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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章 絕境中的出逃

第二卷

第五章 絕境中的出逃

官員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幾個膽小的人也已驚慌了。「不言而喻,主要的罪犯是應被剝奪官銜和財產的,其他罪犯應當革職。當然,其中也肯定會有無辜者罪不當罰。可有什麼辦法呢?這個案子太可恥了,不懲治無以平民憤。雖然我知道這也並不足以教育他人,因為取代那些被趕走的人會有另一些迄今為止是誠實的,最終也會變得不誠實的人,這些人取得了信任之後也會欺騙和出賣,——雖然如此,我依然應該採取嚴酷的辦法,因為不懲治無以平民憤。我知道有人將指責我的冷酷無情,我知道那些人還將……我能做的就是採用無情的司法工具、採用劊子手的斧子。」
「記住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著他的一隻手說。「要沒有經過如此可怕的經歷,也許會食言,」可憐的乞乞科夫嘆了口氣,接著又說了一句,「可是教訓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這次教訓,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他剛要開口申辯,那個凶神就嚴厲地說:「總督命令馬上去!」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極其善意地說,「您千萬要沉著,即便萬一有更糟的情況,您也不要有絲毫驚慌。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也絕不要絕望:沒有事情是無法挽救的。您看我:總是沉著。無論給我製造什麼麻煩,我始終沉著如一。」
老人進來了。「瞧您那個乞乞科夫!您曾經保證過他。現在他的事情敗露出來了,他乾的事連最壞的賊也不絕不會幹。」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辭別出來,直奔乞乞科夫而去。他見到乞乞科夫時,乞乞科夫已心情安泰,正在泰然自若地用午餐,午餐相當考究,是一個極為出色的廚師做的,裝在瓷盒裡送來的。甫一交談,老人就發現,乞乞科夫已跟哪個精明強幹的官員談過了。他甚至還看出了深諳此道的法律顧問早在背地裡插上了手。他說:「請聽我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為您帶來了自由,但有一個條件:您要即刻離開本市。把您的東西收拾停當,馬上動身,一刻都不要耽誤,因為還會發生更糟的情況。我知道現在有人在教唆您;所以我私下告訴您,有個案子即將告破,什麼力量也挽救不了啦。那人當然願意把別人都拽進去,這樣他便不至於寂寞了,而且還可以平攤罪責。我的建議不是兒戲。真的,不要放不下財產;為了財產,人們又是爭吵又是拚命,就像在這個塵世上真能營造起來幸福的生活似的,毫不思考另一種生活。相信我,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人們置精神財富於不顧,為了利益就互相廝殺的時候,幸福的物質生活也是不能建立起來的。總有一天全民族每個人都飢餓和貧窮的時代會到來……這是顯而易見的。不管怎麼說,皮囊是仰仗于靈魂的。怎能指望什麼都正常呢!不要想死農奴了,想想自己的靈魂吧,願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條路!我明天也要離開了。趕緊走吧!不然,您會倒霉的。」
「對您的這種效力,只有上帝才能報答一二,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一句話也不跟您說了,因為——您自己也可以感覺到,我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不過,請允許我就您那件請求說一句。請您自己談一談:我有權力把這個案子就此撒手嗎?寬恕這些壞蛋,從我這裏來看,是公平的嗎?」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在現在這些可怕的經歷后能夠得到一千萬嗎!現在的我決不會那麼揮霍了:親身體味到任何一個戈比的價值了。」想了足有兩分鐘又在心裏問自己:「現在真的能更聰明地支配那些錢了嗎?」揮了一下手,心裏又來了一句:「見鬼!我想我依然會跟從前那樣揮霍一空的。」他急於要知道穆拉佐夫要跟他講什麼,便走出了店鋪。「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羅維奇!」穆拉佐夫見到赫洛布耶夫進門之後說。「請到我的小屋裡來。」
乞乞科夫心想:「嗯!我知道,是法律顧問!」
他臉上浮現著一種焦慮的神情。乞乞科夫把那個說話帶德國口音的商人打發了。屋裡剩下他們兩個人。「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了嗎?老太婆的遺囑,有人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一半財產給了修道院,另一半讓兩個養女平分,別人一點兒也沒有。」
他沒能講完,心中的痛苦又讓他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倒到了椅子上,把撕壞了的掛在身前的燕尾服衣襟扯了下來,拋到了一旁,兩隻手抓著頭髮發狠地扯著(他以前對頭髮是如何努力保護啊),越痛越好受,企圖用這種痛酷忘記心裏那無法抑制的痛。「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悲痛地看著他,搖著頭說,「我總在想,您如果原意用同樣的力量和耐心去做一種善良勞動、去追隨一個美好的目標,你會成為一個多麼偉大的人哪!如果那些喜愛做好事的人,能像您撈錢這麼努力……為了做好事能像您撈錢那麼付出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那麼不憐惜自己,那該多好啊!」
「大人,又有誰完美無缺呢?本市的官員也是人嘛,他們有長處,許多人擅長業務,人哪兒能沒有一點兒過錯呢。」
「一共三萬。全都在裏面——給我們的人、總督的人和秘書剛剛好。」
「現在我想打聽一下,」穆拉佐夫說,「乞乞科夫怎麼啦?是怎麼回事兒?」
「喲,您是要眼下彼得堡最時髦的那種顏色。小店有那一種最高級的料子。不過話在先頭,價錢可好喲,質量當然也好。」
薩莫斯維斯托夫走了。乞乞科夫自己一個人仍然不敢相信這些:這次談話沒過一個小時,小紅木箱就送來了:文件、錢——全都完好無缺。原來是薩莫斯維斯托夫裝成管事的人去罵了崗哨一頓,罵他們不夠警惕,要求再增派崗哨,他不但把小紅木箱而且還把能讓乞乞科夫名譽掃地的文件全收拾在一起,包了一包兒,蓋了封印,與乞乞科夫夜間要用的被褥,打發了一個哨兵很快給乞乞科夫送來了。乞乞科夫不但得到了文件,還得到了必要的被褥來遮蓋他那柔弱的身體。東西這麼快遞送到,讓他說不出的高興。他受到了鼓舞。晚場劇呀,他所喜愛的女舞蹈演員呀,一些誘人的場面又出現在他的眼前。鄉下的普通生活頓時黯然失色,城市的熱鬧場景又光輝燦爛起來……啊,這才叫生活呢!
