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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遺落的學子

第二卷

第一章 遺落的學子

「上帝保佑,千萬別讓我們低聲下氣!」乞乞科夫說著,劃了個十字,「我是作為一個通曉事理的中間人去良言相勸,可是低聲下氣……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的話完全因為好意和忠誠,我甚至沒想到我的話會被您理解得令人如此痛心。」
「倘若他是個窮老頭子,不傲慢、不端架子、不是個將軍,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堅捷特尼科夫說,「那我就可以容許他對我稱『你』,甚至還會恭敬地接受呢。」
「老爺在哪兒?」
「生活的伴侶呀。」乞乞科夫說。堅捷特尼科夫沉默了。這次談話就如此結束了。乞乞科夫並未感到難堪。他另覓了一個機會,這次是在晚飯前,天南海北閑扯時,他突然說:「真的,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也該想想自己結婚的事了。」
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大驚失色,跑來勸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算啦,安德烈,你這算什麼?只是因為上司不理想就放棄剛剛開始的美好工作……這怎麼行?要是計較這個,那麼做事的就一個人都沒有了。聰明些吧,放聰明些吧。還來得及!別倔犟了,去跟他說明一下吧!」
不必多言,這終結了他們的來往,愛情也甫一開始就結束了。光亮只閃了一下就被熄滅了,隨後到來的黑暗就更為深沉。這個懶蟲又穿起了睡衣,又成天躺著,無所事事。家裡髒亂不堪。地板刷子和垃圾成天待在房屋的中間。客廳里有時會放褲子。沙發前邊考究的茶几上放了一根骯髒的背帶,好像要用來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終是那麼平淡,不僅下人們開始不尊重他,就連家裡的母雞也差點要咬他了。他拿著筆在紙上隨手畫著木軛、房子、農舍、四輪馬車、三套馬車,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畫,或者用不同的字體和筆法反覆寫「尊敬的先生」。
乞乞科夫的三匹馬也喜歡上了新的地方。棗紅轅馬也好,叫稅務官的拉幫套的淡栗色馬也好,被謝里凡罵成「壞馬」的花斑馬也好,他們在堅捷特尼科夫的莊裡都毫不寂寞,一等的燕麥,馬廄的布置也非常舒適:每匹馬都有自己的單欄、雖然是相互隔離的,可是從隔板上邊還是可以看到別的馬,——因此不管哪匹馬,就算是拴在最邊上的單欄中的馬,高興起來要嘶兩聲的話,別的馬也可以馬上回應。
可是,從本質上來說,堅捷特尼科夫不過是個昏昏噩噩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有不少人醉生夢死,那麼堅捷特尼科夫為什麼就不能昏昏沉沉呢?不過,在我簡單地描述他一天的生活后,讀者自然就能推斷出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了。他早晨醒來得很晚,醒來之後還得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為他的眼睛長得特別小,所以需要揉的時間就格外長。在他揉眼睛的時候,僕人米哈伊洛端著臉盆和毛巾到了房門口。可憐的米哈伊洛站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最後去廚房轉了一大圈,再回來的時候老爺還是在揉眼睛,直到磨蹭夠了,他才下床,穿上睡衣,洗漱后,踱到客廳里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於剛擠的鮮奶,什麼都來一點兒,把麵包毫不憐惜地揉成渣兒,漫不經心地把煙灰磕得四處都是。他這一頓茶炊喝了兩個小時。這還不算,他還要端一杯放涼了的茶水慢騰騰地踱到朝著院子的窗前去。每天都能在這裏看到窗外下邊這樣的場面。開始是侍候主人進餐的滿臉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大聲地罵管家婆佩爾菲利耶夫娜:「你這個吝嗇鬼,賤貨!你不能閉上嘴嗎,臭婆娘?」
他的叔叔驚呆了。他沒料想侄子會洋洋洒洒說出如此一通高論。他想了一下,說:「可是……可是……怎麼能讓自己置身在蓬蒿之中呢?和鄉下佬攪在一起,能有什麼談得上的交遊?在這裏,你總會在路上就碰到個公爵、將軍的。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在那些好看的公共建筑前邊走一走,可以到涅瓦河邊去看一看,可是鄉下呢,你看到的不是莊稼漢就是蠢婆娘。怎麼要讓自己的一生變得愚昧無知呢?」
當然,青年人是有未來的、是迅速成長的。臨近畢業時,他的心激動地跳動起來。他對自己說:「這並不是真正的人生啊;這隻是人生的預備;真正的人生在未來服務崗位上。在那兒才能大展拳腳哩。」畢業后,他顧不得向那讓任何一個訪客都驚嘆不已的美麗家園看一眼,也沒去墓前向父母辭行,就像那些有上進心的青年一樣到彼得堡去了。大家清楚,我國有志向的青年都從各地奔向彼得堡,去那裡做事,去出人頭地,去青雲直上,或者從那蒼白、冷漠、虛偽的社會中領會生活技巧的一點皮毛。不過,堅捷特尼科夫的勃勃雄心剛開始就被他的叔叔、四品官奧努夫里·伊萬諾維奇遏制了。他的叔叔對他說,最重要的是要寫得一手好字,其他的都沒有用;缺少這種本領當不了大臣,也當不了高級官員。可是堅捷特尼科夫呢,用俗話來說他的字就是:「是喜鵲用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的手寫的。」
之後,堅捷特尼科夫開始用心管理起了家業。通過現場的考察,他看出了那個混蛋總管太啰嗦,有著混蛋總管的所有特點,也就是說,對農婦交來的母雞和雞蛋、紗線和麻布記得清清楚楚,可對收割和播種的情況一無所知,還總是懷疑農夫們會坑害他。他趕走了糊塗總管,換上了精明能幹的新總管。他拋開雞毛蒜皮的小事,心思都放到了大事上,降低勞役,減少農奴為主人幹活兒的日子,增加了他們給自己幹活兒的時間,認為今後的情況一定會不必言說地好起來。他什麼都自己過問;地里,打穀場,烘乾室,磨房,碼頭上,裝船和發船的時候,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瞧,他的腿腳倒勤快!」農夫們說著,甚至還撓起了後腦勺,在原來那個總管的長久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們都懶惰慣了。可是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俄國的農夫是狡黠的,他們很快就看透了:老爺雖然看起來機靈,也上心去抓事情,可是到底怎麼抓,卻還什麼都不懂,說話文質彬彬的,挺有趣,不啰嗦,也不罵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老爺和農夫——不能說他們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他們沒能唱到一起去,沒能互相調和著唱起一個調子來。堅捷特尼科夫開始看到自家地里的莊稼沒有農奴地里的長得好。種得早,可芽兒卻不怎麼願意抽。活計呢,好像幹得還不錯——他曾親臨現場,為了慰問農夫們的熱心勞動,他還讓人賞給每人一杯伏特加酒。農夫的地里,黑麥早已抽穗,燕麥也已成熟,黍子早就分櫱了,可他的地里莊稼卻還還沒抽穗,有了穗子也沒有灌漿。一句話,老爺感覺到,雖然農夫們得到了好處,卻在騙他。他剛想要責備他們,就傳來這樣的聲音:「老爺,我們怎麼能不給東家好好乾活兒呢!您可是親眼看到耕種的時候我們賣了多少力呀,您還賞過我們每人一杯伏特加呢。」這種答覆有什麼能說的呢?
