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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一章 路上的絮語

第一卷

第十一章 路上的絮語

但也許有人會要求用一句話語來給他來個結論性的鑒定,說明他在品德方面是個什麼樣人的吧?他有很多的缺點,這很明顯了。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壞蛋嘍?怎麼會是壞蛋呢?為什麼對別人這樣指責他呢?我國現在已經沒有壞蛋了,有的都是心地善良、令人喜歡的好人,而那些肯讓自己的嘴臉被當眾打耳光、寧願遭到眾人恥笑的人物現在也許還能找到那麼兩三個,並且就算是這種人現在也在大談道德了。最公正的還是把他稱做謀利的掌柜吧。謀利是一切罪孽的源泉;因為謀利才產生了世人稱為「不很乾凈的」事情。確實,在這種性格里已經有了某種讓人討厭的東西,有的讀者在自己生活道路上會和這種人友好,會同他一起吃喝,會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時光,可是他一旦成了戲劇或小說的主人公,那位讀者就會斜起眼睛來看他了。不過聰明的讀者並不是討厭任何性格,而是要對他進行原原本本的研究,用探究的目光來審視他的一切。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變化:不久,他的心裏就會長出了一條可怕的會冷酷地吸幹人全部脂膏的蛆。這種情況發生過不止一次:在一個生來就要建立豐功偉業的人身上不只有強烈的激|情,有的時候還會滋生出一點微小的私慾來,讓他忘記了偉大神聖的責任,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錯當成偉大而神聖的事業。人類的慾望是無盡的,就像海邊的沙粒,而且各不相同,所有的這些慾望,不管是卑下或崇高,最初都聽命於人,但是後來卻會成為人的可怕主宰。那在各種慾望中選擇了最崇高的慾望的人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增長,他會越來越深地進入自己心靈的遼闊天堂。可是一些慾望卻並不是由人選擇的。它們是人天生就有的,人無力擺脫它們。是上天安排的它們,包含了那些永遠在呼喚著、在人的一生中都不會沉默的東西。這種慾望註定會在人世間大顯身手:不管是寓於一個憂鬱的形象里還是化身為一個令世界高呼的光明現象曇花一現,為了人們並了解的利益他們被招喚了出來。也許在這個乞乞科夫的身上也有一種吸引他而不受他主宰的慾望,在乞乞科夫的冷冰冰的存在中有一種要把人變成灰燼並讓他跪倒在上天智慧面前的東西。為這個形象為什麼出現在目前問世的這本小說里,暫時還是一個秘密。可是使作者痛苦的並不是讀者不喜歡這個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裏總有一種信念無法消除:這個主人公、這個乞乞科夫將會受到讀者的喜愛。作者如果沒有較深刻地窺探他的心靈,如果不把他心靈深處見不得光的東西翻找出來,如果沒有把他對任何人也不肯講的隱密想法暴露出來,而只把他表現成全市——瑪尼洛夫等人——所看到的那樣,在大家的心目當中他是一個風趣的人。沒有必要非讓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有血有肉地在人們的眼前晃動;那麼讀完這部小說以後便不會受到任何心靈的震動,還可以回到慰藉了全俄國的牌桌旁邊去。是的,我親愛的讀者,你們並不願看到被展露出來的人類的不幸。你們會說:「為什麼要寫這個?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道生活在有許多卑鄙愚蠢的東西之中嗎?我們原本就可以經常看到一些絕對不會讓人感到高興的東西了。現在還是給我們看些美好、開心的東西吧。最好讓我們忘掉煩惱吧!」「老弟,你幹嗎要跟我說莊園經營糟糕呢?」地主對管家說,「老弟,這個就算不說我也知道,難道你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讓我把他忘掉吧,忘記了這個,我就會幸福的。」如此一來,那些原本可以補救一些家業的錢,就用來置辦自己樂不思蜀的各種東西去了。本來或許會意外發現的巨大財源閃現在頭腦里,卻要渾渾噩噩地睡過去了;眼看著田莊就要賣掉了,地主還昏昏沉沉,隨遇而安,墮落下去,墮落到原先他自己也會感到可怕的地步。
你們一聽到熟悉的歌聲自身後傳來,便立刻和諧地挺起青銅一樣的胸膛,幾乎蹄不著地,化為條條直線,在空中飛了起來,神勇的三套馬車在疾駛著!……俄羅斯啊,回答我,你要奔向何方?
原來車在下陡坡,坡下是一道闊堤,寬闊、清亮的池水在陽光下明晃晃地閃動,像是一個大的銅板;山坡上布滿了雜亂無章的農舍;旁邊村裡教堂上的十字架正在閃閃發光,像一顆閃亮的星星;農夫在嘮叨著難以忍耐的飢腸轆轆……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些時候是多麼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就像一個即將淹死的人在痛苦無奈時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了我!在你的身上曾產生過多少奇妙的構思、詩的憧憬啊,曾給人們留下過多少美好的回憶啊!……這時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感受到的也並不全是普通的憧憬。讓我們來看看他的表現吧。起先,他只顧回頭張望,什麼感觸也沒有,想證實自己是否真已離開了N市。當他看到N市早已消失在身後,磨房啊,鐵匠鋪啊,城市一切都已看不到了,連石造教堂的白色尖頂也早隱入了地平線,他才專心致志地欣賞起沿途的風光來,一會兒看看右邊一會兒看看左邊,N市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模糊了,似乎是很久之前的童年時代去過似的。沿途的風光也終於提不起他的興趣,於是他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歪倒在靠墊上。作者得承認,這竟然讓他感到了高興,因為他終於得到了談談本書主人公的機會;到目前為止,作者不斷地受到干擾,正如讀者所見,一會兒是諾茲德廖夫,一會兒是舞會,一會兒是太太們,一會兒又是傳遍N市的流言蜚語,還有數不清的瑣事——這些瑣事,當它們正在發生的時候被當成是特別重要的大事而只有在寫進書里以後才讓人感覺似乎成為了瑣事。不過現在且讓我們閑話不敘,言歸正傳吧。作者其實很懷疑自己選擇的主人公能否受到讀者的歡迎。不過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乞乞科夫不會受到太太們的歡迎,因為太太們要求的主人公必須要十全十美的,假如他的心靈或長相有什麼缺憾,那就完了!
這時馬車已走到了比較偏僻的街道上了,很快眼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些接連不斷的長柵欄,這表示著快出市區了。石鋪馬路終於到了頭,攔路桿和城市也都落在了身後,什麼也沒有了,馬車又駛上了大路。大路的旁邊又開始出現了路標、驛站、水井、貨車、灰褐的村莊(可以看到村裡的茶炊、農婦、抱著燕麥從大車店裡跑出來的長著大鬍子的機靈店東),已穿著破樹皮鞋走了八百俄里的行人,小城鎮以及它那粗製濫造的房屋、木造店鋪以及店鋪里陳列的麵粉桶、樹皮鞋、麵包和別的各種東西,正在修理的橋樑,斑駁的攔路桿,路兩邊空曠無邊的原野,地主的轎式大馬車,騎著馬運送寫著某某炮兵連字樣的炮彈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閃現著的綠色的、黃色的和剛剛耕作過的黑色地塊,遠處飄來的歌聲,從松樹的頂梢,雲霧繚繞中,傳向遠方的鐘聲,像蒼蠅一樣密集的烏鴉,一望無垠的地平線……俄羅斯啊!俄羅斯啊!我看著你,我從這美妙而奇異的遠方看著你:你貧窮、荒涼、零亂而冷寂;你那裡沒有用爭奇鬥妍的藝術裝點的爭奇鬥妍的風光,城市裡沒有鑲嵌在懸崖峭壁上、窗牖密布的高樓大廈,沒有爬滿屋頂的長春藤,沒有美艷如畫的樹木和樓宇;看不到瀑布飛揚起的水霧,也聽不到瀑布的如雷轟鳴;沒有層層疊疊、高入雲端的嶙峋怪石可以令人仰望;沒有爬滿葡萄蔓和長春藤、裝點著千萬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門;從這些拱門中也不能隱約見到的閃閃發光的直刺萬里晴空的遠山。你那裡荒漠蒼茫,一覽無餘;你的城市裡沒有高樓大廈,它們在廣袤的平原上顯得如此微小,像一個個小圓點兒或符號;沒有讓人賞心悅目、心悅神怡的任何風光。但是是怎樣的一種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著我,對你神往的呢?
