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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死屋

第一卷

第一章 死屋

囚犯們聽到他一天夜裡在夢裡大叫:「你抓住他,抓住!砍他的腦袋,腦袋,腦袋!……」
一眼就可以看出,在這個奇特的大家庭里有某種顯著的共同點;即使是最突出、最有獨特個性而無意中凌駕于別人之上的人也力求適應整個牢房的一般氛圍。總之,少數人永遠快快樂樂,並因此而遭到普遍的蔑視,除了這少數的例外,這裏的都是一些陰沉、善妒的人,他們虛榮心極強,喜歡吹牛,受不得委屈,而且是極端的形式主義者。對一切都處之泰然才是最大的美德。人人都熱衷於一點:表面上如何自處。然而並不少見的是,極其桀驁不馴的態度會以閃電般的速度一變而畏葸不前。有幾個人是真正的強者;他們舉止樸實,絕不矯揉造作。但奇怪的是:在這些真正的強者之間有幾個人的虛榮心達到了最後的極限,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總之,虛榮、外表是首要的。大多數人道德敗壞,變得極其卑劣。造謠中傷、飛短流長更是層出不窮:這是地獄,烏煙瘴氣。但是誰也不敢起而反抗監獄內的陳規陋習;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屈服。有些性格特別倔強的人勉為其難地服從了,但畢竟是服從的。走進監獄的也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在外面膽大妄為,飛揚跋扈,最後連自己犯了罪也彷彿事不關己,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彷彿在雲里霧裡;這往往是由於一種極度膨脹的虛榮心在作祟。可是在我們這裏他們會立刻遭到制止,儘管其中的某些人在入獄之前曾是整個村鎮或城市聞之膽寒的人物。這個新來者環顧四周,很快就發現,他來到了陌生的地方,在這裡是嚇唬不了任何人的,於是不知不覺地變得溫順了,並融入共同的氛圍。從表面上看,這共同的氛圍是來自一種特別的自尊感,它幾乎滲透于每個囚徒的內心。好像定罪的苦役犯的稱呼真的是一種頭銜,而且還是榮譽頭銜。沒有一點兒羞恥和悔恨的跡象。不過還有一種表面上的溫順,可以說是正式的、某種平靜的表白:「我們都是垮掉的人了,」他們這樣說,「自由的日子不會過,現在就闖綠街,檢查士兵隊列吧」;「不聽父母的話,現在就得聽鼓聲的招呼了」;「不願用金絲線刺繡,現在就只能用大鎚砸石頭了」。這些話常說,既是教訓,也是普通的俗語和諺語,但從來沒有當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他們也許誰也不會真心承認自己觸犯了法律。倘若某個不是苦役犯的人試圖責備一名囚犯觸犯了法律,——責罵他幾句(不過,非難罪犯不是俄羅斯人的性格)——那麼,招來的罵人話可就滔滔不絕了。而他們都是罵人的高手啊!他們罵人罵得很俏皮,很有藝術性。他們把罵人話變成了一門學問;他們用以取勝的不在於侮辱性的詞句,而在於侮辱性的意思、含意、思想——而這是更俏皮、更尖刻的。不停的爭吵使這門學問在他們之間得到了更大的發展。所有這些人都是在棍棒的逼迫下勞動,因而覺得空虛無聊,因而漸漸腐化:即使從前還沒有腐化,那麼在服苦役的生活中也會漸漸腐化。他們是被迫地聚集在這裏;彼此之間格格不入。
「那個鬼在把我們趕到一堆之前,穿爛了三雙樹皮鞋!」他們是這樣講自己的;因此,造謠、傾軋以及婦人般地饒舌、忌妒、謾罵、怨恨總是在這烏煙瘴氣的生活舞台上不斷地上演。其中的某些壞蛋竟比任何一個弱女子都更像女人。我要再說一遍,他們當中也有真正的強者,是一輩子習慣於橫衝直撞、發號施令、歷盡艱險而無所畏懼的硬漢。這種人不知怎麼總是令人肅然起敬;他們往往十分愛惜自己的聲譽,卻竭力不使別人感到壓抑,也從不參与無聊的謾罵,行為舉止帶有非同尋常的自尊,他們通情達理,而且幾乎總是服從管理——不是遵循服從的規定,也不是認為有服從的義務,而彷彿是根據一種相安無事的默契。不過人們對這些人也是謹言慎行。我記得,有這樣一個無畏而果敢的囚犯,管理人員很了解他暴烈的傾向,一天因為犯了獄規被叫去受罰。這是在一個夏天的工余時間。