「好奇怪的乞乞科夫啊!」堅捷特尼科夫想道。「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怪啊!」乞乞科夫想道。
「就是不聽你的,饞鬼!」賤貨也就是那個佩爾菲利耶夫娜喊道。
將軍感到非常難堪。他馬上尋詞覓句,為自己開脫,結結巴巴地說,他用「你」這個字眼兒並不是出於職位,一個老年人對年輕人稱「你」有時是被容許的(對於自己的軍銜,他隻字未提)。
「這個字兒本身沒有任何侮慢的想法,」堅捷特尼科夫說,「主要的問題並不是在於這個字,而是說這個字兒的語氣有侮慢的意思。這個『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記著,你是個白丁,我接待你只是因為之前沒有更像樣的人了;現在尤賈金娜郡主來了,你應該識相點兒,給我站到門外去』。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非得從我國的偏遠角落裡來塑造一些窮鄉僻壤的人物來展現我們生活中的陋習和令人傷感的缺陷呢?有什麼辦法呢,作者就是這種習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啊,除了在窮鄉僻壤發掘一些人物來表現我們生活中的陋習和缺陷,他別無所能嘛。瞧,現在我們又到了窮鄉僻壤,又到了一個偏遠的角落。
可是很快他就會有幸看到那個病的不行的婆娘一出門就為了一把蕪菁同女鄰居動起手來,差點就能把那個女鄰居的肋骨給打折,就算一個壯漢也未必能把人給傷成那個樣子。他曾經想為農夫們辦所學校,最後卻弄了個灰頭土臉,垂頭喪氣,沒有這些個念頭還好些!所有這一切讓他在管理家業、調解糾紛甚至一切活動上的熱情都大大地降低了下來。農奴們幹活兒時,他雖然到場監督,可是心卻不在那裡:心已飛到遠方,留下眼睛東張西望。割草的時候,他不去看有六十把大鐮刀一起迅速擺動,隨著鐮刀的擺動高高的牧草帶著輕快的有節奏的沙沙聲成排撲倒在地上;而是看向那彎曲的河邊,那裡有一隻紅鼻子、紅腿的燕鷗在岸邊橫叼了一條逮住的魚,一邊好像在想吞還是不吞,一邊順著河看向遠處,那裡還有一隻燕鷗,那隻燕鷗還沒有逮到魚,正在一動不動看著叼著魚的這隻燕鷗。收割的時候,他也不看莊稼是碼成了圓垛、十字垛,還是隨便堆了個尖堆。他毫不在意農奴們在偷懶還是賣力地給莊稼碼垛。他眯縫起眼睛,高仰起頭,用鼻子去聞田野的清新,讓耳朵去聆聽鳥兒們的演唱。鳥兒們的歌聲從天空、從地上、從各個方向合起來和諧組成了一個聲調動聽的大合唱。長腳秧雞在草叢中拖著長腔嘎嘎地叫,一群赤胸紅頂雀在頭上唧唧喳喳地飛過,雲雀沿著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播撒嚦嚦的清啼。白鶴排著隊列在高高的空中發出號角般清亮的長唳。在近處幹活兒,他就躲在遠處;在遠處幹活兒,他的眼睛就在身邊尋覓落點。像是一個溜號的學生,一邊看著書一邊卻還在看著同學對他做的輕蔑手勢。
到最後,他乾脆也不到現場去了,審判啊、懲辦呀他也完全放手了,整九_九_藏_書天待在家裡,總管有事他也不想聽了。之前,還有幾個住在附近的人過來找他聊聊天。一個是滿身帶著煙斗味兒的退伍的驃騎兵中尉,另一個是個擅長談各種題目的放火船的上校。他們的來訪也漸漸讓他厭煩起來。他覺得他們的談吐太過淺薄;他們對他那輕視的眼神,拍他的膝蓋和其他放肆的動作也開始讓他感覺太庸俗了。他決心不再和他們來往了,他的做法可以說是相當不留顏面的。事情大體是這樣的。有一天,最擅長閑扯的放火船的上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來訪,想要和他一起議論一番政治、哲學、文學、道德以及英國的財政狀況,可是他卻讓人出來說他不在家,而他自己卻在窗口觀望的時候露了馬腳。客人同主人的目光偶然間遇到了一起。其中一個自然是痛心疾首地罵了一句「畜生!」另一個呢,也隨之回敬了一個「蠢豬」什麼的詞兒。就這樣,兩人斷了來往。而且打那之後,再沒有人來看望他。家裡變得冷清起來。主人便穿起了便袍,整天待在家裡,身體沒有用處,腦袋裡卻在構思著討論俄國問題的一篇大作。有關這篇文章的情況,讀者想必已經知道了。日子日復一日地如此滑過。他從睡夢中慢慢地醒來。每當有郵差送來報紙、新書和雜誌,他在上面看到曾經熟悉的老同學出任要職步步高升或者對科學和世界教育事業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時,他的心頭便會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對於自己的好無建樹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淡淡憂傷。這個時候,他就會厭倦他的生活。曾經的學生時代總會生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老校長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也會突然在他眼前鮮活生動地出現……他淚流滿面,差不多能痛哭上一整天。這哭泣代表著什麼呢?可能是痛苦的心靈尋找到自己病症的可悲的病灶了吧,——這病因就是他身上剛開始出現了偉大的理想時沒有來得及茁壯成長就被斬斷了;就是他小時並沒有經歷過挫折的砥礪,也沒能達到在困難和危險面前若無其事的境界;就是他身上隱藏的偉大感情雖然像鐵一樣被燒紅了,可卻沒有經過最後的捶打,因而現在的他變得毫無韌性,脆弱不堪;就是那位偉大的老師離開他有些太早,如今的世界上已沒有一個能讓不斷被動搖削弱的毅力和沒有了韌性的軟弱意志堅強起來,能猶若雷鳴一樣地對他的心靈喊出「前進」這個對各個地方、各個階層、各種等級、行行業業的俄國人都期盼聽到的振奮人心的字眼兒的人了。能用俄羅斯心靈可以感受到親切的語言對我們喊出「前進」這個偉大字眼兒的人,深知我們天生的力量、特點和全部心思並能振臂一呼讓我們起來追求偉大生活的人在哪裡呢?懂得感恩的俄國人會用什麼樣的字眼兒、怎樣的愛戴來回報他啊!可是時間過去了一個又一個世紀,五十萬的笨蛋、睡神還在沉睡中沒有醒來,在俄國能說出這個全能字眼兒的偉人無比匱乏。有一件事情差點就把堅捷特尼科夫從迷夢中喚醒,差一點就轉變了他的性格。這件事大致像是愛情。可是最終他卻仍未改變。一位將軍住在離他的村子十俄里遠的地方。這位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看法並不太好,我們已經知道了。將軍居家后仍保有將軍的派頭,慷慨而好客,喜歡鄰居來恭維,卻從不回訪別人,說起話聲音嘶啞,喜好讀書。他有一個女兒。這位姑娘是個前所未見的怪人。與其說她是一個閨秀,倒不如說她是一個活在夢境里的幻影。有時人會在夢裡看到一個什麼景象,至死都不會忘記,眼前總會看到這景象,現實在他的心目中就再也不存在了,這種人會變得一無用處。她的名字叫烏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奇特。是一個英國家庭女教師教育的她,她一句俄語也不會說。烏琳卡在童年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沒有時間管束她。不過,他愛女兒愛到要死,卻只會寵她。描繪她的形象很難。她就像生活自身一樣活潑,她比仙女還嬌艷動人,比才女還聰明靈敏,比古典美人還婀娜多姿。很難說明白她身上是哪個國度留下的烙印,因為她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臘羅馬石雕上,在別的地方根本不會找到。像所有在嬌縱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她十分任性。如果誰看到她突然怒髮衝冠,光潔的額頭上突然皺起嚴厲的皺紋,同父親激烈爭論的話,他一定會以為她是一個十分性格叛逆的人。但只有在聽到什麼不公的事或殘忍地對待什麼人的時候,她才會發怒。而且只要看到令她發怒的人的處境可憐,她的怒氣就會馬上消散無形。就算那個人惹她發怒,只要開口求她幫助,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錢包扔給他,也不管如此是聰明還是愚蠢;假若那個人受了傷呢,她也會馬上扯下身上的衣衫來為他包紮!她總像是在追什麼似的。只要她開口說話,她身上的一切——神態、表情、手勢都像是在追趕著思路;就連衣服上的褶子也向那個方向皺著,好像她自己也追著自己的話飛去。她的一切都是毫不遮掩的。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諱;她要想議論,沒有什麼能讓她沉默。她走路步態特別優美,那一往無前的樣子會令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為她讓路。在她的面前,偽善的人會自慚形穢,變成啞巴;而善良的人呢,哪怕是最靦腆的人,同她談話也不會感覺拘束,沒聊幾分鐘,他就會感覺——奇怪的錯覺!