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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守財奴手裡的收穫

第一卷

第六章 守財奴手裡的收穫

「一個給二十五戈比。」
「那麼,您城裡有熟人嗎?」
乞乞科夫堅決地推辭說他已經酒足飯飽了。「已經酒足飯飽啦!」普柳什金說,「對呀,當然了!體面人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能認得出來:他還沒有吃,就已經飽了,不像那些騙子,不論你給他吃多少……就說那個大尉吧,他一來就說:『大叔,給點兒什麼吃的吧!』我是他哪門子的大叔啊,就像他不是我的爺爺一樣。一定是家裡沒有什麼吃了,才出來東走西晃的!對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飽的全部名單嗎?我早有準備,我都專門寫在一張紙上,為了等普查農奴人口的時候就把他們取銷掉。」
「喂,老媽媽,老爺呢?」他走下馬車說。
「我很久沒有接待過客人了,」他說,「而且說實在的,我看客人們來來往往的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們願意撇開家業互相走訪,養成了習慣,很不成體統……而且還要拿乾草來喂他們的馬!我早就吃過午飯了,我家的廚房也糟得很,煙囪塌了,一生火,說不定會弄出火災來。」
「可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說,「不只四十戈比啊,五百盧布一個我也肯!我很高興這樣做,因為我看到——一個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等著瞧吧:末日審判的時候,惡鬼會把你叉在叉子上烤的!會把你烤出油來!」
「讓我們這樣吧:訂個文契,您把他們當活人賣給我好了。」
普柳什金說:「同情有什麼用,這裡有著一個大尉,誰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說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我,還吻我的手。他要是表達起同情來,哭的聲音大得讓你得趕緊把耳朵堵上。他總是滿臉通紅,喝起酒來就不要命。也許當軍官的時候把錢輸光了,要不然就是被女戲子給騙了,現在他就來表同情了!」
「好,每個再加兩戈比。逃亡農奴一共有多少?您好像說是七十個?」
「用現金嗎?」
乞乞科夫相當輕鬆地說道:「沒有,我曾在文職衙門裡做過事。」
「對,死了許多。」
馬芙拉出去后,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提拿起了筆,又把那半張紙前後左右仔細掂量了好久,看能不能再對摺裁開,最後他深信無論如何也不能了,這才把筆伸進一個裝著發了霉的液體、底下落了許多蒼蠅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動手寫了起來。寫出來的字像是五線譜上的音符一樣高高低低,他儘力控制著讓手不要跳動,可是手還是在紙上亂跳,字一行一行緊緊地挨在一起,但他心裏還是充滿遺憾地惦念著紙上仍然留下了許多空白的地方。
聽了這話,我們的主人公不由得後退了幾步,仔細瞪起他來。形形色|色的人,他見過不少,甚至我和讀者永遠也不會見到的人他也見過,但這樣的人他還沒有見過。這人長的並不特別,臉跟許多清瘦的老先生的臉一樣,只是下巴向前伸得特別長,使得他每次吐痰時必須先用手帕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兩隻小眼睛還沒有失去光澤,在高高的眉毛下邊滴溜溜直轉,很像一隻老鼠從黑糊糊的洞口探出頭來,警惕地豎著耳朵,擺動著鬍鬚,留神察看有沒有一隻貓或者一個淘氣的孩子藏在那裡,並且嗅著空氣,看有沒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尋味的是他的那身裝束:不管花多大的力氣,用什麼方法,你也不會知道他那件睡袍罩衫是用什麼東西拼湊起來的:兩個袖子和前襟沾滿油污,烏黑閃亮,像做靴筒用的上等皮子。衣服的後身下擺原本都分成兩片,他的卻是四片,還往外掉著棉花。他脖子上圍的也很難分辨出是一件什麼東西:像一隻長統襪,又像是肚|兜或者吊襪帶,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一條領帶。總之,如果乞乞科夫在教堂門口遇到這種打扮的人,準會施捨他一個銅板。我們的這位先生有一個頗值得稱道的優點,那就是他的心腸很軟,無論如何也要給乞丐一個銅板。但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地主不是乞丐。這個地主還有一千多個農奴,誰不信可以試試看能否找到另一個人擁有這麼多的穀物、麵粉和糧食垛,能在庫房、糧倉和棧房裡堆滿這麼多布匹、呢絨、生熟羊皮和各種魚乾、蔬菜。他的工具房貯存了各種木料和那麼多從來不用的器皿,誰要是去看一眼,準會覺得自己是走進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場——那裡每天都有一些會過日子的三姑六婆們由廚娘跟隨著去購置日用器皿,榫合的、車光的、編織的、油漆的,各種器皿應有盡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圓木桶,雙耳木桶,帶蓋木桶,有嘴無嘴的木壺,籃子,婆媳們捻繩時放麻團和雜物的笸籮,用薄薄的白楊樹皮做成的各種盒子,樺樹皮做成的木蓋木底的小圓筒以及窮富俄羅斯人都要用的各種器皿,堆積如山。