會被石塊絆到,或不小心溜進雨水沖刷而成的小水溝里。「星期五」一直黏在我的腳邊前行。
「霍夫施塔特動的就是歪心思,那是肯定的。」蘭道夫壓低聲音,低到只有他倆能聽見,「比起這些玻璃珠子……或是任何珠寶,你的眼睛可要迷人多了。」
「我生怕你不會過來。」她劇烈地顫抖著。
我把騾子轉向鏡面谷的方向,並放鬆了它的韁繩,它高興地打起了響鼻,急不可耐地去咬嚼子,「出發吧。」
他往後一縮,嚇了一跳,感到極為震驚:「什麼,不,當然沒有?真正的基督教徒從來不向物件祈禱,薩拉!真正的基督教徒只向他們心中的上帝祈禱。教堂只是承載信仰的地方,我們在那裡得以與上帝親近。」她如何能夠理解這種說法,畢竟她從未參加過禮拜,沒有進過任何教堂,也未曾接受過要理問答的教育。
手機突然響起了電子提示音。莉莉·克拉瑞特滿懷期待地看過來,和我一起讀了埃文回復的信息:有發現。正在回鎮途中。據說是好消息。
他猛地冒出一個念頭,拿起筆來,迅速畫出鎮上建築的空中輪廓線,標示出一座座美麗的尖頂。他把畫拿給薩拉看,同時向她一一解釋,每棟建築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總有一天會帶著她親自領略這座城市,去看那宏偉莊嚴的古老教堂,還有沿海那些上流社會的豪宅。他會陪著薩拉,一路從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邊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細細觀察這座他所熱愛的城市裡,那些或壯觀或平凡的東西。
車子開始往前挪了,我這才隱約看見剛才那個騎手正站在馬的對面。視線被歪斜地停在路肩上的運畜車擋住了,只能看出那人身上穿著牛仔褲和靴子,粉紅色的靴子。
「那樣說太不公平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與上帝建立正確的關係。」
她突然遲疑了一下,凝神望向埃文身後。原本還一臉天真、實事求是地回顧著自己的意外遭遇,突然就露出了相當老成的擔憂神情,「我爸爸呢?」
我走進屋裡,紗門在身後砰地關了起來。
我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打算保留這個證據。然而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證明什麼。我回到車裡,慢慢向前駛去,直到那座橋漸漸從後視鏡里消失,而這未解的謎團卻使我久久不能平靜。
我被幾隻狗和孩子們簇擁著朝屋裡走去,「星期五」在我懷裡扭來扭去,衝著周圍又是威嚇地吠叫,又是好奇地嗅著。剛走到門口,一隻混種狗踩到了系在「星期五」身上的繩子,姑娘們和我只好在紗門外邊停了一會兒,把纏住大家的繩子都解了開來。
「她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薩拉別無他法,只好一路跟著,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起,前幾天夜裡,有那麼一隻山貓,竟敢大胆地跑到他們營地周圍撒野。
身後傳來埃文跟過來的聲音,他抓住我的手臂,攔住了我的再次出擊。鑰匙鏈嘩啦啦地掉到水泥地上,他彎腰把它撿了起來,「等一下。」
「也許他們願意先幫她保留那件禮服,直到我們把錢湊齊。」瑪拉·黛安在和我說起禮服的事情時埋怨道,「我看你應該是不會出這筆錢的。」
「莉莉·克拉瑞特,這種事是不能容許的。他怎麼樣都不該傷害你,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只是有些擔心我,擔心我的某些想法。」
「也許吧,但我不太確定。」這名字像個不協調的單音符,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位於薩拉谷的拉貝爾教會學校。說不定薩拉溪最終也會流經那裡。
我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正如我童年時期被告知的絕大部分內容,當中總會摻雜著不多不少的事實,將主題團團圍住,使其動彈不得,然後慢慢扼殺掉其真正的主旨。
我看了看站在邋遢沙發旁邊,羞怯地注視著科拉爾·瑞貝卡和我的兩個小女孩,心裏思索著,她們能否經常見到她們的爸爸。伐木是一份勞動時間長而且相當危險的工作,每周得工作六天,腦子裡能盼望的只有回家了——這一直是我父親不願去干伐木工作的理由。
「姑娘們總得好好過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著我竭力克制沒有當場揭穿的矛盾局。獵犬買賣得來的意外之財將在一個月內全部花光,用來支付瘋狂的購物賬單,還要借一點給眼下處境困難的各種親戚……直到所有人都變得同樣困難。情況向來如此。我只能獃獃地應了一聲:「哦。」
我伸出手,一把奪過灰馬的韁繩,說道:「行了,這事我會處理的。」
他走近來,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要把我抓住,慌亂在他眼中不受控制地閃爍。我退後一步,抵在木屋牆上,條件反射地把撥火棍亮了出來。
「分開行動才能爭取更多時間。」莉莉·克拉瑞特抬頭看山,呼出的氣息在空中飛揚,「如果我真要跟你到大城市去生活,肯定得學會獨自應對各種事情,不是嗎?」這是她今天早晨頭一次表露她的真實想法。
可是不知為何,我又很想知道這背後的淵源到底是什麼?究竟會是誰的過錯?到底是從小延續到大的兄弟較量,還是存在什麼更深的緣故?
「我覺得,漢娜打開箱子的時候,這個地方應該放著什麼東西吧。」我比畫著箱子里一塊空出的位置,轉過頭仔細打量這間屋子,「也許她把原本放在這兒的什麼東西給拿開了,然後忘了自己這樣做過,或者忘了告訴我們一聲。她到醫院的時候,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而且……」
傑克一手拍上胸膛,做出痛苦的表情,好像他被子彈給擊中了,「啊,被拒絕了。」他咧嘴笑了笑,腳步稍微有點不穩。我聞到一股什麼味道,立馬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傑克在幫我把車從水溝里拉出來后,肯定喝了一兩瓶啤酒,他現在正在興頭上呢。
一整天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這神奇信封的出現猶如清香一般瀰漫在空氣里——令人難心抗拒,心嚮往之。我陶醉在這種氛圍中,看著一沓紙頁從信封里滑落出來。
我朝機艙裡頭張望,埃文終於鬆開懷抱,反覆查看她有沒有受傷。她臉頰和鼻子都破皮了,傷處邊緣有些發青。她的嘴唇腫腫的,還有幾處開裂,不過,若非救助及時,傷情極有可能比這更加嚴重。
我的一個小侄子——瑪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被小樹枝絆倒,腦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從底下抱起,讓他坐在我腿上顛著玩,慶幸能有件別的事情讓我分心。他軟軟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鑰匙,按了按遙控上的按鈕,聽到停車場傳來的喇叭聲,立馬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一直很厲害。」我打趣道,他笑了起來。
海倫略帶憂傷地沖我妹妹笑了笑。「天哪,你眼睛邊上颳了一道口子。」
「趁現在還是熱的,大家快來吃吧。」拉維也補了一句。願上帝保佑拉維。我雖然幾乎還不了解他,卻已經喜歡上他了。他和科拉爾·瑞貝卡一樣,因為家裡的矛盾衝突而感到懊喪不已。
「是的。」
我抱著萬一的希望,拿出了手機。果然,沒有信號。我的可選方案頓時大為縮減:要麼沿原路走回去——而我至少有十英里都沒見過任何像是房屋的建築——要麼就只能去埃文·哈爾那兒碰碰運氣。
沒有回應。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還是一片平坦。偉大的神鷹,也就是所有仍然活著和已經故去的鷹的祖先,從廣闊的大地上空飛過。」她伸出纖長的手指,在空中比畫出一道徐緩的弧線,演示著她所設想的情景,「當它從切羅基人的居住地上空飛過時,漸漸開始感到體力不濟。它揮翅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後從空中跌落下來,撞到了地面上。於是,它撞擊地面的地方,成了山谷,而它重拾力氣展翼飛翔的地方,便成了山峰。」
車子艱難地朝路面爬去,甩起泥漿,越陷越深,甩起泥漿,又越陷越深……
實際上,租期到這周就結束了。霍莉絲當初租下木屋時,沒料到我需要待這麼多天。
「不用擔心,漢娜,我們一定會把你的馬帶回來的。」救護人員向她許諾道。他檢查了檢測以上的幾個數據,然後後退了幾步,走下飛機,看見我沖我笑著說道:「她過來的路上也一直在念叨這件事情——擔心她的馬現在是否安全。她一直貼在它身邊保暖,還知道把落葉蓋到自己身上,正是因為這兩點,她才能有現在這麼好的狀態。真是個聰明孩子。你們可以和她說說話,不過再過一兩分鐘,醫療後送人員就會過來,把她送到醫院里去。」他離開之前,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漢娜的腳,使我也跟著心頭不安起來。
「只要毛毯就好了,」她輕聲說,「我不想給你添什麼麻煩。」
「進去暖和暖和,吃點東西吧。」疲憊感像惡魔一般折磨著我,企圖佔據我的身體。我已有好多年沒有騎過馬或騾子,也沒有連續好幾小時在外邊風吹雨淋,「今晚那件事你做得很對,莉莉·克拉瑞特。」
我答應了,因為我覺得,從羅賓手上買點東西大概是我唯一能為她做到的事。我也希望自己還能幫到更多人。這大山裡還有許多像她這樣理應得到更好發展的聰明姑娘。
她把手機遞過來,我看了一眼,埃文那邊也沒有動靜。
如今,莉莉·克拉瑞特就坐在我身旁,似乎陷入了和我當初同樣的境地,被父親和萊恩山丘扼住了咽喉。
「對,肯定不是。」他把螺絲刀巧妙地插|進間隙中,再次撬動起來,「如果裏面是鑰匙的話,那可真叫人失望透頂了。」他笑起來,露出了一個酒窩,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忘掉了當前的任務。
我往裡張望,首先看到一床被子和一件寶寶用的洗禮服。這會不會是埃文或者他媽媽的呢?旁邊躺著一隻破爛不堪的泰迪熊,只剩下一顆紐扣做成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上空。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里不斷浮現出埃文·哈爾在他那座山頂堡壘中,滿不在乎地關掉了顯示屏的開關的畫面,並且吩咐底下的保安人員:「就讓她待在那裡,這樣她就不能再來煩我們了。」不管怎樣,他確實想把我從這裏攆走。
他馬上便和坐在對面的男人繼續交談起來,那人要麼是教友,要麼就是哪個遠房親戚。
「莉莉·克拉瑞特,出什麼事了?」我掙扎著用一隻手換衣服,感到渾身一陣戰慄,「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用不著撒謊,只要別告訴他就行。我爸爸會把馬弄回來的,真的沒事。」
「他以後不會的。」
她一把將我擁入懷裡,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還是從前那個味道,感覺也還同從前一樣。她抱我的動作十分輕柔,似乎總擔心如果用力過重,會弄壞她手裡的東西。我聞到她身上帶著一股羊奶皂的味道,就是我們在跳蚤市場上售賣的那種。這味道似乎一直殘存在她的髮絲里。她的臉頰還同她小時候一樣那麼柔軟。細細的髮絲,從辮子里散落出來,蹭到我臉上痒痒的,好像她剛學會走路那會兒,媽媽為了幫喬伊準備嬰兒床,將她抱到我床上睡時一樣。那天,瑪拉·黛安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她不想被換到鋪在地面的床墊上自己一個人睡覺。「你怎麼來了?」科拉爾·瑞貝卡鬆開懷抱,又仍然用十指緊扣著我的手,似乎擔心我會被拍打床單的風給吹跑了。
也許在這裏,這個我總也無法求得安寧的地方,也是我最終能夠和自己的過去達成和解的地方。
「我猜也是如此。」我有些酸溜溜地說道。
翻著翻著,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的畫像。薩拉跪坐在地上,豐|滿的嘴唇掛著虔誠的微笑,她高舉雙手,仰望著天空。畫像上方,是許多年以前,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所認真書寫的註釋:薩拉,默倫琴姑娘,1889年10月17日。
「埃文?」
他拿掉掛鎖,將搭扣打開,「我們家族在這地方開過牛奶場,一直經營了好些年。據說,當年那個時候,山泉洞窟里儲存著大量的黃油和乳酪,更有甚者,附近幾乎所有人都聲稱,有個販私酒的人就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我還記得,祖父母會在前面那間房裡加工牛奶,在泉水旁邊固化藍紋乳酪,因為那裡的溫度和濕度都最為合適。不過,自從擔負起撫養傑克和我的責任之後,他們就把這地方給關掉了。我一直覺得,他們之所以這麼做,大概是擔心我們會傷心。我媽媽非常喜歡這裏。在我們因為爸爸的工作調動搬去佛羅里達州之前,她一直把窗前那片空地當作花房,算是她平時休閑度日的地方。」
