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卷 第五章 甜蜜后的計較

第一卷

第五章 甜蜜后的計較

「不,不能超過兩個盧布,我不能再給了。」乞乞科夫說。
「好吧,把錢拿來!」
「您知道那是用什麼東西做的嗎?您要知道了就不會吃啦。」
「哎呀!你怎麼說這麼噁心的事。」索巴克維奇太太說。
「我也不知道怎麼給您啊。我身上沒有帶錢。噢,這裡有十盧布。」
「是的,」乞乞科夫答道,為了表達得隱晦些,他加了一句,「不復存在的農奴。」
「怎麼,省長是賊?」乞乞科夫說,他理解不了省長怎麼會在嘴裏吐出來變成了強盜。「誠懇地說,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補充說道,「請恕我直言:他的言談舉止完全不像呀;恰恰相反,他的性格里倒是溫柔多了一點兒。」他還把省長為他展示親手綉錢包兒的事也拿出來證明,而且還誇讚了一番他臉上的那副慈悲神情。
「但是您知道嘛,這種生意——我只是和您說說,因為咱們有交情啊——通常一般是不被允許的,我或是別人要是講出去了,這做這生意的人會名譽掃地,沒有人再會跟他打交道啦。」
「省長是少有的好人?」
「您錯了。我可知道他們在市場上會買些什麼東西。那個壞蛋廚子,跟法國人學的,他在市場上買到一隻公貓,剝了皮,就送到桌上冒充兔子。」
「啊!是那個打補釘的,打補釘的!」鄉下人叫道。在「打補釘的」這個詞後邊,他又成功地加了一個名詞,但是這個詞是被上流社會所擯棄的,所以我們就把它略掉了。不過讀者可以猜到這個詞很傳神,因為,雖然那個莊稼漢早就從視野中消失,馬車也走了很長一段路程,乞乞科夫仍在車裡笑個不停。俄國人的表達能力真是太強了!他們只要給誰一個綽號,那麼這個綽號就緊貼在他身上,在職也好,離職也罷,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邊也罷,他就要永遠地帶著它。不管他怎樣用盡心機,為自己打造美好的聲望,就算是讓一些筆杆子把他續進古代大公的家譜里也無濟於事:這就像烏鴉扯開嗓子為自己大喊大叫,但人家一聽就知道這鳥兒的來歷。這些準確的字眼兒就和刻下來的一樣,用斧頭都砍不掉。從俄羅斯深處流淌出來的這些詞句是多麼準確啊,因為沒有德國人、芬蘭人或其他任何民族的影響,一切都是渾然天成的、生動的俄羅斯式智慧,想說什麼,不用像雞抱窩似的在那裡苦苦思索,信手拿出來一個字眼兒,就馬上會貼到你身上——像一張永不過期的護照,不用再說你的鼻子和嘴長得什麼樣——這一個字眼兒就把你寫得徹徹底底活靈活現了!
聽了這話,乞乞科夫只有咬著嘴唇,沒有什麼來回答了。他剛張嘴說了點個人的家庭原因,索巴克維奇就打斷了他說:「我不想知道您家裡的人事關係:我不打聽別人的家務事,這是您的事。您需要農奴,我就賣給您,您買不成可要後悔了。」
乞乞科夫心想:「媽的,這傢伙還沒等我張嘴就先說要賣!」於是張口問道:「比方說,賣多少錢呢,對這種東西,說金錢……好像有點少見哩……」
乞乞科夫過去吻她的手時,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差點把手徑直塞到他的嘴裏去。這一剎那間乞乞科夫注意到她是用酸黃瓜水來洗手的。「親愛的,我來給你介紹一下,」索巴克維奇補充說,「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是我在省長和郵政局長家裡有幸結識的。」
「請原諒,我願意賣。」索巴克維奇說著略微抬起了頭,大概他已經看到買主在這裡是有利可圖的。
女主人終於走了。索巴克維奇把頭低下,準備細聽事情的內容。乞乞科夫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兜了個大圈子,先講了一下整個俄國的概況,大肆讚揚了它的遼闊廣大,甚至比古代的羅馬帝國還要遼闊,簡直讓外國人的驚訝不已……索巴克維奇一直低著頭。乞乞科夫接著說到,這個國家的光榮是舉世難覓的,但是根據這個國家現在的規定,那些已經結束了生存的農奴,在新的農奴普查之前,仍然和活著的農奴一樣計算,為了不讓大量瑣碎無用的手續增加官署的負擔,不讓本已複雜異常的國家機構更加複雜……索巴克維奇仍在低著頭聽著。乞乞科夫繼續說著,雖然這樣的措施是對的,但由於要像替活農奴那樣為他們納稅,這會讓許多農奴主背負上沉重的負擔,他個人為索巴克維奇承擔這過於沉重的負擔表達敬意。在這裏,乞乞科夫表述得特別小心:他沒有把死農奴說成死農奴,只是說成不復存在的農奴。
聽完這些歌功頌德的評論——儘管簡短了一些,乞乞科夫明白:其他官員也不用再提了;他也終於想起來:索巴克維奇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好話。
米佳伊大叔留著火紅的鬍子,瘦得像一根長竹竿,騎到了轅馬上,就像村裡的那種纖細鐘樓,或者更像井邊打水用的吊杆一樣。車夫抽打了幾鞭子,可是毫無效果,看起來米佳伊大叔什麼作用也沒有。「停下,停下!」鄉下人喊道,「米佳伊大叔騎到幫套上去,讓米納伊大叔騎到轅馬上!」米納伊大叔膀闊腰圓,鬍子漆黑如墨,肚子大得如同一隻足夠供全集市饑寒的人喝熱蜜水用的大茶炊。只見他興高采烈地騎上了馬,把那匹轅馬壓得差點要趴到地上去。「這回成了!」鄉下人喊著,「抽它呀,抽它!給那匹黃驃馬一鞭子,看它懶得像只懶蚊子一樣在在那裡歇腿兒!」