在人們看來普柳什金要這麼多東西幹什麼用呢?哪怕有兩個眼前這麼大的莊園,他一輩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然嫌少。他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轉悠,眼睛不斷地瞄著路邊橋下,不管看到什麼——舊鞋底也好,娘兒們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銹釘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進乞乞科夫看到的那個牆角里的破爛堆。那些莊稼漢們一看到他走出家門就說:「清道夫又出來掃大街啦!」街道在他走過之後的確不用再掃了。一次一個過路的軍官丟了一根馬刺,那馬刺轉眼間就進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個破爛堆。要是有個婆娘一不小心把水桶忘到井邊,他也會把水桶提走。要是哪個莊稼漢當場看到了,他會放下東西,也並不爭辯;但是不管什麼只要一落進他那破爛堆里,那就一切都晚了:他會對天發誓,說那東西是他的,是某年某日從誰的手裡買來的,要不就是他的祖父留給他的。在自己的屋裡他也是見到什麼撿什麼,一個紙片,一塊封蠟,一根羽毛都要撿起來,堆到寫字檯或者窗台上。
「從梁贊來的中尉,是幾匹棗紅馬拉車。」
乞乞科夫極力辯解,說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根本不同,說他不善表達,願意用實際行動來證實,接著,他毫不拖延,開門見山地表示願意承擔為全體不幸死去的農奴納稅的義務。這個建議讓普柳什金大為驚訝。他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終於說:「先生,您大概在軍隊里待了很久吧?」
「先生,我上歲數的人了,哪能撒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普柳什金說。他好像對乞乞科夫這種近乎喜悅的驚嘆感到不快。乞乞科夫自己也感覺到,對他人的痛苦採取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確實不夠禮貌,所以馬上嘆了一口氣說他深表同情。
「先生,您瞎了還是怎麼了?」管家說,「哎呀!我就是主人嘛!」
「不過有人告訴我,說您有一千多個農奴呢。」乞乞科夫謙虛地指出。
「我看你就會違抗!」乞乞科夫偷偷這樣想了一下,隨後便說,為了表達敬意,簽文契的費用,他也甘願一力承擔。
可是我們的主人公就算沒有得到懷錶,心裏也是非常愉快的。這次意外的收穫簡直算是白撿來。事實上,不只是死農奴,無論怎麼說,加上逃跑的農奴,足有二百多!雖然,快到普柳什金莊子的時候,他已經預感到此行會有收穫,但結果是這麼有利可圖,這可是萬萬沒有預想到的。路上的他喜笑顏開,吹了一陣口哨,把手放在嘴邊像吹喇叭一樣read.99csw.com吹了一會兒,後來還唱了一隻歌,這歌唱得如此不凡,以致謝里凡聽著也輕輕晃了晃腦袋,說了一句:「聽啊,老爺可真會唱啊!」
聽到乞乞科夫說連簽文契的費用也願意承擔,普柳什金便斷定來客是一個十足的笨蛋,不過是冒充曾在文職衙門裡做過事,從前準是個軍官,還玩過女戲子。儘管這樣,他還是沒能掩飾住自己的喜悅心情,他祝福乞乞科夫本人又祝願他的子女(他並沒有問一問乞乞科夫是否有子女)萬事大吉。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下玻璃,叫道:「喂,普羅什卡!」過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了穿堂,在那裡走了好一會兒,接著是穿上靴子走路的咚咚聲,然後門開了,普羅什卡走了進來。他是個十二三歲的家童,腳上的靴子那麼大,以致邁步時,差點兒要把腳抽出來。普羅什卡為什麼穿這麼大的靴子呢,這很快就可以說清楚,普柳什金不管家裡有多少個僕人,只準備了一雙放在穿堂里的靴子。每個被叫進內室的僕人,通常需要光著腳蹦跳著穿過整個院子,到穿堂里穿上靴子,走進內室里來。出了內室,要把靴子先脫在穿堂,再光著腳板走開。秋天,當早晨出現霜凍的時候,如果有人向窗外看一眼的話,他會看到僕人們在跳來跳去,跳得那麼出色,即便是劇院里最好的舞蹈演員也會望塵莫及。
乞乞科夫琢磨著普柳什金從鄉下人那裡獲贈的綽號,心裏正暗自高興的時候,馬車已經駛進了一個有著許多農舍和街巷的碩大村莊的中心。巨大的顛簸讓他注意到身處的地方,馬車行走在圓木鋪成的路面上,城裡那天鵝絨般的石子路面跟這種圓木路面比起來,絕對符合其天鵝絨的形容詞。路上鋪著的圓木像鋼琴的黑白鍵一樣高低醒目,不小心謹慎的乘客不是把前額撞得青一塊紫一塊就是在後腦勺上撞出個大包,再不就是用自己的牙齒把咬掉自己的舌頭。乞乞科夫看到的農舍全部久經寒暑、陳舊衰敗,農舍的圓木牆黑舊不堪;很多房子千瘡百孔,房頂更像是篩子;有些房子只剩下一根屋脊和兩排幾根肋骨似的檁子。看起來像是房屋的主人們把上邊的椽子和木板拆掉的,他們大約認為反正這種破房子雨天不遮雨,晴天也沒有雨漏,和婆娘們在裏面混個什麼勁兒呢;小酒館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話,願意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到處都是待的地方。