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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地主夢成真后的路

第二卷

第四章 地主夢成真后的路

「怪!」普拉托諾夫心想。
「對他能有什麼辦法呢?」普拉托諾夫心想。他還不知道在俄國,在莫斯科和其他的城市裡有這樣一些能人,他們的生活就像是看不透的謎。看起來已經把家產揮霍一空,四處舉債,一切進項都沒有了,可是竟還能舉辦宴會;好像已是最後一次宴會啦,赴宴的人都認為主人第二天就會被拽到監獄里。可是過了十年,這位能人還能在世上堅持,債台築得更高,卻照樣舉辦宴會。赫洛布耶夫就是一個這樣的能人。只有俄國才有這種生存的方式。假若有人把目光投向赫洛布耶夫在市內的公館里的話,那他無論如何都判斷不出這家公館的主人是什麼樣的人。今天神父在這裏穿著法衣作祈禱,明天一些法國演員就在那裡綵排。有一天,一個全家幾乎沒有人認識的陌生人帶著要處理的公文函件住進了客廳,這也不會讓家裡的任何人感覺局促不安,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樁小事。有時一連幾天家裡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有時又舉辦能讓最挑剔的美食家都非常滿意的盛大宴會。主人悠然、快樂,帶著富翁的派頭,看起來日子過得很富裕。但是有時困難得另外換個人早就上弔或開槍自殺了。可他卻靠著虔誠的信仰倖免于死。宗教的虔誠同他的豪奢生活奇異地交替進行著。家境困苦時,他就虔誠地讀《苦行者傳》和《勤勞者傳》讓自己的精神超脫痛苦和不幸。此時的他滿心柔順,心懷慈悲,兩目含淚。說也奇怪,他幾乎總能得到意料不到的接濟: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來他給他匯了錢來,就是哪位過路的陌生夫人無意中聽到了他的遭遇而大發善心為他送來了豐厚的饋贈,要不就是他的一樁什麼事業賺了錢(關於這樁事業,他從未聽說過)。
「要靠理智啊,」乞乞科夫說,「要時時刻刻跟理智商量,跟理智進行友好的談話。」
科斯坦若格洛跟乞乞科夫和他們保持了非常大的距離,落在後邊,邊走邊說。「看,跟所有地主一樣,把家業給荒廢了,」科斯坦若格洛拿手指點著說,「他把農民弄得窮到什麼樣子啦!發生了畜疫之後,就不該吝嗇自己的家產:應該全賣掉給農夫去買牲畜,不能讓他們一天沒有生產的手段。現在花幾年也休想改回來了。農夫都沾染了遊手好閒的習氣,全成了酒鬼。」
「要是能對換這位置的話,我肯定毫不遲疑地答應。」乞乞科夫說。「我也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說。可是他們都在撒謊,如果真叫他們對換的話,他們肯定會馬上反悔。而且被抱在保姆的懷裡和弄髒燕尾服有什麼樂趣呢!
「因為受教育程度的不夠唄。」乞乞科夫說。
「不,她會袖手旁觀的!我的姨母脾氣特別倔。她是個鐵石心腸的老太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而且她的身邊早就有人在巴結了。還有個想當省長的人,跟她攀上了親戚……管他呢!他或許能走運!讓他們去吧!我從前沒去巴結過,現在也一樣彎不下腰來。」
乞乞科夫撒了個謊,他手邊就有兩萬。「不行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說了,我現在就得要一萬五。」
「那就請吧。」
「認識您由衷地高興。請讓我握握您的手。」
「沒有方法了?」
「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看著這種雜亂無章、荒蕪一片的情景,我要給氣死了!您現在可以自己對付他,用不著我啦。快從這個混蛋手裡把寶貝奪過來。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賜!」
「誰會把莊園交給我管:自己的莊園都被我揮霍光了嘛。」
「您可以看得出來,我不會跟您多要錢,我不想這麼做,」赫洛布耶夫說,「這麼做是無恥的。我也不瞞您:我村裡登記在冊的有一百個農奴,現在五十個也沒有,有的病死了,有的沒拿護照就走了,因此您得以為他們已經死了。所以,我只要三萬。」
「讓您去做這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讓我心有不忍。和這種人談事情,我感到不痛快。但是必須告訴您,他出生在敝省一個普通貴族家庭,在彼得堡謀生,好不容易有了些能耐,娶了這裏某要員的私生女兒,就擺起架子來了。總是在這裏指頭划西的。不過感謝上帝,這裏的人並不愚笨。對我們來說,時髦不是聖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不用客氣啦。我們找您有事,」科斯坦若格洛說,「看,我們給您帶了一位買主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