大家知道,乞乞科夫是真心關注自己的後代的。這是一個十分牽腸掛肚的問題啊!要是沒有「子女將來會怎麼辦」這個問題的出現總是那樣自然,有些人或許不會那麼拚命去撈吧。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未來的一家之長才像一隻小心翼翼的饞貓一樣,一邊偷眼看旁邊主人是不是在留心看護,一邊匆忙地把靠近的一切東西全部據為己有:肥皂也好,蠟燭也罷,肥肉也好,金絲雀也罷,總之一句話,不管有什麼落到它的爪子下邊,它是一點兒也不會放過的。我們的主人公雖然如此抱怨著哭泣著,但思想並沒有停止活動;他的腦子總在不停地思考,只是等待著制訂計劃。他又收斂了起來,又開始過艱苦的生活,又在各個方面抑制自己,又從潔凈和體面的環境墜入了齷齪卑劣的生活中。在期盼好的前途的時候,還干過代理人。代理人這個職業在我國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不斷受著各方面的擠壓,不只衙門小吏就連委託人本人也並不太尊重他們,他們經常在穿堂里低聲下氣,默默承受他們的對待,等等;可是貧困卻能強迫人做任何事情。在他接到的委託中有這麼一件:要他從中調解抵押幾百名農奴到監護局去借款。莊園已經敗落不堪。破敗的原因是牲畜大批死去,管家舞弊,年景不好,傳染病帶走了最好的人手,以及地主本人一時糊塗,在莫斯科添置了一所最時髦的住宅,把錢花得分文不剩,飯也吃不上。最後只好把剩下的莊園抵押出去。向公家抵押借債在當時還是一件新鮮事,人們確定走這一步時心中自然不無疑懼之感。乞乞科夫作為代理人首先打通了各個關節(大家清楚,只有先打通關節探聽出事情才能辦成事;為此每個喉嚨里起碼都灌進一瓶瑪德拉酒去),這樣,在打通了所有需要打通的關節后,他順便說了這樣一個情況:一半農奴已經死了,將來可別再出什麼麻煩……「他們不是在農奴普查冊上有登記嗎?」秘書問他。「有名字啊。」乞乞科夫答道。「那你怕什麼?」秘書說,「死了一些又添了一些,只要活著都會賺錢。」
謝里凡其實早就眯縫起眼睛來了,只是在睡夢中偶爾抖動一下韁繩提醒也打著瞌睡的馬匹;彼得盧什卡的帽子不知道掉到了什麼地方,他仰面倒在後邊,頭枕在了乞乞科夫的腿上,乞乞科夫只好送了他九九藏書一個暴栗。謝里凡打起了精神,對著花斑馬的脊背來了幾鞭子,挨了打的花斑馬便緩緩地跑了起來。謝里凡對著所有的三匹馬晃了晃鞭子,來了一句歌唱一樣的細嗓音:「別怕!」三匹馬便飛奔起來,馬車像羽毛一樣向前飛奔。一會兒馳過矮崗,一會兒越過小丘(這條略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處都是丘崗),謝里凡隨著上崗下丘掀動著身子,搖晃著鞭子,嘴裏喊著「駕,駕!」乞乞科夫在靠著皮靠墊輕晃著,微笑著,因為他喜歡飛速的賓士嘛。有哪個俄國人不喜歡呢?俄國人從心裏愛撒歡兒、愛狂放,有時還加上一句「豁上了!」當然會喜歡飛馳了。飛馳可以讓人有一種奇異的興奮感覺,怎麼能不讓人喜歡呢?就像一隻神鳥把你放到翅膀上,你在飛,沒等你看清形狀,什麼都在飛:路標在飛,迎面坐著馬車駛來的商人在飛,兩邊黑沉沉的雲杉林和松樹林和林中傳出的斧聲和鳥啼在飛,伸向遠方的路在飛,一切東西都飛了過去不動的似乎只有頭頂的天,還有那朵朵輕雲,還有那從雲中鑽出來的一彎新月。喂,三套馬車啊!飛鳥一般的三套馬車,是誰把你創造出來的?看來,你只能誕生於勇敢智慧的人民中間,誕生在這不喜歡兒戲、遼闊地佔了半個地球的平坦國土上,令人眼花繚亂的是迎面飛來的一座座數不勝數的里程碑。這趕路工具看起來並不精妙,全身一根鐵螺絲也找不到,是雅羅斯拉夫爾的一個勤勞農夫憑著一把斧子一把鑿子把你拼湊起來的。車夫也沒有德國長統皮靴:他只有一把鬍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誰也不知道他下面坐的是什麼,他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了歌——馬像一團飛奔的疾風,輻條轉成了一個圓輪,路偶爾地顫動一下,不時會遇到一個步行者停下驚嘆一聲!
「天分和才能嗎?這都無所謂」,這位教師說,「我只看品行。一個學生,只要品行可嘉,就算他什麼不會,我也要給他各科打滿分。我要是看到誰淘氣,耍笑人,我一分都不會給,就算他學富五車呢!」這位教師很不喜歡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所說的「按我看,喝酒無妨,只要懂行」,他總是興高采烈地講他從前任教的那個學校如何肅靜,他說那所學校靜得能聽到蒼蠅飛,說一年裡在教室沒有一個學生咳嗽過一聲,擰過一下鼻子,在下課鈴響以前連教室里有沒有學生都聽不出來。乞乞科夫豁然領會了師長的精神,明白了自己應當如何做。在上課時,不管後邊的同學怎麼逗他,他的眼睛和眉毛都不動一動;下課鈴一響,他立馬跑上去搶先給老師遞風帽(當時那位教師戴的是風帽);遞過風帽,便第一個走出教室,想盡辦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脫帽行禮。事情得到了完滿的成功。在校期間,他一直佔據第一名,畢業的時候他各科成績優秀,得到了文憑和用金字寫著「品學兼優,堪資模範」的獎狀。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儀錶堂堂、討人喜愛、需要經常刮下巴的小夥子了。這個時候他父親去世。留下了四件破爛不堪的絨衣,兩件掛著羊羔皮里的舊外套,數目可憐的現款。看來,父親只是勸別人攢錢,對自己要求不高。乞乞科夫很快就把破舊的祖屋和貧瘠的田產賣了一千盧布,並讓那戶農奴遷進了城,準備在城裡找個差事,定居下來。恰在此時,那個喜歡肅靜和規矩的教師不知是因為愚蠢還是什麼過錯被趕出了學校。教師窮困潦倒,喝起了酒,最後連酒錢也沒有了。他最後貧病交加,孤苦無靠,流落到一個冰冷的、廢棄的破房子里。他從前的學生,那些因為聰明機靈而被他視為傲氣和放肆的學生,知道了他的境況后,便馬上為他捐款,甚至變賣了許多有用的東西;可是乞乞科夫卻說自己沒有錢,只給了五戈比銀幣,同學們把它直接扔了回來,說:「哎呀,你這個吝嗇鬼!」可憐的教師聽說從前這些學生的舉動,不禁雙手掩面痛哭起來:暗淡的雙眼裡淚如泉湧,像一個軟弱受欺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還要我哭一場。」他用脆弱的聲音說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聽說乞乞科夫的表現以後,馬上又說了一句:「咳,帕維爾!瞧,人是多麼善變!他以前裝得多麼規矩啊,不吵不鬧,多麼老實!騙了我啊,深深地騙了我……」
不能說我們的主人公天生心腸冷酷,他的情感麻木到不知憐憫、不知同情的地步;憐憫心和同情心,他都有的,他甚至也願意接濟別人,但從不拿大額捐款,動用已決定不動用的那些錢。也可以說,父親關於「攢錢」的教誨起了作用,但他並不是為了愛錢而愛錢;支配著他的不是小氣和吝嗇。吝嗇和小氣並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富裕舒適的生活:馬車啊,陳設講究的住宅啊,美味珍饈啊——這才是在他經常在頭腦中浮現的東西。為了能有一天享受到這一切,他攢錢的目的就是為此,不那個到時候無論是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捨不得花。看到一個富人坐著漂亮的馬車裡駕著挽具富麗的駿馬從身旁飛馳而過,他會默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一陣子才如大夢初醒,說:「他本來只是個辦事員啊,頭髮也是只圍頭剪去下邊的一圈兒嘛。」
「感謝上帝!」乞乞科夫心裏想著,劃了一個十字。謝里凡抽了下鞭子,彼得盧什卡先是在站在腳踏板上,之後就坐到了謝里凡邊上。我們的主人公在喬治亞毛毯上坐好之後,在背後塞了一個皮靠墊,擠了一下兩個熱麵包,馬車開始顛簸起來,因為大家該清楚,石鋪馬路天生就有彈性。我們的主人公帶著茫然的心情看著車外的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這些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好似蹦跳著向車后慢慢移去,誰知道命運是否還能安排他在餘生里再看到這一切呢。在一個街口,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整條街上都是沒有盡頭的送葬的人群。乞乞科夫伸出頭來,讓彼得盧什卡打聽下是給誰送葬,打聽的結果是在給檢察長送葬。他全身都能感覺到不快,很快藏到馬車旮旯里,放下了皮幔。馬車停下之後,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虔誠地摘下了帽子,細看送葬者的身份、神態、衣著和車馬,點數送葬者的人數,看看步行的和乘車的各有多少;老爺讓他們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臉熟的僕人打招呼,然後自己也暗暗地透過皮幔上的玻璃查看起來:官員們都脫帽走在靈柩的後邊。他有些擔心起來,怕讓人認出他的馬車,但人們這個時候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他們連一般送葬時常常談論的家長里短也不提了。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們都在想新總督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會怎樣就職視事,會如何對待他們。徒步的官員後邊是一些太太們坐的轎式馬車,太太們戴著喪帽不時探出頭來張望。從她們的嘴唇和手勢上可以看得出來,她們正熱烈地交談著。也許她們也在談論著新總督的到來,在猜測著新總督要舉辦的舞會盛況,現在正在操心為那在衣服上永遠不可或缺的牙子和絛帶。太太們的馬車之後是幾輛空著的輕便馬車。送葬隊伍終於過去了,我們的主人公可以動身了。他打開窗帘嘆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說:「看這檢察長!活來活去,緊跟著就去世了!報上會發表文章,說一個可敬的公民、罕見的慈父和模範丈夫與世長辭了,他的部屬和全人類都為之深感悲痛,以及各種的歌功頌德;也許還會有這麼一句,說本市孤兒寡婦無不悲傷欲絕,揮淚送葬;但要仔細拆分下來,大概只有那兩道濃眉是實在的。」說完,便吩咐謝里凡快走,接著他又想,「遇到了送葬的也好,人們常說遇到靈柩就會走好運嘛。」