「我什麼也沒聽見。」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武器,又看看我,有些困惑地說道:「聽我說,如果她真的在這兒,你一定要實話告訴我。我們擔心她可能離家出走了。」
他抬起視線,在房裡瞟了一圈,看見薩拉偎在火邊,手裡忙著邦妮交給她的針線活。這已經成了一種慣例,薩拉和他兩人,總會在哈德森和邦妮睡下之後,在這地方待上片刻。一段時間過後,薩拉會回到搭在廚房的摺疊小床,蘭道夫則在火邊直接鋪上草墊,眼睛盯著翻滾的火舌,回想他們在這地方度過的數周時間。十二月已經過半,如今已是隆冬時節。
「我的打算是,要麼把鎖撬開,要麼巧妙地捅開抽屜。這和你說的,還是有所區別的。」他勾起一邊嘴角,沖我笑了笑,藍眼睛在深色鬈髮的映襯下顯得閃閃發亮。
我們當然有過,只不過,莉莉·克拉瑞特記不起來了。除開幾封來回郵件,和她四年級的《卡片娃娃斯坦利》①課題作業以外,我們完全就是陌生人。
她又抽噎了一下,「我在,在阿爾格斯商店,可、可是他們就要關門了。我沒、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算、算了。我……」
這邊的事情剛剛弄完,牽引車便一路轟鳴著駛上來了。我租來的那輛車,如今已是滿車泥污,也跟著一塊兒上來了。
樹影中,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兔子眼裡的倒影也隨之動了。薩拉這才聽見了動靜——獸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喘粗氣的聲音,這聲音在雪地里已幾不可聞。
我把下巴擱在小寶寶的頭上,閉上眼睛,任由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有些時候,在寧靜的午夜時分,在只有呼吸聲和呼嚕聲的小房間里,我感覺這個家像被子一樣覆蓋並包裹著我,使我感到溫暖而又安全。有些時候,我想象自己大概會在這山裡過完一生——找一個丈夫,生幾個孩子,想辦法養家糊口。有時,這景象甚至會讓人心生憧憬,一種正確的生活。
我告訴她自己正在出差,院子里的床單被風吹得噼啪作響,科拉爾·瑞貝卡憂心地朝那邊望了一眼,「快去把床單收了吧,」我說,「我來幫你。」
「呃……我怎麼覺得已經太遲了呀。」她笑得更大聲了,看到她開心的樣子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興,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還想過,乾脆把路邊那個意外通通忘記。可是,我當然不能那樣。她的家人有必要知道這件事情,再說了,我木屋的後院里還拴著一匹馬呢。
霍夫施塔特保持姿勢站了一會兒,這才準備抬腳走開,並不懷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你就不該在你鑽進山野里的時候,讓這麼漂亮的女人一個人在外四處亂走。再這麼下去,總會有個傢伙出現,用行動向大夥昭顯他的意圖。」
「星期五」堅守著陣地,屋裡回蕩起它威嚇的怒吼聲。
「我就知道你肯定把車藏在背後了,難怪我進來的時候沒有看見。」他憤憤地說道。
我和科拉爾·瑞貝卡聊了一會兒,又觀察了她們母女相處的方式,還看到她和拉維隔著桌子相視而笑,我突然意識到,要不是聖徒兄弟會明令規定,男人和女人必須分坐于桌子兩端,他們倆肯定會緊挨在一起。我很想知道,克雷格——莉莉·克拉瑞特挑選的那個男人——會不會也會和拉維一樣體貼。雖然我很想阻止她過早結婚,但我同樣盼望著,她也能夠獲得幸福。吃完飯後,瑪拉·黛安把蛋糕端了上來,她大驚小怪地插上蠟燭,打趣地拍走那些伸向奶油蛋糕的小手。孩子們咯咯笑著,聲音響亮而又甜美。像這樣的生日蛋糕的確是相當罕見的,看到他們眼巴巴地等到自己那塊蛋糕然後開始細細品味的時候,你很難不由衷地感到高興。就連我父親似乎也因此而十分開心。他一邊笑著,一邊同一個年輕男子,就是我猜測是莉莉·克拉瑞特未婚夫的那個人說著什麼。
我對埃文·哈爾住所距離的判斷果然是對的。到達山頂時,天上已經飄起了冰涼的毛毛雨,『星期五』和我都已凍成了冰柱。車子靠邊停在馬廄前邊的柱廊底下,我的牙齒止不住地打戰,而『星期五』則像狂風中的樹葉似的瑟瑟發抖。
「有時候確實如此。」他自己承認,凄然地撇了撇嘴角,「我是出了名地愛亂髮脾氣。今天我們要到夏洛特去,傑克本來應該留在家裡陪著漢娜的。可是照你所說,他顯然失信了。」
她心裏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渴望,一種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奇怪感覺,這感覺令她有些心神不安,這才決定獨自出來拾柴。她希望清晨的寒風能讓她不再胡思亂想。
雖然腦子裡回蕩著這樣堅定的話語,可我還是不由得回想起,晚間新聞里曾播報過的駭人故事,那些以可怕悲劇告終的家暴事件。許多人起初都覺得自己可以處理,誰知事態發展最終卻失去了控制。實際上,自從傑普那伙人利用布朗·崔格的獵犬追捕薩拉的年代以來,許多男人根本就沒有多少改變,還是那麼霸道野蠻。對於聖徒兄弟會而言,這類事情是關係到他們的自尊、聲譽以及生存的大事。每當有人離開,他們便擔心其他人也會效仿追隨;每當有人發問,他們就擔心其他人也會產生置疑。
我這才注意到我的兩個外甥女正怔怔地站在門邊。
「你別生氣。」科拉爾·瑞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麼,那些想法已經全寫在我臉上了,「其實也沒有太多錢了。瑪拉·黛安和羅伊想給姑娘們過一個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費都由我們兩家平均分擔,拉維和我只借了那麼一丁點,就湊齊了能給茜茜買自行車和分攤食物費用的錢。」「你和拉維還為這事借了錢?」
「這房子是直接挨著山體修建的。」埃文將手指塞到舊奶倉門口那生鏽的搭扣底下,這座倉庫,我頭一次上山的時候便曾經瞥見過。如今想來,彷彿已是多年以前的舊事,然而實際上,才只過去了幾天而已。這段時間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情。
他雙眼迸發著怒火,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無稽之談,相信現在還會有從二十年前的廢稿堆里扒拉出來的書稿?你的那些伎倆或許可以矇騙我的姑婆和祖母,可是——」
她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讓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們。」她用的是陳述語氣,而非詢問,聲音聽來有些顫抖。她那優美的下頜曲線緊緊繃著。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薩拉猶如大師畫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膚呈現出柔和有光澤的色調,捲曲濃密的長發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來搭在她的肩頭。她又接著干起了針線活。
羅賓看見我們,急忙跑了過來,「聽說,是一條獵犬找到了什麼線索,他們順著那條路往裡走去,一直走到了溪流邊上,線索就在那裡突然中斷了。這時候,有人聞到了什麼東西燒著的味道,他爬到樹上一看,果然,真的有一縷輕煙從旁邊的山凹處飄散出來,可是,他們沒有辦法直接下去。直升機趕過去之後,這才確定了的確是她。我們聽到的就是這些消息了。雷正準備到鎮上去了解情況,你們要是想搭他的車一起過去,我可以幫忙照看這兩頭騾子。」她指了指停在附近的一輛卡車,只見先前扮演《勇敢的心》的那個人,此時穿著牛仔褲和夾克衫,一頭臟辮全扎了起來,正要爬進駕駛室去。「嘿,雷,等等!還有人要上車!」羅賓大喊。
「好吧,那是塊禁地,我知道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笑意牽動著面部的細紋在他臉上蔓延開來,「我打聽過你的情況。我在紐約多少也還有幾個朋友,聽說你在幾年前簽下了湯姆·布蘭登的回憶錄。那可是筆大生意。」
「那是,不……可能的吧。」我話都說不清了,被米琪的電話和這個出其不意的消息打了個措手不及,「米琪,我真的一點跡象也沒看出來。我和他也算接觸過幾次了,除非他是個表演高手,否則據我觀察,他簡直恨透了這沒完沒了的崇拜熱潮。我不覺得,他有要續寫《時空過客》系列的任何打算。」
冷靜,不要反擊,不要反擊。
要是埃文·哈爾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怎麼辦?要是我完全搞錯了怎麼辦?
「漢娜……」埃文捋了捋她的頭髮,並拭去順著她臉頰流下的淚水,「那些事根本和你沒有關係,也不是你所能解決的問題。你爸爸是個成年人了,而他總是……沒個大人樣子。不過這事用不著你去操心。你需要注意的,是盡量做出明智的選擇……然後乖乖聽勸,別再去做我們告誡你不要做的事情。」
「這我知道。」
「好吧,那麼,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
為什麼,突然之間,在靜默了三天之後又來了一封新的?到底是誰送過來的?裏面能有什麼東西?假如埃文所說的都是事實,那麼,我之前所讀的那前八章顯然已是全部內容。
他對這句話熟記於心,但最近這段時間的經歷,使他不由得極為憂心,生怕自己倘若當真死在這裏,在這個沒有一間像樣教堂的地方,可能連天堂之門都無法進入。這種擔憂隱含著他心底的不安,害怕上帝沒能與他同在,走進這蠻荒曠野之中。
我笨拙地編了個蹩腳的借口,表示自己此行還有公務在身,但我最後還是告訴她:「我會盡量過去的。」
但是,如果我的實力還不夠強大,不足以應對這即將到來的審判——這場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預料到的審判,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不許你在孩子們面前用那種方式說話。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我根本懶得回答,只是凝神盯著她。
我想起海倫和維爾莉特說過,我長得和漢娜的媽媽有點像,而埃文又曾經警告過我,讓我不要欺騙她的感情,「我還是在外面等你爸爸把我的車拿回來吧,不過還是謝謝你。」
不過我對這盒子也很有興趣。這裏面究竟還藏著什麼東西?
在這個當口,家裡人必定十分關心他此時的行跡——他的母親和親愛的妹妹們生怕有什麼可怕遭遇落到他的頭上。他把寫好的內容重看了一遍,仔細瞧著紙上清晰流暢的筆畫,他落筆極穩,細細交代了有關鋸木廠的各種情形,並營造出這樣一種印象,他所以會在此地逗留不前,純粹是為了學術研究,他對這工廠小鎮的興建過程產生了極大興趣。
無論如何,天氣總算放晴了,氣溫也漸漸開始回暖。到早晨十點,先前的積雪已經基本融化,只餘下掩藏在落葉堆深處的殘留部分。陽光碟機散了迷霧,連山谷的能見度也大為提高,給搜查人員和直升機飛行員進行搜尋提供了方便。然而半天時間匆匆掠過,卻還是沒有半點線索。午後的景色固然美麗,卻也無法消減此刻不斷強烈的不安與恐懼。時間每過去一小時,漢娜能夠平安歸來的可能性便會不斷持續下降。
我往鏡子里看了一眼,因為不確定來人是誰,加上自己沒有化妝頭髮也是濕的,心裏多少有些慌亂。
「這是個好故事。」他對她說,「那麼這世上所有東西,之所以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會以這樣的方式創造出來的,全都憑藉神鷹的翅膀?」
那天夜裡,林子里一有風吹草動,我都被嚇得不敢呼吸。我以為自己肯定會被發現——以為父親或是聖徒兄弟會就要追上我了。我很清楚,在萊恩山丘,逃跑的人不被打一頓絕不會善罷甘休。當我在薇爾達的幫助下獲得克萊姆森大學的獎學金后,父親不僅沒有為我感到驕傲,反而將我召到面前,引述我在申請過程中的謊言和欺騙,並命我對此進行懺悔。他說我計劃逃去那充滿罪惡的世界,就像我母親一樣,令他顏面盡失,蒙受恥辱。他當時威脅我說,若是我不肯懺悔,便要當著整個教會對我施以鞭刑,於是,我只好假裝順從,照他所說的做了懺悔,但自始至終,我都覺得喉間十分苦澀,怨氣散布全身,變得越來越重。我知道自己一定會離開這裏——我和薇爾達早已定好了計劃——也一直期盼著那一天能早些到來。要不是高中輔導老師把獎學金通知信交由瑪拉·黛安帶回家去,爸爸根本就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瑪拉·黛安湊到我的跟前,「你連孩子都沒有,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應該怎麼養育我的孩子。」
然而一進到車裡,她便閉上眼睛,把臉轉向窗外,身體縮成一團,瘦削的肩膀戰慄不停。我打開車上的暖氣,忍耐著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她需要時間冷靜,讓身體暖和起來。我也需要集中精力開車。外面的溫度正在飛速下降,濕掉的路面逐漸開始結冰,路況已經變得相當危險。
車子在淤泥中滑行,慢慢地停了下來。我眯起眼睛,頂著車頭燈,看出一輛吉普車的剪影。鋥亮的黑色車身,帶花紋的四輪驅動大輪胎。這根本不是克雷格或是家裡任何人負擔得起的。難不成,他們還找了別人幫忙?