「可以去私人的家裡找點事兒做嘛。去當個管家吧。」
乞乞科夫大吃一驚……
各種方案大都建立在要從什麼地方突然借個十萬二十萬上邊。他感覺那個時候什麼都會被安排就序:經營管理會被改善,漏洞也會被全都堵上,收入也會增加三倍,所有的債務也會還清。最後他說:「可是讓我如何辦呢?找不到,找不到一個能開恩借給我二十萬或十萬的人哪。看來是上帝不同意啊。」
「不用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赫洛布耶夫嘆著氣,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我現在做什麼都不行啦。年老體衰啦,因為從前作孽,結果現在腰也痛啦,肩上還有關節炎。我能幹什麼呢!去白領國庫的錢幹嗎!現在已經有太多的謀求肥缺的職員啦。上帝保佑,不光為了我,為了給我發放薪俸去增添窮苦階層的捐稅啦:現在這麼多的吸血蟲就夠他們受的了。不用啦,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聽天由命吧。」
這時乞乞科夫才打量了一下周圍,此時他們的車已駛進了美麗的樺樹林;漂亮的樺樹像籬笆一般排列在左右兩旁。樹縫裡閃現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道的盡頭,主人已向他們迎面走來,read.99csw.com他戴了一頂禮帽,手裡拿著一根有些疤癤的手杖。一條皮毛髮亮的英國種獅子狗邁著細高的長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諾夫對車夫喊了一聲就跳下了車。乞乞科夫也下了車。他們朝著主人走過去。亞爾布已經親吻起那條英國種獅子狗來了,看起來它跟這條英國種獅子狗是老相識了,因為阿佐爾(這條英國種獅子狗)熱情地吻它那張胖臉時,它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那條叫阿佐爾的機靈的獅子狗,吻完了亞爾布,便跑到普拉托諾夫的跟前,伸出靈巧的舌頭吻了吻他的手,之後又跑到乞乞科夫的懷裡想親吻他的嘴唇,被乞乞科夫推開,沒有吻到,便又跑回普拉托諾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托諾夫和迎面而來的主人這時已走到一塊兒,互相擁抱了起來。「普拉東,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主人急切地問道。
「能有什麼補救呢!」赫洛布耶夫揮了揮手說,「都得拿去償還債務,最後我連一千也拿不到。」
「您今後打算住在哪兒呢?」普拉托諾夫問赫洛布耶夫:「您還有別的村子嗎?」
「有什麼方法呢?情形所迫呀。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說,「他們也請過我呀。」
乞乞科夫擔心被赫洛布耶夫聽到,走得更慢了起來。「看他扔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說著,生起氣來。「如果事先說一聲兒,想種的人多的是。要是沒有犁耕地,可以用鐵鍬翻啊,能翻成一片菜園子啊。他居然讓他閑了四年。無所謂?你這是讓他們墮落下去,把他們毀了。他們習慣了衣不遮體、四處為家的生活啦!他們就要一輩子這樣了!」科斯坦若格洛說完,咽了口唾沫,心裏的怒氣讓他的前額都罩上了一層陰雲……
普拉托諾夫心想:「看這種情況!簡直比我睡懶覺還壞。」
「沒有辦法。我有急事要馬上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說。他告別了主人,就上了自己的馬車走了。赫洛布耶夫好像明白了他為何會走,說:「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受不了啦。我知道像他這樣的莊園主看到這種管理混亂的樣子心裏不會高興的。您相信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今年我幾乎沒種莊稼!真的。沒有種子,更不用說耕地的工具了。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聽說令兄是一位出色的莊園主;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就更不用提了,他是這行里的拿破崙。的確,我常想:『唉,為什麼一個人的腦子裡要有那麼多智慧?哪怕給我這個笨腦子一點兒讓我把家業管好呢!我一無所能,一無所長。』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把莊園買下吧!我最憐惜我這些不幸的農夫。我覺得我不擅長做一個……有什麼辦法呢,我不會嚴格管理人。自己就弔兒郎當,怎麼能讓他們守規矩呢!我本打算馬上就給他們自由,可是俄國人的性子好像沒有人管教不行……否則他就會打瞌睡,就會變壞。」