看它飛呀,飛呀,不停地飛!遠處看去,只見一個什麼東西拖著長長的尾巴風馳電掣般飛向遠方。俄羅斯,你不也正像這勇猛無畏的疾不可追的三套馬車一樣在飛駛嗎?在你的腳下,路在生煙,橋在轟鳴,一切都拋在了後面,轉瞬即逝。一個看到的人被這上帝的奇迹驚懵了:這是天上的閃電來到了路上嗎?這令人心馳神搖的運動意味著什麼?在世人從未見過的駿馬身上隱藏著一種怎樣的神奇力量呢?啊,駿馬,駿馬,多麼神奇的駿馬!
……
你們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風的化身嗎?
聽得出來,秘書逗起機靈來說話還合轍押韻哩。這個時候我們的主人公頭腦中出現了一個古往今來最富有靈感的想法。「唉,我這個笨伯!」他心裏說,「我這可真是俗話說的『四處找手套,手套就在腰上掛』呀!我去把那些尚未從農奴註冊中刪名的死農奴買來,比如說,買它一千個,再比如說,監護局每個給我抵押二百盧布:那就是二十萬盧布啊!現在時候到了:剛發生了一場瘟疫,感謝上帝,人死了不少。地主們賭錢,喝酒,大肆揮霍,全都跑到彼得堡來當官兒了;莊園由隨便什麼人胡亂管理,納稅一年難過一年,他們只要為了不替死農奴交人頭稅就會高高興興地白給我;興許還有人倒貼給我幾個錢呢。當然了,幹起來會有麻煩,費心思,擔驚受怕,不小心會惹出禍患,鬧出事兒來。可是人既然有了頭腦,就要冒風險幹事。主要的好處是這種營生令人難以想象,沒有人會相信。當然,沒有地,買農奴抵押農奴都不行。可是我買了帶走啊,帶走;現在塔夫利塔省和赫爾松省的地白給,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們全都遷過去!搬到赫爾松去!讓他們住在那兒!遷居手續,可以通過法院來辦。要是人家想查驗農奴呢,請吧,我也不會反對,幹嘛不查驗呢?我有縣警官親筆簽署的證明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乞乞科夫村,也可以根據我洗禮時起的名字叫帕維爾村。」本書怪異的情節就這樣形成在我們主人公的腦海里,讀者是否會因而感激他,我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簡直無以言表的。不管怎麼說,如果乞乞科夫的腦袋裡沒有產生這個想法,這本小說就無法面世。
我們的主人公出身並不顯赫,當然也並不太卑微。他的父母是貴族,雖然貴族封號是世襲的呢還是親身博得的,那就只有上帝曉得。他的長相併不像父母,起碼兒他降生的時候一位在場的親戚——一個瘦小的通常被稱為丑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裡時喊過:「長相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要像外婆也行,可他天生就像俗語說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個過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的生活面貌就好像透過一個糊滿積雪的幽暗小窗看到的那樣,有些酸楚:他童年沒有夥伴和朋九_九_藏_書友!一間小屋子的幾扇小窗戶冬夏都不會打開,父親是個病人,赤腳穿著一雙編織的拖鞋,披著一件長長的有羊羔皮里的外衣在屋裡踱步,不住地嘆息,往牆角的痰盂里吐痰;他自己永遠握著筆坐在桌旁,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沾滿了墨水,面前通常是一本習字帖,那上邊寫著「不妄言,敬尊長,存善心」;屋裡總響著拖鞋在地上的摩擦聲,每當他對單調的課業感到無聊,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兒或小尾巴的時候總會聽到一個威嚴而熟悉的聲音:「又胡鬧!」隨後,耳朵就會被從身後過來的長手指擰得很痛,這給他留下了一種永遠熟悉、總不愉快的感覺:這就是有關童年時代的模糊記憶里的可憐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發生著迅速而生動的變化:河水泛濫的早春,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父親領著兒子坐上馬車離開了家門,拉車的是一匹褐色黃斑馬,趕車的是一個駝背小老頭兒——乞乞科夫的父親僅有的一家農奴的家長,他幾乎獨自擔當著乞乞科夫家裡的所有職務。褐色黃斑馬拉著他們走了幾天。他們風餐露宿,涉水過河,在第三天的早晨來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華面貌突然展現在小孩子的面前,讓小孩子瞠目結舌,足有幾分鐘的時間閉不上嘴。後來褐色黃斑馬拉著馬車下了一個大坑,因為進了一條傾斜向下的小衚衕,裡邊積滿了污垢。褐色黃斑馬在污泥濁水裡奮力掙扎,在駝背和老爺的親自吆喝下好一陣子才把車拉進了一個小院。小院坐落在山坡上,院里有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兩棵開花的蘋果樹,房後有一座小花園,花園裡的樹木又矮又小,都是些花椒和接骨木,綠蔭深處還有一個木頭亭子,亭子上的小窗戶早已烏黑不堪。小院里住著的一個老太婆是他們的親戚。老太婆雖然老態龍鍾,但每天早晨還會到市場上去,回來就在茶炊的旁邊烤她的襪子。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臉蛋兒,看起他那胖乎乎的樣子來。小孩子要住在這裏,每天到市立學校去上學。父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分手的時候,父親並沒有落淚,只給了他半個盧布的銅幣買零食用,當然最重要的是那諄諄教誨:「記住,帕維爾,要好好學習,不要去放蕩,也不要胡鬧,最緊要的是討好師長。要是能討好師長,即使沒有天賦,學習不好,你依然會一帆風順,壓過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學們交往,那不會讓你干好事;如果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錢的,萬一有事,他們會對你有用的。記住自己不要請別人吃東西,最好讓別人請你,最要緊的要攢錢;錢這東西在這個世上最可靠。同學或朋友會騙你,遇到災禍會首先拋棄你,可是錢不會拋棄你,不管你碰到了什麼災禍。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辦事。」說完這段教誨之後,父親就跟兒子分了手,又讓褐色黃斑馬拉著回家了。之後,兒子再也沒見過父親,可是父親的教誨卻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心裏。
每當父親聽到這些總會說:「是啊,他淘氣,是淘氣,可這有什麼辦法呢:打他已經晚了,人們還會怪我殘酷無情;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當著外人罵他,他是會收斂的,但事情就張揚出去了啊,糟糕!就算他上狗市,那的人也會罵他。真的,你們認為我不會心痛嗎?我難道不是父親嗎?我研究哲學,有的時候忙,可就難道不是父親了嗎?不,我是父親!是父親,他娘的,我是父親!看我的莫基·基法維奇坐在那裡生氣呢!」說到這裏,他狠狠地給自己胸膛來了一拳頭,基法·莫基耶維奇激動了起來。「就算他是一條狗,那也不能讓人們從我的嘴裏聽到,那也不該我來出賣他。」他論述了父親的情感之後,就放任莫基·基法維奇繼續他那大力士的偉大功業去了,自己回頭做他的學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這樣的問題:「要是大象是卵生的,那蛋殼大致應該很厚了,大炮都打不動,得想出一種新的火器來。」
是什麼在哭泣,在召喚,在令人憂心忡忡?是一些什麼聲音痛苦地在我耳中回蕩,抵達我的心靈深處,縈繞在我的心頭?俄羅斯啊!你對我的希望是什麼?