他們的這種想法自然也是有道理。農舍的窗戶上都沒有玻璃,有的窗戶上塞著一件破衣裳或是一塊破布。農舍房頂下邊的帶著欄杆的陽台(俄國許多地方的農舍不知為何總要帶上陽台)也都破爛不堪,黑得難以置信了。農舍的後邊布滿了一排排的大糧垛,看來已經堆放在這裏很久了。顏色看起來就像沒有燒透的舊磚頭。糧垛上生滿了雜草,旁邊甚至還長著一叢灌木。看來,這是主人家的糧倉。糧垛和破房蓋後邊,是在晴朗的天空中不時顯現出的兩座鄉村教堂,這兩座教堂緊挨在一起,一會兒出現在左邊,一會兒出現在右邊,這要看馬車向哪邊拐彎啦。兩座教堂一座是木造的已經廢棄了,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在淡黃色的牆上,也是裂縫交錯,污漬斑駁。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顯露了出來。在排成一列的農舍的盡頭,出現了一片空地,在低矮的地方由已經破損的籬笆圍了起來,大約是菜園或白菜地。就在這個地方,主人的住宅全部顯露了出來。這座住宅看起來像是一座古怪的城堡,本身是長條形的,只是長得有些過分,有的地方只有一層,有的地方是兩層,像是一個衰老不堪的廢物。它那烏黑的屋頂已不能護全它衰老的時光了,屋頂上對稱地立著兩座搖搖欲墜的望樓,當年上的油漆早已脫落。房屋的牆壁上很多地方露出了灰板條,顯現出久經風霜的痕迹。窗戶只開著兩扇,剩下的都關著百葉窗,有的還用木板釘死了。這兩扇窗戶也不是完全透明的,其中一扇粘著一個用藍色食糖包裝紙剪成的色調深沉的三角形。
「我不說謊,先生。」
乞乞科夫關心地喊道:「噢!死了許多嗎?」
「那進屋吧!」管家婆說著,轉過身去,乞乞科夫看到她後背上沾滿了麵粉,下擺上撕了一個大口子。乞乞科夫走進寬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像置身冰窖一樣寒冷。穿過弄堂走進一間屋子,這屋子也是昏暗的,只有門下邊的一個大縫子透進一點光線算是讓這間屋子有了點兒光亮。他又開了扇門,才最後走到了光亮的地方,眼前的雜亂景象讓他又感到一陣吃驚。看起來這家的人好像是在準備刷地板,所以把全部的傢具都扔到這裏來了。一張桌子上竟然放著一把斷腿的椅子,破椅子旁邊是一架座鐘,鐘擺早已停止了擺動,上邊甚至已經結了蛛網。在桌子的旁邊,側面靠牆放著一個櫃櫥,裏面擺著古式銀器,幾隻長頸玻璃酒瓶和中國瓷器。一張螺鈿寫字檯,好些地方螺鈿已經脫落,留下一些露著黃色膠漬的槽痕。寫字檯上面的東西五花八門:一摞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片,——上面壓著一個已經發綠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鎮紙,一本紅色書脊的皮面古書,一個從圈椅上掉下來的斷扶手,一個已經乾枯成榛子大小的檸檬,一隻裝著什麼液體、裏面浮著三隻蒼蠅、上面蓋著個信封的杯子,一片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布,一塊封蠟,兩支墨水斑漬、幹得像得了肺病似的鵝毛筆,一根霉黃的牙籤——或許這家主人在法國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過牙。
他們駛近市區時,暮色四合。地上的影子模糊不清,連各種東西本身也好像模糊了起來。攔路桿上的紅白相間的顏色也已經模糊不清了。哨兵的鬍子好像挪上了前額,高高地掛在了兩眼之上,鼻子呢,好像從來就沒有長過。不斷的顛簸和轟隆的響聲提醒乞乞科夫馬車已駛在石鋪公路上了。路燈還沒有亮,有些房子的窗子已經開始發出光亮,街頭巷尾出現了各個城市在這種時刻必然出現的一些場面和對話聲:城市裡通常都會有的許多馬車夫、大兵、各種傭工和一些特別的人物——圍著紅披肩、只穿著鞋沒有穿長統襪的女士在十字路口像蝙蝠一樣往來走動。乞乞科夫沒有看到這些人,甚至也沒有看到許多拿著手杖的長得精瘦的官吏——他們大概是從市郊散步回來,正在往家裡走。偶爾有一些像是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不是:「你胡說,混蛋!我從來也沒有允許他對我動手動腳過!」就是:「無禮的傢伙,不用耍賴了,到警察局去,我讓你看看我的厲害!」總之,全是這一些話。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看完演齣劇,腦海里正縈繞著西班牙的街道、夜色和懷抱著吉他的捲髮美人兒,這些話會讓他更加地想入非非。他的腦袋裡什麼樣的胡思亂想沒有呢!他無所動,竟又到席勒那兒做起客來了——但突然,一陣可咒的話音像霹靂一樣把他驚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回到地上,甚至落到了乾草廣場,或者落到了小酒館旁邊,平平淡淡的生活又在他眼前賣弄起風騷來。
「不對吧?」
現在的我在接近任何一個陌生的村莊時,心緒早已經沒有一點兒波動,那https://read.99csw.com些村莊的面貌,早已在我心裏變得庸常;我那早已冷漠了的目光只會看到凡俗,看不到歡樂的事情。那些曾經讓我面色生動、引發無數歡笑和令我喋喋不休的議論的東西,現在在我的身邊引不起一絲關注,冷淡的沉默封在我一動不動的嘴唇上。啊,我的青春時光啊!啊,我那蓬勃的少年情懷啊!
