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寫作推動思考，本身是或者愉快或者艱難的思考過程。

我對身後名毫無興趣，因為我太清楚死後的虛無。我寫作，第一是因為寫作本身使我愉快，第二是因為作品發表後讀者的共鳴使我愉快。就後者而言，我對身前名是在乎的，不過那應該是真實的名聲，從中我的確能感受到讀者對我的喜愛。所以，我從來不像有些人那樣請人寫書評，對我的作品的反響完全是自發的。

較多的時候，寫作記錄思考。如果在記錄時基本未做修改，則那些思考或者是成熟的，或者是膚淺的。

我難免會寫將被歷史推翻的東西，但我決不寫將被歷史恥笑的東西。九九藏書

由於這個原因，我當然就不屑於僅僅為了名聲和稿酬寫作。我不會為了微小的快樂而捨棄我的最大的快樂。

我的天性更是詩人而不是學者，這也許是因為我的感受力遠勝於記憶力。我可以憑勤奮成為學問家，但那不會使我愉快。我愛自己的體悟遠甚於愛從別人那裡得來的知識。

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最大的浪費莫過於為了應付發表的需要而炮製虛假的文字，因而不再有暇為真正屬於自己的思想和感受錘鍊語言的功夫。這就好像一個母親忙於作為母親協會的成員拋頭露面，因而不再有暇照料自己的孩子。

某位作家太太下的定義：作家是一種喜歡當眾抖落自己的或別人的隱私的人。

我發現，許多時候，我以為自己在思考，其實腦子裡只是在做著文字的排列組合。

請吧，把你們選中的吃掉。剩下的屬於我自己，那是我的最好的果實。

我應該著眼於此來安排我的寫作的輕重緩急。

我很想與出版界斷交一段時間，重返孤獨和默默無聞，那樣也許能寫出一些好東西。寫作時懸著一個出版的目標，往往寫不好。可是，如果沒有外來的催迫，我又不免會偷懶，可能流失一些好東西。當然，最好的東西永遠是由內在的催迫產生的。

寫文章與思考是兩回事。

有一家出版社出版「名人日記」叢書，向我約稿，我當然拒絕了。我倒不是怕泄露隱私九-九-藏-書，因為在編輯時是可以把不想公開的內容刪去的。我是怕從此以後，寫日記時會不由自主地做作，面對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公眾。我想對自己還是仁慈一點吧，不要把僅剩的一小塊私人生活領地也充公了。

我的追求：表達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人生體悟。不拘形式，學術研究和人生探索，哲學和文學，寫作和翻譯，皆無不可。在精神生活的深處，並無學科之分。人類和個人均如此。

寫作與思考的關係——

即使我沒有更多的東西可讓你們回憶，我也要提供更多的東西讓你們忘卻。

寫作是永無止境的試驗。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不得不度過不斷試驗的一生。

如果我現在死去，我會為我沒有寫出某些作品而含恨，那是屬於我的九-九-藏-書生命本質的作品，而我竟未能及時寫出。至於我是否寫出了那些學術著作，並不會如此牽動我的感情。

這裡是我的生命的果實。

寫作本來是最自由的行為，如果你自己不想寫，世上沒有人能夠強迫你非寫不可。對於為什麼要寫作這個問題，最讓我滿意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寫。

最多的時候，寫作冒充思考。當然，這樣一來，同時也是在冒充寫作。

寫作是最自由的行為。一個人的寫作自由是不可能被徹底剝奪的，只要願意，他總是可以以某種方式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

托爾斯泰在日記中叮囑自己：無論好壞時時都應該寫。他為什麼要這樣叮囑自己呢？就是為了不讓寫作的習慣中斷。如同任何習慣一九*九*藏*書樣，寫作的習慣一旦中斷，要恢復也是十分艱難的。相反，只要習慣在，寫得壞沒有關係，遲早會有寫得好的時候。

作家的辯護：在上帝或永恆面前，不存在隱私。

這肯定是以文字為生的人的通病。

創造的快樂在於創造本身。對於我來說，寫出好作品本身就是最大的快樂，至於這作品能否給我帶來好名聲或好收益，那只是枝節問題。再高的稿費也是會被消費掉的，可是，好作品本身是不會被消費掉的，一旦寫成，它就永遠存在，永遠屬於我了，成了我的快樂的不竭源泉。

我相信，不但寫作，而且所謂的寫作才能，都是一種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