「那個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瞪著乞乞科夫的眼睛說,「那個您唆使的在遺囑上簽字的女人已經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對質。」
赫洛布耶夫熟思了一會兒,頓挫有力地說:「不會的,經歷了這段經歷之後……」
他的心緊張地跳了起來,哪怕痴戀的情夫的心也沒他跳得如此快。他終於打開了一扇門:眼前是一間擺滿了公文包、卷櫃和書籍的辦公室和怒氣沖沖的公爵。「完啦,完啦!」乞乞科夫想,「他會要了我的命的。他會像狼撕羊羔一樣撕了我。」
「當然,這是最重要的,」乞乞科夫說,「但是您得同意,有時遇到一些事情和陷害,會讓你陷入某種困境,讓你無法沉著下去。」
「大人容稟,我對此案尚未了解。」
「看在上帝的份上……」公爵十分激動地說:「有關此案,您了解什麼情況嗎?請說。我剛剛就曾直接呈請彼得堡給他減刑來著。」
正當他拿出內行的姿態評價這些對一位有教養的人來說不可或缺的物品時,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屋子的門窗和牆壁都晃動了一陣,列尼岑閣下很快走了進來。「請閣下看看:這塊麻布,這種的香皂如何,還有昨天新買的這件東西怎樣?」說著,乞乞科夫把一頂綉著金絲線、嵌著圓珍珠的小圓帽戴到了頭上,那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神靈活現的波斯國王。可是列尼岑閣下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神色沉重地說:「我有件事想要與您談一談。」
「滾開!」他一邊喊著,一邊用力把腳從乞乞科夫的手裡掙脫出來。
「那是另一回事兒,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是為了要拯救靈魂,因為我相信這至少能減輕一些放蕩生活的罪孽,我相信雖然自己無能,可是祈禱總能感動一下上帝。老實說,我祈禱,沒有信心,我也祈禱。我只感覺有一個主,一切都在於他,就像我們耕地的牲口一樣,能感覺到誰在驅使它。」
「您要什麼顏色呢?」商人問道,他依然兩手按著櫃檯搖晃著身子。
「為什麼您看世俗的事情不是如此呢?我們在塵世之中也應該是為上帝服務的,並不是為什麼別的人而服務啊。要是也在為什麼別的人而服務的話,那也只是因為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才這樣去做的,不然我們是不願意這樣做的。每個人的各種才學和能力是什麼啊?只是我們祈禱的工具而已:有的時候用語言祈禱,有的時候以行動祈禱。您是不能去修道院的:您已註定擺脫不了塵世了,您有家室啊。」
「我簡直無法理解,」乞乞科夫說,「一個人稱一千萬,可生活儉樸得像個鄉巴佬!有了一千萬,什麼事都可以干啊。可以只結交將軍和公爵嘛。」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們怎麼能這樣對我呢?我是貴族啊。沒有審判,不用偵查,就扔到監獄,查封了我的一切:東西啊,小紅木箱子啊……錢在那裡,我的全部財產啊,我拋撒熱血賺掙來的,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都在那裡……」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請告訴我,——我認為只有您才是個正直的人,可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替壞蛋置辯呢?」
「不過如果我不了了之,他們會怎麼說呢?其中有些人事後會更為放肆,甚至會說是他們的恐嚇的結果。他們會先不尊重……」
「是啊,上帝保佑,天氣不壞。可是莊稼是需要下一點兒雨啦。」
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也接著喊道:「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您認為他們除了玩伎倆撈錢之外能夠理解高尚的動機嗎?相信我吧,他們會嘲笑我的。」
「走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里凡說,「路一定可以走了:雪下夠了。遠離這個城市吧。這地方住煩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乞乞科夫穿著黃緞面的新波斯袍坐在沙發上,跟一個講話帶德國口音的猶太外來走私商人談價錢,面前是已買好的一塊用來做襯衫的上等荷蘭麻布和兩盒香皂(就是他在拉濟維洛夫斯克海關服務時曾弄到的那種,這種香皂的確有能讓面頰白|嫩嬌艷的奇效)。
「行了吧,那算什麼!」維read.99csw.com什涅波克羅莫夫說,「有了一千萬,什麼事不能幹?給我一千萬,看我怎麼干!」
「您瞧,我還能幹什麼呢!不能再去辦公室當抄寫員啦。您許忘了我還有家室呢。我四十歲啦,腰還痛,已經懶惰成性了。並且他們也給不了我一個好的差事。我坦誠地跟您說:我也並不想得到一個來錢的差事。我雖然是個廢物,是個一無所有的賭鬼,可我決不會去貪贓受賄。我總不能與克拉斯諾諾索夫和薩莫斯維斯托夫們同流合污啊。」
關於價錢,卻隻字未問。一捆呢子從高處被扔了下來。商人以更嫻熟的技藝把它抖開,抓住另一頭兒,像抖綢緞似的抖了一下,拿到了乞乞科夫跟前,使他不只能看到,甚至還能聞到,只說了一句:「瞧這呢子!納瓦里諾煙火色。」
「不過,沒什麼,無所謂的。」乞乞科夫大聲地說完,馬上感覺到一種無所畏懼的決心,「我知道得最清楚,死者咽氣之前,我一直都在他身邊。整件事,我最清楚。我要親自去宣誓作證。」
得意之餘,他又來了一個輕巧的好像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結果五斗櫥震顫了一下,香水瓶子滾落到地上了,可這並沒有把主人嚇出任何精神病來。他理直氣壯地罵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後在想:「先去造訪誰呢?最好……」
「靈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啊!」
「偽造遺囑,而且很卑劣!這種勾當應該被罰當眾鞭笞!」
身後又傳來了一個聲音,乞乞科夫感覺這聲音很熟,回頭看去:是赫洛布耶夫。非常明顯,他買呢子並非為了奢侈,而是他身上的常禮服已經磨得很破了。「哎呀,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終於能跟您聊聊了。我找過您幾次,可沒有找到。」
「彼得·彼得羅維奇,並不是我要麻煩您,因為您說願意為上帝服務嘛。現在有一樁慈善事業。有一個地方要蓋一座教堂。資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的衣裳……您現在就是一個老百姓嘛,破產了的貴族就是乞丐,別端什麼架子?——拿上募捐冊,坐上普通的馬車到城鎮鄉村裡募捐去吧。您會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細繩裝訂的募捐冊,上帝保佑你。」
「幸會。」用胳膊摟著他腰的那個人說。這人是維什涅波克羅莫夫。「我本來正要走過去,不進來了,可是突然見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見面的快樂呢!沒的說,今年的呢子好得沒法比。我以前竟沒有能找到……我寧願花三十盧布,四十盧布……甚至五十盧布,就是得給我好東西。我認為,要是東西就是要好的,要不還不如乾脆沒有。您說對嗎?」
「那還要等很久才下崗嗎?」
「不,大人,我並不是說我知道些什麼您所未知的情況。雖然的確有證據對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願提供,因為這會讓另外一個人受苦啊。我想的不過是您當時是否有些過於匆忙了。大人,請原諒,我是由自己的淺薄見識來判斷的。您幾次吩咐我說話要坦率嘛。當年我當長官的時候,手下有許多辦事的人,什麼人都會有,有壞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須注意每個人的經歷,因為要是不冷靜分析所有的情況,張嘴就喊,只會把人嚇壞,絕得不到真實的供詞;可是假若像親人那樣關心詢問呢,他就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甚至不會要求減刑,而且不會對我產生抱怨,因為他清楚知道,懲罰他的不是我,是法律。」
呢子閃閃發亮,像綢緞一樣。商人已嗅出了他面前站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上手就沒有拿十盧布的貨。「好是好,」乞乞科夫摸了摸說,「不過,掌柜的,請您趕快拿出最好的貨來吧,色要更……更紅一些,要有小花點兒。」
一間悶熱潮濕的小屋,充滿著了衛戍兵的皮靴和包腳布味兒,地上是一張沒有上漆的桌子、兩把破椅子,窗上嵌著鐵欄杆,一座快要倒塌的壁爐從磚縫裡向外冒著煙,一點兒也不暖和,——這就是給我們這位已經開始體味生活樂趣、身穿新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目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新住處。一些必須的東西也沒讓他帶來,沒讓他帶那個小紅木箱,那裡面有錢。文件、死農奴的買契現在都到了官吏們的手中!他倒在地上,絕望像一條兇狠的蛆一樣在他的心裏鑽動。這條蛆越來越起勁地啃著他那顆一無所依的心。如此下去,或許再有一兩天乞乞科夫就要一命嗚呼了。可是一隻不知誰的普救眾生的手並沒有對乞乞科夫不理不睬。一個小時后,牢門打開了,穆拉佐夫走了進來。一個人口渴難耐、嗓子發乾的時候喝上了清澈的泉水,也不會像此時可憐的乞乞科夫如此興奮。
「把中等價錢的呢子給我看看。」