應聲進來了一個端著盤子的女僕,手裡的盤子上放著讀者已經熟悉了的那塊麵包乾兒。在普柳什金和她之間又進行了這樣一場談話:
「真的!有,我的農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東西飯量大得很,遊手好閒地養成了狼吞虎咽的習慣,可連我自己都沒有什麼吃的呢……我是給錢就賣。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說:只要能找回十個來,他就可以大發一筆。一個註冊農奴值五百盧布呢。」
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地主!大概說起來,這種人在俄國很少見的:俄國人更習慣大手大腳。要是同鄰居一對比,他就顯得更加突出。他的鄰居恰好是一個喜歡用俄國式的豪放和闊氣大宴賓客的地主,就像俗語說的那樣揮金如土。過路的生人看到他這位鄰居的宅邸就會吃驚地停下來,百思不得其解:愚昧的小農戶堆里怎麼會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看,那宮殿一樣的白色石造宅邸,房子上的望樓、煙囪風向標不勝計數,四處圍繞著成片的廂房和供來客下榻的各種房舍,一切應有盡有!家裡能舉辦大型的舞會,可以演戲;花園裡徹夜燈火,歡聲震天。半個省的人身著盛裝華服在樹下遊樂。一根樹枝從濃密的綠蔭中生動地伸出來,被人造的光明照耀著,失掉了鮮綠的顏色;頭上的夜空被映襯得更加昏暗,更加威嚴可怕,莊重的樹冠似乎對下邊照耀著它根部的光彩耀目的燈火頗感煩惱,便沙沙地搖動起樹葉,伸展向那沉醉的黑暗深處;但這個時候沒有誰對這種強自支撐的光華感到奇怪和寒心。普柳什金沉默地站在那裡已經有幾分鐘了,而乞乞科夫呢,只顧著關注主人的模樣和室內的景象,也沒有說話。他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出用什麼詞語來表達自己的來意。他本想這樣表達,說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良和與美德,認為有必要來親聽教誨,但他立即想到:這樣說有些太言過其實了。他又看了屋裡的擺設一眼,覺得「美德」和「善良」換成「節儉」和「條理清晰」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說的話改動了一番,說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節儉出眾,認為有必要來當面請教,表達敬意。當然也還可以有更好的理由,可乞乞科夫一時並沒有想出來。
店小二彎腰說:「托您的福,昨天來了一個中尉,住進了十六號房間。」
「您還有逃亡農奴?」乞乞科夫突然想起來問道。
房子的後邊是一片乏人照料的大花園。花園一直伸延到村莊的外面,逶迤到野地里。好像能為這座偌大的村莊增添生氣的只有這花園,只有它以它的荒涼帶來些許景色。樹木肆意地伸著著,樹冠連著樹冠,形成了一些不甚規則的葉的穹頂,像朵朵綠雲堆積在天際。一棵白樺,樹冠被暴風或雷雨折斷了,那高大的白色樹榦聳立在這片綠雲之上,滾圓的身軀,像一根規整的帶著白光的大理石圓柱;雪白樹梢上那尖尖的斜茬,像一頂黑色的鳥兒或一頂黑乎乎的帽子。蛇麻草在下邊纏繞過花椒、接骨木和榛叢以後,爬過木柵欄,又繼續向上爬到了那棵斷了頭的白樺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後,又垂下來向別的樹梢抓去,或者把它那纖細柔韌的須尖捲成一個個小圈兒在空中隨風飄舞。茂密的穹頂有些綠葉沒有合攏。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沒有合攏的地方便黑漆漆的,像一個個深洞。洞里是濃密的陰影,隱約顯現著:一些倒塌的欄杆,一條小徑,一個搖搖晃晃的涼亭,一棵老柳樹的長滿窟窿的樹榦,一叢蒼白的灌木(它那糾纏在一起快要窒息而死的枝葉從老柳樹後邊伸展出來,像是濃密的豬鬃);另外,一條細嫩的槭樹枝從旁邊伸過來一些爪形綠葉,一縷陽光不知怎麼竟鑽了進去,落到其中一片葉子上,給這片葉子塗上一層透明的火的顏色,在這片濃密的暗影里散發著奇異的光彩。一旁,在花園的緊邊兒上,有幾棵挺拔的白楊,比別的樹都要高,幾個很大的烏鴉窩搭在那搖晃著的樹梢上。白楊上有的樹枝已斷了,但是並沒有掉下來,尚帶著枯葉懸在那裡。總之,一切都是美的,無論藝術或自然單獨不能完成這些,唯有這二者合二為一,只有在繁雜而且往往是徒勞的人類勞動之上再由自然來做最後的裝點,把笨重的線條變得靈巧,再補上那袒露無疑的破綻(這破綻顯露著未加掩飾的赤|裸裸的原樣),抹掉那些斧鑿的痕迹,在那些冷漠的勻稱和整潔中創造出一種暖意,才能夠產生這樣的美。
「是的,現在就給錢。」
乞乞科夫表示馬上籤訂也可以,只要能提供一份全部死農奴的名單就可以了。這才讓普柳什金把心放了下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正在琢磨著要做點什麼,因為,他拿起鑰匙,走到櫃櫥跟前,打開了櫥門,在一些杯碗中間翻找了很久,最後他說:「找不到啦。我本來有一些頂好的蜜酒,準是讓誰給偷喝啦!這些人哪,簡直是些強盜!說不定這瓶就是吧?」乞乞科夫看到他手裡拿了一個落滿了灰塵的玻璃瓶,上邊的灰塵像是罩了一層絨套兒似的。「這還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釀的哩,」普柳什金說,「騙人的管家婆把它亂扔一氣,連瓶塞也不塞,這個騙子!裏面本來爬進了些小蟲子什麼的,我都給拿了出來,您看,這會兒乾乾淨淨的;我給您倒一杯吧。」
「我開過。」彼得盧什卡撒了一個謊。老爺也知道他在撒謊,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盧什卡浪費口舌了。經過旅途的顛簸,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個乳豬,草草吃了晚飯,立刻脫了衣裳,鑽進被窩裡美美地進入夢鄉,他入睡快得出奇,只有那些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瘡之苦而且沒有過少智力的幸運兒才能這麼快地入睡。
「先生,算是可憐可憐我這窮老頭子,一個四十戈比吧。」