——像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她,是在那遠去的童年時代一個愉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鄉的一幢房子里興趣盎然地遊戲的時候.她在這群孩子的身旁,被他見到了;從那之後,他曾長久地感覺生活在理智的成年人之中如此枯燥乏味。堅捷特尼科夫永遠也講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見到她的第一天,他就感覺就好像和她已認識了一輩子似的。起初有一種無法理解的新的情感充滿他的心房。瞬間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睡衣被暫時地收了起來。他也不在床上那樣磨蹭了。米哈伊洛也不用端著臉盆站在門口等他那麼久。房間的窗戶也經常被打開,他也會經常到花園的綠蔭深處長久地散步了,登高望遠那迷人的景色也會讓他經常流連忘返了。開始,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拜訪是非常親熱的,可是他們最終並沒能成為忘年之交。他們的閑談常常以爭論為結局,雙方因此都有些不愉快。將軍喜愛別人的尊重和馴服,雖然他也常喜歡說一些自己一無所知的東西。堅捷特尼科夫呢,本是一個喜愛挑剔的人。當然,因為女兒,他對父親的許多毛病都無視了,直到將軍府上兩位親戚來臨的時候他們保持著和睦的關係。這兩位親戚是伯爵夫人博爾德列娃和郡主尤賈金娜,一位寡婦,一位老處|女,都在先皇宮裡擔任過女官,都愛嚼舌捕風捉影,都不十分的可愛,可是在彼得堡卻頗有些門路,將軍對她們頗有些巴結。堅捷特尼科夫感覺,她們的到來,讓將軍好像對他開始冷淡了,眼裡已經看不到他了,把他看作招來抄抄寫寫的最低級的小吏或者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在一次談話中稱他竟稱起「你」來。這終於把他氣翻了。他雖然滿腔怒火,臉色鐵青,可仍然咬緊牙關,壓下了怒火,用非常輕柔的語氣說:「將軍,謝謝您的厚愛。您想用『你』這個字眼兒保持我們的親密,號令我對您也稱『你』。可是請允許我提醒您,我想我們在年齡上有所不同,這種差別阻礙了我們這樣隨便。」
一場革新在堅捷特尼科夫家裡著手開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間本是暗淡的,百葉窗都已用木板釘死,現在都打開了,透進了亮光。人們從馬車上搬下行李。開始往這幾個變得明亮的房間里擺放,很快房間就換了模樣:一個房間被指定為卧室,擺放了夜間盥洗所需的各種器物;另一個房間用做書房……不過要先知道,這個房間里擺了三張桌子:一張是書桌——擺在沙發的前邊,另一張是擺在兩個窗戶之間靠著牆的牌桌,第三張是角桌——擺在一個牆角,在兩扇門的中間;這兩扇門,一扇通向卧室,另一扇通往一個並不住人的大廳,那裡擺放了一套破舊的傢具。從皮箱里取出來的衣服有一條配燕尾服的褲子、一條配常禮服的褲子、一條灰褲子、兩件天鵝絨的坎肩、兩件緞子坎肩、一件常禮服、兩件燕尾服全都擺放在角桌上(夏天穿的白凸紋布坎肩和褲子,放進了五斗櫥)。所有的這些衣裳都整齊地放在一起,像個小寶塔一樣,上邊矇著一條絲綢手帕。在門窗之間的另一個牆角里整齊擺著幾雙皮靴:一雙全新,一雙半新,一雙剛換了皮面,還有一雙鋥亮的漆皮矮皮靴。這些皮靴上也有一條絲綢手帕,——看起來就像根本不在那裡似的。兩扇窗中間的那張牌桌上,擺了小紅木箱。沙發前邊的書桌上,擺著一個公文包、一瓶香水、一塊封蠟、幾把牙刷、一本新的台曆和兩本小說——兩本都是第二卷。乾淨的內衣都放在五斗櫥里,五斗櫥已擺進了卧室;而需要洗的內衣就包成一包,塞到床底下。白皮箱在裡邊東西被取出之後,也被扔到了床下。馬刀掛在離床不遠的一顆釘子上。兩間屋子都顯得整整齊齊。不管在什麼地方你連一張碎紙、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就連空氣都像是變好了:房間里充滿了叫人愉悅的味道,只有健康乾淨的男人才會是這種味道,來客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的內衣不等到穿臟就換洗,經常洗澡,星期天還用浸濕的海綿擦身子。親隨彼得盧什卡的氣味剛要在那間用做穿堂兒的屋子裡停留下,但很快彼得盧什卡本人就按規矩被安排到廚房去了。
「怎麼!」堅捷特尼科夫一邊注視著乞乞科夫的眼睛,一邊說,「難道您想讓我在受到這種侮慢后再到他家去嗎?」
這綿延不絕的峰巒有一個地方陡然峻峭,頂峰頗高,從山麓到山頂密密麻麻長滿了蔥翠的樹read•99csw•com木。有槭樹,有梨樹,還有低矮的爆竹柳叢,有樹錦雞兒,有白樺,有雲杉,有爬滿蛇麻的花椒……這裏展露出地主住宅的紅房頂、後邊的農舍挺起來的屋脊、脊飾和地主家的閣樓。一座古老的教堂頂著五個金碧輝煌的圓頂高高聳立著。每個圓頂上都有一個鏤空的金色十字架,用一些鏤空的金色鏈條固定在圓頂上,因此在遠處遠遠望去,就像一些懸浮在空中金光閃閃的金塊。所有的這些——樹梢、屋頂連同教堂,都把身影倒映在河水裡,還有一些古老的柳樹,有的站在岸邊,有的乾脆站到水裡去,垂下細長的手臂,仿若在欣賞著水中的這幅倒影,欣賞了許多年也沒欣賞夠。
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是個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對事物的看法卻截然不同。初級班裡孩子們的天真活潑被他認定是一種違規行為。於是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便著手開始整頓表面的秩序,讓孩子們鴉默雀靜,要求他們在任何的時候都要走成兩列。他甚至會用尺來丈量列和列之間的距離。他並非按照才智,而是按高矮劃分了座位,最後蠢驢吃上了美味佳肴,高材生卻只能吃糠咽菜。這種做法自然引來了一片怨聲,更難以理解的是,這位新校長好像故意和自己的前任作對,竟宣稱才智和學業並不能入他的眼,他只看重美好的德行,他認為即便一個學生學習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強過高材生。只是學生們在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教導下並未養成美好的德行。學生們都在暗地裡胡作非為起來,大家清楚,暗地裡的胡作非為比表面的胡作非為更糟糕。白天里一個個規規矩矩,晚上卻聚在一起飲酒狂歡。在課程安排上,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也完全調轉了方向。一切都發自良好的願望,採取了各種新花樣——與原先全都背道而馳。他請了一些新老師來,新老師帶來了很多的新觀點、新學說。他們講授起來博大精深,傾灑了許許多多新名詞新術語到學生的頭上。都緊跟著學術上的新發展又有邏輯的關聯,可是,唉,科學自身的生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在開始懂事的學生那裡成了僵死的教條。總之一句話,什麼都倒過來了。更可怕的是尊師重教長的風氣也消失了:學生們開始嘲笑起了老師。校長最先被叫成小費佳、小麵包和其他的外號。由於胡鬧,許多人被開除了,被趕出了校門。雖然學校嚴格地管束,可學生還是在外邊找了情婦——八個人一起搞一個女人,他們還褻瀆聖靈,不敬宗教(只是因為校長要求大家經常去教堂,可教堂的神父並不稱職)。
「總管和你是一路貨,都是賊!」賤貨喊的聲音如此大,以至於全村好像都聽得到,「你們倆都是酒鬼,敗家子,大笨蛋!你以為老爺不清楚你們嗎?他就在這裏呢。」
「因為我的車尚未修好,所以請求您允許我用一下您的車。我想明天十點來鍾前去看望他。」
「問題並不在這裏,叔叔,」侄子說,「我去央求他的寬容並不難,況且這事的確也怪我。他是上司,無論如何我不該對他那麼說話。可是問題是:您怎麼忘掉我還有別的事情去做呢?我有三百個農奴、龐雜的家業,可總管是個糊塗蟲。辦公廳換另一個人代替我抄寫,國家並沒有大損失;可是如果三百個人不納稅,那國家的損失可就大啦。我是個地主啊,地主這個稱呼並非無足輕重啊。假如我去好好照看、保護我的奴隸,讓他們有好的工作環境,讓國家得到三百個規規矩矩、不酗酒、能幹活兒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裡比列尼岑這個科長差呢?」
這座村子歸屬特列馬拉漢縣的地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一位三十三歲的年輕紳士,目前尚未娶親,曾經做過十品官。這位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是個怎樣的人物,有怎樣脾性和特點呢?