「吃過啦,吃過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啰嗦,說,「不要再耽擱啦,我們現在就走吧。」
乞乞科夫一看:簇新的燕尾服全弄髒了。他心裏狠狠罵了一句:「可惡的小崽子,不得善終!」
「不管怎麼說,兩萬五吧。」
「我們總該喝點兒什麼慶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檳來。」
「我身上拿不出一萬五來,手頭一共就有一萬,讓我籌措一下兒吧。」
「好吧!」乞乞科夫說,「我答應出三萬。先給兩千定錢,一個星期後給八千,剩下兩萬一個月以後給。」
「這麼說,現在買這座田莊不太合算了?」乞乞科夫問道。聽了這話,科斯坦若格洛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真蠢!還要從字母開始教你嗎?」
「不合算?只用三年我就能每年從這個莊園得到兩萬收入。看這多麼不合算!隔了十五俄里,算不上什麼!這地多好!你看這地!都是河漫灘!要是種麻,一年就能掙五六千;種上蕪菁,就蕪菁一年也能進個四五千的。您再看那邊——山坡上長了一片黑麥;這可是往年落的籽自己長出來的呀。我知道他並沒有種莊稼。這座莊園得值十五萬,不只是四萬。」
「事情本來每走一步都會遇到麻煩嘛,怎能說是我自己製造的呢?」瓦西里說。「你知道你不在的這幾天列尼岑給我們找了什麼麻煩嗎?他搶走了我們一塊荒地,就是那塊我們村每年復活節後去過春分節的那兒。」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來了。」普拉托諾夫說。「我也不喝啦。」乞乞科夫說。兩人都堅決表示不喝了。
「我借給您。」普拉托諾夫接過話說。
瓦西里思索起來。他想:「這人能言善辯,說的都在理兒,我弟弟普拉東經歷少,不懂為人處事。」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對普拉東說:「普拉東,我認為旅遊也許真能讓你振奮起來。你是精神倦怠。這倦怠不是因為吃飽了或疲勞了,是因為對事情沒有生動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恰恰相反。我希望自己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那麼激動,不那麼往心裏去。」
「雖然我有一個姨母,有著三百萬的家財,」赫洛布耶夫說,「這個老太太是個虔誠的教徒:她肯布施,只是對著教會和修道院;周濟親人就有些吝嗇。她很特別,值得一看,是個老古董。她家裡金絲雀就有四百多隻,哈巴狗啊,女食客啊,僕人啊,都是現在看不到的。她的僕人最年輕的也要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夥子!』如果客人有什麼讓她不中意的舉動,她吃午飯時就讓人不給他上菜。僕人就真的不給上read.99csw.com。」
普拉托諾夫笑了笑。
乞乞科夫把兩隻手都伸了出來:「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非常樂意帶您參觀敝庄,承蒙光臨……先生們,請讓我問一句:你們用過午飯了嗎?」
「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錢得馬上付清。目前您起碼要先給我一萬五,剩下的不管怎麼也不能遲于兩個星期。」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到當鋪也能有兩萬五,您知道嗎?那我能到手兩萬五,莊園還在我手裡。我之所以要賣,是我急等用錢;典當呢,付錢拖延,我得付錢給胥吏們,可是沒有錢。」
「的確如此,」主人轉身跟乞乞科夫說,臉上也帶著愉快的微笑,「還有什麼比嬰兒時代更讓人羡慕呢,無憂無慮……」
「想要幹什麼?」
「如果您相信我的話,我可以替您去。」乞乞科夫說。瓦西里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您把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和事情的癥結在哪兒告訴我就行。」
「那起碼得答應光臨我市內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舉辦宴會款待敝市的達官顯貴。」