「相信我,那只是膽怯,」世事洞明的法學家很沉著很好心地回道,「您可千萬記得努力做到做事有文字的憑據,什麼時候都不要相信空話。就是看到了問題已到結局、快要得到解決的時候,也別忙給自己解脫、辯護,相反,要橫生枝節,把水攪混。」
「還有酬勞?……」
「請原諒,我總弄不明白,沒有路怎麼行走。腳下沒有地,如何行車?水中沒有船,怎麼航行?生活就是旅行啊。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您剛才談的那兩位先生,他們至少還走在路上啊,他們還在操勞啊。好吧,假說他們走上了斜路,這是凡人常有的事情啊,他們總有走到正路上來的希望。一個人只要肯走,總有找到路的希望。但一個人袖手不走,怎麼能走到路上去呢?路不會自己來找他呀。」
「啊,幸會!」乞乞科夫說。
「怎麼和您說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一共只得到了五十個農奴和三萬盧布的現錢,償還了部分債務,如今依然是一無所有。主要的是那張遺囑的方法很不正當的。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那是個騙局!我這就講給您聽。您聽到有些什麼名堂會吃驚的。這個乞乞科夫……」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您吩咐給我的是一份神聖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說,「可您應該知道您委託給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份工作只能交給一個跟聖徒差不多的人啊。他要自己先會寬恕他人才行。」
「大人!得不到您的寬恕,我決不離開。」乞乞科夫不肯鬆開公爵的腳,他抱著那隻腳趴在地板上哀求,顧不得那身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了。
「你撒謊!」公爵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這樣求我,叫我可憐你的孩子和家庭,可是你從來沒有過孩子和家庭。現在你又叫我可憐你的母親!」
「您說什麼?這假遺囑是誰偽造出來的呢?」
穆拉佐夫沒有出聲。「一樁最卑劣的勾當!而且可恥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員,甚至省長也卷了進去。他不應當與小偷和懶漢攪到一起!」公爵氣憤地說。「省長不是繼承人嘛,他有權利提出要求啊;至於別人從四面八方湊上來,大人,這也是人之常情啊。死了一個有錢的老太太,臨死又沒有做出智慧公正的安排,一些想發財的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是可以理解的……」
這一席話和乞乞科夫表的決心讓列尼岑很快把心放了下來。他本來很焦慮,甚至開始懷疑乞乞科夫是不是做了偽造遺囑的事。現在他正在偷偷責罵自己不該有這種疑心。宣誓作證的決心證明了乞乞科夫的清白無辜。我們不知道乞乞科夫是否真的有勇氣去宣誓作證,可他說這話的勇氣是足夠的。「請放心好啦,這件事我會和幾個法律顧問談一談。您什麼都不用管;您所需要做的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我現在在市裡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赫洛布耶夫被這個新的職務嚇住了。他畢竟出身一個在古代顯赫一時的貴族名門,現在要拿起募捐冊去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在馬車上四處顛簸!可是他卻無法推脫:這是慈善事業啊。「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說,「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既為上帝服務,又為我服務。」
「我並不是說,這所有您都能做到,你只需要儘力就行了。您總會把那些地方的情形了解回來,會對那個地區的情形有個認識。官吏永遠也不會接觸到老百姓,老百姓也不願意把真心話講給他們,為教堂募捐的時候可以去找各種人——可以去找小市民,也可以去找商人,您將會有機會向各種人打聽情況。我和您說這個,是因為總督現在特別缺乏這種人才。您可以不用逐級晉陞,一下子就能得到這樣一種職位,這將對您的生活變化有益。」
「你在這裏站了很久了嗎?」
「拿來。」
赫洛布耶夫出來的時候想:「讓他們去爭論吧。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不傻。他交給我這個任務,準是經過重重考慮的。只能去完成它啦,沒什麼可說的。」他已經開始去想上路的問題了,這時的穆拉佐夫仍在心裏重複著:「我覺得乞乞科夫是個猜不透的謎!有如此頑強的毅力和百折不撓的勁頭去做好事該多好啊!」
「一個小時,您就會能全收到。擊掌為誓好嗎?」
「彼得·彼得羅維奇,兩年後您不會又弄上一身的債務吧?」
「老兄,我太忙,實在找不到時間。」他往旁邊看了看,想藉機溜走,這時卻看到穆拉佐夫走了過來。「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喲,我的上帝!」乞乞科夫說,「幸會!」
「請告訴那個乞乞科夫,要他快滾,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我本來是打算永遠也不饒恕他的。」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承認您擁有對我的完全支配權,我是您的僕人,請隨意吩咐,我聽從您的安排。只是加給我的工作可別超過我的承擔: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說一遍:什麼好事,我都已無能為力。」
「恩人!您什麼事都能做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我能找得到出路;我怕的被無辜投進監獄啊,在這裏我會跟一條狗一樣完蛋,還有我的財產、文件、小紅木箱……幫幫我吧!」
「回頭見!我們共同的朋友讓我告訴您:關鍵是沉著和冷靜。」
他開始嚮往離開這喧囂的城市,離開由於人忘卻了勞動、由於空虛無聊而發明的那些玩意,去過勞作的生活,他想到這裏幾乎要忘記自己所處的環境的種種不愉悅,如果能把他放出去,哪怕只返還他一小部分財產呢,他可能也會感謝上帝給他上了這慘痛的一課。可是……他這潮濕小屋的門打開了,走進來了一個官員。他是薩莫斯維斯托夫。一個享樂主義者,為人悍勇,講義九_九_藏_書氣,愛喝酒,用同事們的話來說,而且很多的心眼。在戰爭時期,這個人是能夠創造奇迹的:如果派他穿過一些無法穿越的危險地帶到敵人的鼻子下面去偷一門大炮來——那可真是人盡其用。如果有用武之地,他或許會是一個誠實的人;可是因為沒有用武之地,他便開始胡作非為起來。簡直無法理解!他對同事不錯,從來不會出賣任何人,而且信守承諾;可是他卻把上司看成了敵人的炮台,非要通過各種薄弱環節、缺口和疏於防範的地段穿過去不可……
「攪混,攪混,——用不著別的什麼,」法律顧問說道,「節外生枝、把別人也卷進來,把問題變得複雜起來——其他的什麼都用不著。就讓彼得堡來的官員去審理吧。讓他去審理好了!」他重複了一句,得意地看著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個老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的奧妙所在時看著學生一樣。
乞乞科夫心領神會,說:「的確如此,我實在記不清楚到底有沒有附註了,就像這份遺囑並非我執筆的一樣。」
赫洛布耶夫說:「好的,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乞乞科夫愣住了:「可這個遺囑無所謂。毫無用處,已被第二個遺囑抵消啦。」
「為我要做的是這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沒有去過,您可以了解當地的情況:那裡的百姓生活得怎樣,哪裡富裕,哪裡貧窮,一般狀況如何。說真話,我愛老百姓,也許是由於我是從老百姓中間出來的。現在老百姓在很多地方鬧事。有分離派教徒和各種各樣的流浪漢在蠱惑他們,鼓動他們鬧事,反對政府和秩序。人如果被壓制,是很容易起來反抗的。人如果果真被欺侮,受人的挑唆並不難。問題是不應該從下邊動手鎮壓。一動手就亂了:不會有好處,只有盜賊會發財。您是個聰明的人,您察探一下,看看哪裡鬧事是因為人欺侮人造成的,哪裡簡直就是老百姓不安分,回來以後全跟我說。我給您帶些錢,看到是無辜受害的人就發給他們。您也要好好地開解他們:上帝要人毫無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時,要祈禱,不要去行兇報復。一句話,告訴他們誰也不要去鼓動著誰反對誰,要讓大家和諧來往。不管看到誰對誰抱有怨恨,您都應當去全力消除。」
「大人,我要說的話,並不是為乞乞科夫求情。可案件還缺少證據啊。還沒有偵查嘛。」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無論如何都得放棄財產、放棄世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無法通融的刑律,不是哪一個人的權力。」
這時穿堂里突然傳來了幾聲馬刺聲,一個全身披掛、滿面肅殺之氣的憲兵走了進來:「總督要馬上見你。」乞乞科夫呆住了。面前是一個滿臉鬍子的彪形大漢,頭上立著一根馬尾,一邊肩膀上挎著武裝帶,另一邊肩膀上也挎著武裝帶,腰上是一把大馬刀。乞乞科夫覺得另一邊的腰上還掛著手槍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好像他把三軍的武器全都披掛在身上了!