「有啊,怎麼會沒有呢……」索巴克維奇說。
買賣就這樣講妥了。兩人決定第二天就到城裡辦契約。乞乞科夫要一份農奴的名單。索巴克維奇一聽非常贊同,他馬上走到寫字檯前寫了起來,他不僅寫下了人名,後邊還寫上了每個人的長處。暫時無事的乞乞科夫,站在他的背後細細打量起他那魁梧的身軀來。他的後背,就像維亞特卡種矮馬那樣寬;兩條腿,就像人行道邊兒上的鐵樁子那樣粗。乞乞科夫心裏感嘆道:「哎,你也真是蒙上天垂青啊!就像俗語所說的:『樣子裁得雖不好,針線卻地道!』你天生就像只熊,要不就是鄉間的生活、同鄉下人打交道把你變成了一隻熊,讓你變成了一個貪婪鬼?但是,我認為,要是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青雲直上,住到彼得堡而不再是窮鄉僻壤了,你也會是這個樣子。區別只是:現在吃完一個盤子大的奶渣餅,還能就著米飯吃下半扇羊肋,到那個時候也許只能吃點蘑菇煎牛排。而且,現在你田莊里的農奴:你對他們很友好,不會欺辱他們,只是因為他們是你的財產,那樣做會傷害自己的利益;而那個時候你手裡的是官吏,因為你https://read•99csw.com覺得他們不是你的農奴,你就會狠狠地對付他們,或者把他們攥乾淨!一個貪婪鬼一旦把錢抓在手裡,是死活不會手鬆開的!如果想把他的手掰開小指頭那麼點,那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要是他懂了一點兒哪一門的皮毛科學的話,那麼等他到了重要的位置以後,會讓那些懂得這門科學的人嘗到他的厲害。他會說:『讓我試試手!』他會編造出許多聰明的辦法來,讓許多人受苦……唉,要是這些貪婪鬼全死光,那該有多好!」
索巴克維奇沉默了。乞乞科夫也沒有說話。大約沉默了兩分鐘。牆上鷹鉤鼻子的巴格拉季翁可以仔細觀看這場談判了。索巴克維奇打破沉默問道:「您最後的價兒是多少?」
「這樣的價錢您怎麼能說得出來!要買就給個價錢吧!」
乞乞科夫瞄了索巴克維奇一眼,覺得這個時候的索巴克維奇就像一隻中等個頭兒的熊。恰好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道的熊皮色,寬大的衣袖和褲腿,讓他走起來歪歪斜斜的,時常會踩到別人的腳上。紅彤彤像爐火一樣的臉色。大家知道,造物主對世界上的許多張臉都沒有下太多工夫去精雕細琢;對於這樣的臉,造物主沒有用銼呀鑿子呀之類的小工具,而是掄起斧子就砍:一斧子下去砍出個鼻子,又一斧子砍出了兩片嘴唇,再拿大鑽隨便鑽出兩隻眼睛,沒有再仔細查看,只是說了聲「活」!就讓他到這個世界上了。索巴克維奇就是這種方式造出來的一個最有代表性的美妙形象:他的上身比下身更有特色:因為他的脖頸絲毫不會動,他談話的時候很少看著對方,而是看著壁爐角兒或者房間門。他們走過餐廳的時候,乞乞科夫又仔細看了索巴克維奇一下:真是只熊!一隻地道的熊!還真是討巧:他的名字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也能讓人聯想起熊來。乞乞科夫知道他習慣於踩人的腳而不自知,所以落腳的時候特別小心,並且落在他的身後。主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缺點,所以馬上問他:「我沒有騷擾您吧?」乞乞科夫道了謝,說眼下還沒有受到任何騷擾。
乞乞科夫想:「他大概把我當成傻瓜啦。」他說:「我覺得真是太奇怪了:我們倆好像是在演一場喜劇,不然我無法理解……您看起來是一個聰明的人,有臉面的人。這些本來是不足道的東西。這東西能值什麼錢呢?會有什麼用呢?」
「怎樣做的我不知道,也不好隨口來說,但是那豬排和燉魚都挺好的。」
「可是省長府邸的飯菜也不錯呀。」乞乞科夫說。
「死是死了,」索巴克維奇像是突然想起來這些農奴已經死了,恍然大悟后的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啦:現在看著活著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呢?他們算是什麼呢?只是些蒼蠅,哪裡能算是人。」
「真是個貪婪鬼!」乞乞科夫在心裏怒罵了一句,接著帶著略顯慚愧的表情說:「這實際上算什麼……我在別人那裡不花錢就能拿到。這好像是不願招惹的東西;所有的人都很樂意讓給我,好立馬推開麻煩。只有傻瓜才會百變地為他們交稅呢!」
乞乞科夫想:「噢,原來他跟他們不和。那麼談談警察局長吧,他們看起來關係不錯。」因此便說:「不過,我看呢,直說吧,警察局長是我喜歡的。他的性格是那麼耿直,從臉上也能看出實誠來。」
「您瞧,還是得進城一趟。」
「怎麼,難道你覺得貴嗎?」索巴克維奇問道,「您打算給什麼價呢?」
「那是個騙子!」索巴克維奇冷冷地說,「他騙了你,出賣了你,還會和你坐在一起吃飯哩!我很清楚他們這些人:全是些騙子;全市都是這樣:騙子騎在騙子的身上,還用騙子來趕。全是些出賣基督的壞蛋。這裏只有一個正經人:檢察長。可這傢伙真的是一頭蠢豬。」