這時他便虔誠地感激上帝博大的慈悲心懷,舉辦感恩祈禱,接著又開始過放蕩不羈的生活來。「我覺得他可憐,真可憐。」等離開他家之後,普拉托諾夫對乞乞科夫說。「純粹是一個敗家子!」乞乞科夫說,「這種人沒有什麼值得可憐的。」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大概感覺科斯坦若格洛心腸硬,不會從他那兒得到任何的同情,就挽起了普拉托諾夫的胳膊,緊緊靠著他,走在了前邊。科斯坦若格洛和乞乞科夫手拉著手遠遠地跟在後邊。「難啊,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難啊!」赫洛布耶夫對普拉托諾夫說,「您根本想象不到有多麼困難!沒有錢用,沒有飯吃,沒有鞋穿!如果年輕單身,這還不算什麼。可是受這種窮苦生活折磨年老的我,身邊還有妻子和五個孩子——愁人哪,由不得你不愁啊……」
「不行。他愛擺架子。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你親自去跟他講清楚。自己去和他聊聊吧。」
「癥結嘛,事實上,微忽其微。他沒有土地,就佔了別人的一塊荒地,他覺得那塊地沒有主人,或者主人把它忘了,可是這塊荒地卻正好是我的農夫們一直以來歡度春分節的地方。因此,我寧願用一些別的更好的地,也不想把這塊地給他。在我看來這是個神聖的地方。」
「怎麼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說,「我確實認為我們天生就是毫無理智的。我不信我們當中誰是有理智的。就算看到有人正正經經過日子、賺錢、攢錢,我也不相信他!老的時候,他就會鬼迷心竅,一下子全都花光!俄國人全是這樣的,不論是貴族還是農民,不管是受過教育的還是沒受過教育的。有這麼一個聰明的農夫,本來是個窮光蛋,掙了十萬家產,一掙到十萬,他就突發奇想,修了個香檳浴池,見天在香檳酒里洗澡。我們好像全看完了,再沒有什麼好看的了。要去看看水磨嗎?水磨上沒有水車,房舍也不成樣子了。」
列尼岑心裏暗想:「糟糕!這事有點奇怪了。」他甚至向後挪了挪椅子,因為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了。「毫無疑問,您一定會同意這樣做的,」乞乞科夫說,「因為這件事情和我們剛才討論的事情是一樣的。這件事情只有你我兩個知道,對其他人不會產生任何不良後果。」
「唉,既然受到飢餓和死亡的脅迫了,總得尋個好辦法啊。我回去問問哥哥能不能讓人在城裡給你找點什麼事情去做。」
「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乞乞科夫心想:「真是混蛋!換成是我,我會像保姆伺候孩子那樣去關照她!」
「有好辦法呀。」赫洛布耶夫說著馬上搬出了一大堆的方案。這些方案荒謬乖張、荒誕無比,他們倆只好聳起聳肩膀感慨:「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識和運用這種知識的本領之間存在著多麼遠的距離啊!」
「……打個比方說,把最後一次農奴登記以來貴庄在冊的已死去的農奴全都轉到我的名下,讓我交納他們人頭稅,這對您自己沒有什麼不利的。如果擔心產生什麼不良後果,您可以把這些死農奴當作活農奴簽訂一個文契。」
「那當然啦,」乞乞科夫說,「事情癥結在什麼地方呢?」
「沒了,我要搬到城裡去啦。主要是為了孩子這麼做:孩子們要找神學老師、音樂老師和跳舞老師,在鄉下辦不到啊。」
「那有啥可看的!」乞乞科夫說,「那就往回走吧。」
「我去可以。可是因為我不管事,他會騙我的。」
「我想到俄羅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起,這樣或許會治好我的憂鬱症呢。」
瓦西里有些為難地說,差一點沒加上一句:「而且還是跟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走,他也許是個廢物混蛋哩,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他帶著懷疑的心情看了乞乞科夫一眼,看到他儀錶莊重,頭依然低著,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側,臉上帶著謙恭的神情,怎麼也看不出乞乞科夫究竟是何許人。他們默默地走著,路左側樹叢里閃現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側的樹叢中開始呈現出主人家大院里的建築物。終於看到了大門。他們進了院落。院子里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頂。院中央有兩棵大椴樹,綠蔭如蓋,幾乎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從低垂的茂密枝葉間,能隱約看到樹後主人住宅的牆壁。