「好吧!」乞乞科夫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哭是沒有用的,要踏踏實實地去干。」於是他下定決心從頭再來,讓自己再變得耐心起來,重新抑制自己各方面的需求,雖然以前任意揮霍讓人頗為愜意。他搬到了另外的城市去重新來過。但不知為何一切並不順利。在一段很短的時間里他換了兩三次差事。這些差事都是齷齪的、下賤的。要知道,乞乞科夫原本是古往今來世上最講體面的一個人。雖然他開始時不得不廝混在齷齪的人們中間,但他在心靈中卻始終保持著潔凈,他喜歡坐在有閃亮的漆木桌的辦公室里,什麼都要高雅。他從來不說不體面的字眼兒;聽到別人說話時對官銜或稱號缺少應有的敬意,他總是要責怪的。我想讀者一定會對下邊的情況感興趣的:他的內衣隔兩天就要換一次,夏天熱的時候甚至一天一換:任何令人略微有些不快的怪味都會讓他不痛快。因此,每次彼得盧什卡來服侍他脫衣服長靴的時候,他都要在鼻孔里塞上干丁香花芽;在許多的場合,他和少女一樣嬌柔。讓他重新回到酒氣熏天、行為粗魯的人們中間是非常痛苦的。不管他怎樣約束自己,在忍受這種磨難的時候他仍然瘦了,甚至臉色也發青了。他本已經身體發胖,有了一付腆胸凸肚的體面身材(就像讀者結識他的時候見到的那樣),他已不止一次照著鏡子想過老婆孩子這些愉快的事情,而且每次想到這些還會發出奇怪的笑聲,但是如今當他一次無意中看了一下鏡子,卻不得不驚呼:「我的聖母,我變得多醜啦!」以至於好長時間都不想再照鏡子了。可是我們的主人公承受住了這一切,堅韌而耐心地承受了這些,終於讓他轉到了海關。需要說明一下,這個差事早就是他心裏夢寐以求的目標。他看到過海關官吏們弄的一些那麼漂亮的外國貨,看到過他們給他們的教母、姨媽和姊妹們寄來的那些精緻的陶瓷和軟洋紗。他曾不止一次地嘆著氣說過:「就該到那裡去呀:離邊境又近,人也文明,還可以多弄到一些精緻的荷蘭襯衫啊!」必須補充一句,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想到了法國一種能使皮膚潔白、兩腮嬌艷的特殊香皂——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麼香皂,可是據他的推測,邊境上一定會有。這樣,他早就想進海關了,可是建築委員會的各種眼前利益耽擱了他的腳步,其實他的想法也沒錯,海關無論如何只是天上的仙鶴,而委員會就像是手中的山雀。如今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要進海關,而且成功進去了。他對職責非常盡心。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個海關官吏。像他這樣兢兢業業、心靈手巧的人,人們不但未曾見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過。只用了三四個星期,他就把海關業務掌握熟練了,簡直可以說得心應手:甚至不用稱,不用量,只看包裝就能判定哪一捆里有許多呢料或別的什麼衣料;拿起一個包兒一掂,就能說出有多重。說到搜查,連他的同僚都說他有一隻狗鼻子:看到他有如此的耐性,每個紐扣都要摸一下,你不能不感到驚奇;而且他做這些的時候,那態度冷靜得要命,禮貌也周全得難以想象。那些被檢查的人得氣急敗壞,幾乎要暴走,直想給他那個可愛的臉蛋來一記耳光的時候,他仍然鎮定自若,仍然彬彬有禮,嘴裏只是說:「您肯勞動大駕稍微站起來一下嗎?」或者:「太太,您肯勞駕到隔壁的房間去一下嗎?我們長官的一位夫人在那兒等著想跟你聊聊。」再不就是:「請允許我用小刀把您的大衣裡子稍微挑開一點兒。」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大衣裡子里往外抽著一條條披肩和頭巾,態度依然沉靜,就像從自己擺放的箱子里拿自己的東西一樣。連上司都說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車輪、轅桿、馬耳朵以及作者都想不到、只有海關官吏才可以翻的一些地方,他都一處不落。可憐的過境旅客被弄得好幾分鐘都不自在,渾身冒汗,一邊擦汗一邊划著十字嘆氣。這位旅客的處境就像一個從師長密室出來的小學生,他被叫進密室的時候原以為會是溫和勸誡,進去以後卻劈頭挨了一頓打。在一段極短的時間里,走私分子被他整得簡直沒有活路了。他讓全波蘭的猶太人都感到了恐懼與絕望。他的剛正和廉潔無可動搖,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海關經常會罰沒各種東西;為了減少抄報的麻煩,有些東西並不充公;對於這些東西,他也分毫不取。他這樣奉公克己,不能不讓大家驚奇,連上司也有所耳聞。他得到了加官晉職,隨後便馬上提出了一網打盡走私分子的計劃,並請求由他本人來實施這個計劃。上司很快給了他一個支隊並授予他可以隨意進行搜查的無限權力。這正是他所求的。那時出現了一個強大的走私集團,這個大胆的集團估計能賺好幾百萬。他掌握了這個走私集團的情報,甚至還對來收買他的人冷冰冰地說過:「現在不是那個時候。」等他得到了可以支配一切的權力以後立馬通知那個集團說:「現在是時候了。」他想得太周到了。這樣,他一年就能得到以往勤奮地工作二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收入。他以前不同他們有來往,因為他當時只是個普通小卒,所以不會得到太多;但是現在……現在完全不一樣了:什麼條件他都可以提。為了讓事情更加順利,他又拉了一個自己的同僚。他那個同僚雖然白了頭髮,卻沒有經得起誘惑。訂好了條件,那個集團就開始動手。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一群披了羊皮的西班牙綿羊,在兩層羊皮之間偷運價值上百萬盧布的布拉邦特花邊入境的故事那時常在那裡被傳誦,這個讀者應早有耳聞了。這個故事就發生在乞乞科夫任職海關的時候。如果乞乞科夫不參加,哪怕全世界所有猶太人都辦不成這件事。羊群在邊境旅遊了三四次之後,兩個官吏手中都有了四十萬的積蓄。據說,乞乞科夫的手中甚至超過了五十萬,因為他太擅長經營了。假如他們不是神差鬼使地鬧翻了,上帝也不會知道他們的積蓄會到什麼數字啊。魔鬼把他們的心竅蒙上;簡單些說,他們發了瘋,無端地爭了起來。在一次激烈的談話中,可能乞乞科夫喝了點兒酒,稱另一個官吏是神父的兒子,雖然另一個官吏的確是神父的兒子,但竟不知為何感覺受了天大的侮辱,就馬上毫不留情地回頂了他一句,那話是這麼說的:「不對,你胡說,我是五九-九-藏-書品官,不是神父兒子,你才是神父的兒子呢!」而且為了令乞乞科夫更難受還特意加了一句:「是的,誰都這麼說!」雖然「誰都這麼說」這句話也夠有力的了,可是他還不解恨,甚至偷偷告了乞乞科夫一狀。不過,據說,他們是為了搶奪一個嬌艷美麗的婆娘,用海關官吏的話來說,像新鮮蕪菁一樣的婆娘已經不多了。這位官吏好像還雇了幾個人要在夜晚的黑衚衕里打我們的主人公一頓;可就在這兩位官吏瞎鬧的時候,那個婆娘卻被一個叫沙姆沙列夫的上尉享用了。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有上帝知道了;最好由好奇的讀者自己來補充吧。重要的是同走私集團的秘密來往暴露了出來。五品官雖然把自己毀了,但沒放過自己的同僚。兩個官吏被交付法庭,他們所有的一切都被查封充公了。這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就像晴天霹靂一樣。他們就像大夢初醒,看到了自己闖了多可怕的禍。