我駛離了主道,不過是在十五分鐘后,開上了一條捷徑。那是一條蜿蜒的鄉間小道,順著蜂蜜溪駛進一處又長又窄的谷地,那裡是古時候切羅基人的一條商路。這條商路最終又會繞回高速公路。這條三十英里的路程我們過去經常走,有時為了繞過圖瓦什,避開督查過期牌照或偷獵的執法人員,有時則為了避開在山間公路上緩慢行駛的大卡車。
也許最好的法子是接受米琪的建議撤回紐約去,集中精力應對那些能夠處理的問題、可以掌控的選題。那些沒那麼複雜,看上去不像是全無可能的事情。也許回到那裡,我的頭腦會變得更加清醒。能想通如何解決萊恩山丘和《守護故事的人》的問題。
冰鎬突然一滑,劃過他的手指,頓時就出血了。他痛得面部扭曲,揚起受傷的手晃了晃,「這樣行不通。」
應該還有什麼別的事我能幫上忙。應該還有別的什麼方法,能比圍著湖邊一間間木屋地打聽更有效率。「有沒有人到時空過客營區打探過消息,問問她昨天是否去過那裡?前幾天,她曾經稱讚過我在那邊買來的幾樣首飾。也許她是過去找那些東西去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在做最後的掙扎,可是,倘若漢娜真的去過那裡,羅賓沒準就曾看見過她。
「啊不了,真的不用。我得回去了。然後,呃……」我抓緊「星期五」的皮帶,做好逃跑的準備,「然後,今晚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她皺著鼻子,臉上的雀斑全擠到了一起,問道:「我爸爸拿了你的車?」
「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幫了我一個大忙。今晚天氣不好,實在不適合外出。再說了,你們全身都濕透了,而且還弄得滿身是泥。真的不用再管我,繼續你們晚上的計劃就好。今天實在是太感謝了!」
「你之前打過破傷風的吧?」
「我相信。」不過對我而言,不承認這種牽絆反倒要輕鬆得多——擺脫共同度過的童年所帶來的束縛,獨自一人往前邁去。然而,我們之間的紐帶從來未曾消失,而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以一種無法描述的方式牽動著我的心緒,「我也愛你。」
小寶寶放鬆地靠在我胸前,呼吸逐漸變得悠長起來。我換了個姿勢,以免他的腦袋滑落下去。這動作如此自然,熟練而且似曾相識。彷彿幼兒園學過的一首兒歌,直到現在依然熟記於心:「如果並非上帝所創,那又能從何而來呢?」
「我們差一點就……」他沒能把話說完。
「再試試。」我抓著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對了!就是這樣。火車來了!」他柔軟的鬈髮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帶著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氣味,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喬伊。他小的時候特別難帶,體弱多病,哭鬧不停。我曾在無數個夜裡抱著他坐在門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圓月,呼吸著涼爽而潮濕的空氣,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從來沒人像我弟弟那樣深深地依戀著我。
蘭道夫·奧古斯都·查普林
「你們這是怎麼個狀況?」蘭道夫①的聲音打破了冬日午後的寧靜。薩拉立馬將簍子從霍夫施塔特手中奪了回來,她扭轉身子,看見蘭道夫正從旁邊的林子里走出來。他時常會去林中漫步,帶著他的筆和本子。眼下,他手裡拿著一小截樹枝,是從額吉用切羅基語稱之為shee-show②的植物上折下來的。這種植物生長在近水邊,即便到了寒冬,樹葉也不會掉光。蘭德一見著霍夫施塔特,藍眼睛里便燃起了怒火,相應地,對方也挺直胸膛,將下巴高高仰起,像一頭誓要保衛領地的惡狗,「那我能問問你嗎,你幹嗎要這麼操心?」
父親說完這話,便緩緩矮身坐回座位。我搶在議論聲響起之前,俯低身子望向莉莉·克拉瑞特那邊。她緊盯著面前的餐碟,臉色如牛奶一般白得毫無生氣。當她抬起頭時,臉上雖已掛著笑意,但笑意並未流入她的眼底。顯然對於此事她毫不知情。
我轉身就朝屋內走去,埃文立刻追上來,在門口趕上了我,我轉過身面對著他,兩人的距離不自覺間靠近了許多。
我不敢想象,夜幕降臨以後,漢娜將會遭遇什麼,我也沒有料到,搜查活動竟然還在繼續。今天下午,當我的父親、我的妹夫以及萊恩山丘的男人們,帶著獵犬和獵浣熊騾馬抵達之時,我還相當確信,我們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漢娜。騾子幾乎能適應任何地形,並能跋涉相當遠的距離,而且莉莉·克拉瑞特說的一點不假——家裡的獵犬真的能在暴風雪中找出老鼠的蹤跡。在萊恩山丘,狩獵與追蹤不僅僅關乎自身榮譽,也是獲取食物和家庭收入的重要方式。眼下,父親和其他人都已經回家,帶著獵犬和騾子回去好好休息。他們什麼線索也沒找到,漢娜和「黑莓」簡直像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我們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吧。」然而,海倫的話卻在我腦海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我不禁開始擔心,如果漢娜真的去過營區,還被那些人認出身份可怎麼辦?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們都是怎樣看待我的了。」這話聽起來慎重而且明確,意外地十分平靜。而我的體內,此刻像湧起了一場情感旋風,肆虐地攪動著我以為早已在多年前消解的記憶碎片。
「我相信漢娜肯定會沒事的。」很顯然,漢娜的父親壓根就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裡。這情形似乎不太對勁,鑒於維爾莉特正在為此大傷腦筋,「我可以去找找……或者試試看能不能追上傑克……或者別的什麼人。我的車陷在蜂蜜溪路上的泥坑裡了。傑克正要下去把它拖出來。」屋外,牽引機全速駛過,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
「不行,還是你自己去比較好。」
「你剛才是說,你喜歡去這附近某個地方的圖書館嗎?那裡頭關於地方史的資料多嗎,像氏族宗譜這一類的東西?」這倒是很值得試一試。既然書稿方面沒什麼後續,也許我可以調查一下相關史料。而且,要打聽情況的話,博學的圖書館員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人選。說不定,蘭德和薩拉並非只是虛構的人物。
這間農場的存在本身,便如同強大而堅定的薇爾達本人,一下子將我治愈了。它帶來的撫慰就像毛毯似的將我緊緊裹住,我停在車道上,閉起眼睛,不再去看那變暗的窗玻璃,那已遭時間侵蝕的外牆,還有那雜草叢生的花園。我把腦袋搭在方向盤上,不去管落下的眼淚,假裝薇爾達仍在身旁,會伸手幫我擦去。
「莉莉·克拉瑞特,是克雷格乾的嗎?」
「穿上我的外套吧。」我作勢準備脫掉,一股冷風正好從打開的車門灌了進來。
在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的卧房裡,因為電線起火而破裂的那面窗戶,如今已經用塑料布和強力膠帶補好了。眼下,由於這房間已切斷了電源,莉莉·克拉瑞特只好藉助一盞油燈來學習高中課業,而她同時還要照顧我的父親,並且實質上也在幫瑪拉·黛安照顧她那四個孩子。
在趕往圖瓦什的半道上,我又回撥了莉莉·克拉瑞特打來的那個號碼。可還是一樣,沒人應答。
冰冷的現實如橡皮筋一般狠狠抽在我身上,「你是從他的辦公室里偷拿出來的?」
我慢慢長舒一口氣,終於放鬆下來,耐心等待交通恢復暢行。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感謝上帝。突然間,公司的電話以及這項任務所遭遇的種種難題,好像都變得十分渺小。從更大的局面看來,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我今天簡直就是撞了大運。如若不然,這次意外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種結局。
我猜想,或許會有一些《時空過客》的粉絲,因為這場難以想象的意外,而不幸提前結束他們的假期。那匹馬和騎手怎麼樣了?他們被卡車撞到了嗎?有人打電話給911了嗎?我要下車嗎?要把車開上路肩嗎?要去看看馬和騎手的情況嗎?我能幫到什麼忙嗎?
「我們務農啊!」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將吊墜盒蓋打開,露出裏面的浮雕人像。一面是聖母瑪麗亞,在其反面則是耶穌基督的形象。
哈德森隨手擺弄著眼鏡,湊到跟前來,「孩子,你要不要跟我說說,你和你的默倫琴女人怎麼會一點吃的也不準備,徒步走到這地方來?」
她又模稜兩可地聳了聳肩,說道:「一點點吧。」
「往爐子里添根木材吧。這地方可冷了。東北風一來就是如此。我討厭刮東北風的天氣。興許我也會像那些退休的人一樣,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住。」她強笑了一下——我想,大概是為了我的緣故——我一隻手往火里添柴,另一隻手緊緊抱著「星期五」。
「哦,那她果然說對了,不是嗎?」在我母親眼裡,我會成為什麼樣子呢?她能否想象到,我會去到紐約,成為編輯,致力推出更多好書?
也許她是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我們把騾子還回主人手中時,莉莉·克拉瑞特拒絕了克雷格還有父親,沒有同他們一起回去,但我們心裏都很清楚,他們明天還會回到這裏,帶著獵犬還有騾子……以及盼著莉莉·克拉瑞特改變心意的指望。若不是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執法人員,他們可能已經把她強押回家了吧。
要不是科拉爾·瑞貝卡時不時寄來些家庭活動的照片,我可能都認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發色比小時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膚光滑,偏橄欖色,眼睛則同我和瑪拉·黛安一樣,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時候我還沒怎麼發現,原來她長得那麼像媽媽,還有我。
「你還是收下吧。這珠子的顏色和你的眼睛一樣,不過不如你的眼睛那般迷人。」
蘭道夫惶然地凝視著她。或許她已察覺了他的想法,又或許是因為這個家人的話題,讓她回想起了位於田納西州的切羅基族外祖母。
為何此刻,他腦海中卻沒有這種意象?為何他們,竟顯得如此遙遠?
我想起自己趕到阿爾格斯商店去接莉莉·克拉瑞特時的場景——她不過是在室外待了一小會兒,就已經凍成了那副模樣。要是漢娜在林子里迷了路,她知道如何保命求生嗎?更糟糕的是,在這樣暴風雨肆虐的夜裡,若有人發現了她的蹤影,她會不會因為天真或者絕望,而相信了什麼心懷不軌的人?
圖瓦什一帶,路旁溝渠已覆上一層白雪,勾勒出雨水沖刷而成的一條條路線。我趕到的時候,阿爾格斯商店籠罩在一片暗影當中,只能看見安全警示燈和陳舊的霓虹燈牌,停車場里什麼車也沒有。我把車開到正面窗前,感覺心臟揪得生疼。那裡沒有一個人影。難道克雷格已經來了?