堅特尼科夫被這番話說得不知如何應對,他驚訝地看著乞乞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離譜了!」
有幾次,他本要對她們狠心起來嚴加管教。可是怎麼管教起來呢?看看婆娘來見他時的樣子吧:哼哼呀呀,病病怏怏的,披著一些不知從哪裡找到的讓人目不忍睹的破爛兒。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只能說:「走開,從我這裏走開!」
不知是因為乞乞科夫這次的話特別有說服力呢,還是因為今天堅捷特尼科夫出於什麼緣故特別希望一吐衷腸,總之堅捷特尼科夫聽完后抬頭長長地吐了一口煙,短嘆了一聲,說:「這些事需要緣分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接著就把如何與將軍結識又為何絕交的過程詳細地講了一次。乞乞科夫一字不漏地聽完了事情詳盡細節,聽到為了一個「你」字竟然會成為這樣,心中不免要大吃一驚。他注視著堅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幾分鐘,心中終於定下結論說:「他真是個十足的大傻瓜!」
我認為這個小說里的年輕人卓然世外,孤獨高潔,穿著便服,不扎領帶,就這樣成天在家裡打發時光的。他不願走出門去,不想出去散步,甚至不樂意登高遠望,去欣賞一下美景,就連開開窗戶讓屋裡進點新鮮空氣都不願意。那令任何一個來訪者都激賞不已的鄉間美景,在主人的眼中彷彿根本就不存在。在這裏,讀者可以知道: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是怎樣的人,這樣的人在俄國有不少,這種人往往被叫做懶蛋、懶蟲、懶坯,等等。這種性格是天生的,還是後天長成的,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可真夠怪的!」乞乞科夫如此想道。「請允許我出面設法斡旋一下。」他出聲地說,「我可以到將軍大人那裡去,給他講事情的緣由,說此事從您里來看是由於誤會、年輕、不通曉人情世故造成的。」
「缺什麼呢?」堅捷特尼科夫噴了一口煙問。
堅捷特尼科夫很快就對差事上手了,可是差事並沒能如他開始決定的那樣成為他的首要的事業與目標,而只是處在一種次要的位置上。上班成了他對自己時間的分界,現在他更為珍惜下班后的時間了。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本已認為他的侄子現在會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此時卻捅了一個大漏子。這裏必須說一下,堅捷特尼科夫結交的朋友中有兩位憤世嫉俗的高士。他們總是喜歡管閑事:不僅對於真正不公平的事,就算那些在他們的眼中看起來不公平的事,他們都不會善罷甘休。他們的初衷雖然是好的,卻在話語行為上缺乏考慮,絲毫不肯寬饒別人。他們偏頗的言論和憤世嫉俗的仗義姿態深深地影響了堅捷特尼科夫。他們引發了他的憤懣情緒,讓他想到了一些之前並沒有留意到的瑣事。他所在的那個科的科長列尼岑是個外邊非常招人喜愛的人,堅捷特尼科夫在突然之間感覺他很可惡。在他的身上堅捷特尼科夫找到了數不清的缺點。他感覺列尼岑在同上司談話時臉上展現出來的笑是那樣甜如蜜,可在下屬的面前卻立馬全都變成了讓人噁心的酸醋。堅捷特尼科夫說:「我原本可以容忍他的,如果不是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那樣快;可是在我的面前同時又是糖又是醋的,我看不下去了!」之後,他開始事事關注他。他感覺列尼岑的架子實在有些大,而且還有通常小官僚慣有的各種毛病,比方說:恨那些節日沒到他府上致賀的人,甚至於報復那些沒在他家門房來客名單上出現名字的人;當然還有不管好人壞人都難免的一些罪過。因為這些,堅捷特尼科夫對他討厭得要命。就像被一個惡魔推動著去給列尼岑製造一些不愉快。他懷著一種特別的樂趣尋覓這樣的機會,終於讓他抓到了機會。一次,他同列尼岑狠狠地大吵了一場,結果上司對他宣布——要麼當面請求原諒,要麼提交辭呈。他提交了辭呈。
他早已忘掉了很多地方,他就像一個初次到來的客人一樣貪婪地關看著四周的美景。當道路穿過狹谷,扎進了一大片密林,在他眼前左右都是要三個人才能合抱得起來的三百年的老橡樹,橡樹中間夾雜著冷杉、榆樹和比白楊還高的黑楊的時候,他問:「這林子是誰家的?」人家對他說:「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從樹林中出來,穿過了牧場,經過白楊林、柳樹林、柳條叢,遠山遙遙在望,在不同的地方的兩座橋上跨過了同一條河流,一會兒把河水留在右邊,一會兒又把河水留在了左邊的時候,他問:「這是誰的牧場河灘?」人家回答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馬車後來爬上了山,行走在空闊的山頂上,一邊是還沒收割的小麥、黑麥和大麥,一邊是剛才走過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現成了美麗如畫的遠方,當光線越來越暗,頭上綠蔭如蓋、路旁綠草成茵、村子漸漸多了起來的時候,當刨得光光的圓木農舍、主人宅第的紅色屋頂開始展露的時候,激動不已的心已不需要問就知道到了什麼地方的時候,堅捷特尼科夫心裏的感觸越積越多,情不自禁地大喊了起來:「哎,我之前是傻了嗎?命運讓我做這人間樂園的主人和王子,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強迫成辦公廳的抄寫員去奴役自己!我受完了教育,掌握了必須的知識,本該為我負責的人們做些好事,改善一個地方的狀況,來履行一個地主身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各種職責,可我卻把這些推給了一個糊塗的總管,我自己的選擇到底是什麼呢?抄抄寫寫就算給一個沒有學識的丘八也可以無可挑剔的呀!」