幾個長條木凳擺在樹下。瓦西里請乞乞科夫坐下。乞乞科夫坐下,普拉托諾夫也坐了下來。丁香和稠李花正在怒放,花枝穿過漂亮的白樺樹籬笆,從花園裡伸了出來九*九*藏*書,像一根繡花的綵帶或一條珍珠項鏈圍著院子繞了一圈兒。一個機靈、敏捷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身穿漂亮的粉紅色棉布襯衫,為他們端來了水和各種格瓦斯,水和格瓦斯都盛放在一個個玻璃罐子里,格瓦斯透露著各種的顏色,滋滋地冒著泡,像汽水一樣。小夥子放下了玻璃罐子后,就拿起樹旁插著的鐵鍬到花園去了。在普拉托諾夫兄弟的家裡,侍僕們都兼著花園裡的活兒,全部的僕人同時也是園丁。瓦西里一直都說,就算沒有僕人也能過,什麼人都會拿東西,用不著非得安排專人;說俄國人穿著襯衫和粗呢褂子時整潔敏捷聰明隨意,活兒也幹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國式的外套,馬上就變得笨拙難看呆板懶散。他說俄國人穿襯衫和粗呢褂子的時候能保持乾淨,可是只要套上德國式外套,襯衫也不換了,澡也不洗了,睡覺時也不脫外套,德國式外套的裡邊跳蚤、虱子應有盡有。他這些話或許是正確的。在他們弟兄的田莊里,人們的衣著看起來特別乾淨規矩。這麼好看的襯衫和粗呢褂子是不輕易看得到的。「您要喝一杯涼快下嗎?」瓦西里指著玻璃罐子對乞乞科夫說,「這是我家做的格瓦斯,這種格瓦斯讓我家盛名在外啦。」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忙起來,從各個地方給乞乞科夫擦起來。「不打緊,不打緊,真的沒關係!」乞乞科夫說,「這麼小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他嘴裏說著,心裏卻想:「拉的好准啊,可惡的小東西!」等全部擦乾淨了,臉上恢復了愉快的表情之後,他又說了句:「人生的黃金時代啊!」
「她就住在本地,姓哈納薩羅娃。」
「老弟,明天來吧,我今天有些閑不住哪。」
普拉托諾夫都替乞乞科夫感到難為情,說:「買下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莊園都是這個價兒。如果您不原意出三萬,我跟家兄就合夥要了。」
科斯坦若格洛說完就告別了乞乞科夫,追上去和主人告別了。「哎呀,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主人驚訝地說,「剛來就要走!」
「你就是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往心裏去,」普拉東說,「你到處給自己找煩惱,自己給自己製造煩惱。」
乞乞科夫心想:「上帝當然不會賞給這個糊塗蛋蟲二十萬了!」
三個人就開始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樣的情形。到處都破亂不堪。一派荒蕪和衰敗的景象。只是在一條路中央新添了一個新的水窪子。一個穿著沾滿油垢的粗布衣裳的村婦,雷霆大發,把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揍了個半死,嘴裏還罵著各種難聽的話。兩個農夫站在邊上看著醉婆娘發威,絲毫不為所動。一個在抓著後背的下邊,另外一個在打著哈欠。各種建築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態。房頂也在打著呵欠。普拉托諾夫看到這情景也打了一個呵欠。乞乞科夫心裏想道:「我未來的財產——農夫全身都是窟窿套窟窿,補丁摞著補丁!」一個農舍沒有房頂,上邊用兩扇大門蓋著,有的窗戶要倒下來了,就用來自主人糧倉的杆子支著。看起來赫洛布耶夫是用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管理莊園。他們終於進了屋。屋裡貧窮的景象和一些最為時髦的閃閃發亮的擺設放在一起,讓乞乞科夫大為驚訝。在破亂的物品和傢具中間有一些簇新的青銅雕像。莎士比亞坐在一個墨水瓶上,桌上放了一隻非常精緻的撓後背用的象牙撓癢耙。赫洛布耶夫為客人介紹了女主人。女主人真是沒得挑的。就算到了莫斯科也不會丟臉。她衣著考究,打扮時髦。她喜歡談論城市和城市裡的劇院。從每個方面可以看得出來,比起丈夫來,她更為討厭農村,比普拉托諾夫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更愛打呵欠。屋裡很快就坐滿了孩子們——男孩和女孩,一共五個。抱在懷裡的是第六個。幾個孩子都很好,長得都很好看。他們的打扮也很可愛,很講究,又活潑又快樂。看著他們就更令人憂心忡忡。如果他們穿的只是粗布裙子和普通的衣衫,在院子里隨意跑動,跟農家子女一樣,或許能更好一些!不一會兒,來了一位女主人的客人。女主人陪她到其他的屋子去了。孩子們也跟著跑出去了。屋裡只剩下了幾個男人。乞乞科夫談起了買賣。同所有的買主一樣,他照例先把要買的莊園貶了一遍。從各個方面貶完以後,他問:「您要賣什麼價兒?」