五品官,按照俄國人的慣例,酗起酒來,窮困潦倒,一蹶不振;六品官呢,卻沒太大的變化。雖然前來查處的上司嗅覺很靈,他仍然藏匿了一部分錢。他老謀深算,世事洞明,用盡了花招,時而拘謹,時而哀求,有時奉承(這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壞事),有時這兒那兒去行賄——總之一句話,最少地把事情維護到這種程度:沒有像他的同僚那樣丟盡體面,他脫逃了刑事法庭的審判。可是不管是積蓄,還是各種外國貨,無論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這一切都由接收者享用去了。他藏起來以備不測的一萬多盧布保住了,另外還保住了兩打荷蘭襯衫,一輛單身漢乘坐的不大的輕便馬車和兩個僕人也就是車夫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另外,海關官吏心地仁慈,給他留下了五六塊香皂以保持嬌嫩的臉頰,只有這些了。如此,你瞧我們的主人公又遭遇了怎樣的困難!瞧,多少災難又臨到了他的頭上!這就是他口中的因廉潔奉公而受到的迫害。現在可以看得到結果,認為他經受了這麼多的風暴、考驗、變故和不幸之後一定會帶著剩下的關乎生命的一萬來盧布尋覓一個偏安一隅的小城穿起花布睡袍,星期日站在低矮屋舍的窗前勸解一下窗外的農夫打架事件,或者為了散心而到雞窩裡去親自摸摸準備作湯的母雞的肥瘦,這樣來度過剩下的一生。可是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我們的主人公的百折不回的性格理應受到讚揚。遭受這種種挫敗,換個人即便不去尋死,也會心灰意懶、就此消沉下去,可是他身上燃燒著令人不解的激|情。他悲傷過、懊惱過、抱怨過世界,恨過命運的不公,罵過人們的意氣,他又嘗試著新的開始。一句話,他表現的內在的耐性讓德國人那槁木死灰般的耐性相形見絀。德國人的耐性只是讓身上的血液緩慢流動、懶惰而已。乞乞科夫的血呢,相反,卻洶湧澎湃,他的奇思妙想需要更多理智的力量來控制。他有自己的方法,他的理論里可以看到某些正確的地方,他說:「我怎麼啦?為什麼該我倒霉?如今在位的人誰不在打瞌睡?大家都要掙錢嘛。這對大家來說都有好處:我沒有去搶寡婦,我沒有逼人去沿街乞討,我享用多餘的東西,我拿的別人都會去拿;我不受用,別人也受用。為什麼別人享福,我就該像一條蛆一樣完蛋?我現在成了什麼?我還能幹什麼?我有什麼臉面去面對一個受尊敬的父親的眼睛?我明知自己枉自走一趟人世怎麼才能不受到良心的譴責?我的子女將來要怎樣說?他們會說:『瞧,父親這個老畜生,他死的時候我一無所有!』」
謝里凡出去了。乞乞科夫的心情簡直糟糕透了,甚至把馬刀都扔到了地板上,——這把馬刀,是他帶在身邊在旅途上的必要時候讓人望而止步的。他和鐵匠磨了一刻多鍾才把工錢講好:因為鐵匠們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惡棍,他們看到這是件急事兒,便多要了五倍的工錢。他咒罵他們是騙子、強盜、攔路搶劫的土匪,還提到了末日的刑罰,但無論他怎麼發火,鐵匠卻一點兒都沒有讓步:他們的主意十分正——沒有降價不算,也沒在兩個小時里把活兒幹完,而是整整磨蹭了五個半小時。在這段時間里,他有幸享受了每個旅行者都非常熟悉的愉悅時光:行囊都已打好,房間里就剩下了一些繩頭、紙片和垃圾,這個時候人沒有上路也沒有乾等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著過往的行人——那些人一邊走一邊爭辯些雞毛蒜皮,偶爾帶著愚蠢的好奇抬頭看他一眼又繼續趕路,這讓可憐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的惡劣心情更加糟糕。所有的所有,所有他能看到的一切——窗戶對面的小鋪也好,住在對面的老太婆走近掛著短窗帘的窗戶時露出的腦袋也罷:一切都令他厭惡;可是他仍然不願離開窗口。他站在那裡,一會兒沉思冥想,一會兒又冷漠地看著他面前動和不動的種種,此時一隻蒼蠅也在嗡嗡地叫著往他手指下邊的玻璃上湊趣,被他順手就給捏死了,他心頭的愁雲無法驅散。好在一切都會有盡頭,期待的時刻終於降臨:一切都準備好了,車轅子修了,新輪箍裝上了,三匹馬也飲完牽了回來,強盜鐵匠們也數完了到手的鈔票、祝賀一路順意后離開了。最終馬車也套上了,新買來的兩個熱乎乎的白麵包放在了應該放的地方,謝里凡也往車夫座邊的口袋裡給自己裝著什麼,我們的主人公最後也在依然穿著那件線呢外套的店小二的揮帽致意之下,在本店的和外來的、準備等別人的老爺一走就要去打瞌睡的僕人和車夫們的圍觀下,在出行所能引發的各種各樣情況的伴隨之下坐上了馬車,——這輛單身漢坐的、已在本市待了如此之久、也許已令讀者厭煩的馬車終於走出了旅店的大門。
可是乞乞科夫並沒有完成計劃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首先,他醒來的時候超過了預計。這隻是第一個不愉快。起床之後,他馬上讓人去看馬車套好沒有,一切準備妥當了沒有,得到的回答是馬車沒有套好,什麼也沒有準備好。這是第二個不愉快。他發起了火來,甚至打算給我們的朋友謝里凡一頓好打呢,這個時候他正在急躁地等著看謝里凡能提出什麼辯解的借口。一會兒,謝里凡便到了門口,於是主人便有幸聽到了正要上路出發的時候,僕人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常說的那些話。「但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還需要掛掌啊。」
按照俄國人的習慣劃過十字后,乞乞科夫就開始了他的計劃。他借口擇地居住和其他的什麼理由,開始在我國一些角落裡——大多是那些災害、歉收、死亡等等最慘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說,能最容易和便宜地買到那些農奴的地方轉悠。他小心地找了幾個可靠的地主,而且選擇跟自己比較相像的人或者比較容易達成這種交易的人,想法設法地結識他們,讓他們產生好感,好靠著交情不花錢弄到死農奴。於是,假如到現在為止出現的一些人物不合乎讀者的口味的話,讀者不該遷怒於作者;這是乞乞科夫的罪過,在這裏他是主人,他想上哪兒去,我們就得跟他上哪兒去。從我們這裏而言,如果因為人物和性格的醜陋和蒼白而受到斥責的話,我們只能說,什麼時候一開始也不會看到事物的全部壯觀面貌,進入了一個城市,即便是進入了京城也罷,開始的景色都是暗淡無光的,一切都是灰色和單調的:開始是無盡頭的被濃煙熏得黑乎乎的各類工廠,之後才可能出現六層大樓的屋角、招牌、商店、寬闊的大街、鐘樓、尖塔、圓柱、雕塑,以及城市的華麗、熱鬧、嘈雜和人的手腦所創造出來的令人驚奇的一切。開始的幾次生意是如何進行的,讀者已經看到了;後邊會怎樣發展,主人公將要遇到一些怎麼樣的成功和挫折,他會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礙,一些宏偉的形象如何出現,這部波瀾壯闊的小說的隱秘溝坎將如何開動,它的範圍將怎樣擴大,以及它會具備怎樣雄壯的抒情洪流,讀者以後自然會看到。這由一位中年紳士、一輛單身漢乘坐的輕便馬車、跟著彼得盧什卡、車夫謝里凡以及棗紅馬、稅務官和那匹狡猾的花斑馬等讀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馬組成的一行人馬還有許多事沒忙完呢。如此,我們主人公的來龍去脈都全部展現給讀者了!