「你肯定是在攛掇她讓她自己拿主意吧。別把你那些有害思想灌輸給她。她是個好姑娘,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著她。她會在這間教堂里,和一個萊恩山丘的男人結婚,而你覺得無法忍受,因為這些你都沒有。」她嗓門抬高,吸引了人們的注意,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們之間的這場對峙,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女人的口舌之爭往往先是受到鼓勵,等到必要時男人們再出面調停。
「變成現在那樣,已經有些時日了。再往前已經沒有別的人家了。」她說完便接著挖了起來,既不發表看法,也無意繼續交談。
「我知道了,」她嘆了口氣,「我已經學到教訓了,真的!我差點把『黑莓』,還有我自己,都給害死了。」
「那個盒子能回應你的祈禱嗎?它擁有某種神奇力量嗎?」有一段時間,他一直想同她談論這個話題——藉此向她傳授正確的信仰,使她不帶偏頗地理解神聖教會的教義。如果他給不了她別的什麼,至少可以將這件唯一而又最重要的事情,傳授給她。
他咧開嘴隨和地笑了笑,眼角出現了幾道笑紋。他和埃文有著同樣的笑容,十分迷人的笑容。「我可不像我哥。」他打趣似的說道,不論他的言下之意是什麼,我都覺得十分放心。我可不像我哥,這話正是我現在想要聽的。
他要拋離的,是身在荒山野地而悸動不已的那份心情,那份他逐漸開始認清的心意——儘管他深知這件事是絕無可能的——那便是他對薩拉的愛意。
我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同我說話。
漢娜眨眨眼,有些吃驚,「我沒有離家出走啊。我只是出來找我爸爸的。他偶爾會到湖邊那家店裡玩玩檯球什麼的,他認識那店裡的一位女士。我有天聽見他在電話里說,要和她一起回俄克拉荷馬州去,那裡是她的出生地。我原本打算,找到他以後,就叫他趕緊回家,告訴他你叫他搬出去的話,只不過是一時的氣話。」
「這是他為她畫下的第一張素描。在他看著她進行晨禱儀式的時候。」我翻到畫像背面,閱讀關於這個場景的文字描述。雖然大致景象在看過埃文的書稿之後已經能夠想象到,但這個版本是蘭德親手所寫,用的也是他自己的口吻。紙上的墨跡已經褪得只剩些許印記,幾乎就要完全消失了。對面那頁紙上,蘭德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哇,我好喜歡你的項鏈,太酷了。那個是海灘玻璃嗎?」她突然轉移話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先前買下的那串純手工纏繞製成的海玻璃墜飾。
「『星期五』超喜歡影音室和爆米花。」
「我們又要繞回公路上了。」莉莉·克拉瑞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我們在野鹿出沒的小徑看到了馬蹄印記,便一路跟著來到了這裏,只是誰也無法說清,這一道足跡是否與漢娜存在任何關係。
「好吧。」她誇張地嘆了一大口氣,把梳毛工具交到我手上,這才走了出去。
作者在第一頁列出了這部分稿件的章節序數和標題。
「簡·吉布斯。」
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
如果它能活下去。
「沒錯,就是我。」顯然,我的樣子看上去就很無知。埃文·哈爾答應要寫《時空過客》的新故事?這怎麼可能呢?
「爸爸說你要來的話也可以,只是……要穿裙子,可以嗎?」
我尋思著那個寶寶該不會是她的吧。
「我可以和你一塊兒過去,等車子一拖出來,我就能沿原路再開回去。」如果我能趕在埃文·哈爾發現我再次侵入他的地盤之前離開,那就再好不過了。
鈴聲再次響起,彷彿在請求著我的注意。
她把注意力轉向炸鍋那邊,科拉爾·瑞貝卡和拉維正往一袋袋他們親手捕來的魚做的魚片上撒著麵包屑。我的幾個姑姑圍著桌子忙個不停,男人們悠閑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親便在其中,此時正背對著我。兩邊的人群都還沒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說,他們誰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現。我也很難判斷事實究竟是哪種。
「我從來不許空頭承諾。」
莉莉·克拉瑞特遲疑地看了手機一眼,還是點了點頭,接過去塞進她的口袋裡,然後與我兵分兩路開始行動。我看著她消失在山坡上,這才沿另一條岔道,圍著結冰的河岸往前走去,看見捕魚的潛鳥和常年生活在此的大雁在覆著白霜的船塢底下睡覺,小腦袋埋在翅膀底下。樹林那邊,有一隻鹿正低著頭,在背風處啃咬著什麼,聽到我經過時發出的動靜,立刻停下來抬頭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挨家挨戶地敲門,吵醒了許多睡夢中的遊客,還碰到一個不懼嚴寒清早出門的攝影師。但是,就是完全沒有發現漢娜的行跡。
「那麼,也許他同樣,也在這裏。」她用手指描摹盒蓋上蝕刻的十字架,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還有這裏。也許他無處不在。」她又把視線抬了起來,「否則,又是誰創造了山川,浮雲,還有那晨光幽暗呢?」
她兩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我十歲那年父親帶回家的那隻舶來雞產下的淡綠色雞蛋那麼大。莉莉·克拉瑞特臉上夾雜著驚駭和驚奇兩種情緒,慌忙說道:「我不知道,我得先問問爸爸。」
我覺得很難受,不僅是在生理層面,還有靈魂深處某個地方也感到極不舒坦。難道妹妹們的婚姻都是這樣的嗎?所以瑪拉·黛安才會永遠怒意難平,而埃維·克里絲汀甚至沒有接近我的勇氣?「擔心?擔心就可以毆打女人?!」
他把抽屜放到我手上,又要去拉第二層,然而剛一使力,小拉手便掉了下來,顯然是之前被人扯掉過,然後又重新塞了回去。緊接著他試了試另外那層,可這盒子似乎是鐵了心,執意要保守住它的秘密。
我全身的肌肉都放鬆了,緊接著,又因為新的疑慮而緊張起來,「埃文?」
「那是傑克的玩具。」埃文把小熊翻轉過來,讓它坐到一旁的桌上,並晃了晃它的腦袋,「媽媽簡直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讓他把這隻小熊留在家裡,開始去上幼兒園。」
似乎有微弱的抽噎聲,應該是位女性。是打錯了嗎?要不然,難道會是漢娜?她怎麼會知道我的號碼?我倒是留了張名片給埃文。也許名片還在他屋裡的某個地方,讓她偶然看見。「漢娜?是你嗎?」
「這是他買的。」她低聲咕噥,指著那串珠子。她動了點小心思,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他說,這珠子的顏色和我的眼睛一樣。」
這謎團既令人著迷,又讓人沮喪,然而,在我開車的時候,卻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電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蓋過了我對於《守護故事的人》的疑慮。
他嘴角揚起了一下,儘管他極盡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
我的稱讚只贏得了一個敷衍的微笑,「這個嘛……一開始,我其實並不怎麼擔心。我以為很快就會有人過來找我。可是,壓根就沒人聽見我的喊聲,而且整整一晚上,我都沒有聽到有人或者四輪摩托或者其他任何東西經過的動靜。我對『黑莓』說,『情況不妙了,我們肯定到了一個特別偏僻的地方』。到了第二天,我聽見了直升機的聲音,可他們每次都是從上空直接飛過,根本沒有發現我們。我又對『黑莓』說,『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這裏。』可是,毫無疑問,我們根本爬不出去。這時候,我就知道,我必須想辦法把火生起來。幸好,我外套口袋裡就裝著火柴,太奶奶平時常和我說,到了森林裏面,一盒火柴可能就是決定生死的關鍵。然而,周圍所有木柴都已經完全濕透了。我用了大半盒火柴,結果卻什麼也沒點燃,於是我就決定,還是先留下一部分為好。
拉貝爾,蘭德位於查爾斯頓的那個家?
我鑽進車裡,準備離開父親的房子,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從前的那些場景。路的那一頭,瑪拉·黛安和羅伊的拖車房也沒比其他地方好到哪兒去。頂上就蓋著用舊輪胎壓住的塑料薄膜。我去年曾寄給瑪拉·黛安三千美元用於給拖車房換上新的屋頂,這筆債務我直到現在都沒還完,而如今這裏根本沒有新屋頂的蹤影。
「嗯,可以這麼說吧。」
我察覺到埃文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注視著漢娜,嘴唇微微張著,「什麼……什麼秘密基地,漢娜?」
「知道了,夫人。」我無動於衷地回應。每當她說出那樣的話,我都會被嚇到。那些話與我所受的教導簡直天差地別。我已經因為媽媽的不純血統而備受責難,不想再為了異教言論擔上被燒死的風險。基本上,當薇爾達·卡爾普開始談論宗教話題時,我都盡量不讓自己認真去聽。
「這裏由我說了算。」我的父親糾正道,「現在,我有話要對大家說。」
「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書稿可找了。關於《守護故事的人》,我所寫的全部稿件,也不過就是七八章左右。你讀到的那些,應該就是全部內容了。創作的原型是我從小聽到大的一個故事——這大山裡世代留傳的一個故事。那份書稿別的不說,退稿信倒是收了一大堆,然後就不了了之了。我有好多年沒再想起這件事了。
心中的怒火頓時像一塊被打碎的玻璃似的嘩啦啦散落一地,我突然覺得有些可笑,但還是強忍住了。「得了吧,那我就捅到報社去,告訴他們你之所以提出訴訟,是因為被吉娃娃攻擊了。」我推開紗門去抓「星期五」,「如果你真和《守護故事的人》的書稿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就不要再來煩我了,不然、不然我就放狗來咬你。」
薩拉沒有吭聲,只不時地點點頭,出於禮貌,也有一丁點入迷。沒想到,霍夫施塔特竟然挺會講故事。事實上,她來到薩瓜瀑布的這幾周時間里,還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他常常好幾天不見蹤影,只在移送捕獲的獵物時才會再次現身。他非常了解山中野生動物的生活習性。同樣,他對植物也十分熟悉,知道如何處理某些根莖和樹葉,把它們做成美味的食物或是藥品,因此他也經常會採集這些東西。
小兔子待在原地,離她很近,只要她願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適合在外面待著。」她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這種親近感,還有這隻小動物的溫馴表現。它還只是個幼仔,沒完全發育成熟。如果它能挨過這個冬季,到來年春天,就可以尋到配偶開始產仔。
「要我說,你戴上這串項鏈肯定會很好看。」霍夫施塔特的手指在空中比畫了一下,似乎想撥開她的頭髮,看看那珠串將會配上的肌膚。
陽光透過窗玻璃折射進來,散落在桌面上,透過地上那已有些變形的杉木箱上灑下了點點光斑。他順著光線移動視線,頭自然而然地歪了下來,「她很喜歡那箇舊箱子。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家裡遭遇了龍捲風,這箱子就是當時倖存的少數幾樣東西之一。」
我放棄抵抗,任由淚水徹底決堤。「一場好雨可以讓土地變得平整。」薇爾達·卡爾普過去經常說。我現在就需要這樣一場好雨。
我從那圈草坪椅旁邊經過時,我的父親連動都沒動一下。「珍妮·貝絲。」他不冷不熱地說。
只見一個高大灰白的身影躍過水溝,消失在運畜車後面,緊接著再次出現——是一匹馬。它跑得肆無忌憚,腦袋被騎手使勁拉向一邊,好讓它https://read.99csw.com掉轉方向避開迎面開來的汽車。
我好像不經意間冒犯了她,她非常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我知道那個字念什麼,如果你好奇的是這點的話。我有在上學,而且門門功課都是優秀。還是我在圖書館看了很多歷史書,才弄清楚媽媽做的服裝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又不傻。」
我怎麼會對自己的妹妹產生那種想法呢?
「總之,你們大可不必為我憂心,倘若此前,你們確實做了這樣的傻事情。我一切都好,山裡的清爽空氣和宜人風景簡直令我振奮不已。這藍嶺山脈,確實是一片天堂之地,倘若這世上果真存在這樣的地方。當然,我一直謹記,細心研究此處的動植物群,並努力向山中居民宣揚教會的真理以及全能偉大的上帝……」
「沒什麼,反正我們屋裡總有跳蚤。」科拉爾·瑞貝卡在我們重新落座時毫不在意地表示。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衝擊。是啊,在紐約,要是你的狗坐在遛狗公園裡隨便亂撓,人們都會很嫌棄地看著你。
蘭德聳聳肩對他的斷言表示不屑,儘管他早就因為內心裡涌動的情感而感到不安了。就在今天早晨,當他從草墊上坐起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薩拉,她就睡在帘子的另一邊。「我會在明年夏末的時候回家去的。」
霍夫施塔特和善的聲音很有吸引力,像在召喚一隻小動物去到他跟前,「你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我看見過你盯著它的樣子。你就收下這份禮物吧,就當是一個朋友送的。」
「肯定不會是紙。」我感覺頸部的脈搏跳得十分厲害,心裏滿滿都是期待。
爆米花機有動靜了,開始有鬆軟的米花粒從炸鍋中噴到玻璃容器里,我包里的手機就在這時突然響了。我拿出手機接起電話,眼睛仍然盯著面前的機器。
「珍妮·貝絲!」她抬起手來,原想捂住嘴巴,卻在半空中停下來,轉而撫平散落的髮絲重新編進辮子里。
我朝又黑又深的倉房裡看了一眼,「這個嘛,我看還是你先進去吧。」暗淡的平板玻璃窗使得室內光線十分昏暗。我小時候在這種地方同銅頭蛇、浣熊還有負鼠狹路相逢的經驗簡直太多了。
她還只是個小姑娘,卻被獨自留在世上,面對這難以理解而又無比殘酷的環境。他希望能在自己離開之前,為她尋到一個合適的安身之處,但問題在於,具體究竟如何實現,他自己也還全無概念。對一個擁有默倫琴血統的女孩而言,她的選擇餘地極為有限,而周圍的困阻實在太多,尤其薩拉還沒有家人留心照顧。
「邦妮還等著配料做菜呢。」她附和道。很快,工地上的男人們就要過來了。他們飢腸轆轆地趕來,盼著今晚能吃上新鮮的肉菜。
蘭德啜了一口咖啡拖延時間。他有膽量對這個人直言相告嗎?誰知道現在將薩拉抓回去能夠得到什麼酬勞?沒準連他自己的腦袋也會不保?