堅捷特尼科夫生性沉靜,他並沒參加這些胡鬧,他什麼都沒參加。可是他也垂頭喪氣了。進取心已經被喚醒了,可是卻沒有去處。還不如並不叫醒!他耳聽著教授們的慷慨陳詞,不得不想起原先的校長來,老校長講得淺顯明了,從不用慷慨激昂。化學啊,法哲學啊,政治學精義啊,人類學史啊,他都聽了。人類學史,卷帙浩若煙海,教授教了三年,才教完了緒論和開read•99csw•com頭德國的一些城市公社發展。這一切只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一點點支離破碎的印象。他的聰穎頭腦告訴了他一點:課不應該這麼講;可是應該怎麼講呢,他並不知道。他因此經常思念老校長,經常會苦悶異常,苦悶到不知怎麼宣洩。
「表達敬意嘛。」乞乞科夫說。
堅捷特尼科夫對此一言不發,好像這個話題讓他感到很不高興。乞乞科夫並沒有灰心,也並沒有感覺難堪。他第三次又找了個機會,這次是在晚飯過後,他是這樣說的:「不管從哪個方面考慮您的情況,我看您都應當結婚,否則要生出病來的。」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算了吧!」他握住了堅捷特尼科夫兩手說,「『你』這個字兒能有什麼侮慢的想法呢?」
乞乞科夫呢,也非常高興能在如此一個和平文靜的主人家裡暫留一段時間。現在的他已對流浪生活厭煩了。在這個美麗的鄉村裡欣賞田野的早春風光,稍微歇息,哪怕停留一個月呢,甚至對痔瘡也會有好處。這是最好的休憩之所了。春天把這個角落裝點得美麗無雙。多麼嬌艷的鮮綠!多麼清新的空氣!有多少鳥兒在花園裡鳴囀哪!簡直就是人間天堂,處處沾滿了喜氣,一片沸騰!全村都在歡叫、在歌唱,就像一個過生日的少女。
謝里凡卻另有興趣。每天晚上,村裡的青年男女都會聚在一起唱歌,跳春天環舞。結實標緻的姑娘——這樣的姑娘現今已很難在別的地方見到了——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看就是幾個鐘頭。很難說哪個更漂亮一些:個個都是白胸脯,白頸項,眉目含情,孔雀般美麗,長到腰的大辮子更是別有風味。他雙手攥著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們在環舞的行列里緩緩挪動,或者跟小夥子們排成一堵牆向姑娘們跳過去,殷紅的晚霞漸次消褪,周圍慢慢地暗了下來,悠長的歌聲繞在河的兩岸,餘音裊裊。這時的他真的意亂情迷了。之後,不管是在夢裡還是醒來,不管晨昏,他都感覺自己在捧著一雙白|嫩的手,和漂亮的姑娘們一起翩翩起舞。這時他會揮一下手,說:「可惡的丫頭們!」
「那我想去將軍那裡隨意走走。」
「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將軍的習慣都是如此:他們對誰都稱『你』。況且為何不能容許一個品格高尚的人這樣稱呼呢?……」
確實,老爺就坐在窗前呢,什麼都看到了。在爭吵中,一個僕人家的孩子正拚命大哭,是被他媽媽揍了一巴掌;還有一條狗坐在地上尖叫,它是被廚子從廚房裡探出身子來潑了一身開水。人喧狗鬧,簡直令人受不了。老爺也全都看到了。一直等到鬧得讓他實在清閑不下去、實在無法忍受了,他才叫人出來吩咐鬧輕一點兒。等到還剩下兩小時就要吃午飯的時候,他才走進書房,為了要認真地做一件很重要的工作。這件工作的確非常重要,具體來說是要寫一篇文章,這篇文章要從民情、宗教、哲學、政治等各個方面來綜合論述俄國,解決俄國面臨的時代問題,為俄國清楚地規劃美好未來。一句話,他要寫的是一篇重要的文章。只是,這部巨作現在還只是在醞釀階段:啃啃筆頭,在紙上勾勾點點,之後就把這些推開,捧起書來,吃午飯也不肯擱下。他一邊讀,一邊喝菜湯、加調味汁、吃烤菜和甜點心,飯後吸煙斗喝咖啡,自己一個人下跳棋。到晚飯之前做了點什麼——實在很難說清。好似什麼也沒有干。
堅捷特尼科夫還罵了自己一句「混蛋」。可是混蛋卻意外地受到了熱烈無比的迎接。村民們聽到老爺回來了,一下子把主人家大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各種顏色的披肩、圍巾、頭巾、粗呢褂子、八字鬍、絡腮胡、山羊鬍子、火紅色的鬍子、銀白色的鬍子、淡褐色的鬍子、擠滿了大門口空地。農夫們叫著:「哺育我們的恩主,你終於回來了!」婆娘們激動得邊流淚邊喊著:「老爺,我們的老爺!」遠處的人為了要擠進來,甚至動起手來。一個老太婆,乾癟得如一隻風乾的梨,從擁擠的人群里鑽出來,走到他的跟前,兩手一拍,尖聲尖氣地喊道:「你這個小鼻涕蟲兒,都瘦成什麼樣子啦!可恨的德國婆娘讓你累壞了!」那些八字鬍、絡腮胡和山羊鬍子立刻向她喊道:「快滾吧,老東西!你扯到哪兒去了,丑婆子!」這時又有人添了一句,聽到這句話,俄國的農夫不會笑。老爺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的心裏的確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他想:「多深厚的情意啊!為了什麼呢?為了我從沒見過他們,從沒對他們關心!我發誓,從今往後我會分擔你們的勞累和辛苦!我一定全心全力讓你們過上該過的日子,報答你們的善良本性,決不辜負你們這份真情,一定實實在在地做一個養育你們的人!」
「他可真夠傻的!」乞乞科夫心想,「能讓一個窮老頭子這樣做,竟不能讓一位將軍這樣做!」這樣想過後,他高聲地反駁道:「好吧,就當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沒有買賬啊:大家都有些慢待。可是就為了這麼一件事永遠絕交,請原諒,這算什麼呢?剛剛開始的事業怎麼能夠放下呢?既然選定了目標,那就應該奮不顧身地去干。不要在乎別人的小看嘛!人總是小看人的;您現今在全世界也不會找到一個不小看人的人。」
老爺若非要問:「那為什麼我地里的莊稼長得不好?」「誰知道呢?准有蟲子在下邊咬了根兒。再就是今年吧,沒有下過一點兒雨。」可是老爺看不到農奴地里有蟲子咬莊稼,而且也奇怪,雨也會挑地方,單單下到農奴的地里,一滴也不落到老爺的地里。他感覺農婦們更難管理。她們常常說勞役太重,要少幹些活計。奇怪!