「好吧!等我之後上市場去把它賣掉!」
不管看到誰有錢誰富裕,他都心生羡慕,這連他自己也不能理解。離開校門以後,他連休息都沒有休息:他是如此急迫地想快些做事啊。但,雖然有成績優異的畢業文憑,進稅務局仍然讓他費了很大力氣。在偏遠的窮鄉僻壤里原來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的這個差事很差,年俸只有三四十盧布。可他下定決心要干好,戰勝和克服所有的困難。果然,他表現出來的自我犧牲、忍耐和節儉精神是人們從未曾聽過的。他從早到晚不怠不倦地抄寫,把自己扔到了公文堆里,下了班還留在辦公室,夜裡就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跟更夫一起吃飯,雖然如此,他卻還能保持穿戴得體、儀容整潔,讓臉上掛著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還讓自己的舉止帶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須說明的是,稅務局的官員都是特別醜陋不堪的。有些人的臉像是烤壞了的麵包:腮幫子歪向一邊,下巴歪向另一邊,上嘴唇鼓著,像是新生的泡,而且還是豁嘴;說起來,毫無漂亮可言。他們說起話來不知為何,全都粗俗不堪,那聲音好像準備要打誰似的;他們還經常去給酒神上供,說明斯拉夫的天性中還留存著不少的多神教的殘餘;他們甚至有時就像俗語說的灌夠了黃湯才來上班,因此局裡的空氣很是不好,那氣味毫無芬芳可言。在這些官吏們之間,乞乞科夫就不能不顯得突出,受到注意了。他跟他們完全不同,長相不難看,說話又和善,而且一點兒也不飲用任何烈性的飲料。雖然是這樣,他的仕途仍然艱難:他落到了一個已屆耄耋之年的科長手中,這科長大概心如鐵石,毫無感情:總是那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色,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笑容,從來也不會跟誰打招呼。沒有誰看到過他跟平時不同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哪怕僅僅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裡;他從來也沒有對什麼事表示過同情;即便喝醉了酒,也沒有笑過一次;就算強盜喝醉了酒也是免不了要狂歡一番的,但在他的身上連狂歡的影子都沒有。他表情呆板:沒有惡的表情,也沒有善的表情。因為沒有,便讓人望而卻步。在他那如冷漠如大理石般的臉上,什麼都顯得那麼端正;他的五官是嚴肅勻稱的。額外的一https://read.99csw•com些密密麻麻的坑窪讓他的臉被歸入了這樣的一些臉之中,根據民間的說法,曾有鬼在夜裡在這些臉上磨過豌豆。世上看來都沒有人會有辦法靠近這種人,取得他的歡心,但是乞乞科夫卻硬要嘗試一下。開始,他在各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討科長的歡心:他留意觀察科長寫字用的鵝毛筆的削法,照樣削好了幾支,每次都能送到他的手上;看到科長的桌上有灰塵和煙末,他就擦乾淨;為了為科長擦拭墨水瓶,他特意預備了一塊新的抹布;每次下班前的一分鐘,他都要把科長那頂世上最難看的帽子找到,送到科長身旁;如果科長的後背蹭上了牆上的白灰,他就馬上給他撣掉,——只是這番用心好像始終沒被注意到,就像什麼事情都根本沒有做一樣。後來他終於探聽到了科長的家庭情況,得知他的家裡有個待嫁的姑娘,臉上也像鬼在夜裡在上面磨過豌豆一樣。他決定由這裏發動攻擊。他探聽到這姑娘禮拜日到哪個教堂之後,便添了一件多加麵粉漿過的罩胸,換了乾淨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的對面,這次成功了:冷漠無情的科長動了心,他被邀請到他家裡喝茶了!還沒有等辦公室的同事們發現,乞乞科夫就搬到了科長的家裡,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有用的人,他在科長家裡又買麵粉又買白糖,像對未婚妻一樣對那姑娘,還稱科長為爸爸,溫柔地吻科長的手;局裡都以為婚禮要在二月末大齋以前舉行了。冷酷無情的科長甚至也到上司那裡去為他活動,過了不久,乞乞科夫自己也提升當了科長。看來這就是他親近老科長的原因所在,因為他一當上了科長就馬上偷偷地把自己的箱子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也不再管老科長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結婚的事,也就放下不提了,好像壓根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兒。但是每次他遇到老科長,仍然會親熱地與他握手,跟他一起到家裡喝茶,老科長雖然仍舊跟平常一樣不動聲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見過他以後都會搖著頭,低聲嘟噥一句:「把我騙了,騙了,鬼兒子!」
你沒有回答。美妙的響聲從那裡傳了過來;空氣被劃破,呼呼地響著,變成了疾風;大地上的一切都從身旁飛過,其他民族和國家都閃到路旁為它讓路。
在本書的結尾,兩位生活在平靜角落裡的居民大概突然從一個小窗口裡探了一下頭,其目的是要謙卑地回答一些熱情的愛國主義者的指摘。這些愛國主義者在時機未到的時候都在沉靜地研究哲學或者拿從他們熱愛的祖國那裡貪污來的公款發財致富,他們在想該怎樣做壞事,而且不讓人們議論。不,讓他們出來指責的原因並不是愛國主義和愛國感情。這後邊是別有居心的。有話為什麼不說出來呢?除了作者,還該誰說神聖的真話呢?你們會怕深邃探究的目光,你們自己也會怕用鋒銳的眼光去看這世上的一切,你們喜歡用毫無所思的眼睛浮皮潦草地看一切事物。你們甚至會由衷地譏笑乞乞科夫,或許還可能會誇作者幾句,說:「他可真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東西呀,一定是個快活的人!」說完了,你們會感到自豪,會露出得意的微笑,還會繼續說:「應該知道,在有些省里的確有一些非常古怪可笑的人,而且壞起來也非同小可!」可是你們在閑下來時有那個曾懷著基督教徒的恭順內心自問,問自己的心靈深處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身上就沒有乞乞科夫的什麼影子嗎?」是的,肯定沒有問過!