「那麼,為了使您不抱怨我要價高了,而且我也不願意讓您吃虧,那就七十五個盧布一個吧,真的,但是要給現鈔,大家都是熟人嘛!」
索巴克維奇回答說:「我們等會兒再吃!你先回去吧,我要幫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脫掉燕尾服,稍稍歇息一下!」
「真是個好人啊!」
「哎呀,你呀!頭髮都白了,不知道那個不讓農奴吃飽飯的吝嗇鬼普柳什金?」
就像在虔誠神聖的俄國大地上布滿了無數圓頂的、尖頂的和帶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這個星球上也有著無數的國家和民族,它們各居一方,熱鬧地擁擠忙碌著。任何一個善於創造、具有鮮明的特點和其他天賦異稟的民族,不管是要表達什麼事物,其語言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在這些獨特的表現方法里反映了各自的獨特氣質。英國人說話彬彬有禮、諳於世故;法國人說起話來富麗堂皇,過耳不入;德國人獨愛想出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的深奧字眼兒;但是沒有一種語言像能一語中的的俄國字眼兒這樣豪放潑辣,從心靈的深處道出,這樣充滿了激|情而又生動無比。
「不需要女的,不要。」
他眼前的這個村子很大。村莊前的兩片樹林——一片樺樹林,一片松樹林,顏色一深一淺,像兩隻大大的翅膀包圍著村莊的左右兩側。村子中央可以看到一座帶著閣樓的木造住宅,紅色的房頂,深灰色或者可以說是爐灰色的牆壁,就像俄國的軍屯區和德國移民區蓋的那樣的房子。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在這座房子建築的時候,建築師肯定和房主的嗜好進行了堅持不懈的鬥爭。建築師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喜好對稱;而房主呢卻喜歡舒服,因此把一邊兒的窗戶全砌死了,在那些該有窗戶的地方只是開了一個小窗,大概是為了照亮陰暗的貯藏室。正面三角門飾顯然經過建築師的據理力爭,但終究沒能建在房子的正中間,因為主人讓人撤掉了邊上的一根圓柱,讓原來設計的四根圓柱只剩下了三根。院子是用粗壯的圓木柵欄圍起來的,看上去極為堅固。這位地主看起來對堅固有著特有的嗜好。馬廄、倉庫、廚房也都是用粗壯的圓木建的,彷彿歷經千秋萬代都不會損毀。農奴們住的房舍也建造得也很用心:牆上的木頭沒有刨光,上邊也沒有雕花和其他裝飾,但是一看就知道房子蓋得牢靠結實,無可指摘。這裏的水井也是用一般只在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種結實的槲木搭起來的。總之,映入乞乞科夫眼中的一切都是結實可https://read•99csw•com靠的。馬車行駛到大門口的時候,他看到有兩張臉差不多同時從一個窗口裡伸了出來:一張是戴著包發帽的女人臉,像根又窄又長黃瓜!另一張是張又圓又大的男人臉,像俄國做巴拉萊卡琴用的那種葫蘆,順便說說,這種輕便的兩弦琴,常常被二十多歲的機靈小夥子用來裝點門面,對那些圍上來來聽他彈琴的白胸脯白頸項的姑娘們,吹著口哨,眉目傳情。言歸正傳,當那兩張臉張望了一下又同時縮了回去。從門裡走出,一個穿著灰色短上衣的僕人,有著淺藍色的衣領。他把乞乞科夫領進穿堂時,主人也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客人,只簡單說了一聲「請!」就把他領到屋裡去了。
「怎麼樣了,親愛的,去吃飯吧。」夫人對索巴克維奇說。
「也許這隻是您的錯覺: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混蛋呢。」
「怎麼樣?……」乞乞科夫說完,揣著急迫的心情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家裡不這樣,」索巴克維奇擦著油手說,「我家裡不這樣,我不像普柳什金:有八百個農奴,吃的還不如我家的牲口!」
索巴克維奇說了個「請!」之後,主客們走到一張放著冷拼的小桌旁,照例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點兒冷食,——冷食同博大的俄國各地的城鄉一樣,就是各種鹽漬的開胃的東西。接著,大家就一起走向餐廳。女主人走在最前頭,像一隻在水上浮遊的優雅的母鵝。餐廳那窄小的餐桌上擺了四份餐具。第四個位置上的女士很快就出現了,很難判斷出她是什麼人:是太太還是姑娘,是親戚還是管家婆,還是寄居的普通食客;她大約三十歲上下,沒有戴包發帽,包著花頭巾。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並不是作為獨立體而存在的,他們總是作為無關大局的斑點攀附在其他實體上。她們總是出現在同樣的位置,頭總是保持著同樣的靜止的姿態,讓你簡直要把她們當成屋裡的擺設了,你會猜測,是否她們的嘴生來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只要一到使女室或者貯藏室,她們就會判若兩人!