「我很尊敬他,儘管他穿的並不好。」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對,如果能找到令人迷惑的情況就好啦。」乞乞科夫說完,也得意地望著法律顧問的眼睛,就像一個學生明白了老師講解的奧妙之點似的。
「您的處境,我們都知道了,都聽說了!」他看到門關緊了之後說,「不要緊,不要緊!別緊張:什麼都能補救。我們都會為您出力的,都是您的僕人。給大家三萬盧布就行——多了一點兒用不著。」
「大人,實在不宜如此稱呼這些人,何況其中有很多人是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況是紛繁複雜的。有時一個人看起來罪孽深重,可是細一分析,他竟然連一點過錯也沒有。」
兩個憲兵上來就把他抓起來帶走了,都沒有讓他聽到老人的回答。
「真是一件最卑劣的勾當!據說是乞乞科夫造的,是找了一個婆娘在老太婆死後偽裝成老太婆簽的字。總之,這件事很有誘惑力。據說,從各地寄來了成千上萬份的申請書。現在就有不少人向瑪麗婭·葉列梅耶夫娜求婚,兩個官員都為此打了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兒,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起來;他從心裏省察起自己的各個方面來,終於感覺穆拉佐夫的話有一些道理。「您看怎麼樣,彼得·彼得羅維奇?把孩子、家裡的事情都交給我吧;放下您的家、您的孩子吧,交給我來管。您的情況讓您落在我的掌握之中。眼看著都要餓死啦。現在都不能再猶豫啦。您認識伊萬·波塔佩奇嗎?」
「請問大人,我用什麼騙人勾當玷污自己啦?」乞乞科夫渾身哆嗦著問。
他俯身抱住了老人的雙腳,淚流不止,眼淚落到了他的腳上。「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老人擺著頭說,「這些財產讓您著迷到這種地步!為了這些財產,您連自己靈魂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在樓梯口,迎面看到了穆拉佐夫。彷彿突然浮現了一縷生機。剎那間,乞乞科夫像大力神附體一樣從兩個憲兵的手裡掙脫出來,撲倒在驚愕的老人腳下。「我的上帝,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啦!」
「證據嘛,我們已經捉到了那個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在您的面前審訊她。」公爵拽了一下鈴,叫人帶上那個女人來。
乞乞科夫透過門縫往穿堂看了一眼,那兒也有一個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兒停著一輛大馬車,能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穿著這身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渾身顫抖著坐上車去造訪總督了。憲兵一直帶著他,直到進了前廳還沒容他停留一下。值勤官馬上跟他說:「進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呢。」他迷糊著走過前廳,看到幾個信使在接收郵件,又穿過了大廳,心裏在念叨:「會直接抓起來,不經審判,不用任何手續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亞去!」
「我的大救星!」乞乞科夫說著完抓住穆拉托夫的一隻手,飛快地吻了吻,又把手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來看望一個不幸的人,願上帝保佑您!」他淚流滿面。老人用悲戚的眼神看著他,只說了一句:「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做的算什麼事啊!」
「經歷能有什麼用呢,」穆拉佐夫說,「我了解您。您這個人善良心軟,有個朋友來借貸,您就會借給他;看到誰可憐,您就想接濟誰;嘉賓光臨,您就會熱情款待他,會隨心所欲,忘掉儉樸。還有,請原諒我的坦率,您的子女,您並不能教育好他們。只有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父親才會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呢……她也是心慈面軟……她受的教育也根本不適於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吧,彼得·彼得羅維奇,我有時會想,孩子們與你們在一起甚至是有害無益!」
這時法院的確是一張接一張地收到申請書。一些誰也沒有聽說過的親屬出現了。就像飛禽搶食屍體一樣,人們都來搶食老太婆身後撇下的無數財產:告乞乞科夫的狀子也出現了,指控那個最後的遺囑是假的,也有狀子指控說第一個遺囑是假的,還有盜竊和隱藏錢款的罪證。最後甚至出現了指控乞乞科夫買死農奴和在海關期間參与走私的罪證。什麼都折騰了出來,他原先的經歷被探聽了出來。天知道這都是從什麼地方弄出來的。有些事情,乞乞科夫認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根本無人知曉,現在這類事情也有了罪證。不過這些暫時還是法庭的秘密,還沒有進到他的耳朵里,儘管他很快收到了法律顧問的一張可信的條子,讓他感到事情要糟糕。這張紙條很簡短:「茲有一急事相告:即將出現麻煩,切記不論如何不應驚慌。關鍵是冷靜。一切都會好。」這張紙條令他完全放下心來。「此人果然神通廣大。」乞乞科夫說。喜上加喜的是,恰好此時裁縫送來了衣服。乞乞科夫急切地想看一看自己穿上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會是什麼樣子。他穿上了褲子,褲子緊緊地貼在身上,非常好看,簡直可以當模特兒。大腿、小腿都箍得很好,身上各種細微的地方都裹得緊緊的,顯得更加有彈性。他緊了緊背後的背帶扣,肚子看起來像是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一下說:「瞧這個傻樣兒!不過總的看,還算個美男子!」上衣看起來比褲子縫得更好:穿到身上一點皺兒也沒起,兩肋箍得緊緊的,卡腰收成了弓字形,把身上的線條全顯露出來了。右腋雖有點瘦,可是這樣更顯腰身。一邊的裁縫十分滿意地直說:「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裡也縫不出這個樣子來。」這個裁縫就是打彼得堡來的,卻在門匾上寫著「從巴黎來的一個外國裁縫」。
他的眼淚突然像春天的河水一樣從眼裡流了下來。他跪倒在公爵的腳下,已顧不得嶄新的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天鵝絨坎肩、緞子領帶、新褲子和散發著上等香水清香的髮型了。「滾開!衛兵,讓人把他帶走!」公爵對進來的人大喊。「大人!」乞乞科夫兩手抱起公爵的一隻腳喊道。公爵已然全身哆嗦起來。
「還有三個時辰,長官。」
世事洞明的法律顧問臉上的表情的確是非常沉著的,所以乞乞科夫……
「您的罪狀,誰也捏造不出來,因為您的罪惡比最大的騙子編出來的還要大幾倍。我想,您這輩子都沒做過一件正經事。您弄到的每個戈比,都是用最可恥的辦法弄到的,有些盜竊和無恥勾當破獲以後,罪犯要受鞭笞,被送到西伯利亞去!得啦,現在已經夠啦!今後要送到監獄里去,在那裡你會和最大的壞蛋和強盜一起等候發落。這已經算是對你的優待啦,你比他們要壞得多:他們是穿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襖的,可你……」
乞乞科夫心想:「糟糕,都說哈瓦諾夫是個老實人;布爾米洛夫狡猾奸詐,是個節日在教堂里念《使徒行傳》的偽君子。」
「我的處境很艱難哪,」赫洛布耶夫說,「為了擺脫如今的處境、還清欠債並能過上最節制的生活,最少要十萬盧布,也許還得要多一些,——一句話,這是我力所不及的。」
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早已生疏的、他並不清楚的一種感情湧上了心頭。有一種情感好像想要在他的心頭蘇醒。這種情感,從小就被嚴厲苛責的訓斥、冷漠孤寂的童年、家中的凄涼景象、寄人籬下的心酸、成長時期的孤陋寡聞、透過糊滿了積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窺探他的命運之神的嚴正目光壓擠了下去。「千萬救九_九_藏_書我,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證!我一定聽您的勸告,洗心革面!」
「當真?」乞乞科夫喊了一聲,「我會被證明無罪而釋放。」