「你這可有些嚇人了。」我坦言,看到他把螺絲刀從抽屜一端移到另一端,像開啟香檳酒瓶的軟木塞似的,慢慢扭動使它鬆開,「看你這架式,好像之前真開過鎖似的。」
「你想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嗎?」她凝視著他,視線彷彿刺穿他的身體,將他定在了原地。「當然,薩拉。」
莉莉·克拉瑞特急忙起身迅速離開了。
「可以這麼說吧。」
我怎麼忍心拒絕她?然而……我又如何能答應她呢?我不能再為了寄錢回家,而讓自己跌入信用卡卡債里越陷越深。
我一時還有些震驚。這真是昨天給我留下了有些負面印象的那個人嗎?他實際上似乎還挺友好,非常友好。願意出手拯救一個被困於泥地落魄無望的女人和一隻小狗。
薩拉思索了片刻,「我們的祖先來自許多不同地方,額吉是這樣說的。她和我講了海洋居民的故事,也同我說起過山地居民的傳說。這兩種血統都在她體內流淌,因此,她既和我說這個族群的事情,也告訴我另一族群的歷史。還說要由我來守護這些故事。『薩拉,』她這樣說過好多次,『所有血肉之軀最終都將消逝,然而故事能在這世上永久流傳下去。你要牢牢記住這些故事,待我從這世上解脫之後,就要由你來充當守護故事的人。』」
蘭德示意男人坐下。儘管看不出會有什麼問題,他還是向後靠在椅背上,手慢慢地滑進包里,同時摸到了他的手槍和祖父的《聖經》。他和薩拉確實吸引了不少注意,昨天,暴風雪終於停歇,他們開始朝下遊方向繼續往三叉鎮上前進,當兩人拖著步子出現在鎮上時,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幾乎就要筋疲力盡。幸運的是,白天的氣溫暖和了不少,陽光迅速融化了冰雪。他們一直沿著河岸前行,偶爾繞路避開別人的住所,儘可能避免被人看到他們路過。
我開車朝鏡面谷駛去,途中再沒提起這個話題。等我們趕到藥店時,店門外已經停放了好幾輛警車,還有警犬隊的戰術車正在巷子裡頭待命。藥店裡頭,海倫和店員們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給大家供應咖啡,一會兒四處打聽是否有人見過漢娜。
「我就是想在你離開之前見你一面,不行嗎?」她的嗓音同科拉爾·瑞貝卡一樣甜美動聽,不知她是否也擁有同樣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識到,在此之前,自己從沒和她通過電話。一次也沒有過。這些年來,她曾經就學校的課題選題給我寫過那麼幾封信,不過,我們的交流也就僅止於此。
「上來吧。」他說完,讓我先坐上車,然後抬起一條腿跨過座椅,單手撈起了「星期五」顫抖的身軀,「抓緊了,我可不想把你甩下去。」
「沒那麼嚴重,不像……」她的視線在地板上打轉,似乎想從那裡尋到什麼答案,可以使整件事情變得合情合理。然而這事根本就沒有一點道理。
「在暴風雨即將來臨的這個當頭?」
「我們記得,在埃及的時候不花錢就吃魚,還有黃瓜、西瓜、韭菜、蔥、蒜。」腦海中響起薇爾達·卡爾普的聲音,那是《舊約·民數記》中的一句。
「其實,納撒尼爾和安娜的原型,就是我的父母親。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好像總是能夠心意相通,就像故事中的納撒尼爾和安娜一樣。當然,我也知道,我的看法可能過於簡單,只是基於我小時候的記憶。我相信,他們肯定也和別人一樣,遇到過這樣那樣的問題。」
「當你取得某種成就的時候,為自己感到驕傲是很正常的。」
薩拉心裏很亂,像一窩在開春時節被人在空罐底下發現的小老鼠一樣。
「啊,沒錯,那件事。」她轉了轉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個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來。莉莉·克拉瑞特的個性意外地很有朝氣,「我後來只晉級到了州級科學展,不過既沒贏得名次,也沒獲得獎學金,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聳了聳肩膀,視線望向草坪椅圍成的那個圈,這眼神不禁使我開始揣測,父親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這些成績的呢?
「沒錯,確實是個好天氣。」
「你好?」
蘭德已設法在三叉鎮上找到了住處,但整個過程並不太順利,這讓他覺得,他可能沒法像先前計劃的那樣,在這裏給薩拉找到一個安全去處,然後再繼續獨自上路。
「S-A-R-R-A(薩拉)。就在以前的拉貝爾教會學校下邊。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早同你說過,叫你離漢娜遠一點。你這又是在做什麼,跑到我家來四處打探,想找到更多所謂的神秘書稿是嗎?」
「這什麼鬼東西!」話才說完,我有些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開始拚命敲打車窗。
我此時方才明了,這地方從來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懼與懲罰以外的任何東西,只有毫不講理的絕對控制。這座建築絕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獄的入口,這裏根本看不到愛或者恩典——沒有我在家中自己閱讀《聖經》時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內容。男人們篡奪上帝的權力,霸佔了這個地方,將它變成一尊金牛犢①,一個崇拜的偶像。要是我還像從前那樣對它俯首讓步,我同這些仍然聚集在他們自己用廢紙爛鐵樹起的神像腳下的無知人群,又有些什麼差別呢。
至於桌子那頭的男人們,則相互拍著後背慶賀著這件喜事,中間還夾雜著這樣的聲音,說什麼,若是販狗的生意能夠做大,克雷格大可辭去開卡車的工作,過來給我父親賣力。
「當然了。鏡面谷這裏就有個很棒的圖書館,多虧了哈爾家族的資助。裏面有個很大的舊房間,堆滿了各種地方史的資料。」她又把手伸到桌子這邊,「對了,我有好些和你這件襯衫特別搭的項鏈,就在那邊的攤位上。你想看看嗎?」
在一間活動房屋的門廊上,一個穿土灰色寬鬆裡衣,手裡掛著個奶瓶的小娃娃正在走來走去,似乎對這早晨清涼的天氣毫無知覺。前方的水溝那邊,有兩個穿著邋遢牛仔褲的小男孩蹲在水坑旁,一個生鏽的咖啡罐子擺在兩人中間。繼續往前開上一段距離,一個穿著黑色牛仔靴的少女,坐在輪胎鞦韆上蕩來蕩去,她頭往後仰,一頭金髮在空中飛揚,應該是十六七歲吧。院子里有個臟髒的嬰兒圍欄,有個小寶寶正想從裏面爬出來。
「嘟!嘟!」他咯咯笑著,「啾——啾來了!」
「莉莉·克拉瑞特會留下來和我待在一起。」我迅速答道。海倫要操心的事情夠多的了,無須再為我們家的鬧劇而費心。
「就在山坡下面的老石房旁邊呀。」
前往鏡面谷的路上,大家不停討論著這樣或那樣的傳言,但可以明確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莉莉·克拉瑞特把我的手拉過去,用兩隻手握住,攥得緊緊的。車子抵達鎮上時,眾多媒體攝像已聚集在主幹道上,開始急匆匆地搶佔最佳位置,顯然是在為什麼活動而做著準備。
「考慮過上大學嗎,比方說位於庫洛維的美國西海岸大學?」我開始追問起來,感覺時間已經所剩不多,「獲得獎學金的辦法有很多,莉莉·克拉瑞特。不是只有參加州際科學展這一種。」
傑克和我們在柱廊底下碰了面,「你還挺會開車的嘛。」他指著濺在一側車身上的泥漿和仍然卡在底盤上的長草葉。
「那要幫到什麼時候?!」我朝她逼近一步,這動作過於突然,嚇得「星期五」馬上行動起來。它衝到房間正中,像職業拳賽的裁判一樣站在那裡,「我還要為你們的生活埋單多久?還有爸爸,現在連埃維·克里絲汀和她丈夫也到農場去了是吧?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能去找份工作?」
我眨眨眼睛,踩住剎車,又看了一眼。薩拉拱橋。不是我的幻覺。
「是嗎,我看這匹『黑莓』就挺不錯的呀,另外,總是嚇唬你太奶奶可不太好,不是嗎?既然你明知道她會操心,或許你應該經常在她面前出現一下。」
瑪拉·黛安衰老得十分厲害,要不是她那雙蜂蜜似的淺褐色眼睛,我大概都認不出她來了。原來的棕色頭髮變暗了,幾乎成了黑色,緊緊地攏起來紮成了一根辮子,如同她那下垂的嘴角一般嚴肅。她的臉好像有些腫,重重的黑眼圈掛在眼睛下邊。總體而言,她看起來疲累不堪。她原本就長得很像祖母,如今的相似度簡直就到了嚇人的程度。我彷彿看到了祖母常年擺在臉上的那副表情——憤怒、厭倦、極不耐煩。
為什麼還有人在玩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這個人究竟想要達成什麼目的?
「克萊姆森,」埃文·哈爾複述道,凄然地撇了撇嘴角,「你們出版社倒是夠聰明的,還知道派個本地人過來,搞得跟什麼秘密行動似的。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之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這事純屬意外。吸引我來到這裏的那份書稿只是碰巧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並不是我主動要求的。」我腦子裡除了激憤,還有名為謹慎的情緒在使勁搖旗警示:當心你所說的話。要是那份書稿真是他寫的,而有人瞞著他把其中部分內容送來了木屋,這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計我就再也見不到後續章節了。
看到大家轉過頭來,我一下子也來火了,「相信我,你不會喜歡我的回答的。」我四下搜尋「星期五」的身影,打算現在就帶它離開這裏。我可不能在這種時候爆發。要是瑪拉·黛安當真和我算起舊賬,後果絕對會是災難性的。
「為此我將為你祈福。真的。」她嘴唇凝住,身體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我但願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珍妮·貝絲。」
我在想,漢娜會不會經常這樣,從家裡跑出來,騎著馬兒沿路溜達。她之前提到過蜂蜜溪,也說過她知道牧場大門的密碼,可我當時並未細想,這些究竟意味著什麼。她騎馬外出的時候,會經常和路上碰見的人說話嗎?如果,有一天,她一個人去到荒郊野外,遇見了壞人可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瑪拉·黛安和我都在試圖讓自己冷靜。一時間,戰火彷彿已被科拉爾·瑞貝卡控制下來。然而,瑪拉·黛安卻又挑起了一點餘燼,「這樣吧,在你瀟洒地離開這裏,回到你了不起的城市,做你了不起的工作之前,至少到前邊去看上一眼吧,現在正好沒人在家,去看看你的爸爸正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不過漢娜十分清楚,於是說道:「是太奶奶嗎?」
「沒錯,我確實想念他們。聖誕節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對他們的思念,想到他們一定會為了慶祝這個節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圍坐在大桌旁。放聲歡笑,講許多動人的故事。而我的那個位置,則只能空出來留在那裡。」他邊說邊在腦子裡想象,思鄉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讓人備受折磨,像童話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縫衣針一樣,「你知道聖誕節嗎,薩拉?」
「我聽到你打電話了。你真的見過埃文·哈爾嗎,真的,是他本人嗎?」
他略帶情意地咧嘴笑了笑。我回想起我們初次相見的那個下午,還有挂車里的那隻小羊羔。先前在醫院的時候,我已經答應了漢娜,等她身體康復以後,就送一隻剛出生的羊羔寶寶給她。科拉爾·瑞貝卡已經表示願意幫忙。只不過,這個計劃我還沒向埃文坦白。
「母親從沒告訴我們真正的結局。我們聽說的,一直是那對苦命鴛鴦的悲情故事,他們為了不被拆散,雙雙從薩瓜瀑布跳了下去。在《時空過客:清算日》那本書里,納撒尼爾和安娜一起逃脫的場景,就是以此作為靈感的。當然了,納撒尼爾擁有時空門這個優勢以及靠近水邊的有利位置,時空門高速運轉時所釋放的量子光會在水面形成一道彩虹,從而造就了這對戀人在不同時空來回穿梭的傳奇。」
「沒錯,她回來了。」他沒等腳架落地,便轉身朝直升機走去。我往後退了退,讓出了道路。「走吧。」他在軍綠色飛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喊道,朝我伸出手來。一種突如其來的期待之情使我渾身打了個哆嗦。我們牽著手從空地上跑過去,儘管旋翼葉片遠遠高過我們的頭頂,卻還是下意識地低下頭前行。
埃文拿起來掂量了一下,又把它放回桌面,「裏面還有別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我能聽見它在裡頭四處移動的聲響。」他在房間里掃視一圈,「我們找一找,有沒有什麼工具能把它打開吧。」他發現架子上有把螺絲刀,便朝那邊走了過去。
我有點動心了,但我想象得出,若是埃文·哈爾回家看到我——一個他已經有些反感的女人——在他的家裡,觀看他最討厭的,《時空過客》電影時,必定又要與我大吵一番。最終,我還會落得被他告上法庭,或者直接扔進監獄的下場。
我站在一旁靜候,看著他抬手撫過那由玫瑰和藤蔓圖案構成的漩渦形金屬裝飾,默默擦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塵。
她能到哪裡去呢?是不是店鋪關門之後她就已經走了?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呢?今晚這種天氣,待在外面得多冷啊。
是不是有人——埃文·哈爾或真正寫出這故事的什麼人——根據這個地名為書中角色起了名字,又或者,這地方是否就是因為某個真實存在的女性而得名的?那個故事會不會是真的?