小的時候,他是個聰明、頗有天賦的孩子,有時蹦蹦跳跳,有時沉默寡言。不知幸與不幸,他上了這樣的一座學校。這所學校當時的校長是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是個非常優秀的人,雖然頗有些古怪。他能夠洞察俄國人的本性,並且知道該怎樣同他們談話。即便是淘氣包受了他的嚴厲訓斥,轉身離開時都會精神振奮,決心彌補自己的過錯。他的那些學生咋看上去好像太調皮、太放肆、太頑劣了,會被人們看成一群沒有規矩、不服約束的頑童。可是這是錯誤的:這群頑童是非常聽從校長的訓導的。不管做錯了什麼事,沒有那個淘氣包不主動地去跟他承認錯誤。學生們的任何小小念頭,他都清晰明了。他的所有做法都那麼不同尋常。他說應首先喚起一個人的上進心。他說,他相信上進心是推動人向前進的動力,沒有它就沒法推動人去從事某項活動。對那些頑皮和淘氣的現象,他根本不去阻止,他認為這是精神素質的發端。他說,想要準確地判斷一個孩子的內在精神,他們頑皮和淘氣的表現是最好的根據。就像一個醫術高超的醫生看到了病人身上突發的病狀和出現的紅疹,並不忙著去清除它們,而是先認真地觀察,以便確定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病症。他的學校里並沒有太多的教師。大多數課程都是他親自教。他既不用學究味濃的術語,也不像年輕教授們那樣賣弄深奧的觀點,他擅長用簡單的話語把學科的精髓講出來,讓稚嫩的學生也知道這門學問對自己的用處。他認為,對一個人最有用的是學問是,人如果掌握了這門學問,就能夠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夠怪的呀!」乞乞科夫心中想道。
這景色相當不錯,但若是居高臨下,從地主家的樓上極目遠眺,那就更美啦。沒有一個客人或來訪者能無動於衷地站在陽台上。他肯定會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只能連聲感慨:「上帝,多麼遼闊啊!」眼前的大地一望無際:布滿水磨的草地,小樹林和後邊的墨綠和青翠的密林,如海似霧,蔓延向遠方。密林的後邊已是雲煙迷漫,越過雲煙可以看到的是一片蒼茫黃沙。黃沙後邊,是幾座白堊山,沒有太陽也閃著耀眼的白光,好像不論何時都有陽光在照射著它們。白堊山腳下隱隱約約有幾個灰濛濛的小點。那是遠處的村莊,已是肉眼所不及了。只是在陽光的照射下像火花一樣閃光的教堂圓頂提示人們那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大村落。這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悠然的寧靜之中,連空中密密麻麻的小鳥也沒能打破這片寧靜,反倒是它們的歌聲也顯得隱隱幽深。總之一句話,所有的客人和來訪者站到陽台上都不會無動於衷。就算他在哪裡看上一兩個小時之後仍不免要發出最初所發的那種感慨:「上帝,多麼遼闊啊!」這個村子看起來像一處險關要塞,必須得從另一邊才能進去。從那邊上去開始的時候是田野,莊稼地,最後是稀落的槲樹,亭亭玉立在綠草地上,一直到農舍和主人的宅第面前。這個幽美的角落屬於哪個有福氣的地主呢?住在這座村子里佔有和主宰這一切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乞乞科夫很怪啊!」堅捷特尼科夫的心裏想道。
讀者也許已經想到,來客正是我們久違了的可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他有些顯老了;看來,在離開讀者的這段時間,他並未倖免于驚濤駭浪的襲擾。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舊了;馬車、車夫、親隨、馬匹和挽具也好像都磨損了,破舊了。看起來,就連經濟狀況也並不令人羡慕。可是表情、風度和待人接物的神態卻依然如故。他瀟洒地蹺著二郎腿的舉止甚至更加招人喜歡了;他坐在圈椅上。他說話的語氣越發柔和動聽,措辭修飾更加審慎得體,他更善於控制自己了,在各方面都更有風範了。他的衣領和罩胸光潔如雪,雖然他剛才還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卻那麼乾淨整潔就算現在去參加命名日宴會都無可挑剔!他的兩腮和下巴颳得如此光潔,只有瞎子才不會對這圓鼓鼓的惹人愛的臉蛋兒和下巴加以欣賞。
「我是不會向他低頭的。」堅捷特尼科夫用力地說。
read•99csw•com閑逛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曾有這樣的念頭:總有一天,也就是說,當然並不是現在,而是他聲名顯赫腰纏萬貫的時候,他也要買下這樣一座莊園悠閑度日。自然,此時他的眼前常常會浮現出一個年輕、嬌艷、白|嫩的婆娘。她也許是出身商人階層,那自然也可以,可要像一位貴族小姐那樣有教養,最好懂一些音樂,當然,音樂並不重要,不過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幹嘛要去反對這個潮流呢?他的眼前也會浮現出讓乞乞科夫這個姓氏永垂萬古的年輕一代:一個漂亮的女兒和一個淘氣的男孩,甚至是兩個男孩,兩個或三個姑娘也好,為了讓人們都知道他乞乞科夫確確實實在這片天地間存在過、生活過,而不是像個黑影或幽靈似的在世上毫無聲息地白走一趟,為了能在祖國的面前也問心無愧。這時他甚至開始覺得如果官階再略微提升也不錯:比如說,五品官就是一個榮耀並受人尊敬的官銜……他的腦袋裡有許多的幻想,這些夢想常可以讓人脫離眼前乏味的現實,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就算想象者本人也確信這些幻想永遠不會實現,可他的心裏也會感到滿足!
「就坐在窗口,他什麼都看見了。」
心神穩定下來的堅捷特尼科夫認為來人肯定是位勤奮的教授,他遊歷俄國各地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搜集植物或礦物標本。堅捷特尼科夫馬上表示願意鼎力協助,讓自己的手藝人、車輪匠和鐵匠幫他修車,在他的家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不必拘禮,把文質彬彬的客人讓到一把高背深座的圈椅上后,就預備聽他高談闊論。他無疑是要探討自然界的問題了。可是客人談的最多的卻是內心的世界。他說命運多舛,自己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不斷為來自四面八方的惡風追逼;他提到了他曾被迫多次變換差事,為了廉潔奉公而屢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多次險遭敵人毒手;他滔滔不絕,談了許多的事情,這些話可以看出他很像一個官場人物。說完以後,他掏出一條白麻紗手帕擤了一下鼻子,那鼻子的聲音非常響亮,堅捷特尼科夫從沒聽到過。這樣的喇叭在有些樂隊里有,有時來一下,那聲音不像是在樂隊里而像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來的。在這座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里那早已蘇醒的幾個房間里發出來的正是這樣的一聲巨響;跟著這聲巨響飄來了香水的芬芳,這是來客靈巧地抖動白麻紗手帕時無意飄散開來的。
「你跟誰都彆扭,跟總管也吵,你這個倉庫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著。
乞乞科夫的兩個僕人也喜歡上了這個村子。他們跟他一樣,在這裏住慣了。彼得盧什卡很快就跟伺候堅捷特尼科夫用餐的侍僕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儘管開始他倆都裝模作樣,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彼得盧什卡吹噓他到過科斯特羅馬、雅羅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來貶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馬上用到過彼得堡來抵過彼得盧什卡。彼得盧什卡沒到過彼得堡,就想用去過的遠地方贏過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卻說了他去過的地方,那地名在地圖上都找不到,離這裏起碼有三萬俄里,彼得盧什卡一聽便打蔫了,瞠目結舌,當即被下人們全體取笑了一番。不過,這件事情最終卻讓他們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禿子皮緬大叔在村邊開了一家遠近聞名的酒館,招牌是「阿庫利卡」。他們常一起出現在這家酒館里。他們成了那裡的嘉賓,或者是民間說法里的常客。