「上次您就該坐牢,我寬恕了您,讓您留在本市,可您現在又用最無恥的騙人勾當玷污自己,從來沒有人能幹出這樣的行為!」公爵的嘴唇都氣哆嗦了。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反對國家憲法同叛國罪一樣!……」
「救救我吧!他們要把我送到監獄要我的命!……」
「您為什麼要說做什麼都不行了呢?」
「是,長官!」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說,「救您,我無能為力啊,——這,您自己也能看得出來。不過我會儘力去做,力求改善您的處境,讓您獲釋,不知能否做到,但我會努力去做的。如果僥倖做到的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要請您給我一個這樣的承諾:扔掉發財的念頭。我對您講真的,就算我把全部的財產都丟掉,——我的財產是比您的多,那我也不會哭的。真的,財產並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財產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不能被偷走也不能被奪去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飽經風雨了。您自己也說您的生活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您的晚境已經有了保障。您應該找個安靜的角落去和教堂和樸實善良的人們為鄰;如果您實在想要留下後裔呢,那就娶一個窮人家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過慣了儉樸的生活。忘掉這個喧鬧的世界和虛假繁榮的生活吧!讓這個喧囂的塵世也忘掉您吧。這喧囂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安靜。您也見過: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可憐的乞乞科夫雙手攥抓住了他的兩隻手說:「如果我能獲釋,財產全都歸還給我就好啦!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重新做個好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這個時候各級法院開始了一項規模龐大的工作。抄寫員的筆不停地動著,深謀遠慮的頭腦一邊嗅著鼻煙,一邊操勞起來,像些畫家一樣在鑒賞著那些龍飛蛇舞的字體。法律顧問就像一個隱身的魔法師一樣在暗地裡控制著整個機器;在人們明白過來之前,就把所有的人都搞得暈頭轉向,水越攪越混。薩莫斯維斯托夫的表現空前勇敢和大胆。他探聽到那個被捉住的女人關押在那個地方以後,便直奔而去,搖搖晃晃地闖了進去后,衛兵馬上站得筆直還向他敬了一個禮。
穆拉佐夫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赫洛布耶夫也沒有接著出聲。「那麼,您認為,假如有二十萬,您就能立定腳跟,開始過一種比較儉樸的生活了?」
一張張臉上無法自制地哆嗦了一下。公爵舉止冷靜。他的臉上沒有狂怒,沒有憤懣。「現在這個掌握了許多人的命運、任何人求情都無法打動的人,匍匐在你們腳下,向你們提出請求。如果大家接受我的請求,我就去為大家求情。下邊就是我的請求。我知道所有的手段、任何恐嚇、懲罰都無法祛除貪贓舞弊,因為這種行為已深入骨髓。貪贓這種勾當對一些人來說也成了一種必要的需求。我知道許多人都無法抗拒這股潮流。可是我現在應當像是在需要拯救國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擔起一切、犧牲所有的神聖時刻一樣發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動著一顆俄羅斯心、略微懂得『高尚』的含意的人來聽也可以。評論我們當中誰的罪過大些有什麼用呢?我也許比大家的罪過更大;我也許開始對各位太過嚴酷了;我也許因為疑心太重讓你們當中那些願意幫助我的人離開了我,雖然從我這裏看,也能對他們提出責難來。如果他們真正熱愛正義、熱愛祖國的話,即便我的態度傲慢,他們也不該責怪,他們應該壓抑自己的自尊,犧牲自己的尊嚴。我看不到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會不最終接受他們明智而有益的建議。不管怎樣,下屬總該適應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適應下屬的性格。這起碼比較合理,也更容易做到,因為下屬只有一個上司,可一個上司卻有幾百個下屬。不過,現在我們把誰的罪過比較大的放到一邊吧。問題在於我們需要來拯救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不是要毀在二十個國家聯軍的侵略下,而是要毀在我們自己的手裡;除了法定的辦事制度,現在還形成了另一種辦事制度,這另一種制度比任何法定製度都有力量。辦什麼事要什麼條件都成了規矩,有了價碼,這些價碼甚至人人知曉、恪守不悖了。任何一個統治者,就算他比各個立法者和統治者都英明,不管他怎麼增派官吏來監督和節制壞官吏,他也無法根除這種禍害。我們每個人都應感覺到必須像起義時人民起來與敵人作戰那樣起來反對貪贓,在我們有這種感覺之前,任何措施都是無效的。作為一個俄國人,你們的一個同胞,我向你們呼籲。我向你們當中那些對崇高思想還有某些認識的人呼籲。我請求你們想一想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應盡的義務。我請你們認真看一看自己的義務,因為對這一點我們大家的認識都已模糊,我們剛……」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壞蛋,」乞乞科夫喊道,「我的確是在胡扯,我實在是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家庭;可是上帝作證,我可是總想有個妻子來承擔一個人和公民的義務以及之後能真正贏得公民和官長的尊重啊……可是多麼不幸啊!大人,為了弄口飯吃,需要流血啊。每走一步都會有引誘和蠱惑……有人敵對,有人陷害,有人偷盜。全部的生活就像狂暴的旋風或波濤洶湧中聽任擺布的一隻小舟啊。大人,我是一個人哪!」
「我不是這樣想的,大人。俄國人,即便是壞人,也是有正義感的。難道他們是猶太人,不是俄國人了嗎?不,大人,您絲毫不必修飾自己的心跡。您把在我面前講的話都原本地講給他們聽。他們不是罵您官迷、自大、聽不進別人的任何話、剛愎自用嗎?那就讓他們把實際情形全都看個清楚好啦。您擔憂什麼?您的事業是正義的呀。您跟他們談話,就當是在上帝面前懺悔。」
公爵沉思起來。這時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官員,手拿公文包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那年輕的尚顯稚嫩的臉上流露著思考、操勞的神情。可以看出來,派他執行特殊任務是有道理的。他是那些為數不多的熱心於辦事的人當中的一個。他既不渴求升官發財,也不因指派而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由於他相信這裏需要他而不是別處,這就是他的人生目標。察看、分析每個局部的情況,抓住最為複雜問題的全部線索,使案情大白與天下——這就是他的工作。如果案情終於在他面前清晰起來,隱秘的因果被揭示出來,待他感覺可以用寥寥數語就能講述清楚,讓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那麼,他夜以繼日費盡心機所得到的報償就會是豐碩的。可以說,學生弄明白了一個最難的句子,發現了一個偉大作家的思想真諦,也沒有如他弄清了一個最為複雜的案件那麼興奮。可是……(此處到下段首缺失)
老人說完這番話走了。乞乞科夫又思考起來。生命的意義又顯得如此沉重。他說了一句:「穆拉佐夫說得對,應該走另一條路了!」說完,就走出了監獄。一個衛兵在後邊給他提著小紅木箱,另一個給他拿著裝內衣的箱子。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看到老爺平安出獄,高興得什麼似的。「喂,親愛的,」乞乞科夫親熱地招呼他們說,「必須馬上收拾東西到別處去了。」
「可是為什麼要搞些卑鄙的勾當呢?一群壞蛋!」公爵氣憤地說,「我手下一個好官員都沒有,全是混蛋!」
最後,文質彬彬的商人把帽子摘下來用一隻手盡量舉到高處,全身伸向前邊喊道:「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歡迎光臨!」
他把赫洛布耶夫領到了讀者已經熟知的那間小屋裡,就算在年俸七百盧布的小吏家裡也不會找到如此儉樸的小屋。「我想,您現今的情況好些了吧?姨母死後,您總應該得了點兒什麼吧?」