「算了吧!」普拉托諾夫喊了起來,「您這種境況,都徹底破產了,還舉辦什麼宴會?」
「您可以謀求一個什麼職務,找點兒事情做嘛。」
「我就當過十二品小官兒啊。他們能把一個什麼好職位給我呢?薪俸微不足道,我還有妻子和五個孩子啊。」
「您想去哪兒呢?」瓦西里問道。
「上帝知道吧。」赫洛布耶夫聳了聳肩膀說。普拉托諾夫感到非常吃驚,問道:「您為什麼不想辦法擺脫這種處境呢?」
「只能這樣啦!」乞乞科夫說著,心想:「他借給我正好。那就等明天送來啦。」從馬車上拿下那個小紅木箱子,乞乞科夫迅速從裏面抽出一萬交給了赫洛布耶夫;剩下五千答應明天送來。答應是答應,他的打算卻是明天先送三千來,其餘的兩千過個兩三天再送來,假如能拖最好再拖些日子。不知為何乞乞科夫特別不喜歡錢離開手。就算是特別需要時,他也會感覺最好還是明天再付,別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們大家一樣!他也歡喜叫要賬的人多跑兩趟。讓他坐在穿堂里磨磨後背嘛!彷彿他再等不了幾天似的!至於他的時間是否寶貴,他的事業是否會受損失,和我們有什麼相干!
「怎麼能這樣呢:出九_九_藏_書去了三天也不給家裡來個信兒!彼圖赫的馬夫把你的馬送了回來,說:『和一位老爺走了。』你哪怕說一聲上哪兒、去幹什麼、去多長時間也好嘛。弟弟,你怎麼能這麼隨便呢?上帝知道我這三天怎麼過來的!」
「我嘛,」乞乞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晃下身子,一隻手扶著膝蓋,頭稍稍側向一邊說,「與其說是在為自己奔走,倒不如說是受人委託。別德里謝夫將軍,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要我去拜訪他的一些親戚。當然,但是有些時候也是為自己:且不說經常走走有助於痔瘡的治療,就是開拓眼界、長長見識……可以說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怎麼啦?」普拉托諾夫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很快,他們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諾夫是因為他看待人生和看待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懷的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看到別人痛苦的時候,他心裏是會同情和難受的,可並不會留深刻的印象。他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為連他自己,他也不想。乞乞科夫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為他的心神都被剛剛買來的莊園佔據了。他計算著、考慮著買莊園得到的各種好處。無論如何算計,從哪個方面去看,他都認為這是絕對合算的一筆交易。可以把莊園押到當鋪去。可以只典當死農奴和逃亡農奴。還可以先把好地零散地賣掉,之後再送到當鋪去典當。也可以請科斯坦若格洛這個鄰居和恩人指點自己管理莊園,成為像他那樣的地主。還可以轉手把莊園賣出去(這當然得是在自己不想經管的前提下),自己只留下逃亡農奴和死農奴。那個時候還能撈到另一筆外快:可以偷偷從此地溜走,還不用償還科斯坦若格洛的債務。總之一句話,他看到,這筆交易無論怎麼算計都是絕對合算的。他有些得意,因為他不再是一個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個有地有農奴的名副其實的地主了,農奴也不再是之前那些虛幻的、只在想象中存在的農奴,而是真正存在的農奴了。於是他便輕輕地扭著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幾句小曲兒,嘀咕了幾句什麼,一隻手攥成拳頭放到嘴上像吹號一樣吹奏了一支什麼進行曲,甚至還放出聲用「鳥蛋兒」、「閹雞」之類的名稱為自己鼓了鼓勁。只是後來他感覺到並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裏,便突然安靜了下來,極力于掩飾剛才自己興奮過頭的舉動;普拉托諾夫把乞乞科夫發出來的那些聲音當成了對他說的話,問了一聲「什麼?」他回了一句:「沒什麼。」
「嚯,三萬!莊園亂七八糟,農奴半死半活,要三萬!兩萬五吧。」