最初的幾天,堅捷特尼科夫曾為自己的自由而擔心,怕別人破壞,怕客人會給他帶來束縛,令他改變生活的方式,以傷害自己非常適宜的作息制度;只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們的乞乞科夫表現出了一種非常靈活的樂意適應任何情況的能力。他讚賞了主人的哲學家般的沉靜,說這種沉靜預示著主人會長壽百歲。說離群索居很好,他說離群索居可以讓一個人的身上孕育出偉大的思想來。他瞥了一眼主人的藏書,就對書這種事物大大讚揚了一番,說書會讓人免於空虛。總之,話雖不多,卻很有分量。他的行為非常注重體面。他總是適時出現,適時離開;主人不想言談時,他決不勉強;他很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閑談。當主人吸起煙斗,噴撒團團煙霧時,他不吸煙,卻也找到了一種相應的事情來:比如,從口袋裡掏出黑銀鼻煙盒來,用左手兩個手指捏著,用一個右手指頭顫抖,讓它快速旋轉,就像地球在繞著軸心旋轉一樣,或者用手指輕巧地敲著鼻煙盒,用口哨吹奏一些無名的曲調。總之一句話,主人決不會感覺他有什麼妨礙。堅捷特尼科夫心說:「我頭一次見到了一個可以生活在一起的人。通常說來,我們太缺乏這種藝術了。我們當中聰明人、有教養的人、好人是不少,可是永遠讓人愉快的人,永遠不會產生爭論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生而永不爭吵的人,——我不知道這種人能否找到很多!這是我所見的第一個,唯一的一個人!」這是堅捷特尼科夫對於客人的評價。
「可這算什麼侮慢呢?簡直是瞎扯。」乞乞科夫說。
對這門人生的學問他專設了一個高級班教授。只有少數的高材生能進這個高級班。天賦平常的學生,讀完了初級班,他就讓他們畢業做事去了,他認為沒有必要多苛求他們,他們只要能成為有耐心的辦事人員,願意安分地工作、不張揚、老老實實也就行了。他常說:「可對於聰明的學生,對有天賦的學生,我一定肯多下工夫。」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一到這個班就完全變了樣子,他開頭就會宣稱:迄今為止,他對於其他人只是要求普通的智慧,現在要求的是高級的智慧。不是戲弄和耍笑笨蛋的那些智慧,而是能夠承受各種的侮辱,不和傻瓜較勁——不生氣發怒的那種才智。這個時候,他才對學生們提出那些別人向孩童們的要求。他把這種智慧稱為高級的智慧。碰到什麼倒霉的事都能泰然不驚,——這便是他所指的智慧!在這個班裡,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講述了他所精通的人生的學問。他只選擇所有學科中的那些能讓人成為祖國公民的學科。他的講述多是為少年們講解畢業後到國家機關做事或給私人做事將要面對的各種問題。一個人在前進的路上會遇到的煩惱和阻礙、會受到的蠱惑和引誘,他全搜羅出來直接展示給他們看,沒有一點兒的粉飾。他對什麼都非常清楚,好像仕途的艱辛與宦海的沉浮,他都經歷過。總之,他為他們描繪的並不是一幅光輝明亮的未來。可是奇怪的是!或許是學生們被極大地激發了進取心,或許是這位非凡的教師的眼裡的神情在向少年們大喊「前進」這個天生對俄國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兒,——不知道是到底是這個原因還是其他的原因,他的學生們相反地從開始就毫不畏難:哪裡困難,哪裡需要表現偉大的毅力,他們就到哪裡急迫地砥礪自己。這個班的學生都有非常清晰的頭腦。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不時會對他們進行各種的考驗,有時親自出馬,有時讓他們的同學對他們進行一些令人難以忍受的侮辱。這些磨練,讓他們越發地堅定謹慎了。這個班裡畢業的學生並不多,卻個個都是硬漢子,一些可以經過戰陣的人才。任職之後,在危險萬分的地方他們也能站住腳跟,許多比他們更有天才的人也會承受不了,為了一些微小的個人恩怨棄職而去,或者不自覺地讓貪官污吏和騙子們控制住。可是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的學生們卻不會絲毫動搖,因為他們洞悉世故,甚至還會感召了一些貪官污吏和壞人。可是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卻並未能參加到這個班。作為最優秀的學生中的一份子,他正要進入這個高級班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糟糕的事:只需一句話就能讓堅捷特尼科夫奮發圖強的那位偉大的教師,竟突然離世了!學校里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被一個叫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人替代了。
「哪裡的話,何必要請求呢?你也是這兒的主人,馬車,隨您挑,全部由您支配。」
「請原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太感動了!」深受感動的堅捷特尼科夫激動地抓住他的兩手說,「我發誓,您的善意關懷,我深感在心!不過還是讓我們把這話題放下吧。我們永遠也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
在主人畫得出神時,筆也會偶爾自作主張畫出一個嬌小的女郎,那清麗的面龐、那從發卡下散落下來的一綹略微翹起的秀髮,那裸|露出來的嬌嫩雙臂,都給人要飛起來的感覺,主人會驚訝地發覺畫出的那位女郎的容貌是所有畫家都畫不出來的。因此他更為憂鬱,感覺塵世間再無幸福可言了,所以整天都會鬱鬱寡歡,一聲不發。堅捷特尼科夫的情況就是如此。一天,他循例一手握著煙斗、一手拿著茶杯走到窗前,突然看到院子里來了點兒煩擾。廚房的僕人和掃地的女僕爭相跑著去開大門。在大門口出現了三匹馬,跟在凱旋門上塑的或畫的一樣:右邊一個馬頭,左邊一個馬頭,中間一個馬頭。在三個馬頭的後邊,車夫座上高高坐著一個車夫一個親隨。那親隨穿著一件肥大的舊常禮服,腰裡別著一條大手帕。在車夫和親隨的身後坐著一位先生,戴著便帽,身穿翻領的斗篷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等車轉過了台階之後,才看清楚,來的是一輛有著彈簧底盤的輕便馬車。這位儀容不凡的先生非常敏捷而靈巧地從車上跳到了台階上,那麻利敏捷的勁兒差不多快要趕上一個軍人了。堅捷特尼科夫被嚇了一跳。他把來人當成政府官員了。這裏需要交代一下,他年輕的時候曾險些纏上一件並不明智的事件。那個時候有幾個驃騎兵出身的哲學家、一個沒從大學里畢業的青年和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籌建了一個慈善會,最高主持人的位置交給了一個老騙子。這個老騙子是個共濟會員,還是read•99csw•com個賭棍和酒鬼,巧言善辯。他們的宗旨是為從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體人類謀求長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甚多;從慷慨的會員那裡募集到巨額捐款。這些捐款都到了哪裡——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堅捷特尼科夫也混進了慈善會的,他的那兩個朋友是心懷廟堂和江湖的好人,但是常常為科學、教育和進步乾杯,最後就變成了地道的酒鬼。堅捷特尼科夫很快就發現了不妙,便離開了這個團體。但是慈善會此時已經做了許多令貴族很尷尬的活動,不久警察局就找上門來……因此雖然堅捷特尼科夫和這些慈善家們早已斷絕了往來,可是心裏卻並不踏實,這並不足為怪。他總在心裏帶著一點小氣。現在看到有人推門進來,他仍驚慌不安。客人的頭微微歪向一邊,以溫文爾雅的姿勢非常瀟洒地鞠躬致禮后,他的驚慌方才消散。來人簡短地說明他早年為俗事和好奇心所驅使遊歷俄國各地;說我國各種出色風物甚多,對於景色之幽美、物產之豐饒、土地之多樣,那都不在話下了;說他極為艷羡本村的風景;說如果不是由於馬車突然出現麻煩需要找鐵匠和木匠修理,哪怕此地風景如畫,他也決不敢前來冒昧叨擾;說,雖然如此,倘若他的馬車沒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來聆聽雅教。客人說完,把兩腳後跟優雅地一磕,還往後輕巧地跳了一下,儘管他體貌豐盈,但是跳起來彷彿輕巧地像一個皮球似的。
理應交的織布、果子、蘑菇、榛子,他都給免了,其他的,他也減了一半,為了讓她們有時間用來做家務、在家裡給自己縫縫補補、在菜園子里多種些菜把家裡搞好些。可是後果呢,事與願違!懶惰、打架、挑撥嚼舌、爭吵打鬧在這些女人中間漸漸盛行了起來,讓那些丈夫們不得不來找老爺說:「老爺,管管這些瘋婆娘吧!簡直成惡魔了!讓人都沒法兒幹活兒了!」
叔叔,也就是說那位四品官,雖然是這麼說的,可他一輩子除了上班經過的那條沒有什麼漂亮公共建築的街道之外,從來沒時間去光顧別的街;從來也沒注意迎面來的是一個將軍還是公爵;從來沒體驗過那些讓喜愛享樂的京城人入迷的種種異想天開的遊樂,他甚至從沒進過劇院。他只是為了激勵侄子上進並對未來有所憧憬才說了這些。可是他的這些話並沒有效果:堅捷特尼科夫始終堅持己見。官署和京城已讓他生厭了。鄉村在此時他的心目中已經成了一個無拘無束的世外桃源、潛心研究的好處所、進行有益活動的一片大好天地。兩個星期之後,他回到了靠近他從前童年所在的地方。當他感到已近了祖輩世代居住的村莊的時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泛了上來,心也激動地跳動了起來!