「后一個遺囑撤銷前一個遺囑是無需置疑的。第一個遺囑毫無價值。我非常清楚死者的心愿。我當時就在她的身邊。誰在第一個遺囑上籤的字,誰是證人我都清清楚楚。」
「重一些好。感謝上帝吧,祈禱吧。我去為您求情。」老人說完這話便出去了。
乞乞科夫馬上就讓備車,動身去找一個法律顧問了。這個法律顧問的經驗特別豐富。他已受審十五年了,可是因為他善於應對,結果無論如何也沒能把他革職。人們都清楚,為了他的偉大功績,他早應該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到處都是,可什麼人都沒有抓到他可信的罪證。他確實有些神通,如果我們所寫的這個故事是在蒙昧年代的話,他可以被極力地看成一位魔法師。這個法律顧問身上的冷漠和睡衣上的污漬令人吃驚。他的睡衣和高雅的紅木傢具、玻璃罩子里的金錶、紗套里的枝形燭架以及他身邊的各種帶著歐洲高雅文明印記的物件十分不和諧。可是乞乞科夫並沒有在意法律顧問的冷漠外表,直截了當地講明了事情的問題所在,還隨口誇張地描述了事成之後將表達的報酬。法律顧問則說了一通世間的一切皆不可信的道理,巧妙地指出了天上的仙鶴不及手中的小雀,必須先有一隻小山雀放在他手裡才可以。別無他法,只好在他手裡放上一隻小雀了。一鳥在手的法律顧問的冷漠馬上消失了。原來他是一個最可親的人,原來他出口成章,談吐文雅,巧言令色並不遜於乞乞科夫。「請允許我指出,您肯定是怕延遲,沒有仔細看看那份遺囑:那遺囑里保准有一條附註。您可以把那份遺囑暫時地拿回家看看。雖然這類東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若好好請求某些官員……我也會從這邊略盡綿薄之力。」
一陣憂傷又泛上心頭,他抑制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哭聲穿過了牢房的牆壁,隱約傳到了遠處。他扯掉了緞子領帶,一手抓住領子的旁邊,扯開了身上的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再和您說一遍,那是另一碼事兒。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種場合,我能看到自己在做什麼。我和您說,我想要去修道院,不管讓我從事多麼沉重的勞動、多麼艱巨的事業,我都read•99csw•com會全力完成。我相信,那些讓我做這些的人會受到報應,這不該是我考慮的事情,在那兒我會聽從安排,因為我在聽從上帝的驅遣。」
他看了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一眼,搖了一下鈴。「大人,」乞乞科夫喊道,「開恩啊!您也是有子女的。您不可憐我,可憐可憐我的老母吧!」
他很討厭玩笑,他想一下子用兩個城市名縫上別的裁縫的嘴,讓他們今後誰也不要再在匾上寫是從這兩個城市來的,如果要寫就寫來自什麼「卡爾塞魯」或「哥本哈爾」之類的地方好了。乞乞科夫大方地付了裁縫工錢,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像個演員似的,感受著美與熱切的心情,閑暇無事對著鏡子欣賞起自己來。原來全身上下都比從前更好了:臉蛋兒更有意思了,下巴頦兒也更招人愛了,白衣領配著臉蛋兒,藍緞子領帶搭配衣領,罩胸的新式皺褶配合領帶,華麗的天鵝絨坎肩配罩胸,納瓦里諾煙火呢燕尾服像錦緞似的閃亮耀目,跟什麼都配。往右轉身——漂亮!往左轉身——美麗!身上的線條與宮中高級侍從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跟那位講著一口流利法國話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講起法國話來會讓法國人也自愧不如,他就連生氣罵人時也不會說一句俄國話,罵人也不會用俄國話,非得用法國土話罵不可:高雅無比,乞乞科夫把頭稍稍側歪著擺了一個向受過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勢:簡直是美麗不可方物。畫家啊,快拿起筆來畫吧!
「這種情況一定會找到的,會找到的!要相信:頭腦總用就會靈活起來。要記住有人會幫您的忙。事情搞複雜了,對很多人都有好處:官員需要增加,他們的薪水也要增加……一句話,儘可能地多卷些人進來。這並不會讓一些人無辜受罪:他們可以輕易地為自己解脫乾淨,需要他們來回答公文的質問,需要補償他們的損失……於是就有麵包吃了……相信我,情況變得危急時,首先一件事就是把水攪混。把水攪混,混到叫所有人都暈頭轉向的地步。我為什麼會沉住氣?因為我知道。我的情況一糟糕,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卷進來——省長也好,副省長也好,警察局長也好,財務主任也好,把他們全都卷進來。他們誰生誰的氣,誰跟誰有怨,誰想整誰,所有的情況我都知道。讓他們去自己解脫去吧,在他們解脫自己的時候,別人就能夠發財啦。只有在混水裡才能摸到魚啊。大家都在盼著水被攪混呢。」說到這裏,世事洞明的法學家又得意地看了下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個教師在給學生講解俄語語法更加奧妙的地方一樣。
「我有點事派你去做。我叫隊長讓人來替你。」
「是啊,很需要,」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下點兒雨,打獵也是好的。」
「我能做些什麼呢?我要被迫跟法律作戰哪。退一步說,即便我肯這樣做,可是公爵心如鋼鐵啊,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心軟的。」
「有關乞乞科夫,我要跟您說一些前所未聞的事情。他做的那種事……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您知道那份遺囑是偽造的嗎?真的遺囑找到了,全部遺產都歸屬養女。」
「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公爵呻|吟著說,「這件事請容我再考慮一下,非常感激您的忠告。」
「這我怎麼沒有聽說過,事情確實是不無罪過。坦率地說,我感覺乞乞科夫是個很難猜透的謎,」穆拉佐夫說,「我也交了一份申請書,提醒人們注意還有一個近親的繼承人……」
於是薩莫斯維斯托夫回到了家,為了不牽涉更多的人、不露出馬腳,他馬上把自己扮成了憲兵,粘上了絡腮鬍子——神仙也不會認出他來。他到乞乞科夫家裡隨手抓了一個婆娘交給了兩位「能吏」,自己就帶著鬍子扛著槍朝衛兵走了過來:「去吧,隊長派我來替你站完這班崗。」讓那個衛兵下來了之後,他就自己拿槍站起崗來。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這個時候原先那個婆娘被換成了另一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的婆娘。原先的那個婆娘被藏了起來,藏得甚是隱秘,以至於事後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了哪裡。在薩莫斯維斯托夫化裝成軍人略展身手的時候,法律顧問也用謀略創造了奇迹。他從側面讓省長知道了檢察長正在寫對省長的密告;讓憲兵隊長知道了一個秘密官員在寫他的秘告;讓秘密官員知道了有一個更為秘密的官員在寫對他的密告。讓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來向他請教。結果很快就亂成了一團:密告接連不斷。暴露出了一些從未透露過的事情,當然也出現了許多無中生有的事情。誰是誰的私生子,誰的家庭出身和稱號是什麼,誰有情婦,誰的老婆又跟誰調情,這一切都發揮了應起到的作用。醜聞和秘史攪成了一團,還都跟乞乞科夫事件,跟死農奴交結到了一起,結果讓人們根本無法搞清這兩類事件中到底哪是主要的:這些文件到了公爵手裡以後,可憐的公爵什麼都看不明白。有個聰明絕頂有真才實學的官吏奉命撰寫提要,結果差點就被弄成精神病:他怎麼都理不出頭緒來。此時公爵又被其他的許多事情纏住了,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快。本省的一部分地區出現了飢荒。派去賑災的官員不知為何竟舉措失當。本省另一部分地區的分離派教徒發生了暴亂。有人在他們中間傳說出現了反基督徒,這個反基督徒連死人都不會放過,在四處收購什麼死農奴。他們後悔后,就做起惡來,打著捉拿反基督徒的幌子把不是反基督徒的人也都殺了。在另一個地方,發生了農夫們反對地主和縣警官的暴動。一些流民在農夫中間散布流言,說有一天農夫穿上了燕尾服變成地主,地主穿起農夫裝變成農夫。這樣一來地主和縣警官就太多了,也不用交什麼捐稅了。所以有必要採取一些強制性的手段。可憐的公爵被弄得心煩意亂。這時僕人稟報說包稅人求見。「讓他進來。」公爵說道。