我回到放映室,麻木地坐到躺椅上,電影此時已經開始,埃文·哈爾構建的奇幻世界在大屏幕上亮了起來,我努力投入劇情,盡量讓自己放空。《時空過客》這部電影,先不說別的,倒是逃避世間煩擾的理想之選,就像我小的時候,縮在祖母家的冷藏屋後邊看書一樣。
「嗯,沒錯。」
我很想把剛才目睹的情形轉達給什麼人,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這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不僅打消了念頭,還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薩拉這樣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頓絕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樣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難有她的位置。上流社會永遠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說樓上的主人家,就是廚房裡幹活的那些女人,都不會願意與她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錢人肯定會因為她的異域風情和美麗,想方設法把她納為情婦,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不齒於她的身份。
我急忙做出反應,只盼能體面地離開這裏,「我真的該走了。既然已經有人回來陪你了。」後面那句話是我為自己辯解所做的嘗試。但願能有一丁點用處。
「你確定這樣合適嗎?」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只好加大力度,握緊他的手臂。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告訴他,漢娜現在就在屋裡,在這個安全而又溫暖的地方,「我把我妹妹帶過來了。她男朋友跟她吵了一架,還對她動了粗。我剛從圖瓦什把她接了過來。至於漢娜,自從前天在你家一起看過電影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她了。」
「她很喜歡你。她今天原本是打算到湖邊克萊夫大叔住的地方去的,但我覺得,你看見她和那匹馬的時候,她也許正在前往小木屋的路上。她反覆問了我好多遍,你還會不會再過來。」一面牆逐漸出現在我們中間,一點一點地向上堆砌,我幾乎都能聽見磚塊正在搭建的聲音,叮噹,叮噹,叮噹。埃文看不見這堵屏障,但是我可以。
「我有留心獵犬的叫聲,也有注意黑熊的糞便。」她為了讓下巴不再顫抖,把頭仰了起來。老實說,她原本可以聽得更為仔細,不過她一直在思索自己坐在火堆旁看著他熟睡時湧起的那種感覺,「我從出生就開始學習和熊打交道。」
沒有人回應。傑普離這兒還有多遠?其他人去哪兒了?蘭德有聽見聲響嗎?他醒過來沒有?拉維掃了一眼通往河邊的斜坡,又掉轉頭來。他從旁邊經過時,薩拉緊張地閉起了眼睛,聞到混著柴火、麥芽威士忌以及馬兒咸汗沫的味道。他們一直在拚命趕路,連下雪的時候也沒停。
她眼睛一亮,表情激動起來,一瞬間,竟令我想到了潔米,她碰到時尚品牌清倉特賣時,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你能讓他給一些東西簽上名嗎?」
這時,一陣四輪摩托車的隆隆聲如同來自救世主的喃喃低語般傳了過來。這簡直就是我的救星,消解了我之前所有的不安,一股暖流注回我的身體,驅散了我先前所有的寒意。聲音正朝這邊靠近,並且逐漸變得響亮起來。
「我總盼著傑克能變得成熟一些。我試過了,都沒用。」
「沒錯,我必須得走了。」我將她的手拿開,雙手捧住她的臉,看見她又變回了那個悲傷而脆弱的小女孩,「剛才上來的時候,我在車裡所說的話都是認真的,知道嗎?類似那樣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你聽明白了嗎?」
「如果那些刀沒有賣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維因此陷入困境呢?」
「她不會再騎那匹馬的。」
「你才十七歲,莉莉·克拉瑞特。以你現在這個年紀,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還為時太早。十七歲的時候,就應該到外面多見識見識,這樣你才能選出最適合自己的那條路。嫁給克雷格並不是你唯一的選擇。你還有好多別的路可以走。」
「星期五」似乎也覺得奇怪。我回到起居室時,它正站在那裡,前爪搭在桌上,像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似的,在信封周圍嗅來嗅去。
「我們最好走下去,這條路不太好開。」
「說實話,我也是。」我這樣想著,低下頭準備將手機放回手提包里,「不過只有一點點。」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一團不太尋常的動態,使我急忙把注意力放回前方的擋風玻璃。我呼吸不由一窒,丟開手機,猛地踩住剎車。前面的皮卡車緊急擺尾急轉,它的後輪立刻鎖死,橡膠表面緊貼著地面摩擦。接著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接踵而至,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放慢拉長——隊伍的最前頭,一輛運畜卡車發生側滑,車輪底下冒起了黑煙。一陣風從我車前迅速掠過,帶起了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瞬間擋住了我的視線,隨後便又飄散開來。
女孩們從我身後的門跑了出來,迪迪撩起裙子,光著腳飛快地衝過我身邊,兩條細腿像小鹿一般輕快。她跑起來像在飛似的,和她母親一模一樣。曾經有教練懇切邀請科拉爾·瑞貝卡參加學校的田徑隊,認為她甚至能夠藉此贏得獎學金,但是我父親不肯答應。
一個男孩子跑過來,拍了紅髮姑娘一把,把她變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馬飛奔起來,從我旁邊擦身掠過,近得我能感覺到有風。瑪拉·黛安瞟了這邊一眼,兩隻眼睛都瞪圓了。她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數落那群孩子,叫他們不要跑到炸魚鍋旁邊。
瑪拉·黛安此時看向了我們這邊,咬緊牙關,下巴前探,伸長脖子。壓低的討論聲從坐在那圈草坪椅上的人群中傳來,可我聽不出具體在說些什麼。一個鬢角很長的年輕男子突然不再說話,視線從印有福特字樣的帽檐底下投過來,注視著我們。我在想,他會不會就是要和莉莉·克拉瑞特訂婚的那個人。
「他們自然都不願在安息日這天進行交易,」科拉爾·瑞貝卡馬上向我保證,將甜茶倒進我們面前那並不相襯的塑料杯里,「但他們需要拉維當司機,開我們的卡車把他們送過去,而今天是他唯一不用去木材公司的日子。其他時間他都要工作。」
「噓,」她壓低聲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傢伙。」這是額吉對那些不食用的動物說的話。「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創造,我的孩子。」她說,「眾生平等,沒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樣的道理,沒有一件不應當被我們重視。」
我仔細端詳骨雕吊墜盒與旁邊的佩珠。這光滑的表面與雕刻的凹痕觸動了我心底某個熟悉的角落,泛起了某種不可言說、無法描摹、難以定論的奇妙感受,「蘭德和薩拉不是什麼虛構的角色,他們真的在這世上生活過。那個冬天過後,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故事?他最後到底是回家去了,還是留了下來?」
「我相信你會的。」
「你今天還是過來找埃文談事情的嗎?他眼下並不在這裏。」
「額吉?這是你外祖母給你的?」他心裏好奇,湊近了去,但並未起身向她走去,這種時刻太過脆弱,他不願意輕易將它打破。他之前就時常琢磨這項鏈的來歷,還有那些古怪的動物圖騰所象徵的寓意,「我以為她就來自這片山林——是個切羅基人。」
「瑪拉·黛安,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可是你孩子的生日聚會。」我站起身來與她平視,「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她心底仍有個疑問,彷彿撲扇著翅膀,乘風鼓動。當蘭道夫像那樣深情凝望她時,他究竟在看什麼呢?
於是,現在我正開著車,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後座上放著包裝精美的窗檯盆栽和兒童玩的沙灘工具套裝。我在來的路上,和「星期五」順道去了趟山葉堂,在那裡買下了這些禮物,免得到時空手出現。考慮到家裡的經濟狀況,還有爸爸那間房屋的現狀,小孩子生日聚會的預算恐怕會比較微薄。
「哎呀,它可不是小狗,它已經成年了。它天生就長不大的。」「星期五」亮出它的滿嘴尖牙,或者為了證明它的年齡,或者為了沖那隻把迪迪拖近的獵犬虛張聲勢一下。
「我當然會過來呀。」我撫摸著她的頭髮,手心的溫度融化了她發上的冰霜,「不論什麼時候我都會來的,莉莉·克拉瑞特。」這話說來有些莫名其妙,簡直就是相當離譜。這些年來,我從來沒陪伴在她身邊,更沒做過任何能改變她命運或者能幫到她的事情。
「那麼,不然就從社區大學開始吧?」我很著急。莉莉·克拉瑞特因為背對著那邊,所以可能沒有察覺那圈男人竊竊私語正在醞釀著什麼。我父親把瑪拉·黛安叫了過去,不難看出來,他們是在談論與我有關的事情。
她為難地咬了咬嘴唇,將項鏈放回胸前,又埋頭干起了針線活,「那麼,那棟建築本身擁有什麼力量嗎?你會向它祈禱嗎?」這話暗指了他先前的那幅畫作。
他搖搖頭,濕掉的深色髮絲有些捲曲,頭上的冰霜還沒有完全融化,「老實說,不是太好。」
「我是在這地方長大的,沒問題的,我肯定能找到回來的路,我能幫上忙,我可沒辦法坐在這裏什麼也不做。」
負罪感如同雪崩塌落的冰雪,沉重且冰冷地壓上我的胸膛,使我逐漸感到無法呼吸。這些人正在摧毀我妹妹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壓得實在喘不過氣,她根本不會寫信來向我求助。
蘭道夫被她這麼冷不防提問給問住了。他視線飄來飄去,思索著如何回答。他要怎麼解釋才能使她明白,有這麼一種研究植物和鳥類的學科,而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盼著能在學術上有所發現?在薩拉的世界里,這類事情根本不需要什麼參考資料。她知道各種植物的用途、種植方法,以及它們何時會結花苞,但她絕不會想到要去研究、編錄以及記載這類事情,那些事她通通記在心裏。
我覺得腸道很不舒服,好像被誰抓在手裡絞乾了似的,「我得看看明天什麼情況再說,行嗎?」妹妹所祈求的願望竟會繫於我身上?這該怎麼辦呢?
「醫生給她注射了鎮靜劑。漢娜失蹤的消息,讓她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非常的自責,覺得是她沒有看好漢娜,又因為她求醫的事,佔用了埃文太多時間,而且還在昨天那個時候睡著了。她甚至覺得,傑克會屢屢惹上麻煩也都是她的責任。她總認為,他的那些毛病,是因為她教養不當所致。我真不明白他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是那麼不理智!你知道嗎,他直到現在都還沒露過面。他甚至不知道漢娜已經失蹤的消息。」她使勁眨眼,拚命忍住淚水。
薩拉匆忙轉過身來,看見這個名叫霍夫施塔特的男人,正站在距離自己不到一兩英尺的地方。他把手伸出來,一條鍍銀的玻璃珠串順勢垂了下來。這種珠子通常只是用於交易,而且不是特別值錢,不過在她看來已經相當討喜。她從未接觸過什麼別的珠寶,只有切羅基族的祖母留給她的,手工鑿刻的骨雕串珠和精雕細琢的祈禱盒,她確實,有好幾次,偷偷將渴望的眼神投向了那鍍銀珠串所在的位置。
「別過來!」我大喊,兇狠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它,「我現在可沒心情陪你玩。」
「這事得由你們的爸爸說了算。」瑪拉·黛安嘴裏罵著,眼睛卻央求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我現在只是很擔心那個小女孩。」她這樣說道,此時我們已經來到了大儲藏室里,裡頭放著好幾張摺疊桌,桌上擺滿了食物、熱咖啡、飲料、手電筒電池以及搜查用的其他工具。海倫正和別人認真談論維爾莉特的身體狀況,「睡了。她太虛弱,聽說我們還沒找到漢娜,就受不了了。」
我不禁感覺脊背一緊。這簡直就是父親嘴裏會說出的話。你以為自己是誰?巴黎女王嗎?卡爾普那個女人又給你灌輸了什麼大胆的想法?