「世界上的頭號賊!」
羊肋之後,奶渣餅端了上來,每個都要比盤子大很多;不久又上了像小牛犢一樣的大火雞,裏面塞滿了各種餡:雞蛋啦、大米啦、豬肝啦,還有各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都塞在火雞的肚子里。午餐終於結束。離開餐桌的時候,乞乞科夫覺得自己的體重大概比進來的時候增加了一磅多。回到客廳,客廳里又擺上了一小碟果醬,不是梨醬,不是李子醬,也不是什麼野果醬,但主客們都沒有動它。女主人去往別的小碟里放果醬去了。趁她出去,乞乞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維奇說正事,大吃了一頓的索巴克維奇,嘴裏咕嚕著,發出一些含混的聲音,他躺在圈椅上,手一會兒在胸前划十字,一會兒捂著嘴。乞乞科夫說:「我想同您談一件小事。」
「我辦不到。」
乞乞科夫想:「媽的,再給他加半個盧布,讓這條狗拿去買核桃吃去吧!」
突然聽到這種有些偏激的評價讓乞乞科夫有些不太高興,但他很快恢復了常態,接著說:「當然了,人都是會有缺陷的,不過說起來省長卻是一個少有的好人哪!」
「是個混蛋,」索巴克維奇說,「小氣得難以置信。監獄裡帶重銬的犯人也比他強:人全讓他給餓死了!」
索巴克維奇說:「我勸您別打聽怎麼去這條老狗家了!到任何一個下流的地方去,都比去他家能得到諒解。」
乞乞科夫說:「兩盧布一個。」
「只是:您為什麼要說他們是註冊農奴呢?這些農奴已經死啦,留下的不過是個空虛的名字罷了。但是為了不多費口舌,每個我給一個半盧布,再多就不行了。」
「不說怎麼辦呢,親愛的,他們是這麼做的啊;這不能怨我,他們都是這麼做的呀。不管什麼破爛,要是在咱們家,阿庫利卡早就扔到——請原諒——扔到泔水桶里了,但是他們卻會拿它做湯!往湯里放!放到湯里去!」
「您是說二十五盧布?不行,不行,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一個錢也不會加了。」
「不,還是再會吧!我看您不願意賣。」
「真像死蒼蠅似的?那他住得離您這裏多遠呢?」
「最好還得有個收據。您知道的,這年頭……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我們在民政廳長伊萬·格里戈里耶維奇家裡念叨過您,」乞乞科夫看到沒人來打破沉默只好先開了口,「那是上個星期四。大家在那裡玩得很盡興。」
乞乞科夫又想說「軟木塞」也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維奇說起話來簡直讓人插不上嘴,他也只好接著聽下去。「米盧什金這個砌爐匠!他能在所有的房子里砌爐子。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是個好鞋匠:一錐子就做出一雙皮靴來,他可是滴酒不沾,您只要說聲謝謝就行了!再說葉列梅·索羅科普廖欣!這個莊稼漢自己能抵過所有的農奴:他到莫斯科去做,每次光代役租就給我五百盧布。看看這是些多麼完美無缺的人!這可跟普柳什金賣給您的不一樣。」
「女的要嗎?」
「寫好啦?我看看!」乞乞科夫看了一眼,名單清晰明了到讓他非常吃驚:上邊不僅寫明了每人的稱呼、手藝、年齡和家庭狀況,而且在後邊還標明了每個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話,看起來都會讓人愉快。「現在請把定錢付了吧!」
「您稍等一下,我馬上說一句您喜歡聽的話。」說著,索巴克維奇湊到乞乞科夫跟前,好像要跟他說一件秘密似的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降到四分之一怎麼樣?」
「唉,真拿您沒辦法了,我吃虧算了!誰讓我有這麼個秉性呢:我不能讓親近的人傷心。為了辦妥事情,我想還得去辦個契約吧。」
「不跟您撒謊,一百盧布一個吧!」索巴克維奇說。
「那麼,我再加上半個盧布。」
「好吧,我們別爭了,三十盧布一個,你都拿去吧!」
他對索巴克維奇頗有不滿。畢竟是熟人,在省長家裡和警察局長家裡見過兩次面,但是做起事來就跟陌生人一樣,一些廢物還要錢!馬車駛出大門時他回頭看到索巴克維奇還站在台階上,好像在關注客人朝那兒走。「還站在那裡!真是個壞蛋。」他咬著牙說了一句,讓謝里凡先拐到農舍後邊去,讓索巴克維奇看不到馬車的去向。他還想去找普柳什金,因為聽索巴克維奇說普柳什金家裡農奴像蒼蠅似的死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他不願意讓索巴克維奇看到。馬車走到村邊,他看見一個農夫正扛著一根路上拾到的粗大圓木,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螞蟻一樣往家https://read•99csw•com裡拉,他把他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門口,還有哪條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鬍子?」