就是這時突然來了一位新上司取代了原先的那個廢物。新上司是位冷酷無情的將軍,把一切貪污受賄和營私舞弊的行為看成眼中釘。甫一上任,他就把全體官員嚇得跳了起來,他提出要求要看收支的賬目,他從中看出了一筆筆的虧空和欠款,同時也看到了那些華麗的公館,於是清查開始了。官吏們都被撤職;那些公館全部被沒收,變成了各種慈善設施和世襲兵學校;把官吏們折騰得傾家蕩產,乞乞科夫的損失尤其慘重。他的臉蛋兒雖然招人喜愛,可是並沒有因此得到新上司的可憐,至於什麼原因,只有上帝知道:這種事情有時毫無道理。反正上司對他厭惡得要命。上司的冷酷無情嚇得人魂飛魄散。可是畢竟這位上司是軍人,他並不知道文官的種種微妙手法,所以沒用多久,另外一些官吏便靠著外表的忠厚和巴結的本領得到了他的寵信,讓他很快就落到了一些更大的騙子的手中,根本沒想到他們會是這種人,他還得意地認為自己終於選拔了可造之才,而且認真地誇耀起自己的知人善任來。上司的脾氣和習性終於被官吏們摸准了。在這位上司的領導下,人人都變成了查處營私舞弊的先鋒;他們在各個地方各種事情上查封營私舞弊者,就像漁夫用漁叉追逐肥碩的大白魚一樣;而且相當見效:很快每個人手裡都出現了幾千的進項。這個時候許多原先的官吏也都改邪歸正,被重新重用。可是乞乞科夫卻無論如何沒能再擠進去,雖然將軍的秘書長在霍萬斯基公爵的關照下曾經利用各種機會替他進言,雖然秘書長善於牽著將軍的鼻子走,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是沒有一點兒辦法了。將軍是這樣的一種人,他雖然會被人牽著鼻子走(不過,這是在他並不知情的情況下),但是如果他的腦子裡對誰有什麼成見的話,那麼就會像一根釘牢的釘子一樣,用什麼辦法也別想拔|出|來它來。聰明的秘書長能做的只是把那張有污點的履歷表銷毀,而且這也是靠著他向將軍繪聲繪色地描繪了乞乞科夫的不幸妻孥(幸好乞乞科夫沒有妻孥)的可憐處境使將軍動了柔軟的內心才做到的。
乞乞科夫邁過了這個最難跨越的坎兒。這之後他就萬事順意,財運亨通了。他成了一個受人矚目的人物。舉止文雅、辦事精明,——他的身上具備這個世界上需要的一切。他靠著他的這些本領,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得到了一個所謂的肥缺,利用這個肥缺掙錢的辦法頗為出色。必須指出,恰在此時,嚴厲清查各種貪污腐敗的運動開始了。清查並沒有令他恐懼,他馬上順水推舟,利用這次清查來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顯示了俄國人在受到重壓之下會展現出來的創造發明天才。他是如此做的:一個人來辦事,剛剛把手伸進口袋裡去取那人人熟悉的、我們俄國人所說的霍萬斯基公爵的介紹信時,乞乞科夫滿面笑容地拉住他的手,說:「不必,您以為我……不必,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職責,我們應當盡義務替您辦事!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會辦妥。請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親自操勞,一切都會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請者在回去的路上高興得差一些要跳起來,心想:「終究是出現了好人,但願這種公務員再多些,這簡直是一塊貴重的寶石!」
為什麼你如此注視著我,為什麼你那裡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來滿含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佇立的時候,我的頭頂已布滿了厚重的蘊藏著風雨的烏雲;面對著你的萬里河山,我凝神思考著。這片廣闊的國土在向我預示著什麼?在你那裡怎麼會產生不出博大而精深的思想來呢,因為你是如此寬厚深遠的呀!怎能在你那裡產生不出勇士來呢,因為你有讓他們大顯神通的舞台!你那博大的胸懷在威嚴地擁著我,在我的心靈深處生髮著一種強烈的影響;我的眼睛為神意所照亮了:噢!那是一個多麼光輝燦爛世人還不熟知的奇妙所在啊!俄羅斯!……
小帕維爾第二天就去上學了。他對任何學科都沒有特殊天賦,他最大的優點是整潔勤快。但是他在另一個方面,也就是說,在待人接物上卻很聰明。他突然變得人情練達了:在對待同學的問題上,他果真做到了讓他們請他,而他不僅從來不請別人,有時甚至還把他們給他的食物藏起來,之後再賣給他們。早在孩提時代,他就學會了克制自己的各種慾望。父親給的半盧布,他分文未動,相反,當年他就賺了不少錢,這顯示出了他那非凡的經營才能:他用蠟製作鳥雀,刷上顏色,以很合算的價錢賣出。有一段時間他還從事過其他一些投機勾當,例如:在市場上買一些食品,帶到教室里坐在那些有錢同學的身邊,一看到哪位同學開始咽吐沫——飢餓的前兆,他就裝作無意似的從凳子下邊偷偷遞給他一點兒蜜糖餅乾或麵包,把對方的食慾勾起來,之後就根據食慾的強烈程度要價兒。有兩個月的時間,他在家也不休息,一直擺弄一隻小木籠子里的老鼠,到最後讓老鼠能聽從號令做出豎立、卧倒和起立的動作來,這隻老鼠後來也賣得很合算。攢夠五盧布,他就把小袋子縫起來,然後存進另一個袋子里。在對師長的態度上,他有更聰明的做法。坐在座位上時,誰也趕不上他老實。我們必須指出,教師是個極愛肅靜和規矩的人,他無法容忍聰明機靈的孩子,因為他覺得這些孩子一定會耍笑他。一個孩子一旦被他視為機靈,只要動一下,或者無意中揚一下眉毛,他就會發怒。他會把這個孩子攆出教室,嚴加體罰。他說:「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氣和放肆!我早就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對自己還了解。你去給我跪著!你要給我餓一會兒!」可憐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被罰跪了一天一夜沒吃上飯。
如果此時從旁路過這個他認識的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會馬上去捅旁邊的人一下,幾乎要笑出聲來,跟他說:「看,看,乞乞科夫,乞乞科夫過去了!」之後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忘了保持同官職和年齡相稱的體面,跟在那人的身後跑,喊著「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嘲笑他。但是,我們說話的聲音有些太大了,我們趁他睡覺的時候說他的故事,卻忘了現在他已經醒了,他很容易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不斷重複。這個人很愛生氣,聽到別人在用輕薄的口吻談論他他會不高興的。他發火不發火,跟讀者們關係不大,可是對於作者呢,無論如何都不該和他吵翻:作者還要跟他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書還有兩卷要寫——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喂,你怎麼啦?」乞乞科夫問謝里凡。「你?」
「知道。」謝里凡低著頭答道。
「拽住,拽住,你這混蛋!」乞乞科夫向謝里凡喊道。「我給你一刀!」一個鬍子有一俄尺多長的信使,正坐在迎面馳來的一輛馬車上使勁喊道:「該死的,沒看見嗎,這可是官車!」
作者也會遭到那些愛國主義者的指摘。這些所謂愛國主義者,穩穩噹噹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一些並不相read•99csw•com干的事情,積累著錢財,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犧牲之上;但每當出現了他們認為羞辱了祖國的什麼事情,出版了一本偶爾講了幾句真話揭示了事實的什麼書,他們就會像看到了一隻撞在了蛛網上的蒼蠅的蜘蛛一樣趕忙從角落裡跑出來,大喊大叫:「把這個公之於眾,大肆宣揚好嗎?把我們的事情都寫在這裏了呀,這樣好嗎?外國人會怎麼說呢?聽到關於自己的破議論難道能夠開心嗎?難道認為這不會讓人心痛嗎?難道以為我們不是愛國主義者嗎?」碰上這種高屋建瓴的指責,特別是擔心外國人議論的高見,我得承認,我無言以對,只能說個故事吧。在俄國的一個僻遠的地方有這麼兩個人。一個是父親,叫基法·莫基耶維奇,是個整天悠哉優哉與世無爭的人。家裡事,他從不去過問,整天探究他所說的哲學問題和思辨方面的問題。他一邊在屋裡來回走著,一邊說:「比方說野獸,野獸生下來是赤|裸裸的。為什麼一定要赤|裸裸的呢?怎麼不像鳥兒那樣呢?為什麼不能從蛋殼裡孵出來呢?真有些深奧:自然界真是越研究越讓人費解!」基法·莫基耶維奇就這麼天天思考著。可是問題主要並不在這。他的親生兒子莫基·基法維奇。他是那種在俄國被稱為大力士的人物。趁著父親研究野獸生存問題的時候,這個膀闊腰圓的二十歲的大小夥子身上的力氣就要出來大展拳腳了。他做什麼都笨手笨腳的:不是弄斷了這個人的手,就是讓另一個人的鼻子上長個包。從自己家到鄰居家,從丫頭到看門狗,誰看到他都得躲著他;自己卧室的床,也常常讓他拆得粉碎。莫基·基法維奇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他的心是善良的。但是問題的重點還不在這裏。主要問題是自家和別人家的僕人跟他的父親說:「老爺,您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維奇少爺是怎麼回事呀?人家都被他搞得雞犬不寧了!」
對這個問題,謝里凡找不到什麼話來應對,但他卻埋下頭,好像自言自語地嘀咕:「你看,多怪啊:早知道了卻沒有說!」
三套馬車帶著一陣轟鳴和煙塵又像幻象一般消失了。路,這個字里包含著多麼奇異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好嚮往啊!
多麼愜意的冷啊!讓你美美地重返夢鄉!車顛簸了一下——你又醒來了。太陽已升到天的中間,你忽然聽到有人大喊:「慢點!慢點!」
為什麼我的耳中總能聽到那飄蕩在你遼闊國土上的凄婉歌聲?