年輕的女主人、保姆抱著孩子走了,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他賞完了乞乞科夫,也沒有漏掉自己。這個似乎微不足道的情況讓主人完全傾向於答應乞乞科夫的請求了。客人給了孩子這麼多愛撫,還為此付出了燕尾服作代價,他的請求怎麼能拒絕呢?列尼岑想道:「既然他有這種願望,我怎麼能不滿足他呢?」
「肯定有原因。」乞乞科夫說。可憐的赫洛布耶夫深吸了一口氣說:「真的,我有的時候感覺,俄國人好像是垮掉的一種人。缺少毅力,沒有常性。什麼都想干,可什麼都不會幹。總想著從明天起開始過新生活,從明天起好好乾,從明天起用飲食療法,可是毫無所成:當天晚上就撐得直瞪眼,舌頭都不會動了,跟夜貓子一樣坐在那裡看著大家。確實,全是這副模樣。」
(以下兩頁手稿缺)
「這樣干說話多沒趣啊!」赫洛布耶夫說,「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檳來。」
「如果他不是這樣對我的話。可是,我想他是想打官司。那好吧,那就看看誰能打贏吧。儘管圖紙上標的不那麼明白,可是有人證呢——老人們都還在,都記得呢。」
乞乞科夫從第一個玻璃罐子里倒了一杯——有點像他在波蘭喝過的椴蜜酒:像香檳酒那樣冒泡沫,有一股氣從嘴裏鑽進鼻腔,讓人感到很舒服。「人間仙釀!」說話間,又從另一個玻璃罐子里倒出來一杯,說:「味道更好。」
「想什麼方法呢?」
「誰知道是因為什麼。我們倒都是受過教育,可活得怎樣呢?我也讀過大學,各種課程都聽過,不但沒有學會正正經經生活,倒是學會了花錢去追求各種新玩意兒新享受,學會了更多的方法去揮霍。是我學得不好嗎?不,其他同學也是這樣啊。大概有那麼兩三個人從學習中得到了真正的好處,那可能是因為他們原本就聰明呀。其他的同學呢,都是努力去學那些無益健康、浪費錢財的事情呀。真的!我們上學的目的大概就是為了給教授們鼓掌、發獎,而不是為了從他們那裡學到些什麼。我們受教育只學到了壞東西;只學了點皮毛,根本的東西根本沒學到手。不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們不會肯定另有原因,可我確實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原因。」
第二天的一切都順利得幾乎不能再順利了。科斯坦若格洛痛快地借了一萬盧布給他,而且還不收利息,不用擔保——只是開了一張借據。他是非常樂意給任何一個想要發家致富的人提供幫助的嘛。他還決定陪乞乞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莊園。飽餐了早飯之後,三人就坐著乞乞科夫的馬車出發了。主人的馬車空著跟在後邊。亞爾布跑到前邊,把路上的鳥雀轟開。十八俄里的路程只走了一個半小時多一點兒的時間,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個小田莊,裏面有兩座宅第,一座又大又新,只是沒有修好,扔在那裡有幾年了,另一座又小又舊。主人出來迎接他們的時候,蓬頭垢面,看起來剛剛睡醒,常禮服上打著補九_九_藏_書丁,一隻靴子上還有個窟窿。他見到了客人不知為何竟特別高興,如久別的兄弟一樣。「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歡迎!」他叫了起來,「我的親爹!勞您親臨,榮幸之至!讓我揉揉眼睛!真的,我以為誰都不敢到我這裏來了。大家像躲瘟疫一樣躲我:以為我會開口借錢。唉,難啊,難啊,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看出來了——這怨我自己。怎麼辦呢?日子過得糟透了。先生們,請原諒,我就這身來迎接你們。你們看得見,靴子都有窟窿。讓我拿什麼來款待你們呢?」
「我的確少五千,還不知道上哪兒去借呢。」
「一塊麵包也沒有,卻有香檳酒!」乞乞科夫心裏想著。不知道普拉托諾夫在想什麼。香檳拿來了。他們幹了三杯,高興了起來。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謹,變得又聰明又可愛,妙語聯珠,談笑風生。從他的言談里可以看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識啊!他看許多事情,看得多麼透徹、正確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三言兩語就描畫得多麼準確而巧妙啊;別人的弱點和錯誤,他看得多麼清楚啊;一些地主為何破產,破產的原因以及如何破產的經過,他知道得多麼透徹啊;那些地主的瑣碎陋習,他描述得多麼有自己的特色多麼生動啊,——乞乞科夫和普拉托諾夫聽得簡直入了迷,確實都要認為他是一個最富有才智的人了。「請問,」普拉托諾夫抓住他的手問道,「您既然有如此的才智、經驗和閱歷,怎麼會找不到良策來改變您現在的困境呢?」