米佳伊大叔和米納伊大叔看到這樣還不管事,兩人便都騎上轅馬了,把安德留什卡自己騎到幫套上。車夫終於失去了耐心,他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納伊大叔都從轅馬上趕了下來。他這樣做得太及時了,因為馬身上已經大汗淋漓得就像一氣跑了一站路一樣。他讓馬歇了一會兒,等馬歇夠了就自己拉起車走了。在這熱鬧的過程里,乞乞科夫一直心無旁騖地注視著那個陌生的姑娘。他有幾次張開嘴想同她說點話,卻苦於沒有找到機會。如今那輛馬車已經走遠了,那位美麗清秀的姑娘彷彿仙女般消失了,只留下一條大道,還有讀者所熟知的那輛輕便馬車和三匹馬,車夫謝里凡和我們的乞乞科夫也被留在了這片空曠的原野上。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處在野蠻、困苦和齷齪的社會底層還是在雲錦霓裳、道貌岸然的上流社會中,每個人都會碰到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這種景象會激揚起與他命中注定體驗一生的那種感情截然不同的熱情,或許這種狀況一生僅有一次。不管我們的生活中充滿多少悲傷煩擾,都會閃過一絲絢爛的喜悅,就像一個窮苦孤寂的小村莊有時也會突然駛過一輛漂亮的馬車,那奢華富麗的挽具、高大威武的駿馬和閃著亮光的車窗玻璃,讓那些只見過農家大車的鄉下人大張著嘴,把手放在帽子上,久久地呆立在那裡,儘管那夢幻一樣的馬車早已飛駛而去,渺無蹤跡了。那位金髮女郎也是這樣,突然出現在我們的主人公眼前,又馬上消失了。當時的乞乞科夫若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小夥子,無論這小夥子是個輕騎兵,是個大學生,還是個剛剛入仕的青年,——天哪!他會被喚醒什麼樣的深情,被觸動的心潮會激起多大的波濤呀!他會痴痴傻傻地站在那兒,兩眼緊張地盯著那個方向,甚至忘記了趕路,忘記了誤事會受到的責備和控訴,忘記了自己身負的使命,忘記身邊的一切,甚至忘記了宇宙的存在。
「兩個半盧布。」
女主人又要讓人送鴨絨被子和枕頭來,男主人說:「不用啦,我們坐圈椅里就可以了。」
索巴克維奇仍然低著頭聽著,臉上沒有表露出一點兒其他的表情。好像這個身體里並沒有靈魂,也就是說,他的靈魂根本不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就像民間傳說里那個老而不死、為富不仁的乾癟老頭子似的,把靈魂埋進了大山裡,還在上邊罩了一層厚厚的外殼,因此不管靈魂之中如何翻騰,看起來卻毫無波動的痕迹。
「可我這不是在賣草鞋呀。」
「好吧,既然不要,那也就沒有什麼說的了。不能強求口味一樣嘛,正如俗語說的,有人喜歡神甫,有人鍾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
「您想要死農奴?」索巴克維奇問道,他的語氣平淡,毫無驚奇的感覺,彷彿說的是糧食一樣。
乞乞科夫臨別時說:「我還想請求您一件事:這樁交易只有你我兩人知情。」
馬兒也對諾茲德廖夫不高興了:不僅棗紅馬和稅務官,就連花斑馬也不太高興。雖然花斑馬總是只有一份次等的燕麥,而且謝里凡給它的槽子里撒燕麥的時候,總會來一句:「這才是你的,壞蛋!」可燕麥是燕麥,不是乾草啊,嚼著次等的燕麥,它也總是會很高興,還不時偷偷把那大長嘴伸到同伴的槽子里去,嘗嘗人家的口味兒,特別是謝里凡離開馬廄的時候;可這次都是無味的乾草……不好;三匹馬也無精打採的。所有這些沉默的氣氛很快就被一件突然闖進來的事情給打斷了。包括馬車夫在內的所有人,都在他們跟一輛六匹馬的馬車撞到一起的時候才看清了現在的情形。對面車裡的女眷們的喊叫聲和馬車夫的喊叫聲就像降到他們頭頂的炸雷。對面的車夫罵道:「你這個混蛋;我一直對你喊:『往右拐呀,往右拐!』你喝醉了還是怎麼?」謝里凡知道自己走了神,但是俄國人怎麼會喜歡低頭認錯呢,他扯開嗓子回道:「你怎麼趕的車?眼睛還在酒館里呢?」邊說邊向後倒車,要從人家的車套里退回來,可惜沒有用,兩邊的車套已經纏到一起了。花斑馬好奇地跟兩邊的新朋友打招呼——它跑到對方兩匹馬的中間了。對面車裡的女眷驚慌失措地看著車禍的現場。女眷中有一位老太婆,還有一位芳齡二八的美妙女郎,梳著一頭動人的金黃色的長發。鴨蛋臉粉中透白,鮮艷嬌嫩——就像管家婆黢黑的手裡舉著的一隻新鮮的雞蛋在對著太陽的時候,那種陽光透射過來時的顏色。她那兩隻可愛的小耳朵也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粉紅透亮。此時的她眼裡彷彿有晶瑩的淚光,嘴唇驚訝地張著——她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那樣可愛,可愛到我們的主人公的眼裡只剩下了她,卻對兩家的馬匹和車夫之間的糾葛充耳不聞。「把車趕開呀,你這個迷糊的傢伙!」對方的車夫喊著。謝里凡向後拽了拽韁繩,對面也往後拽著套繩,兩邊的馬都朝後退了幾步,又很快湊合到一起了,原來兩邊的車套絞和在一起了。這時,花斑馬已經對它的新朋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怎麼也不肯從意外陷進去的車轍里往後退了。它的大長嘴放在新朋友的脖頸上,就像在對著耳朵說情話呢,——從那位新朋友不停晃動的耳朵來看,花斑馬大概並沒有說出太入耳的語言。
