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輯 純粹的寫作 不尋常的《遺棄》

第四輯 純粹的寫作

不尋常的《遺棄》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耽於哲學思索的青年,即作者所說的「業餘哲學家」。業餘哲學家既不同於寫哲學史的人,也不同於哲學史所寫的人。也就是說,哲學既非他的職業,亦非他的事業,而成了他的一種幾乎擺脫不掉的本能。哲學的本能驅策他追思那些永遠解決不了的深邃的問題,結果使他在現實世界中成了一個迷茫的遊盪者。整部小說便是這樣一個業餘哲學家的手記。我們從這些手記中誠然可以讀到若干精彩的哲學片斷,然而,我覺得,小說的真正精彩之處卻在於,作者把這樣一個主人公放到了充滿著日常瑣事的最普通的生活環境里,這種生活的真實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經驗來證明的,但在某種哲學眼光的審視下暴露了令人震驚的無意義性。正因為這個原因,讀這本小說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卡夫卡和加繆。讀者不難發現,作者筆下的主人公是一個受西方現代哲學和藝術浸染甚深的人,相當熟悉諸如布拉德雷、羅素、維特根斯坦等人的思想和九_九_藏_書艾略特、塞林格等人的作品。不過,我想指出,他的基本生活經驗又完全是中國本土的。因此,我們看到的不是對西方思想的模仿,而是一種深刻的個人體驗。在此意義上,我認為作者所自稱的「一部具有歐洲傳統的中國小說」的定位是頗準確的。
這部小說的故事十分簡單,或者不妨說幾乎沒有故事,有的只是一些很平常的場景和細節,例如以聊天和讀報為主要內容的辦公室生活,家庭中的日常對話,外公的病重和死去,某個鄰居的失蹤和自殺等等。作者用細緻卻又冷漠的筆調敘述著這一切,這種筆調形成了一種催眠般的節奏,使讀者彷彿也陷入了生活的令人厭倦的重複之中,但同時又保持著一種清醒,始終意識到這種生活的平庸無聊。順便說一下,我很欣賞這部小說的敘事風格,它乾淨而不鋪張,節制而不張揚,從容而不動聲色,作者對語言具有準確的感覺和控制能力。因為不願意混日子,主人公辭去了公職,成了一名自願失業者。九_九_藏_書可是,正如他的母親所指責的:「你這樣不也是混嗎?」我們確實看到,在辭職之後,主人公並未逃脫無聊,在世界上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合適位置。不過,這是另一種無聊,與那種集體性的心滿意足的無聊不可同日而語。在主人公身上,這種無聊表現為一種聚精會神的心不在焉,一種有所尋求的無所事事,如同一個幽靈遊盪在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上。最後的結局是他選擇了所謂「消失」,以這種方式遺棄了世界。這個結局是十分含糊的,只能證明作者未能找到出路。
現在我們可以理解作者未能為主人公找到出路的原因了。事實上,主人公始終在尋求某種終極的東西,只要尚未得到這種東西,他就不會有出路。可是,終極的東西是不可能得到的。作者記錄了主人公的一個夢以及對夢的詮釋:「沙漠中央,一個女人赤著腳跳舞。她一層一層地撩起自己的裙子,速度快得驚人。那是多麼富有魅力的動作呵,我充滿了渴望。但我相信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因https://read.99csw•com為我不可能最終看到。女人肯定不可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撩到最後的一層。那是一條無限的裙子。她就是布拉德雷嗎?我想象得到裙子裏面藏著什麼。那是一個概念,是世界上最完整的概念。但我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最完整地去把握那個概念。」這段富有哲學意味的文字把一切終極性思考的絕望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這個沒有終極的世界上,一個渴求終極的人能夠做什麼呢?於是我們看到,主人公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事不過是坐在屋裡望著牆壁出神,牆上有一道他自己划的鉛筆印,他反覆打量那印跡,如果覺得它太長了,便用抹布把多出的一截擦掉。
1998.6
《遺棄》是九年前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說。按照作者憶溈的估計,迄今為止,它的讀者不會超過17人。那麼,我是這17人之一。我相信我不僅屬於它的最早的讀者之列,而且很可能是唯一又把它重讀了一遍的人https://read.99csw.com。最近的重讀印證了我的最初印象,我確信,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它是一部不尋常的作品。
九年前,《遺棄》剛出版,憶溈便把書寄給了我。他還附了一封簡訊,開頭第一句就認定我有責任給這本書寫評論。當時我還不認識他,覺得這個小夥子未免太氣盛,便在寫回信時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說我沒有責任給任何人的任何書寫評論。但是,出於對這本書本身的喜歡,我心中其實是很想為它寫點東西的。九年過去了,迄今為止,這本獨特的書的存在仍然基本上不為人所知,我一直覺得自己欠著一筆債。不過,後來我也了解到,這本書的寂寞遭遇是有具體操作上的原因的。和自己的主人公一樣,憶溈是一個遊離于現實生活的「業餘哲學家」,他不知道怎樣讓自己的這本非同尋常的處|女作走向讀者。據我所知,書的實際印數極少,而且差不多全是作者自己買下的。既然它幾乎在任何一家書店都不曾出現過,你讓讀者如何能夠知道它呢?我很想向讀書界推薦這本小說,並且相信一https://read.99csw.com定會有像我一樣喜歡它的讀者,但前提是要讓讀者能夠讀到它。那麼,我的一個最樸實的祝願便是希望它能夠在今日重新出版。
在談到自己對他人和世界的冷漠時,主人公提供了一種解釋,即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心靈充滿了感情,感到它是世上任何別的東西不能代替的。他所說的心靈,其實是指內心深處的那些哲學性追問。譬如說,主人公對於病重的外公及其死亡始終是冷漠的。別人要他去醫院探望垂危的外公,他不明白這有何必要。他逃避參加外公的葬禮,事後外婆一再試圖跟他談論安葬的情況,都被他打斷。同樣,對於那個鄰居的自殺,人們充滿好奇,熱心地圍觀屍體被解下和運走的過程,興緻勃勃地猜測自殺的原因,而他卻顯得無動於衷。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他比別人更加直接地面對死亡的本質,不斷思考著「最根本的事實就是我們被迫的生存以及我們無法逃脫的死亡」。在這樣一個人看來,打擾垂死者,葬禮,對屍體的好奇和恐懼,生者對死者的記憶和議論,凡此種種當然都是對死的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