乞乞科夫已經停止了哭泣,不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頭髮了:他沉靜了下來。他最後說:「不,夠啦!得過另外一種生活啦。該變成一個正當人啦。啊,只要我能掙脫出去,哪怕錢不多呢,我也要離開……可那些買契呢?……」他心裏想道:「怎麼?怎麼能讓孤苦經營的事業半途而廢呢?再不買就是了,可這些應該抵押出去。這好不容易才來的呀!我抵押出它去,用換來的錢買莊園。我要成為一個地主,因為那個時候可以做很多的好事。」他在科斯坦若格洛家做客時的那種感受重回他的心頭,主人在溫暖的燭光下的親切而聰慧的關於怎樣管理莊園的談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突然感覺農村美麗了,就像他果真能欣賞農村的各種美景一樣。「我們浪費時光,真蠢!」他終於說,「真的,不能再四處遊盪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手上,我們卻要尋覓到天邊。就算在偏僻的鄉村操勞,那也是生活啊?因為樂趣的確是在勞動中啊。沒有比自己的辛勞成果更甜美的東西啦……不,我要從事勞作,住到鄉下去,辛苦地勞作,也好給別人一些好影響。怎麼,我真的無所作為啦?我有管理的才能嘛,我節儉,又精明,而且還聰明,甚至還有信心。只要肯下決心,我覺得能辦到。現在我才真正感到有一種義務是一個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應當不離開他所處的地點和角落必須去執行的。」
「也可以說,我最少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為他們找好老師啊。」
「可是后一個遺囑里沒有說她撤銷了第一個遺囑啊。」
「不過,這並不是合理的,」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說,「資本不該集中到一個人手裡。現在整個歐洲都有文章在討論這個問題。你有錢嗎,那該讓別人也沾點兒光,請客,辦舞會,讓工匠、手藝人們有一塊麵包吃。」
「這麼說,您祈禱是為了討得上帝的喜歡來拯救您的靈魂,這賦予了您力量,讓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如果您相信您在為上帝服務,您做起事情來一定會精力無限。」
「滾!」公爵喊道,他感到無比的厭惡,就像一個人看到了一條骯髒討厭的蟲子卻不屑用腳去踩死一樣。他使勁蹬了一下腳,乞乞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圓滾滾的下巴挨了一下皮靴,可並沒有鬆手,反而更緊地抱了起來。兩個健壯的憲兵把他毫不費力地拽起來,架著兩隻胳膊走了出去。他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就像一個人面臨著即將來臨的死亡一樣,我們天生就討厭死亡這件可怕的事情……
「本國貨,」乞乞科夫說,「只是要拿最好的,就是說被稱為英國貨的那種。」
「怎麼說為您服務呢?」
「……飢荒地區的糧食。對於這些,我比官員們更清楚;我要實地去調查一下,看看誰都需要些什麼。如果大人允許的話,我想也和分離派教徒們談一談。他們樂意和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交心。這樣我說不定可以幫忙用和平的手段解決他們的問題。您的錢,我不會拿,在人們紛紛餓死的時候考慮個人發財是可恥的。我有儲備的糧食;我剛剛還往西伯利亞發運過,明年夏季以前還會掙來。」
乞乞科夫想:「不,你有一千萬,能幹出什麼事啊!倘若我有了一千萬,我可確實能幹出一些事業來。」
「一點兒沒錯!您還能得到對損傷的補償。」
「深色的,橄欖色或者靠橘色的深綠色有小花點兒的。」乞乞科夫說。
「也就是說……」
「去找馬車匠把馬車改裝成雪橇。」乞乞科夫說完就朝市裡走去,他並不是想去找誰辭行。這場變故以後,他覺得並不方便,而且市內流傳著關於他的種種最令人不快的傳聞。他躲避著所有的熟人,默默地奔到他買納瓦里諾煙火呢的那家呢子店,又買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煙火呢,拿著去了原先那家裁縫鋪。花了雙倍的價錢,裁縫鋪掌柜才讓鋪里的夥計點著蠟燭用針、熨斗和牙齒努力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燕尾服總算做了出來,雖然略微晚了一些。車已經套好了。可乞乞科夫還是試了試新裝。他仍然儀錶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樣。只是,他發現了頭上有了光滑的白東西,感傷地說:「當時何必那樣發愁呢?掉頭髮更不應該。」付了裁縫錢之後,他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市,心裏頗有些怪怪的。這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乞乞科夫了。這有些像從前的乞乞科夫遺留的廢墟。他的內心可以比作一座被拆掉了的舊建築,拆除它是為了營建新的建築;可是新建築物https://read•99csw.com還沒有開始建造,因為還沒有明確的設計圖紙,所以工人們還在縮手縮腳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著席篷馬車跟波塔佩奇已先動身走了。乞乞科夫離開了一個小時之後,傳下了命令,說公爵因為要到彼得堡去,要見見全體的官員。本市官員從省長到九品官——辦公廳主任、高級官員、低級官員、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諾諾索夫、薩莫斯維斯托夫、受過賄賂的、沒有接過賄賂的、昧過良心的、半昧著良心的、一點兒沒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總督官邸的大廳里,懷揣著並不坦然的心情等著公爵出來。公爵出來了,臉上平平淡淡,目光與步態一樣是堅定的。全體官員都鞠了一躬,許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頷首還禮,然後開始講道:「臨去彼得堡之前,我認為理應與大家見見面,甚至理應把部分的原因講明白。我們這裏發生了一樁影響頗壞的案件。我想,與會的許多人知道我所講的是哪樁案件。通過這樁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可恥的案件,連我一直以為誠實的一些人也卷了進去。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裡要把這一切攪混,以便能不用正常程序解決問題。我甚至於知道誰是主謀,誰的隱秘的……雖然他隱藏得甚是巧妙。可是我並未打算拖拖拉拉通過一般的程序來調查此案,我要像戰時那樣用迅捷的軍事法庭來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情況奏明皇上以後,皇上會給予我這個權利。在已無可能用民法審理案件、在辦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假口供和誣告企圖把本已複雜的問題攪得更為複雜的情形下,我認為軍事法庭是唯一的手段,我希望聽聽各位的高見。」
「請您相信我,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覺得您說的完全正確,可是我要對您說,我已經心灰意冷啦;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什麼對人有益處的事情。我感覺自己是一塊廢料。年輕的時候,我覺得關鍵的問題是錢,要是我手裡有幾十萬,我可以為許多人謀福利:接濟窮畫家,開辦圖書館,設立福利設施,收藏藝術品。我這個人並不是沒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很多地方比那些富翁會支配錢,他們的錢總花不正地方。眼下我看這也是瞎忙,並無益處。不,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是什麼都不行啦,老實和您說,我是一無所用啦。一件起碼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請原諒,彼得·彼得羅維奇,在談這個乞乞科夫之前,請先談談您自己吧。請您告訴我:需要多少錢您才能完全擺脫目前的困境呢?」
文雅商人馬上掀開櫃檯上的隔板,站到了櫃檯里,靠著貨架,臉對著顧客。站好之後,光著頭,又拿著帽子施了一禮,然後戴上帽子,雙手按在櫃檯上,讓人愉快地哈著腰說:「您要哪種呢料?喜愛法國貨還是本國貨?」
「您聽我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您願意祈禱啊,您經常去教堂,我知道,您早禱晚禱都不願錯過。雖然您不願早起,可是卻起來去教堂,早晨四點就去,那時還沒有誰起床呢。」