「時間是有……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還有,車輪也不行了,要徹底換個輪箍,因為現在道路不好,到處都是坑。另外,要是讓我說:車轅子晃動得太厲害,走不了兩站也許就要壞了。」
哪怕作者如何深入地發掘他的內心,就算他的形象比在鏡子里照得還要清晰,太太們也決不會認為他有任何的價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人到中年,對他有著諸多的不利:主人公的肥胖絕對不會被寬容,大多數的太太會轉過身去說:「呸!多醜!」咳!關於這一切,作者都是瞭然的;然而他並不能找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來作主人公。可是……也許在這部小說里會響起另一些迄今尚未被撥動的琴弦,會出現一個具有天生賢良的偉丈夫或世上從未曾有的獨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獻身精神的聰慧美麗的俄羅斯少女來為我們呈現俄羅斯精神的無數瑰寶來。其他民族的各種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們面前都會頓失光彩,就像在活語言的面前死書本的黯然神傷一樣!俄羅斯精神將會得以展示……讀者將會看到在其他民族的天空上飛過的東西將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深深地紮下根……可是為什麼要說這些后話呢?作者經過仔細的思考和早熟而嚴格的內省,像少年那樣忘乎所以會讓他感到有失體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順序、選地點、擇時機來進行!然而完美無缺的人終究沒被選為主人公。甚至可以談下為什麼沒有選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這個字眼兒已經在人們的嘴上變成了一句空話;因為該讓可憐的完美無缺的好人休息了;完美無缺的好人早成了一匹馬,沒有一個作家不騎著他用鞭子和隨手抓到的東西驅使他;因為完美無缺的好人被折騰得只剩下了一絲皮肉,美德的影子早就沒有了;因為人們在虛偽地召喚完美無缺的好人;人們已不尊重完美無缺的好人。不,現在也該輪到讓壞蛋拉車了。好吧,我們就來讓壞蛋拉車!
路上的一切是如此美妙:晴朗的天空,凜冽的寒風,秋天的落葉……把旅行大氅裹緊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來,舒服地往車廂角落裡緊緊地偎一下!哪怕剛剛打了一個冷顫,現在就感覺到了一陣令人舒服的溫暖。馬在賓士著……夢神潛近身邊誘惑你,一雙眼早已是睡意矇矓了;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聲、馬打響鼻的聲音和車輪的轔轔聲,你擠在同伴的身上打起鼾來。一覺醒來:已經過去了五個驛站;月光皎潔,陌生的城市,教堂和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圓頂,暗色的木房和發白的石屋。潔白的月光灑落在各個地方:牆上、路上、街上都像是披上了一方方白紗;片片如墨的陰影斜著蓋在月光上;在月亮的斜照下木板屋頂像閃光的金屬一樣,熠熠閃光,寂靜無聲——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麼地方的一個小窗戶里偶爾露出點點燈光來;是鞋匠在縫靴子還是麵包師在烤麵包,——管他們在幹什麼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麼迷人!啊,那空氣;啊,那又遠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隆之中一望無際,晴空萬里!……冰冷的夜的氣息又在清爽地拂著你的睡眼,催你入眠,於是你又昏沉沉進入夢鄉,打起呼嚕來;那被你擠到旮旯里的可憐的旅伴,被擠壓得受不了,生氣地翻動了一下身子。你醒來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舉目遠望,一馬平川,無遮無攔。一座里程碑迎面而來;早晨來臨了;一抹淡淡的金霞顯現在白的寒冷的天氣里;風更涼更刺人了:把大氅再裹緊一些!
「怎麼啦?」謝里凡慢慢吞吞地反問道。
我們的主人公很氣憤。謝里凡剛要轉身出去,卻又停下來說:「還有,老爺,那匹花斑馬真該賣了。因為這匹馬,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真是太差了;這種馬不要也好,只會礙事。」
這歌聲里蘊藏著怎樣的意義?
「那為什麼早不說,嗯?」
「哎呀,你這個蠢豬!混蛋!你怎麼不早說?難道是沒有時間嗎?」
「還問怎麼了?你這個笨蛋!你怎麼趕車的?喂,趕趕牲口!」
「你去找個鐵匠來,兩小時之內要把一切都做好。聽見啦?兩小時之內!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擰成繩子,再系成扣兒!」
你們的條條血管都是靈敏的耳朵嗎?
在你我之間隱藏著一種怎樣的不可解釋的聯繫?
「混蛋!什麼時候想賣,我會去賣。你還啰嗦什麼!你等著瞧:要不馬上把鐵匠找來,在兩小時之內所有活計還沒做得乾淨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兒!去!滾!」
可是他等了一天,兩天——並沒有批件送到家裡來,第三天也沒有。他到辦公廳來詢問,——事情還沒有開始辦,他就去找那塊貴重的寶石。「哎呀,請原諒!」乞乞科夫握著他的雙手異常謙卑地說,「我們的事情太多了;不過明天一定會辦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了內疚!」說這些話時還帶著一些優雅的動作。如果這時他的衣襟敞開了,他會立即用手掩上,捏好衣襟。但是不管過去多久,都不會有什麼批件送到家裡來。終於申請者開始醒悟過來:等夠啦,不是有什麼緣由吧?他一打聽,有人跟他說需要給辦事員澆油。「為什麼不澆呢?二十五戈比的鈔票,我願意出一張兩張的。」「不行了,二十五戈比一張的鈔票太少了,要給二十五盧布一張的,每人一張。」「給辦事員一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申請者喊道。「你急什麼,」人們跟他說,「就是這樣嘛,辦事員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餘的交給上司。」不善猜謎的申請者拍著自己的額頭,把新的辦事制度、清查貪污受賄的運動和官員們彬彬有禮的高貴儀態罵了個酣暢淋漓。以前至少知道應該怎麼辦:只要給主任一張十盧布的紅鈔票,就辦成了事情;現在卻漲到要每人給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白鈔票,而且還要等上一個星期才能猜到他們的真實心思。官吏們的奉公廉潔和高貴情操真是見了鬼!申請者當然應該罵,但如今這麼做的結果是現在不會有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成了最正直最高尚的人,秘書和辦事員才是貪污犯。不久之後,乞乞科夫又得以在更為廣闊的天地一展拳腳:為了建造一座重要的公家建築物,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乞乞科夫成功鑽進了這個委員會,並且成為了最積極的委員之一。委員會馬上開始運作統籌,在建築物的旁邊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因為氣候的障礙的還是材料就是那樣,反正這座公家的建築物一直也無法高過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地方卻出現了各個委員的一座座豪華公館:看來那些地方的土質要比公家建築物好些。委員們都已有了家業,享起了清福來。乞乞科夫也是在這個時候稍微放鬆了嚴厲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犧牲規則的約束。這時的他終於改變了那長久以來的齋戒生活,原來他並不反對他青年時代能夠克制住自己(那個年齡的人那裡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克制住自己)不去沾染的種種享受。他開始有些奢侈起來了:雇了一個非常好的廚師,穿上了精美的荷蘭襯衫。也開始買那些全省沒人穿用的呢料;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喜歡穿深棕色和微紅色帶小花點兒的呢料了;這時的他也添置了一輛很出色的雙套馬車,自己拽著一根韁繩同拉幫套的馬磨起圓圈兒;這時他甚至養成了用海綿蘸著摻了不便宜的香水的水來擦洗身體;這時他已開始用昂貴的價錢買一種香皂來增加皮膚的光滑;這時……
「你這惡棍!」乞乞科夫喊了一聲,兩手一合就朝著他走了過來,謝里凡怕得到老爺的「賞賜」後退了幾步,躲到了一旁。「你是想要謀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殺了我吧?你是想在大道上拿刀把我捅死吧,你這個強盜,可惡的蠢豬,海怪!嗯?在這裏住了三個星期吧,嗯?你一聲不吭,沒用的東西,臨走了,你來事了!等一切都準備好要上車趕路了,你才來製造麻煩,對吧?嗯?你早不知道嗎?嗯?你不知道嗎?快說。不知道嗎?嗯?」
「真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它只是長得漂亮,實際上最姦猾。這種馬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