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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引言

有三個月光景,我因事離開了我們的小城。回來時已是冬季,我聽說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在秋天死了,死時孤單一人,甚至一次也沒有請醫生來看病。小城裡的人幾乎已經把他忘記了。我立刻去見死者的女房東,想打聽一下,她的房客獨自在家幹些什麼,寫過什麼東西沒有。我給她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她給我捧來了死者遺留的一大筐手稿。老太婆承認,有兩個小本子已經被她胡亂用掉了。這是一個愁眉苦臉、不愛說話的婦人,很難向她打聽出什麼有用的情況。關於自己的房客,她對我說不出任何特別的新鮮事兒。據她說,他從來就幾乎什麼事也不幹,一連幾個月不翻書本,也不提筆寫字;可是整夜整夜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若有所思,有時還自言自語;他很喜歡也很寵愛她的外孫女卡佳,尤其是在知道她的名字叫卡佳以後,他每逢聖卡捷琳娜節必定去為某人做安魂祭禱。他不能容忍有客人來訪;只是在要給孩子們上課時才走出家門;老太婆每星期來一次,哪怕稍微替他收拾一下房間,他也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整整三年,幾乎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我問卡佳,她是否還記得自己的老師,她默默地看了看我,轉過身去,面朝牆壁哭了起來。由此可見,這個人畢竟還是能贏得別人的喜愛的。
在偏遠的西伯利亞地區,在草原、高山或荒無人跡的森林之間,偶爾會碰到有一千至多兩千居民的小城市,這些木頭建造的難看的城市都有兩座教堂,——一座在城裡,一座在墓地,——更像莫斯科郊外的那些有一座教堂的大村鎮,而不像城市。它們通常都配備足夠的縣警察局長、陪審員以及其餘的各種下級官員。一般地說,西伯利亞雖然天氣寒冷,在這裏當差卻非常舒心。居民都很樸實,安分守己;牢固的舊秩序世代沿襲而備受尊崇。官吏理所當然地充當西伯利亞貴族的角色,他們或是土著,根深蒂固的西伯利亞人,或是來自俄羅斯,大多來自彼得堡和莫斯科,追求的是這裏不入賬的額外薪俸、雙份的差旅費或對未來的誘人的憧憬。凡是懂得生活訣竅的人幾乎總是留在西伯利亞,滿懷喜悅地在這裏紮下根來。他們以後都收穫了豐盛甘美的果實。然而那些輕佻而不懂得生活訣竅的人,很快就對西伯利亞感到厭倦,懊惱地自問:當初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地到這裏來呢?他們急不可耐地想干滿三年任期,期限一到便張羅調任,回歸故里,還嘲罵西伯利亞。他們錯了:不僅在職務上,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在西伯利亞獲得人生的享受。氣候好極了;有很多慷慨好客的富商、非常富足的異族人。夫人小姐都花枝招展,而且在道德上全無顧忌。野禽在大街上亂飛,會自動撞在獵人的身上。香檳酒喝得出奇地多。魚子是非凡的美味。有些地方的收成達到種子的十五倍之多……總之,這是一片人間樂土啊。只要善於利用它就行。而在西伯利亞的那些人是善於利用它的。九-九-藏-書
一座這樣快樂的自給自足的小城,有非常可愛的居民,它在我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回憶。我在這裏遇見了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戈梁奇科夫,一個被流放西伯利亞的移民,他是出生於俄羅斯的貴族和地主,後來成了二類服苦役的流放犯,罪名是殺害自己的妻子,在判定的十年苦役期滿后,就作為移民在小城К溫順而無聲無息地度過了餘生。其實他的戶口是登記在城郊的一個鄉,不過他住在城裡,可以靠給孩子們上課謀生。在西伯利亞的城市裡常常能遇見流放的移民在當老師;沒有人嫌棄他們。他們主要是教法語,在某種人生舞台上,法語太重要了,要是沒有他們這些人,在偏遠的西伯利亞地區,對這種人生舞台就連個概念也不會有。我與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初次見面是在一位老派的可敬而好客的官員伊萬·伊萬內奇·格沃茲季科夫家裡,他有五個不同年齡的女兒,個個都前程似錦。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給她們上課,每周四次,每次的報酬是三十戈比銀幣。他的外表引起了我的興趣。這是一個非常蒼白而乾瘦的人,還不算老,三十五歲左右,矮小羸弱。總是乾乾淨淨地穿著西式服裝。要是您和他交談,他總是非常專註而留神地看著您,畢恭畢敬地聽著您的每一句話,似乎在仔細揣摩其中的含意,彷彿您的話給他出了難題或是要打探他的什麼隱私似的,然後明確而簡短地回答,可是他對自己回答的每句話都那樣仔細斟酌,您突然會不明所以地感到不好意思,最後,您自己會因為談話結束而感到欣慰。我那時就向伊萬·伊萬內奇打聽過他的情況,這才知道,戈梁奇科夫的生活在道德上也是無可非議的,否則伊萬·伊萬內奇也不會把他請到家裡來給自己的幾個女兒上課,但此人十分孤僻,避不見人,他學識淵博,博覽群書,不過寡言少語,總之,很難和他深談。