卡車司機看看我的車,看看我,又看看那匹馬和漢娜,估計是在想我一個人要怎麼才能把這些同時從路邊弄走。他往後退開,舉起兩隻手以示無辜,卻只叫人感到古怪。
我又爭取了幾天時間,繼續留在鏡面湖這裏——自從上次和埃文談過以後,我怎麼可能不留下來?對於送到木屋的那些書稿,他和我一樣感到困惑不解。他來木屋牽馬的時候,順便翻看了那些內容,並證實的確是他所寫。
我搖下車窗,試圖讓傍晚時分的涼爽空氣舒緩我內心的焦灼。當車子經過那條通往薇爾達·卡爾普家的熟悉岔道時,我不自覺地放慢了車速。一時間,我特別想就從這兒拐進去,然而,我並沒這麼做。薇爾達和理查德都走了,那地方也不會再同從前一樣。我情願想象薇爾達的家,那避風港一般的存在,如今已經凍結了時光,像一個罩在玻璃球里變換著四季的小世界。它會在秋天落葉,在冬季飄雪,在春日開滿野花,還有各色爬藤玫瑰盛放在仲夏。一直美好如常。
上了公路以後,風力變得越發強勁,雪花不停向車頭燈撲去,彷彿這車子是個旋風中心,將它們吸進來,再拋出去。樹枝被積雪壓得垂到路面上空,限制了彎道的通行空間,還擋住了路邊的木屋房舍,使前往鎮上這三英里路程顯得格外荒涼孤寂。
等待的時間過得十分緩慢,她開始認真思索起來。山坡上面,蘭德仍在睡覺,手槍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過拉維。傑普和其他人哪兒去了?難道他們已經找到了那個洞穴?
「這下你又嚇到我了。」
她把手從茶杯上拿開,搭在塑料貼紙的桌面上,互相揉搓起來,「我明白了。」潛台詞就是:
「我相信,你當時的目的肯定不只有賺錢。」
至少頁面排版看起來就很不同。頁邊距窄了,字體也變了樣。紙張因年代久遠已呈深褐色,變得十分硬挺。最上面幾頁紙的邊沿都被蟲給蛀壞了。我看出來了,這些是用老式打字機打出來的。薇爾達·卡爾普就是用那樣的打字機,一年又一年地,敲打出她登在報紙上的專欄。我撫摸紙張背面,感受印在上面的凹痕,彷彿能聽見每個手指因為力道不同,敲擊紙面時發出的不同的聲音。
「哦,霍夫施塔特說了這麼些話,是吧?」他從簍子里取出珠子,拿在手裡掂量了一下,「行了,我會把它們送還回去的。薩瓜瀑布這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樣的男人,薩拉。這裏打什麼主意的人都有,而且有好些人都心懷不軌。你明白嗎?」
他說完便走開了,薩拉與蘭道夫站在那兒,看著這人的身影在野地里消失。
「他喜歡你。」
「再說,要是我回來了,我們大家都只好餓死了,而且——」我閉緊嘴巴,截住後面的話,再次提醒自己,科拉爾·瑞貝卡正同過去的我一樣,被困在這處境中無法逃脫。然而,我內心中那部分對這個家庭尚存一絲溫情的自己,一直以來被一個事實攪得非常痛苦——為什麼這個只會指責我、為我定罪的家庭,在問我要錢時卻一點也不含糊?
他把鑰匙舉到我夠不到的地方,「我說了,先等一下。」透過這命令式的語氣,可以聽出他的聲音已經趨於溫和,不再是生氣時的粗暴嗓音,「我道歉。我和祖母出去了一整天,事情一直不太順利,然後門口有幾個蠢貨說什麼也不肯讓路,緊接著剛回到家裡,漢娜又……出了這種狀況。我很抱歉,不該妄下定論。請你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吸吸鼻子,嘟囔了一句,摸索著能拿什麼來擦擦鼻子。除了情感超出負荷以外,這外面也著實很冷。埃文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卷不是從醫院就是從馬廄拿來的紗布,遞過來給我。我把臉擦凈,手沒抓穩,剩下的紗布從我手中滑落,掉在車道上鬆散開來,拉出一條向著房子伸展的長帶子,「我……我也很抱歉。」我乾脆鬆手,任由紗布被風吹走,向遠處飄去,它在空中彎曲盤旋,如同頑皮的孩子在午夜發動衛生紙奇襲時那胡亂舞動的紙巾,「等等,不對,我沒什麼好抱歉的。你就是個渾蛋。」
「你會有機會好好照顧她的,埃文。一定會的。」
我來回張望了一下,只能看見兩座山峰分立左右,中間的公路如緞帶一般將兩者相連。「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聽起來,那天的天氣應該很不錯。」
「當然了。」莉莉·克拉瑞特顯然比我對家裡人有信心多了。可就連這點也令我覺得有些不安,「他們會生我的氣,珍妮·貝絲,也會不喜歡我為自己所做的決定,但是,他們也絕不會放任一個孩子死在森林里。」
「莉莉·克拉瑞特?」腦海中湧現出兩條截然不同的思路,如同河水繞過浮木阻塞——因猶疑不決而形成的漩渦——被迫向著兩邊分流。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還是說,她終於鼓起勇氣,準備繼續我們先前的對話?
「這我當然知道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至少考慮一下這個建議。你的未來是無可限量的,莉莉·克拉瑞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你隨時都可以回來這裏,只要你心裏認定,這裏的生活就是最適合你的,但至少,在那之前你應該知道萊恩山丘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她把手伸到桌子這邊,搭在我手上,兩隻顫抖的手交疊在一起,「你還可以回來,珍妮·貝絲。如果你能悔過,並離開當前所行的道路,爸爸和長老們或許會——」
她的話完全叫我措手不及,「那個地方是怎麼念的?薩什麼谷?」聽羅賓的發音似乎是三個音節,可我還是不禁猜想……
車子咯噔咯噔地駛過路面上的坑洞,我的手提包被顛得掉到了底板上。「星期五」睜開一隻眼睛,從車座上溜了下去,開始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制止,它就在一管Life Savers①硬糖、一些紙和其他東西中間翻找起來。它抬起頭時,嘴裏咬著圓管包裝的一頭,清香的口氣透過中間的孔嗖嗖地吹過來。
他的說法使蘭德感到心煩,還有他的笑聲,以及寡婦特拉斯克從電爐後面投來的怪異眼光。「她並不是我的……娘兒們。」光是說出這個詞他都感到極不自在,因為它暗示著某種他絕不允許自己去做的的某種不光彩的結合。
她根本沒在聽我說話,於是我說道:「不行,真的不行,我是認真的。他並不是我的朋友或者什麼人。我只是撞見過他一回而已。就這麼簡單。非常抱歉,我幫不了你。」
「我不明白,母親拿了別人的書稿,到底打算做些什麼。她和我說過蘭道夫和薩拉的故事,可我從來不知道,她曾經提筆寫過或者校閱過這類文字。爸爸倒是會寫些東西,但往往是寫給工程雜誌之類的專業材料。」他已經俯下身子,準備打開箱蓋。箱子的鉸鏈因年代久遠生了銹,發出了抗議的嘎吱聲。飄散在空中的,不是未發酵的葡萄汁和舊布料的氣味,而是杉木所特有的那種芳香。
這時,屋角附近的什麼動靜使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我眯起眼睛,頂著霓虹燈的光亮,依稀看出那邊有張人臉。我心裏毛毛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我就說是我打電話叫你來的。」她移開視線,不太在意地看了屏幕一眼。
「我覺得她應該先讀完高中。」我勉強擠出幾個字。木炭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喉嚨,熏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莉莉·克拉瑞特如何能在這樣的環境里,孕育出什麼夢想呢?不論什麼夢想都好。
「關於《時空過客》新合約的傳言,消息來源相當可靠。」米琪堅持說。
說完這話,我便像火箭發射似的,拖著「星期五」,一溜煙地跑了。
「剛剛,克雷格·約翰向我提出了請求,希望我將莉莉·克拉瑞特許配給他,我看他是這教會裡的正派人,因此,已經答應了他的這個請求。等他們挑下一個好日子,便可以早些成婚了。你們可以安下心來,好好祝賀他們了。」
突然間,埃文·哈爾和我已不再是敵對關係。這個謎團,從某種意義上,把我們變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們都想弄清楚,那些後續書稿究竟從何而來。
「你好像有東西忘拿了。」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大吃一驚,先前竟然毫無察覺。
她緊張地捋平散落的髮絲,並將它們重新束好,「還有克雷格。」
「我可以照顧你,珍妮·貝絲,我還能幫扶你的家庭,就像這個家的兒子會做的那樣。」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大男孩,這可憐的人,卻還試圖攬下我的問題。
結果,我們還是一無所獲。頭頂上方傳來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響,彷彿這不過又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這些人是否知道,鏡面湖旁邊的樹林里,此時希望與失望正上演著激烈的角逐?