「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普拉托諾夫說。
但是這個時候就像上天特意來幫他們解決這個難題似的,列尼岑那年輕的翹鼻子太太進來了。她蒼白、瘦弱、嬌小,可衣著卻非常考究,像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樣。保姆跟在身後,懷裡抱著他們夫婦愛情的結晶,他們的親生子。乞乞科夫自然馬上就到了太太的跟前,不消說那優雅的禮儀,只是那側歪著頭鞠躬就已讓太太產生了許多好感。接著他又跑到孩子的旁邊,小孩子本來要哭一陣子,但是乞乞科夫卻喊著「啊烏,啊烏,小寶貝兒。」打著響指逗他,還用漂亮的雞心表墜兒把他哄到自己的手上來。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後,他游來回往高里舉他,孩子的臉上被逗出了歡快的笑容,這讓孩子的父母非常高興。可是不知是由於高興,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了起來:「哎呀,我的上帝!他弄髒了您的燕尾服!」
「一塊麵包也沒有,還想請人教孩子跳舞。」乞乞科夫心想。
「這樣說,您是願意給他一些其他的地了?」
瓦西里和乞乞科夫拿掉帽子互相親吻了一下。瓦西里想:「這個乞乞科夫是個什麼人呢?弟弟交朋友可是不加選擇的呀,也許還不了解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呢。」於是就在禮貌的範圍里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看到他站在那裡,略低著頭,臉上帶著令人愉快的表情。乞乞科夫也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眼瓦西里。瓦西里比普拉托諾夫矮些,頭髮顏色略淺,相貌也並非那麼漂亮,神情卻富有生機和活力。看來,他並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
「他清楚的,知道得很清楚。我讓人告訴過他,但是他不講道理的。」
乞乞科夫心裏想:「哼!這兩人都差不多!」想罷,便出聲地說:「我想事情是可以平和解決的。完全取決於中間人啦。書……」
「她姓什麼,住在哪兒?」乞乞科夫問道。
「這的確奇怪呀,」普拉托諾夫說,「為什麼俄國的老百姓沒了嚴加管束,就會變成酒鬼和惡棍呢?」
「他不知道,所以佔了去。」普拉東說,「他剛從彼得堡來,你跟他講清嘛。」
赫洛布耶夫拿起了帽子。客人們戴上帽子,大家起身一起去看莊園。「現在我們就去看一下亂七八糟、經營無方的農莊吧,」赫洛布耶夫說,「當然,你們吃過午飯來是對的。您相信嗎,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家裡連一隻母雞都沒有了——已經窮到這種地步啦!過上了豬一樣的生活,真的要變成一頭豬啦!」
「您怎麼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諾夫同情地說:「我感覺她如果了解了你如今的處境,不管怎麼吝嗇,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什麼方法都沒有啊。」
「你怎麼突然做出這種決定?……」
「唉,有什麼辦法呢?我忘了嘛,」普拉托諾夫說,「我們到姐夫那兒轉了一圈,他問你好,姐姐也問你好。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這是家兄瓦西里,請您像愛我一樣愛他。」
普拉托諾夫果然可憐起他來了。「如果賣了莊子,您的處境能有所補救嗎?」普拉托諾夫問道。
怎麼辦呢?列尼岑感到十分難辦。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剛剛發表的意見這麼快就要求他付諸實踐。這個建議太突然了。當然,這種行動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地主們反正也會把這些死農奴跟活農奴一樣去典當,所以對國庫沒有絲毫損害,而差別只是這樣做死農奴就會集中到一個人手裡,而不是分散在各個人的手裡。但是他卻依然感到為難。他是個廉潔奉公的人,什麼樣的賄賂也不能讓他去干他認為不正當的事情。可是此時他有點舉棋不定起來,不知要如何定義這件事——正當的還是非正當的。如果換別人提出這種建議,他一定說:「瞎扯!胡鬧!我為何成為任人玩弄的玩偶或胡塗蟲。」可是他那麼喜歡這個客人,他們在教育和科學的成就等方面談得那麼投機,怎麼能拒絕他的請求呢?列尼岑覺得非常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