有些人硬說他就是個瘋子,不過他們也承認,這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大缺點,不少體面的市民對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都非常親切,他可能還是一個很有用的人,能寫個申請書什麼的。人們認為,他在俄羅斯大概有很多至親好友,也許還都不是等閑之輩,不過大家都知道,他自從被流放以後,便毫不猶豫地切斷了與他們的一切聯繫——總之,是害了他自己。而且我們這裏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知道他新婚不到一年就出於忌妒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他隨即自首(這就大大減輕了對他的刑罰)。人們總是把這樣的罪行看作一種不幸而感到惋惜。儘管如此,這個怪人卻躲開所有的人,只是為了上課才出現在人們的面前。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
起初我並不特別注意他;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漸漸地引起了我的興趣。他身上有一種謎一樣的東西。要同他深談簡直是不可能的。當然,他總是回答我的問題,甚至神情凝重,彷彿認為回答我的問題是他至關重要的義務;可我聽了他的回答,卻忍不住要接著問下去;而在這樣的交談之後,他的臉上總是有一種苦惱而九-九-藏-書疲憊的神情。記得,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他走出伊萬·伊萬內奇的家門。我突發奇想,邀請他到舍下略坐片刻,抽支煙。我無法形容,他的臉色顯得多麼恐怖;他完全驚慌失措了,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囔著什麼,突然,他瞪了我一眼,急忙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我簡直大為駭異。從那時起,一遇見我他就帶著一種驚恐的神氣望著我。可我不肯罷休;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我,一個月後我無緣無故地順路去看戈梁奇科夫。不用說,我這樣做是愚蠢而失禮的。他在小城邊上一個年老的女市民家裡賃屋居住,她有一個害肺病的女兒,而這個女兒還有個私生女,孩子大約有十歲了,是一個漂亮、快樂的小女孩。我走進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的房間時,他正坐在女孩身邊教她識字。他見到我是那麼驚慌,彷彿在犯罪現場被我抓到似的。他完全慌了神,從椅子上跳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們終於坐了下來,他注意我的每一個目光,似乎懷疑我的每一個目光都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特殊的含意。我猜想是他的疑心病太重。他用敵視的目光看著我,幾乎要問:「你能不能快點離開啊?」我和他談起我們的小城,談到最近的新聞;他沉默著,面帶憎恨的冷笑;他竟然不僅不知道城裡最普通的、人人都知道的新聞,而且也不想知道。後來我談到我們這個地區,以及本地區的貧困,他默默地聽著,那樣怪異地看著我的眼睛,使我終於為這次談話而感到內疚。可是我又因為幾冊新出的書刊而幾乎惹惱了他;我剛從郵局收到的書刊就拿在手上,我把這些尚九-九-藏-書未拆開的書刊推薦給他看。他投以貪婪的一瞥,卻又立刻改變主意,謝絕了,借口是沒有時間看。最後我向他告辭,出來后我感到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我感到羞愧,覺得糾纏這樣的一個人是非常愚蠢的,因為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儘可能遠遠地躲開整個世界啊。但事已至此,悔之莫及。記得,我在他的房間里幾乎沒有看到書,可見,說他博覽群書是與事實不符的。不過,有兩次我深夜從他的窗前路過,發現他屋子裡有燈光。他獨坐通宵,在幹什麼呢?不是在寫作吧?倘若是在寫作,那麼究竟在寫些什麼呢?
我帶走他的手稿,整天翻閱。這些手稿有四分之三是空白的或寫些無關緊要的文字的紙片,還有學生臨帖習字的作業。但其中有一個相當厚的筆記本,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過筆記本沒有寫完。也許是作者自己把它扔掉,後來也就忘了。這是對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所經歷的十年苦役生活的記述,不過寫得語無倫次。有些地方記述中斷,插|進一個別的故事和一些奇特而可怕的回憶,彷彿是受到某種脅迫而在慌亂中倉促寫成的。我曾反覆閱讀這些片斷,幾乎深信不疑,這都是他在精神失常時所寫的。但是關於苦役生活的手記《死屋場景》——他在其手稿的某處是這樣稱呼他的手記的,在我看來不無趣味。一個前所未知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些奇怪的現象、對沉淪的人們的某些獨特的觀感使我為之入迷,因而我是懷著濃厚的興趣看了某些章節的。不言而喻,我的看法可能有誤。姑且挑選兩三章付印,以供讀者諸君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