「去幹什麼?」堅捷特尼科夫疑惑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
和平文靜的堅捷特尼科夫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兩眼放光,一種受了欺辱的憤怒從語氣里透露了出來。「就算是這個意思,那又算得上什麼呢?」乞乞科夫說。
只是這是一個多麼美秒的窮鄉僻壤、偏遠角落啊!
乞乞科夫慢慢喜歡上了閑逛。他有時散步到平坦的山頂,從那兒遠眺山下的平原,平原上在春汛過後還留著湖泊一般的大片積水。他有時到山谷里去走走,那裡的樹木剛剛抽芽,樹梢被鳥巢佔滿了;烏鴉叫,寒鴉啼,白嘴鴉嚷,叫聲震天,它們成群結隊地飛過,遮天蔽日。他也會到山下的河漫灘和河壩邊上看看河水帶著轟響衝擊水磨的輪子的情形。他還到更遠一些的碼頭上去,那兒裝著豌豆、大麥和小麥的第一批船正在離港出發,順流直下。他也會到地里去觀看剛剛開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一條條地黑油油地鋪在綠色的原野上,或者看播種的農夫如何用手均勻、準確地撒著種子,不讓一粒種子落到旁處。他跟總管,跟農夫,跟磨坊工人都能愉快地交談。他什麼事情都不會放過打聽,比如今年的收成將會如何啦,地多用什麼方式耕啦,糧食賣什麼價啦,在春天秋天該挑什麼糧食磨面啦,每個農夫都叫什麼名字啦,誰跟誰是親戚啦,誰在那裡買了一頭母牛啦,誰用什麼餵豬啦,——總之,什麼都要打聽。他也打聽過農夫死了多少。原來死的並不多。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看一眼就知道堅捷特尼科夫的莊園經管得並不叫人羡慕。隨處都能看到疏鬆、馬虎、偷竊的行為,喝酒的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堅捷特尼科夫可真是個畜生!這麼有前途的莊園弄得這樣糟糕!原本一年至少該有五萬盧布的進款嘛!」他在抑制不住胸中的怒氣時會重複一句:「真像是個畜生!」
我想最好還是讓我們看看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經歷,或許我們可以從中得到答案。
這自然要從他的鄰居那裡去打聽了。在他的鄰居中,有一位曾在放火船上當過上校,他的評論簡單直接:「一個十足的畜生!」住在距離這裏不遠的一位將軍說:「這個年輕人倒不太蠢,就是太自大了。我本來可以算對他有些好處的,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宮……」將軍沒有把話說全。縣警官的回答是:「那是個小人物,我明天就要上門去收取他拖欠的稅款!」向他村裡的農夫打聽他們的主人如何呢,他們什麼也不會知道。總之,周圍關於他的輿情貶多過褒。
山巒起伏,綿延萬里,雄踞在廣闊的平原之上,就像一道沒有盡頭的巨大城牆。有些地方是黃褐色的懸崖峭壁,讓雨水沖刷出了一道道溝壑;有些地方是青翠的綠草,從砍伐留下的樹墩上長出叢叢鮮嫩的枝椏,好像覆蓋在山坡上的一張張羔羊皮;有的地方則是未歷刀斧的鬱鬱蔥蔥的樹林。河水呢,有時馴服於高聳的河堤,同河堤一同蜿蜒曲折,有的時候淘氣地跑進草地,在陽光下閃耀幾下,便藏進了白楊、赤楊叢生的樹林里,不久又從那裡興高采烈地跑出來,陪伴著小橋、水磨和河壩奔向遠方,那小橋、水磨和河壩都像是要在那些拐彎的地方把它攔下似的。
他們道了晚安,各自回去就寢,他們自然不得不接著想一下對方古怪的行為。不知道是為什麼!第二天乞乞科夫換上了新燕尾服、系起了白領帶、穿上白坎肩,以近乎軍人的敏捷登上了主人借給他的馬車去向將軍致敬之後,堅捷特尼科夫卻感覺到心情不佳,這可是很久之前才會出現的事了。他那長了銹、昏昏欲睡的腦筋焦灼地發動了起來。那些迄今為止沉浸在無所事事的生活里的各種情感又翻騰了起來。他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走到了窗前,一會兒又拿起了書,一會兒想思考些大問題——可這些全都與事無補!——什麼想法也沒有進到他的腦袋裡;一會兒想什麼都不去想——白費!——各種想法又會斷斷續續、有頭無尾、有尾無頭地從各處進到他的腦子裡去。「怪事!」他說完走到了窗前——看著從柞木林中穿過的那條大路,車塵尚在這條路的盡頭輕揚。不過,讓我們放下堅捷特尼科夫不表,先跟著乞乞科夫去看個究竟吧。
總之一句話,不管是人是馬,大家現在都有了回家的幸福感覺。讀者也許會奇怪,乞乞科夫到現在為止對於那種農奴的問題竟隻字未提。當然不會提啦!乞乞科夫已經在這個問題上變得異常小心了。就算是跟一個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也會含蓄而委婉。何況堅捷特尼科夫,無論怎樣,總是在讀書,研究哲學,力求為自己弄清所有問題產生的各種原因……「不行,真是見鬼!大概只有想法從另一個方面入手了?」乞乞科夫這樣想著。他有機會就跟下人聊天,終於在無意中聽到下人說老爺以前常會到鄰近的將軍家裡去,將軍家裡有位小姐,老爺對小姐,小姐對老爺都有意思……可是後來不知為何會紅了臉,再也沒有來往了。乞乞科夫自己也發現了堅捷特尼科夫總會畫女人頭像,這些頭像個個都相似。一天午飯後,乞乞科夫循例用手指撥動黑銀鼻煙盒繞著軸心轉動。他一邊撥動鼻煙盒一邊說:「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不感覺自己缺點什麼嗎?」
找個供職的地方費了不小的力氣,練字練了兩個月後,靠著叔叔的臉面,他才終於謀到了一份在某局謄寫公文的差事。他走進了通亮的辦公大廳,一張張閃著漆光的辦公桌旁都有人在那裡歪著頭沙沙地起草文案。當他被安排在一張辦公桌邊,要他馬上謄寫一份文稿時,他的心裏產生了一種非常怪的感覺。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小學去從頭學字母,就像犯了過錯從高年級回到了低年級一樣。他感覺周圍那些寫著文稿的先生們也很像一些小學生!有的先生在交辦的大張公文里夾著小說,假裝辦公一樣偷偷地讀,上司一露面,就會嚇得哆嗦一下。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的學生時代,那真是一個一去不回的黃金時代呀。在學校里的學習對於這種瑣屑的抄寫突然崇高了起來。現在的他感覺學習做事的歷程相比做事來說更偉大。他的那個無人可及,無法替代的神奇的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老師生動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眼淚很快便淌了下來。辦公廳開始旋轉,辦公桌也搖晃了起來,官吏們在他眼中攪成了亂麻,他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幸好他清醒了過來,暗下決心:「不能這樣了,這差事不管最初看著怎麼卑微,我都得干!」他暗自咬牙,下定決心要做下去。可是哪兒會沒有樂趣呢?彼得堡也有樂趣,哪怕它表面上嚴酷、陰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幾度的天氣;北風怒吼,飛雪連天,行人們豎起了大衣的領子,人們的鬍鬚和馬匹的嘴臉上就像撒滿了鹽粒。可是有個地方,雖然在四層樓上,仍有一扇窗戶里照射著親切的燈光:在那個舒適的房間里,燭光搖曳,茶炊呢喃,溫暖人心神的話題在人們的嘴邊流通,吟誦著上帝恩賜給俄國的一個滿懷靈感的詩人的美好詩篇,年輕的心揣著崇高的激|情在跳動著,就算在那風光迷人的南方也不會有這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