「確實不妨再下點兒雨。」乞乞科夫雖然並不喜歡下雨,可是贊同千萬富翁的意見是一件令人多麼興奮的事啊。老人與大家施禮告別之後就走了。「簡直難以想象,」乞乞科夫說,「此人竟有一千萬。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完全正確!」乞乞科夫說,「要不是為了得到好東西,何必費心呢?」
「唉,那我就租一套房子,閉門教子吧,我現在已經不能再做事了,幹什麼都不行啦。」
「那乞乞科夫呢,大人,您吩咐放了他吧。」
「大人,請允許我提一個方法:把他們全部集中起來,讓他們知道您什麼都清楚,將您的處境就像現在對我講的這樣告訴他們,問問他們:如果處在您的位置,他們每個人該怎麼辦?」
公爵停下來,像是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頭站著。許多人的臉色蒼白。「我還知道一樁案子,雖然作案者深信此案所有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審理也將不會拖拉,因為起訴人和原告將由我一人擔任,我將會拿出確鑿的證據來。」
「大人,」穆拉佐夫說,「不管您稱為壞蛋的人是誰,他畢竟是一個人哪。當您知道一個人做壞事有一半是由於粗魯與無知造成的,您怎麼能不替他辯護呢?因為我也會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這無時無刻不在成為別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很不公正的事啊。」
「我不會為這種罪行辯護。可是,如果一個年輕人因為年少輕狂、受騙上當而被判跟首犯一樣,那能夠說判刑公正嗎?德爾賓尼科夫得到的懲罰和那個痞子沃羅內是一樣的啊。可他們的罪畢竟不同嘛。」
四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賤骨頭巴結百萬富翁的那種神色。老人躬身還了一禮,隨後直接對著赫洛布耶夫說:「原諒我:我老遠看您進了這家商店,便決定來打擾您。如果您一會兒有空兒,順路經過我那裡的話,我想有件事同您商量。」
「是啊,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維什涅波克羅莫夫迎合起來說,「真是少有的天氣啊。」
「伊萬·波塔佩奇從前是個百萬富翁,女兒都嫁給了高官,日子過得跟皇上似的。可是他最後破產了,當了管家。從美味佳肴破落到粗茶淡飯可不是一件快事,看上去什麼都咽不下去了。現在伊萬·波塔佩奇又可以吃上美味佳饌啦,可是他不想那麼揮霍了。他本來可以重整家業,可他說:『不,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現在不是為自己、為自己辦事,是上帝讓我這麼做的。我不願意按照自己的願望去做什麼事情啦。我聽您的吩咐,是因為我願意聽從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總是通過優秀人物的嘴來說話的。您比我聰明,所以不能由我負責,要由您來負責。』伊萬·波塔佩奇是這麼說的。說真的,他比我要聰明好幾倍。」
「我敢肯定,您會買到最上等的貨的。即便是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沒有比這還好的啦。」商人說著從上邊拿下一匹,利落地放到櫃檯上,麻利地抖開一頭兒,拿到亮處,「瞧,多好的顏色調!最時興最講究的貨色!」
「噢,如果有了這些錢,您打算以後怎樣過呢?」
乞乞科夫馬上臉色慘白,像白麻布一樣。「大人!我全部招供。我有罪;實在有罪;可是罪並沒有那麼大:敵人在捏造我的罪狀。」
「它的手續是合法的,是在法院辦公證的。證人是原先的良心裁判法官布爾米洛夫和哈瓦諾夫。」
「是啊,」商人說,「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除了高尚的品德外,確實有一些土氣。如果他是商人,可他已不算一般商人了,可以說是鉅賈啦。要是我的話,我就要在劇院訂包廂啦,肯定不會女兒嫁給一個普通上校,非嫁個將軍不行。上校算什麼?我要雇個高級廚師做飯,不會再用一個什麼廚娘……」
談好了價錢。只見鐵尺像魔杖一樣立馬上為乞乞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褲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刀剪了個小口,刷的一聲撕開呢子,立刻就疊了起來用紙包好,又極其優雅地鞠了一躬。乞乞科夫正要掏錢,突然感覺有人溫柔地用一隻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您在這裏買什麼呢,老兄?」
「怎麼!」公爵大吃一驚,喊了起來。他對這驟然降臨的指責感到十分詫異。穆拉佐夫停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考慮什麼,終於說道:「德爾賓尼科夫案件就是這樣。」
「我定當去竭盡全力。」赫洛布耶夫說。他的聲音里露出一種振奮的感覺,脊背也挺直了,頭也抬了起來,就像一個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賜予了您智慧,您對事情的理解比我們這些短視的人好很多。」
「從凌晨就站在這裏了,長官。」
「我是罪有應得,我知道——沒有及時洗手。可是為什麼要受到如此可怕的懲罰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難道我是強盜嗎?難道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讓誰慘遭不幸了嗎?我的那幾個錢是靠汗水拼死拼活掙來的呀。我為什麼要撈幾個錢啊?為了度過一個充裕的晚年哪,為了留些什麼東西給孩子,——為了效忠祖國,我總是想有幾個孩子啊。我搞過邪門歪道,我承認,我搞過邪門歪道……可有什麼法子呢?我只是看到正大光明行不通、邪門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撈得到更多的錢,我才搞了邪門歪道的啊。我勤快啊,用了心思啊。這些壞蛋,他們成千上萬地偷竊國庫,搶奪窮人,騙走了窮光蛋的最後一文錢!……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我沒有嫖過女人,也沒有酗酒!我操勞了不知道多少啊,我用鋼鐵一般的意志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錢都可以說是受盡苦難了掙來的啊!隨便讓誰來受受我受過的苦啊!我的全部生活是什麼,是拼了命的努力,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這麼奮鬥得到的所有都失去啦,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這個人果然是神通廣大。」乞乞科夫想著就帶著極其愉快的心情告別了法律顧問。乞乞科夫如釋重擔,心懷坦然,敏捷地跳上馬車,坐在鬆軟的坐墊上,讓謝里凡把車篷支起來(到法律顧問這裏來的時候,車篷是放下來的,甚至皮幔也被放了下來),看起來就像是個退伍的驃騎兵上校,或者說像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一條腿瀟洒地搭著另一條腿,頭上的新絲綢圓帽微微歪向一邊,帽子下邊重返光彩的臉快樂地迎向對面的人。謝里凡聽從吩咐把車往商業區趕去。商人們——不管本地的還是外地的——都站在鋪子門口恭敬地摘下帽子致意。乞乞科夫頗為得意地舉起帽子回禮。商人中有許多人,他早已熟識;有一些人雖然是外來的,卻因對這位先生優雅洒脫的舉止佩服得五體投地,也像熟人一樣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還沒有結束。馬匹和農產品的交易已經過去了,現在開始賣供受了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們是坐著車來的,估計回去的時候非坐雪橇不可了。「請進!」一家呢絨店門口一個身穿莫斯科縫製的德國式外套的商人說道,他一隻手拿著禮帽,另一隻手的兩個手指輕輕摸著精光滾圓的下巴,滿臉文質彬彬的表情,頗為禮貌地向店裡讓著。乞乞科夫走進店鋪。「掌柜的,把呢料拿給我看看。」
「今天天氣真不錯,阿法納西·瓦西里耶維奇。」
「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的全部東西……小紅木箱……現在什麼都被查封了……」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又跳了起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