鄉下人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村裡的農夫全都趕來看熱鬧來了——好在這裏離村子並不太遠。這種熱鬧對農夫來說可謂是千載難逢的盛事,他們的熱情大概就像是德國人看到了報紙或俱樂部似的。馬車旁邊很快便擠得水泄不通。留在村子里的大概只有老太婆和小孩子了。絞到一起的車套被解開了。花斑馬的長臉上挨了幾下抽打,後退了幾步。可對面那幾匹馬,大概是因為捨不得新認識的朋友,或者是犯了犟勁,不管車夫怎麼鞭打,它們就像釘在那裡一樣,一動不動。農夫們對事故的熱情已經沸騰了。大家爭先恐後地在邊上指指點點:「安德留什卡,你去拉右邊的幫套,米佳伊大叔騎到轅馬上!騎上去呀,米佳伊大叔!」
「當然。」
「謝謝,不要。」
「是啊,不對嗎?」
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同樣簡潔,她說了聲「請」,像飾演女王的女演員一樣搖了一下頭,示意乞乞科夫落座。她也坐到了長沙發上,戴上細羊毛圍巾,便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了,甚至連眼睛和眉毛也是如此。乞乞科夫又抬頭來,看了一會兒大粗腿、大鬍子的卡納里和波別利娜以及籠里https://read.99csw.com的鶇鳥。大概有五分鐘的時間,大家沉默著,客廳里只有鶇鳥啄食木籠子底兒上的糧粒,嘴觸到木板上發出的咚咚聲。乞乞科夫還環看了一下屋裡的擺設,屋裡所有的陳設都透著堅固與笨重,跟房屋的主人非常相似;客廳的角落裡是一張胡桃木的大肚子寫字檯,四條奇特的桌腿又矮又粗,簡直像極了一隻熊。屋子裡的桌子、圈椅、靠背椅,所有的一切都帶著種笨手笨腳得令人驚訝的特徵,——總之一句話,這裏的每樣東西都好像在說:「我就是索巴克維奇!」或者是:「我也很像索巴克維奇!」
「八十戈比——這算什麼!」
「辦不到啊,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辦不到啊:請相信我,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乞乞科夫雖然嘴裏這樣說著,但還是又加了半個盧布。
「一百一個!」乞乞科夫叫了起來,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張大了嘴,搞不懂是自己聽錯了,還是索巴克維奇那粗笨的舌頭表達不清,把一個數字說成了另一個數字。
「不要急,不要著急!」索巴克維奇說著,還攥著乞乞科夫的手不放,還踩了一下他的腳。我們的主人公大概已經忘記了提防,只好接受懲罰:他單腳跳了起來,哎喲哎喲地叫著。
「我價格不高的。看面子,一盧布一個。」
「但是您也得說,這些並不是活人哪。」
乞乞科夫推託起來,說身上沒帶錢;可索巴克維奇咬定他帶了錢的,他只好又掏出來一張鈔票說:「好吧,再給您十五,一共是二十五。不過要您列個收據。」
「不知道嗎?」
「既然有,那您無疑……很願意擺脫他們了?」
「在我看看來,我想,不會多出去了。」
「大批大批地,跟死蒼蠅一樣。」
我們的主人公真是被嚇壞了。雖然飛馳的馬車將諾茲德廖夫的村子落在了後邊,掩映上了數不盡的田野、丘陵和山,但他仍不時緊張地回頭去看,想看看後邊是否有人追上來把他拉回去。他緊張得感覺呼吸都困難起來;把手放到心口,他感覺彷彿裡邊有一隻不斷蹦跳的鵪鶉似的。
「你在吃飯時總愛講這類噁心的事兒!」索巴克維奇太太又指摘了一句。
「請原諒,這樣我怎麼寫收據啊?我得先拿到了才行。」
「十盧布算得了什麼啊!起碼該給五十呀?」
「不對,怎麼能是幻影!我這樣對您說,像米赫耶夫這樣的人,那個大塊頭,這個房間他都進不來,您上哪裡去找不到啊:他可絕對不是幻影!那兩個大力士的肩膀,一匹馬都沒有他的力氣大;我想問您一下,您在另外什麼地方能找得到這樣的幻影!」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已經轉向了牆上掛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羅尼的畫像了,——人們在談話的時候總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說話的一方猛然間不知道為什麼向著毫不相關的第三者說而不向著對方說,雖然這個第三者可能是素昧平生,而且說話的人也知道從他嘴裏是不會得到什麼意見的,卻死死地看著他,像是希望他能來評評理;而那攪和進來的第三者呢,一時會不知所措,不知是該按照禮儀站一會兒就走開好,還是就他絲毫沒聽到的問題發表看法好。