人竟然能墮落到這樣的程度,如此猥瑣、卑劣、齷齪!這合乎真實嗎?人真的能夠變成這個樣子!完全符合真實,人的變化是難以預料的。眼前飽滿熱情的少年,如果把他老年的肖像畫出來拿給他看,他會被嚇跑的。從柔弱的少年時代走向嚴酷的成年時代時,你們要把人的各種激|情都帶在身上,不要把它們遺落在了路上,落下就再也回不來了!未來的老境是兇殘而可怕的,它不會將任何東西退還給你!墳墓都比它仁慈些,墓前還寫著「某某之墓」,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毫無表情的面龐上,你卻什麼也不會讀到。普柳什金一邊裝信一邊問:「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農奴嗎?」
「逃跑的有多少?」
「我原意自己吃虧,為了使您高興。」
「有事。」
「逃亡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問過,他說都找不到了。他是個軍人嘛,這也難說,磕磕馬刺倒蠻在行,但到法院……」
普柳什金說不下去了。沒消一分鐘,他那張木頭一樣的臉上瞬間出現的喜悅在瞬間也跟著消失了,就像根本沒九_九_藏_書有出現過那種表情似的。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憂慮來。他甚至還用手帕擦了一下臉,很快又把手帕弄成一團,用它反覆擦著自己的上唇。「請不要見怪,原諒我問一下,您是準備年年為他們納稅嗎?那錢,您是打算給我還要交給國庫?」
「是啊,跟他太熟了!念書的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呢。」
管家說:「主人就在這裏。」
「也有七十多個。」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喊道,竟沒有發現到:因為高興,他的鼻孔里頗不優雅地鑽出一塊鼻煙似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些濃咖啡,睡袍的衣襟也敞開了,不太雅觀地露出內衣來。「真叫我這老頭子高興!啊,我的聖徒!啊,我的上帝!」
「好,好,以後也要好好乾!」乞乞科夫說完,走到自己的房間。走過穿堂時,他皺了皺鼻子,對彼得盧什卡說:「你起碼也該開開窗戶呀!」
這個怪物,這個縮成一團的老頭子就這樣把乞乞科夫送出了院子,緊接著,他就讓人鎖上了大門,之後到各個倉房轉了一圈,看看更夫們是否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每個地方的更夫都在那裡,因為沒有生鐵板,他們就用木棍敲著空桶;最後他又去廚房去看了一下,在廚房裡他借口嘗嘗下人的飯菜,吃了一頓飽飽的菜湯和稀粥,又把大家罵了一頓,罵大家全都偷他的東西並且品行不端,然後就回到自己屋裡了。一人在屋子裡,他甚至想到了應該怎樣來報答來客的這種無與倫比的慷慨。他想:「我送給他一塊懷錶吧,銀殼的,這可是一塊好表,不是什麼鋅銅合金殼或者青銅殼,雖然機件壞了一點兒,他會去修好的。他人還年輕,需要一塊懷錶去討未婚妻的歡心!噢,等等,」他略加考慮之後,又想道,「最好等我死了,我在遺囑里留給他,這樣可以讓他悼念我。」
「不啦,茶等下一次再喝吧。」
「就等著惡鬼烤你吧!惡鬼們會說:『騙子,這是你矇騙老爺的報應!』把你烤得流油的!」
馬車最終像掉進坑裡似的狠狠顛了一下,駛進了旅店的大門,乞乞科夫受到了彼得盧什卡的迎接。彼得盧什卡一手捏著自己衣服的兩襟——他不喜歡敞開衣襟,另一隻手扶著乞乞科夫下了馬車。店小二手裡擎著蠟燭、肩上搭著大餐巾跑了出來。主人歸來,彼得盧什卡是否高興就不得而知了,他同謝里凡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嚴肅的臉上好像露出了一絲笑容。店小二用蠟燭照著樓梯說:「您這次出去的時間可是很長啊。」
「為什麼要烤我?我沒有拿,女人身上別的毛病不敢說,偷東西可從來沒有人拐過我。」
他那張木頭臉上恍然閃過一道溫暖的光,流露出來的卻並不是感情的蒼白的影子而是感情。就像一個溺水者突然掙扎出水面來使岸上圍觀的人群發出歡呼一樣。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們最後空高興了一場,他們從岸上往水裡扔繩子,等著溺水者的背或者掙扎得筋疲力盡的雙手再露出水面一下,但那已經是他最後一次露出水面了。從那以後安靜下來的,水波不動的水面變得空曠而可怕,一片寂靜。普柳什金的臉也是這樣,在稍縱即逝的感情流露后,又變得愈加麻木愈加鄙俗了。他說:「桌上本來有半張乾淨紙的,可是不知哪兒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混蛋!」說著,他就往桌下桌上瞄著,到處去摸,最終喊了起來:「馬芙拉!馬芙拉!」
可是當年他也不過是一個克勤克儉的當家人啊!那個時候他有妻室兒女,鄰居們常常到他里家來好好地吃上一頓,跟他探討治家之道。一切都充滿生機、有節奏地運行著:制氈廠、水磨在開動,呢絨廠、紡紗廠、木工房在生產。主人的目光銳利而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就像一隻勤勞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奔波在家業這張蛛網上。他的臉上從來沒有流露過強烈的表情,但是那雙眼睛里卻深藏著智慧。客人都很樂意傾聽他的評論;他言語詼諧,並深諳人情世故。好客而健談的主婦的名聲遠近皆知。兩個可愛的姑娘常常跑出來歡迎客人,她們就像兩隻嬌艷的玫瑰,都有著一頭淺黃色的頭髮。他的兒子——一個活潑的孩子——也跟著跑出來親吻客人,並不理會客人為此是否開心。那時家裡的窗戶全是開著的。閣樓上住著來自法國的家庭教師,他槍法很准,臉颳得很光亮:他經常會帶回幾隻烏雞或野鴨來為午飯佐餐,有時也會拿回一些麻雀蛋,讓廚房單獨為自己攤一張雀蛋餅,因為家裡再沒有人會吃它了。閣樓上還住著他的一位女同胞,是兩個姑娘的家庭教師。主人到餐廳吃飯的時候總是身著常禮服,儘管有一些舊,卻很整潔,沒有什麼打補丁的地方。兩個衣肘也是完好的:可是善良的主婦去了天國;一部分鑰匙和隨之而來的家務瑣事便轉到了他的身上。普柳什金變得更加坐卧不寧了,也像所有鰥夫那樣愛犯疑心病,越來越吝嗇了。對長女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了,這樣倒是做對了,因為她不久就跟一個只有上帝才知道是哪個騎兵團的一個上尉私奔了,並很快在什麼地方的一個農村教堂里舉行了婚禮,她知道父親不喜歡軍官,——普柳什金有一個奇怪的偏見,他認為軍人全都是賭棍敗家子。