接受科拉爾·瑞貝卡的邀約會不會就是這關鍵的第一步呢?我是否有勇氣踏出這一步呢?然而聚會偏偏選在教堂花園裡舉行。我多年沒有見過的聖徒兄弟會和其他家庭成員都會在那裡。男人們很可能會對我置之不理,女人們則會互相交換譴責的眼神,在她們布置檯面的時候,在她們刻意用吟唱式嗓音交頭接耳的時候,並且時刻保持愉悅的表象,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深知,做不到這一點便會立即遭到指責,首先來自她們的家庭,接著或許還會在長者會議上被點名批評。
現在想想,眼前這個令人討厭的傢伙怎麼可能描繪出一個身陷偏見與危險困境的十六歲少女的敏感內心,又怎麼可能是寫出兩個不同世界的年輕人對難以實現的愛情無法表露的溫柔心意。
埃文清了清喉嚨,迅速掩去臉上的笑意,只稍稍撇了撇嘴角。
他的態度緩和下來,視線與我相交,我一時有些失神。
「全能上帝的想法不是女人所能明白的。」
「怎麼,她又不是你的女人。」霍夫施塔特點頭朝薩拉的方向示意。
我很難相信,僅僅是在幾周之前,我還感覺自己幸福無比,身處於事業的高峰期,走在紐約清晨平和的街道上,準備去參加我理想工作的第一次選題會議。一切都是那麼完美,直到《守護故事的人》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直到我將它打開並發現了一個躲在木屋底下的十六歲女孩。
寒意鑽進我的短夾克里,我抱緊雙臂,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寒風中瑟瑟發抖。薩拉溪的那個婦人果然說對了,一場冰冷的大雨過不了幾個小時就會降臨。就在我等待的當口,遠處山峰上空那翻湧的烏雲便印證了我此刻的想法。
事實上,越早離開這個地方,或許反而更好。他現在只想趕緊從最近一兩天會來鎮上的牲畜群里買好坐騎,將特拉斯克旅館徹底拋在腦後。這個僅有餐廳和幾間客房的簡陋旅館不歡迎薩拉,使得他們只得屈居於馬廄邊上的一個地方。那是個單坡棚屋,薩拉目前還在裏面睡著,只是比起住人來似乎更適合安置動物。但實際上,能夠擺脫野外的嚴酷環境,住進可以遮風避雨,還有溫暖火堆的地方,兩人都感覺如釋重負。
「你這麼說它會傷心的。」迪迪抱了「星期五」一下,以鼓勵它飽受非議的自我形象。「星期五」搖了搖尾巴,居然為了回應人類的接觸而迅速地左右擺動。我都不知道它原來還會這麼一招。
這些問題不斷在我腦內盤旋,伴隨雨刷器的節奏一遍遍地上演,卻始終無法得到解答。
薩拉點點頭,跟了進去,腦子裡卻還在想著那串珠子。或許,她應該把它們留下來。或許,她應該考慮去接觸了解一個不會馬上離開山林的男人。
「其實,事情是這樣子的。今年來營區的人實在太多,而且我們還來晚了,因為爸爸得先幫鄰居幹完送乾草的活。」她用拇指朝身後粗略地指了指,「我的媽媽,為了《時空過客》的兩個狂歡周,幾乎全年都在縫東西,往年,因為質量好,這些東西通常能銷售一空,但我們今年卻沒能賣出多少,而丙烷的價格卻漲了那麼多,如果不能在這裏多賺些錢,我不知道要拿什麼來灌家裡的燃料罐。還有,小寶寶因為總是在地上爬來爬去,她現在已經感冒了。」
「嗯,不對,沒有,我沒見過。」最糟糕的狀況出現了——我可不希望有個狂熱的小粉絲摻和到我的工作中來。
「它是我撿回來的。」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裏一緊,儼然成了先前那隻小動物,不敢大聲呼吸或輕易移動。
永遠屬於你們的,
十五分鐘過去了。我揮揮手,等上一會兒,又使勁揮手。根本沒人過來。
「爸爸在那邊。」看到熟悉的面孔,莉莉·克拉瑞特似乎鬆了一口氣,「我去跟他打聽一下情況。」
薩拉早起出來拾柴,留蘭德在營地繼續睡覺。外面仍在飄雪,氣溫低得能看見呼出的白氣。今天怕是不能趕路了。這種天氣能把人給凍僵,反正,在宰完那頭熊之後,他們已經別無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維持火勢。昨天一整晚,他們都把火勢控制得很小,不過,他們後來也沒再聽見任何獵犬或人出沒的跡象。只有狂風搖動大樹和樹枝不堪重負發出的嘎吱聲響。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寧靜,只不時有些小動物跑出來四處打探。都是些無須擔心的小傢伙——小兔子或出來搜尋堅果的大尾巴松鼠——不過附近應該還有別的動物。她一邊聽著動靜,一邊提醒自己注意,同時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著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樹枝,已經沒了生氣,她盤算著可以將它分成幾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燒得更旺些。
「最好別再讓她騎那匹馬了。」
院子那頭,兩個小女孩咯咯笑著在晾衣繩後面玩耍,四隻小腳丫踩在草地上蹦來蹦去,聽見我關車門的聲音,便立即停了下來。一個像極了科拉爾·瑞貝卡的小淘氣,躲在床單後面偷偷瞧了一眼,接著,另一個女孩,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快步走出幾步,而後停下來,歪著頭看著我。她長得也很像科拉爾·瑞貝卡。淺金色頭髮,亮閃閃的藍眼睛,四肢瘦弱,皮膚白皙,因為容易晒傷平日都不怎麼曬太陽。
「驕傲是一種罪惡。」
「怎麼了?」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大山的方向。
他又該如何解釋,這一趟旅程,他在化外之地度過的這一年時間,即使曾經遭遇不幸,還要為求生存奮力抗爭,卻是他矢志留存的神聖體驗?再過不到十年,阿巴拉契亞山脈的高原和丘陵地區,必定會被鐵道所貫通,沿途將會出現許多工廠小鎮,同哈德森留在此地建造的這個小村落沒有什麼差別。這世界如今已是瞬息萬變。
「是的,我想會是這樣。」
「她又騎著那匹馬出去好幾個小時了,現在外面那麼冷,眼看就要下雨了。」她的嘴唇在發抖,一看就知道,她已經坐在這裏愁了好一陣子了,「我給傑克打了一小時電話,可他一直沒接。」
如今,再次將她摟入懷中,我不禁回想起媽媽在家中生下她那天的場景,當時過來幫忙的只有從教堂請來的一名助產士。看著躺在搖籃裡頭發毛茸茸的小寶寶,我在某種意義上,對她降生到這世上感到有些不滿。家裡的狀況本就已經相當拮据了。
茜茜把小狗舉高給我看,「星期五」意外地沒有試圖把它吃掉。
「我很抱歉。」
她下巴堅定的線條,簡直和媽媽一模一樣,在沒人惹她生氣的好日子里,媽媽也會露出同樣的神態。這種支撐她熬過恐怖童年的堅定決心,只會在父親和祖父母不注意時偶爾表露出來。雖然我心裏並不情願,但也只好讓步,「好吧。這個給你。至少,你得拿上我的手機。如果遇到任何問題,或者發現什麼線索,就馬上撥打911報警。我會繼續沿河岸一帶打探消息,三十分鐘以後再回到這裏。到時候,鎮上應該會有店鋪已經開門,我們可以先去買些厚實衣服,再到湖對岸去仔細查看,如果他們到那時還沒找到漢娜的話。」我總覺得有必要補上這麼一句,盡量往最好的情況設想。
「可我並不覺得,她所期望的,會是《時空過客》這種書。」
即便在我們動搖之時,上帝也從未拋卻我們。
「別動!」我大喊,它頭一次乖乖聽話。
「『星期五』,快吐出來。你吞下去可是會便秘的,說不定還會更慘哦。」我俯身過去,抓住圓管的另一頭,與它展開了一場笨拙的拔河比賽,「『星期五』,快鬆開,那是——」
「請你不要再去打擾我的姑婆和祖母,還有請離我的房子遠一點。」
霍夫施塔特一把抓過她的手,把珠串放進她的掌心,嚇得她頓時猛吸了一口氣。
「我想跟您打聽一下那座橋的事情。旁邊有塊標牌顯示著『薩拉拱橋』。您知道那個名字的由來嗎?」
米琪開始採取強硬措施了。電話講完,我仍然坐在原地,凝望著「榮耀之地」的舞台場景,看到加高的檯子上擺著斷頭台和三副木枷。腦海中浮現出自己身負枷鎖的可怕畫面,「星期五」守在我的腳邊,毛髮豎立起來,露出滿嘴尖牙,試圖捍衛我的性命。
我把韁繩套在手上,領著「黑莓」往它的棚里走去,說道:「等你寫完以後,可得把它寄到紐約,我很期待你寫的作品。」這時,我心中的某個角落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雖然有些跳脫——如果我,即便不在他們身邊,也能通過某種方式鼓勵我的的妹妹或者她們的子女,甚至在這地方長大的其他孩子。比方說,能為他們的作品提供點什麼幫助,情況會是怎麼樣呢?我可以幫她們策劃一部選集,或是彙編作品,甚至是獎學金籌款活動。
「他就是為了這事動手打你的?」
過了好幾分鐘,那輛挂車才在一團煙霧中完全停了下來,而這一切其實就發生在一瞬間。我的車在距離皮卡車保險杠僅有幾英寸的位置停了下來。人們紛紛打開了車后的危險信號燈。挂車司機此時已從車上走了下來。一個穿蒸汽朋克風服裝的男子跑到馬路中線上,示意對面的車立即停下來。
「我去看看魚炸得怎麼樣了。」瑪拉·黛安說完便走開了,把我一個人丟在禮物桌邊,局促地站在那裡,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最後,我終於把手中的東西放進了禮物堆,並盡量安撫自己,他們能把錢用來買自行車,就已經相當不錯了。至少,孩子們會玩得十分開心。「我真高興你能過來。」科拉爾·瑞貝卡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不過仍然和我保持著一定距離,沒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時那樣,一把將我摟進懷裡。她兩隻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們倆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們這邊,大家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周圍的空氣因為大家期待的視線變得異常緊繃,彷彿撥弄一下就能彈奏出一首樂曲。
「就在前邊那個村子。在薩羅哈谷(Sarroh Valley)邊上,距離卡佛城大約十英里。你去過那兒嗎?」
「他已經有多久,十多年沒碰過《時空過客》這個故事了吧?我知道他們把之前幾本書分成了好幾次發行,弄成精裝本、平裝本先後推出,極盡所能地榨取其最大價值,可我和這個人面對面交談過。他已經終止這個選題了,早就徹底丟開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寫什麼《時空過客》的新故事。」
埃文站在山葉堂前,因為身高,在一堆警員當中也十分顯眼。街道那頭,有另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匹黑色的阿帕盧薩騾馬,後腿上有焰形標記以及明顯的標誌性白斑。站在它旁邊的,是我的父親,周圍簇擁著一大幫家庭成員、聖徒兄弟會成員,以及忙著安撫獵犬和騾子的浣熊獵人。
我的觀光之旅顯然就到此結束了,不過我想,這其實無關緊要。待我重新開回高速公路,朝圖瓦什的方向行駛十二公里,最終到達萊恩山丘時,科拉爾·瑞貝卡應該就到家了。我想先同她單獨談談。畢竟信是她寫來的。在我的幾個妹妹當中,科拉爾·瑞貝卡是最安靜的一個,卻也是最為穩當可靠的。根據我掌握的最新消息,她的丈夫仍然在木材廠工作,這意味著他們有一份固定收入,不用只靠福利補助、傷殘津貼和跳蚤市場上得到的收益勉強度日。
溫熱的淚水盈滿她的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變得冰涼。她不能拖後腿,不能再被他們抓住。她和蘭德跑到河邊,來到對岸,然後一直沿河岸前進,那底下因為河堤攔截了風雪,不會留下他們的足跡。她一門心思只想著盡她所能跑得又快又遠,只在腿腳和心肺提出抗議時才停下來歇口氣。
海倫繞到桌子這邊,拉住了妹妹的胳膊,「這樣可不好看了。來,跟我到藥房里去,我幫你處理一下。」
我抬頭看向閣樓。莉莉·克拉瑞特似乎並沒被這動靜吵醒。要是真有人過來找她,我就堅稱自己沒見過她,並威脅要打電話報警。但願形勢不會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激化。我套上夾克,穿好鞋子,挺直身板,走到門廊上,一手抓著手機,另一隻手握住撥火棍,背在身後。
「是的,沒錯。這是『武士周』營區裏面,一個叫羅賓的小女孩親手做的。說起來,她應該比你大不了多少。」
我這才意識到,當年,莉莉·克拉瑞特會從學校寫信給我,與我分享她的成績,其實還有更深的原因——她在向我尋求支援。而那時的我光顧著追求業績,並沒有挺身給予應有的支持。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太遲。她讀到高中最後一年,卻準備放棄學業,和一個二十一歲的男孩子結婚,而我們全家竟都覺得是件好事。
「沒問題。」
我什麼時候才能接受父親毫不在意我的這個事實?他壓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裡、做著什麼工作,或者我是個怎樣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嗯,那天和你談過以後,我擔心禮物可能會有點少。」我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我再次陷入茫然語塞的境地。如此珍貴的東西,竟被遺留在此任其衰敗,想來似乎極不應該,不過我卻多少能夠明白。可以想象,該是有多麼深切的痛楚,才會致使這家傳之物被深鎖於此。
「她沒事了,她就要回家了。」說完這話,我伸手抱了抱他,並保持著這個姿勢,我感到很疲憊,既覺得解脫,又心懷感激,還有一種在緩慢醞釀的欣喜之情,不過在見到漢娜之前我不敢讓自己太過沉浸在這種感情之中。埃文說的沒錯,事情完全還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結局。
全家人都倚靠著她和拉維,一點點榨取著這個小家庭的生命力。對於這一點,科拉爾·瑞貝卡永遠也不會承認,即便是對她自己。她太過慈悲,過於體諒別人。即便是我們坐在這裏喝茶的工夫,她大概也在盤算著,她和拉維要如何才能負擔,因為今天開車送我父親和姐夫去商討交易事宜所產生的額外油費。假設這筆交易最後真能談妥,也沒人會提出要對他們進行補償。
他有沒有那樣想過呢?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僅是在創作故事,更是在呈現一切好故事的重要基石——希望呢?「如果你的母親仍然在世,如果她能夠看見,那麼多父親帶著青春期的女兒來到這裏,開啟他們的首次旅程;外祖母、母親和女兒會一起閱讀和討論這本書;還有穿著奇裝異服一同前來的一家人;成年人又像他們小時候那樣,玩起了角色扮演的遊戲……要是你的母親能夠看到這些場景,她一定會感到十分驕傲。我想,她應該會叫你欣然接受這種狀況,不要被少數幾個瘋子破壞了心情。當然了,如果你不想繼續寫下去了,如果你覺得納撒尼爾和安娜的故事已經畫下了句點,那就只管完結吧。但是,請你繼續書寫新的故事,埃文。你擁有傑出的寫作天賦,能夠用文字展現出人類的極限,觸動人們的內心深處,使他們相信,自己能夠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