「親愛的,今天的湯很好!」索巴克維奇說,他喝了口菜湯,從盤裡拿了一個雜餡包子——這是配湯的名菜,是在羊肚兒里楦上蕎麥飯、牛腦子和蘑菇莖做的。「這樣的包子,」他轉身對乞乞科夫說,「您在市裡根本吃不到,天知道他們會往裡塞什麼!」
「可是對不起,」乞乞科夫終於能插上話了,他對這種看起來口若懸河的高談闊論很是驚訝,「您為什麼要說他們的本事呢,本事再大也沒有用了。他們都已經死了。正像俗語所說的那樣,死人連插籬笆也用不上啊。」
「錢就在我手裡!拿過去幹什麼?寫好了收據,您就可以拿到。」
「唉,這傢伙真狠毒!簡直要把我幹掉了!」他開始惡毒地詛咒起諾茲德廖夫來,還說了幾個不文明高雅的詞語。有能有什麼辦法呢?正頂著怒火的俄國人啊。而且剛才的事情可不是小孩的遊戲。他嘀咕著說:「不管怎麼說,假如縣警官沒有及時趕來,我或許再也無法留戀這個上帝創造的世界了!我就會像水底的氣泡一樣破裂消失掉,沒有留下子孫,也沒有給後代留下家產和無可挑剔的名聲!」我們這位先生對於子嗣可是非常關心的。而這時謝里凡也在想著:「這個老爺真是少見的沒品行!我應該吐他口唾沫!就算不給人吃飯,馬你可要餵飽啊,馬是要吃燕麥的呀。燕麥就是馬的飯:就像人不能離開糧食一樣,馬怎麼能離開燕麥呢,燕麥是馬的糧食呀。」
「到城裡我會一次性付清的。給定錢幹什麼?」
「又拿來一碟兒蜜糖!」女主人端著進來一個小碟兒說,「蜜糖煮蘿蔔!」
「不知道,老爺。」
「不是的,我不過是打聽一下,想了解一下各地的情況。」乞乞科夫答道。
「唉,您這可就像俗話說的雅科夫養的喜鵲了,學會一句話,應付千般事;說了兩個盧布,就不肯換別的了。您再給個價錢吧!」
「民政廳長啊。」
「您現在要買,那可見是有用的。」
可惜我們的主人公早已不再青澀,而且生來冷淡謹慎。可是他也產生奇妙的想法,而且為了思考了許久,不過他的想法是嚴謹的,並沒有四處飄蕩,甚至可以說他的想法有些太過實際。他打開鼻煙盒嗅了一下鼻煙嘀咕道:「這小姑娘不錯!但她身上主要是什麼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起來剛剛從寄宿學校或貴族女中出來,在她的身上還沒有沾染一絲通常所說的婆娘氣,沒有婆娘們身上那種令人討厭的東西,她仍是個清純的孩子,她身上的一切還是質樸的:也是說,她想說就說,愛笑就笑。她現在還沒有成熟,可以變成一個完美的人,也可能變成一個廢物,大概一準兒會變成一個廢物!只要她的媽媽和阿姨大娘們一插上手,不消一年,她就會變得婆娘氣十足,變得讓她的親爹都認不出她來。這些傲慢與虛榮做作是從哪裡來的呢;她會按照長輩們的規範做事,開始費盡心思考慮:應該和什麼樣的人說話,怎樣說話,說多少話,該探望誰,怎樣去探望;她每時每刻都在害怕自己說了多餘的話;最後終於自己也糊塗起來,結果便開始用餘下的生命時光來說謊。只有上帝知道她怎麼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應該去尋訪一下她是誰家的閨秀,她的父親是個什麼人?是個為人高尚的殷實地主還是個因為做官而滿門富足的正人君子?如果這個姑娘能有二十萬盧布的嫁妝,那可真是一塊叫read•99csw.com人眼饞的肥肉呀。這可是一位體面人士的好福氣呀。」那幻想中二十萬盧布開始在他的思想里閃光,讓他不由得開始責怪自己,剛才怎麼沒有在排解馬車糾紛的時候,順便向車夫或前導馬御手打聽一下車上的女眷是誰家的。一直到索巴克維奇的村莊展露在他的眼前,才打斷了他的美妙遐思,讓他開始專心想起他所要做的那件大事來。
「唉,要收據來幹什麼?」
乞乞科夫終於鬆開了手,把錢給了索巴克維奇。索巴克維奇走回桌前,左手拿著鈔票,右手在一張紙條上寫道:出賣註冊農奴預收定金二十五盧布,此據。寫完收據,他又查看了一遍鈔票。「票子有些舊了!」他拿著一張鈔票對著光亮看著時說,「也有點兒破了,不過既然是朋友,那就不計較這個了。」
「五里地。」
「請原諒!我大概騷擾了您。請您坐到這兒!請!」說完,他把乞乞科夫按到圈椅里,他的動作居然相當靈活,就像一隻經過了訓練會打滾的熊,並且在聽到「狗熊,學學小孩子偷豆子」或者「狗熊,學學娘兒們洗澡」便會做起各種把戲來。
「是的,那次我沒在民政廳長的府上。」索巴克維奇說。
索巴克維奇此時轉過身來說:「名單寫好了。」
乞乞科夫不由重複了一聲:「五里地!」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激動的心跳。「那麼從您這裏出去,是往右拐呢還是往左拐呢?」