父親並未費神去尋找她,只是詛咒她一番。家裡顯得更加空曠了。主人身上也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吝嗇的特點來。粗硬的黑髮中生髮出了銀絲,而銀絲是吝嗇的忠實伴侶,它更助長了吝嗇的成長。法國教師被辭退了,因為兒子到了做事的年齡。法國女人也被趕走了,因為後來他發現在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被上尉拐走的事件中,她事先並非完全不知情。兒子呢,按照父親的意願是,應該到省城的官衙要謀個好差事,但他卻進了軍團,手續都辦妥了之後,才給父親來信要錢買軍裝。正像俗語所說那樣,兒子碰了一鼻子灰,這是極其正常的。最後,留在身邊的小女兒也死了,老頭子因此開始身兼數職,既是看守自己家產的更夫,又是自己家產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獨的生活給吝嗇提供了豐盛的養料。大家知道,吝嗇就像餓狼一樣,胃口越吃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來就所剩不多,現在更是日漸稀少了;這個老朽不堪的傢伙身上每天都要失去一些人的情感。正好這個時候彷彿為了驗證他對軍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兒子又玩牌輸了個精光。身為父親的他心口如一地大罵了兒子一頓,之後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兒子是否還活在世上了。他家的窗戶每年都要釘死一些,最後只留下兩個窗戶沒有釘,其中一個——讀者已經看到了——是糊著糖紙的。他家業的主要部分每年都會從他眼裡消失,他已經目光短淺到只看到他在屋裡撿起來的鵝毛和紙片。他對前來的商人越來越不肯通融,商人們跟他談農產品講價錢,也是這樣,最後他們乾脆不來了,說他是個鬼,並而不是人。乾草和糧食爛了,草垛和莊稼垛變成了純粹的糞堆,上面都能種白菜;地窖里的麵粉硬得像石頭,要用斧子才能砍開;粗麻布、呢絨和家織布呢,碰也不能碰了——一碰就成灰了。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有多少什麼東西,只記得櫥櫃的什麼地方放著玻璃瓶,裏面還剩了一些什麼九_九_藏_書酒,並且在瓶上做了記號,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還記得什麼地方放著一根鵝毛或者一塊封蠟。當然租賦的數量卻一成不變:農夫該交多少代役租還交多少,女織工該交多少匹麻布還交多少,農婦該交多少堅果還交多少——收來的東西全都堆到倉房裡,最後變成了爛泥或破爛,他自己也最後也變成了人類身上的一塊破爛。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著小兒子回來過兩次,想看看是否能弄點兒什麼回去。看來,和騎兵上尉一起過的軍旅生涯並不是婚前想象的那麼吸引人。普柳什金或許原諒了她,還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個紐扣拿給小外孫玩了一會兒,但是錢卻一點兒沒給。第二次,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來了兩個孩子,還給他帶來一件新睡衣和一個當茶點吃的奶油甜麵包,——因為老爹身上那件不僅使她羞愧,簡直令她難堪了。普柳什金對兩個外孫非常疼愛,把他們抱在懷裡,讓一個騎在右腿上另一個騎在左腿上,用腿扶著他們,使他們像騎在馬上一樣。睡袍和奶油麵包他收下了,可對女兒仍是一毛不拔。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就這樣空著雙手回去了。
普柳什金說:「噢,簽文契……」便呻|吟起來,並且又吃起了嘴唇,「簽文契又要花錢。衙門裡的人太沒良心啦!以前花半個盧布一袋白面就能辦的事情,現在非得要滿滿一大車糧食外加一張紅票子才成,太貪婪了!我真搞不懂,神父們怎麼不出面管一管這些事;他們應該能找出一個什麼聖訓來,無論怎麼說,上帝的話是不能違抗的啊。」
「真是這樣!是這樣!真的,」普柳什金說著,垂下了頭,傷心地搖了搖。「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普柳什金又追問了一句:「文職衙門?」便開始咬嘴唇,看起來像在吃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這樣呢?您這不是要自己吃虧嗎?」
「你把紙弄哪兒去啦,強盜?」
「沒有那麼多吧?」
他馬上讓普柳什金開了收據,付了錢,普柳什金把錢把錢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像捧著什麼怕淌下來的液體似的。捧到寫字檯旁,他又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又小心地放進一個抽屜里,這些錢大概註定要在那裡放到村裡的卡爾普神父和波利卡爾普神父一起來送他入土,他的女婿、女兒,或許還有那個要跟他攀親的大尉,都將因此而感到實在的高興。普柳什金藏好錢,坐到圈椅上,覺得已無話可說了。「怎麼,您,要走嗎?」他看到乞乞科夫微微動了一下(其實只是想從掏手帕)便問道。這個問題提醒了乞乞科夫。
「看他這副模樣!先生,」普柳什金用手指著普羅什卡對乞乞科夫說,「看起來像塊木頭,可是你放件什麼東西,他轉眼就會給你偷走!你來幹什麼,喂,笨蛋,說,來幹什麼?」他問完,沉默了一會兒,普羅什卡也照例用沉默作了回答。「去把茶炊擺上,把鑰匙拿走,你聽見了嗎,把它交給馬芙拉,讓她進貯藏室:那兒架子上有一塊麵包乾兒,就是用亞歷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來的奶油麵包做的那塊,讓她放到桌上喝茶吃!……站住,混蛋!你上哪兒去?咳,混蛋哪!你怎麼總要急著跑,腳痒痒了嗎?你先聽著:麵包乾兒上大概有點兒發霉了,讓她把發霉的地方用刀子刮掉,刮下來的渣兒別扔啦,讓她拿到雞窩裡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別進去,要不,我可饒不了你!讓你嘗嘗樺樹條的滋味!你現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些!你進貯藏室試試,我這就從窗戶上看著。這些賊骨頭就是叫人放不下心。」普羅什卡穿著大靴子離開了以後,普柳什金轉身對著乞乞科夫說。之後他看著乞乞科夫也跟著懷疑了起來。乞乞科夫這種不平常的慷慨讓他感到有點突兀,他暗想:「他或許不過是個牛皮大王,誰知道呢,像所有的浪蕩公子一樣;吹得天花亂墜,不過是想騙頓茶點,然後一走了事!」為了以防萬一,也為了試探下乞乞科夫,他說不妨馬上籤訂文契,因為他覺得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哪怕今天還活著,誰又知道明天會怎樣呢。
「老爺,我沒有看見啊,除了您蓋酒盅的那塊小紙片兒,真的。」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個,一共……」我們的主人公想了差不多一秒鐘就脫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盧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術不錯。
「我該走了!是的。」乞乞科夫戴上帽子說。
「哪兒有什麼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絕了來往。噢,怎麼沒有呢,先生!有的!」他叫了起來,「民政廳長就是我的熟人,從前還來過我家,怎麼不熟呢!一塊兒長大的嘛,還一塊兒爬過人家的院牆呢!怎麼不熟呢?太熟啦!那麼,給他寫封信不好嗎?」
牆上挨得緊緊地胡亂掛著幾幅畫:有一幅發黃了的長條版畫,畫的不知是那一場大戰,上邊有巨大的戰鼓,戴三角帽吶喊的士兵和淹在水裡的戰馬,版畫安在一個紅木鏡框里,沒有裝玻璃,鏡框上嵌著一些細銅花紋,四角鑲著銅圈。旁邊掛著一幅已經發烏了的大油畫,足有半堵牆那麼大,畫的是水果、花卉、野豬頭、切開的西瓜和一隻倒懸的鴨子。天花板正中掛著一個用粗麻布袋子罩著的枝形燭架,上面落滿了灰塵,很像一隻蠶繭。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粗糙的、沒有資格躺到桌子上的東西。這堆里究竟有些什麼東西,就難以細究了,因為上面落了厚厚的塵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隻手就會變得跟戴上手套一樣;能夠看清楚的是半截木頭和一隻舊靴底,因為它們探出了頭。如果不是桌子上放著的一頂破舊的老式睡帽,無論如何也不能確定這間屋子裡還住著活人。在他觀察這些怪誕的擺設時,側門打開了,他在院里遇到的那個管家婆進來了。不過這次他看清楚了,這與其說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說是管家:管家婆是不會刮鬍子的,然而此人是颳了鬍子的,只是看來颳得並不勤,他的整個下巴和兩腮的下半部就像馬廄里刷馬毛用的鐵刷子。乞乞科夫臉上現出疑問的表情,焦急地等著管家開口。那管家也在等著乞乞科夫先開口。乞乞科夫對這種莫明其妙的接待難以忍受,終於下決心問了一句:「主人呢?在自己屋裡嗎?」
乞乞科夫喊了起來:「真的?一百二十多個?」他驚喜得連嘴都合不上了。
「沒在家,」管家婆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等了一小會兒,又問道:「您找他要做什麼?」
普柳什金說:「要是那樣就好啦,糟糕的是,從那個時候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個啦。」
很久以前,在我那如白駒過隙般一去不回的年少時光里,如果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的話,我會非常喜歡那種初來乍到的新鮮感覺:窮縣城也好,小村子也罷,城市也好,田莊也好,在孩子特有的眼裡總能捕捉到許多新鮮的玩意。各式的建築,一切帶著鮮明特色的東西,都會把我吸引住,讓我驚訝萬分。無論是式樣千篇一律、有半數窗戶只是裝飾,矗立在一片市井平民居住的圓木平房中間的石造官署,還是那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邊、包著白鐵皮的規整https://read.99csw.com的圓頂穹頂,市集也好,出門閑逛的縣城花|花|公|子也罷,——這些都逃不出過我那稚嫩而敏感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車外,興緻盎然地去一件未曾見過的衣服式樣,菜鋪子里裝在木箱里的釘子、遠看發黃的葡萄乾、松香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硬透了的莫斯科糖果,都是那麼新鮮有趣。看著路上走著的一個不知從哪裡被打發到小縣城的步兵軍官和一個身穿腰部打褶的短外套在敞篷二輪馬上車上匆匆奔波的商人——我會跟著他們的身影去遐想他們那曲折多舛的人生歷程。一個縣裡的公務員打我身旁經過,我的心裏就會琢磨:他這個時候是到哪裡去?是到他哪個同事家裡去參加晚會,還是直接回家,以便在門口台階上先閑坐半個小時,待天黑以後,同母親、妻子、小姨子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獨特的晚飯;上完一道湯后,當帶著銅幣項圈的女僕或者穿著肥厚大衣的家童把那經久耐用的燭台上的油脂蠟燭拿上來的時候,他們的會在談論什麼話題呢?在駛近某個地主的田莊時,我總會對那纖細的木造鐘樓或憨厚的老教堂好奇地關注。地主家的紅色房頂和白色煙囪掩映在綠樹叢中彷彿在對少年表達秘密的誘惑,我總會迫切地等待那遮住房屋的林木閃到兩旁,好一睹宅院的全貌,以撫慰那焦灼的少年情懷。噢,它的外觀在那個年代並不庸俗。看著住宅的外表,我還會用力地去猜想裡邊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是胖還是瘦?有個兒子還是足足有六個女兒?她們是否總是嬉笑連連、花樣迭出?最小的那一個是不是一個美人兒?她們這六個姑娘是否長得都是黑眼珠?家主本人呢?是個和氣的快活人,還是像九月末的天氣似的陰沉嚴肅,整天翻看著日曆談論著讓年輕人厭倦的黑麥和小麥?