賓主進了客廳,索巴克維奇指了一下圈椅,簡潔地說了聲:「請!」乞乞科夫坐下的時候,掃了一眼牆上的畫兒。牆上全掛著一水的英雄好漢,都是那些希臘將領的全身像:有穿著紅褲子綠禮服、鼻子上架著眼鏡的馬弗羅科爾達托,還有科洛科特羅尼、米阿烏利和卡納里。這裏的英雄好漢都是些大粗腿、大鬍子的傢伙,讓人看了不禁心驚肉跳。在這些彪悍的希臘大漢中間,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者有什麼企圖,還掛著一張瘦小的俄國將領巴格拉季翁的畫像,畫的下面是一些小軍旗和小炮,而且這幅畫還鑲在一個最狹小的鏡框里。最後是希臘的女英雄波別利娜,她的腿在畫作中看起來要比現在充斥于社交場所的那些遊手好閒的公子的腰還要粗。看來主人自己是個健壯的人,也想用一些強壯的人來裝點自己的房間。波別利娜像的旁邊,挨著窗戶掛著一隻鳥籠,裏面有一隻灰暗色帶著白斑點的鶇鳥,看起來非常像索巴克維奇。賓主二人剛剛沉默了兩分鐘,客廳的門就打開了,女主人走了進來。這位是一位身材很高的太太,戴著包發帽,帽帶兒是用土製顏料染成的。她走進來,頭高高地地挺著,像一株棕櫚。
「誰?」索巴克維奇看著壁爐角兒問道。
索巴克維奇想:「還真是打定主意一毛不拔了他!」
「臉上也是一臉強盜樣!」索巴克維奇說,「給他一把刀子,讓他到大街上去——他會為了一個銅板就能把人當街殺了!他和副省長都是一路貨色——暴君虐主。」
「貪婪鬼,貪婪鬼!」乞乞科夫心裏喊道,「還是個姦猾的貪婪鬼!」
「當然了。沒有必要讓其他的人摻和進來;知己朋友們辦事,那就應當夠意思。再會!多謝您枉駕來訪;今後也請記住:要是有閑的時候,來吃頓飯,一起坐一坐。或許在什麼事情上我們還能彼此效勞呢。」
「可是他們還是活著的人哪,您說的那些人倒是都只是幻影了。」
「您知道的,這是規矩啊。」索巴克維奇答道。
「您覺得,你能找到一個傻瓜幾個戈比就把一個註冊農奴賣給您嗎?」
「我給個價!我們大概沒有聽明白對方的話,忘了說的是什麼東西了。要不就是搞錯了,說實話,我覺得一個八十戈比,就是最高的價格啦!」
乞乞科夫問道:「這普柳什金是什麼人?」
「您何必這樣吝嗇呢?」索巴克維奇說,「我這確實不貴!別人肯定會騙您,賣給您一些廢物;我賣給您的就像又大又好的核桃,個個都是好貨:不是健壯的莊稼漢就是有真手藝的人。您再想一下,就說馬車匠米赫耶夫吧!他專做彈簧馬車從來不做其他的馬車。他做的可牢靠啦,不像莫斯科做的用一個小時就會壞,他自己又能釘又能漆!」
「親愛的,這有什麼辦法呢,」索巴克維奇說,「這又不是我乾的,但我要跟你說:我決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青蛙就是被用糖包起來,我也不會放進嘴裏,牡蠣我也不吃:我知道牡蠣像什麼。吃點兒羊肉吧,」他又轉身對乞乞科夫說,「這是羊肋配米飯,不是城裡老爺們廚房裡做的那種羊肉,他們的肉在市場上放了四五天了!這都是德國和法國的博士們想出來的:為了這個,我真想把他們全弄死!他們想的什麼飲食療法,要用挨餓吃不飽的辦法來治病!他們德國人瘦弱,可以不吃東西,他們就認為俄國人的胃也受得了!不,他們全是無稽之談,全是……」說到這裏,索巴克維奇氣憤地晃了一下腦袋,「他們講著文明、文明,但是這種文明——呸!——真想換個別的詞,但是吃飯時說起來不合適宜。我家裡不會這樣的。我要是想吃豬肉——就來整頭豬;要吃羊肉,就來只全羊;吃鵝,就把鵝全端上來!我寧可只吃兩樣菜,但要吃得滿足。」索巴克維奇的行動證實了自己的話:他把大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盤子里,吃了個精光,還把每塊骨頭都吸了一遍。
「真的?」乞乞科夫急忙接過話說,「您是說他家死了很多的農奴嗎?」
「真的,我還有急事,不再這裏浪費時間了。」
「這傢伙看來倒挺會吃。」乞乞科夫想。
乞乞科夫坐上了馬車,心中想道:「可別再效勞了!一個死農奴就要我兩個半盧布,真他媽的貪婪!」
「那麼,我也說個最後的價兒:五十盧布!說真的,您在什麼地方這個價也買不到這麼好的人手啦!我賠本的。」
乞乞科夫本來想說米赫耶夫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正如俗話說的,索巴克維奇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是從哪兒來的這一股外交官的勁頭呢):「那個木匠——軟木塞斯捷潘呢?我可以賭上腦袋,您到處都找不到這樣的莊稼漢。他的力氣可真大!身高有三俄尺零一俄寸!他要是去當近衛軍,上帝知道會掛個什麼銜。」
「好傢夥,用上這個法子啦!」乞乞科夫仔細想了一下,頗為認真地說:「您願意怎麼想,是您的事情,我要買他們可不是像您想的那樣有什麼用,只是我有這個癖好。兩個半盧布您不賣,那我們就再會吧!」
「真是的,哪怕是三個盧布呢!您怎麼把一個人看得跟一個蘿蔔一樣。」
「這是我的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索巴克維奇介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