「我偷它做什麼用?我要它毫無用處,我不會寫字。」
「啊,請您開恩吧,先生,每個再加兩戈比吧。」
「不,一共是七十八個。」
「寫吧,當然行。」
「撒謊,你偷去給會划拉幾個字的聖堂工友了。」
「這是誰說的?誰說這話,先生,您真該當面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準是個齷齪鬼。別人說我有上千個農奴,可是一數呢,竟沒有幾個!近三年來,可惡的熱病奪走了我一大批農奴。」
「那麼茶呢?」
「請讓我再問一句:這個數目,或許是從最後那次農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戴上眼鏡開始在紙堆里翻騰起來。他打開一捆捆的紙,讓客人飽嘗了一頓灰塵,甚至還打了一個嚏噴。最後找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死農奴的名字:什麼皮緬諾夫啊,帕拉莫諾夫啊,潘捷列伊莫諾夫啊,樣樣齊備,甚至還有一個外號叫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一共一百二十多個。乞乞科夫看到這麼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單揣進懷裡,對普柳什金說,為了辦文契手續,需要他到城裡去一次。
我們的主人公又拐過一個還是兩個彎兒,終於到主人的住宅跟前,這時這房子的凄涼慘淡更加顯露了出來。院牆和大門的木頭上已長滿了青苔。院里擠滿了各種衰敗的房舍,有倉房,有下房,有冰窖,這些房舍的左右兩邊都有通向別的院子的大門。一切都說明原先這裏的家業是多麼規模宏大,然而如今眼前的景象卻是一派慘淡。看不到一點點讓這幅畫面活躍起來的跡象,既沒有忙碌的房門,也沒有來往不息的人群——看不到大家生活的生機勃勃的操勞和忙碌!只有正面大門是開著的,那也是因為一個鄉下人正趕著一輛矇著席子的滿載貨物的馬車進了院,這個鄉下人好像是特意來給這個死寂的地方增添一點兒生氣似的,不然連這兩扇門也是緊閉著的,這可以從鐵門環兒上那掛著的一把大鎖來看出來。不一會兒,乞乞科夫看見一座房舍旁邊出來了一個人同趕車的鄉下人吵了起來。他看了好久也無法斷定那是個男人還是女人。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倫不類,看起來像是一件女人的長睡袍;頭上戴了一頂農村僕婦常戴的那種小圓帽子;乞乞科夫覺得那人的聲音有些嘶啞,不太像是女人。「哦,這是個婆娘!」乞乞科夫心裏想著,但轉念一想:「噢,不對!」他仔細打量了一下,最後斷定:「是個婆娘!當然是。」對方也在仔細地打量著他。大概來客人對這裏來說是件稀奇的事,因為她不僅打量了他,還打量了馬車和謝里凡,而且把馬匹一直從頭看到了尾。從她腰上掛著一串鑰匙和罵那個鄉下人所用的相當粗野的字眼兒,乞乞科夫斷定此人準是個管家婆。
普柳什金聽了,動了動嘴唇,嘟噥了一句什麼,因為他牙齒都掉了,究竟嘟噥了什麼,無法聽清,不過其意義大抵是這樣的:「誰稀罕你的敬意!」可是樂善好客在我國頗為盛行,吝嗇也無力違背它的成規,於是普柳什金馬上較為清晰地說了一句:「請坐!不要客氣。」
「到城裡去?那怎麼成啊?怎麼能扔下家不管呢?我家裡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騙子:一天的工夫,什麼都得被搶光了,連掛一件衣服的東西也剩不下。」
「是的,」乞乞科夫踏上樓梯說,「你怎麼樣?」
「也好,我可已經吩咐預備茶炊了。我不喜歡喝茶,說實話:這種飲料花錢太多了,而且糖價也漲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羅什卡!把麵包乾兒拿給馬芙拉,聽好:讓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給我拿到這兒,我親自送回去。先生,再見,祝您身體健康,信請帶給民政廳長。對!他會照辦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當然!我們還是小時候的朋友呢!」
「聖堂工友要是想寫,自己會找到紙的。您那張紙片兒對他有什麼稀罕的!」
「不行,這事,連聞都不能讓朋友聞到。」乞乞科夫心裏說了一句,接著就跟普柳什金解釋,說這樣的朋友並不好找,這種事情花費太大,伸不得手,因為法院貪得無厭;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頭拮据,他出於同情心,願意出……不過這是小事,不足掛齒。
「看,我一眼就看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為什麼不能給您五百盧布一個呢,可是……我不趁錢。我願意每個再加五戈比,這樣,每個逃亡農奴就三十戈比了。」
乞乞科夫心想:「果然這樣!幸虧我在索巴克維奇那裡多吃了一個奶渣餅和一塊羊肋。」
「我家裡連捆乾草也沒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繼續說,「而且說實話哪兒能存得下一捆乾草呢?地少,農夫又懶,不愛幹活兒,只想往酒館溜……說不定老了還要去討飯呢!」
「八十多個。」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那半張紙,他停頓了一下,咬了會嘴唇,說:「哎,看你發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氣!說她一句,她來頂你十句!去拿個火來封信。等等,你不要把蠟燭拿來,那是賠錢的東西,一燒就沒有了,還是給我拿塊明子來吧!」
「那麼請問,具體數目是多少?」
「在哪兒呢?」乞乞科夫又說了一句。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了。」
「中尉?」
「那我就說:『為什麼要烤我!我沒有罪,真的,我沒有偷……』那不是嗎,在桌子上?總是無緣無故地來冤枉人!」
「您能出個什麼價兒?」普柳什金問了一句,談到錢,他變得像個猶太人了:兩隻手像水銀一樣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