一位校官是監獄的最主要的頂頭上司,他親自到緊靠監獄大門的警衛室來監督九-九-藏-書處罰。這個少校是囚犯們命中注定的剋星,他們見到他就膽戰心驚。他的嚴厲達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正如苦役犯們所說,「他見人就找茬。」他最令人害怕的是他那猞猁般銳利的目光。什麼都躲不過他的一雙眼睛。他似乎不用看就已經一覽無餘。剛走進牢房,他就知道牢房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麼事情。囚犯們都叫他八隻眼。他的做法通常都是一種偽裝。他專門用瘋狂惡毒的行為去激怒已經被激怒的犯人,要不是他有一位高尚而通情達理的首長城防司令對他的野蠻行徑有所約束,那麼他的管控就會造成莫大的災難。我不明白,他怎麼竟能得到善終;他退役時還活得好好的,儘管被送上了法庭。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一切都彷彿是一場噩夢。還記得當初我是怎樣走進監獄的。那是十二月的一個晚上。暮色蒼茫;人們正下工回來;準備核查人數。一個大鬍子士官終於為我打開了這間古怪的屋子,在這裏我度過了那麼多年的光陰,有了那麼多痛苦的感受,若非親身體驗,那就連一個近似的概念都不可能有。比如說,我無法想象:在我服苦役的漫長的十年裡,連一次,連一分鐘獨處的機會也沒有,那是多麼可怕和痛苦啊?勞動時總有押送隊監視,屋子裡有二百名難友,至於獨處,一次,一次也不曾有過!不過,我需要適應的又何止於此!
這名囚犯被叫到名字時臉都白了。他通常是默默地毅然躺下,默默地忍受樹條的抽打,受刑后利索地站起來,對遭受的挫折抱著冷靜和超然的態度。不過,人們對他一向是小心謹慎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他認為自己是無辜受罰。他臉色發白,瞞著押送隊在袖筒里藏起了一把鞋匠用的鋒利的英國刀。牢房裡嚴禁使用刀子和任何尖利的器具。時常突然地嚴加搜查,懲罰是殘酷的。不過,假如小偷決心隱藏什麼東西,那是很難搜查到的,而刀和器具又是牢房裡的日用必需品,所以屢禁不絕。即使被沒收了,立刻又有新的出現。犯人們都撲到圍牆邊,提心弔膽地從立柱的縫隙窺視。大家知道,彼得羅夫這一次是不會躺下受罰的,少校死定了。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我們的少校坐上輕便馬車走了,把實施刑罰的事託付給了另一個軍官。「是上帝親自救了他!」後來犯人們都這樣說。至於彼得羅夫,很平靜地忍受了處罰。他的憤怒隨著少校的離去而煙消雲散。這名囚犯在一定程度上是服從管教的。然而有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順便說說,最值得玩味的是這種桀驁不馴的脾氣的奇怪的發作。往往有人能忍耐幾年,很溫順,忍受著極其殘酷的刑罰,可是為了一點兒小事,稍不順心,幾乎不為什麼就突然爆發。在某些人看來,簡直可以說他是個瘋子;可情況就是這樣。
我們的監獄在城堡的邊上,緊挨著城堡外面的土圍子。有時你會透過圍牆的縫隙看外面的世界,能不能多少看到點兒什麼呢?——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小片狹長的天空和長滿荒草的高高的土圍子,沿著土圍子日夜都有哨兵在來回走動,這時你就會想,歲月流逝,而你只能這樣去透過圍牆的縫隙看外面,你能看到的永遠是那樣的土圍子、那樣的哨兵、那一小片天,這天不是監獄上空的天,而是另外的遙遠而自由的天空。請您想象一個大院子,長約二百步,寬約一百五十步,院子周圍是不規則六角形的高高的立柱圍牆,那些木柱(立柱)並排豎著深深插|進土裡,用板條橫向牢牢地聯結起來,上端削尖:這就是監獄外面的圍牆。圍牆的一側有結實的大門,大門總是關著,日夜都有哨兵守衛;需要放犯人出去勞動時才打開。大門外邊是光明的自由世界,人們都過著一樣的生活。不過在大牆裡邊卻把那個世界想象成一個無法實現的童話。這裏才是自己特殊的、無比醜惡的世界;這裡有自己特殊的規章制度,自己的服裝,自己的風尚和習慣,以及毫無生氣的死屋,這樣的生活是別處所沒有的,人也是很特別的人。我要描寫的就是這特殊的一角。
暮色四合的時候,我們都被帶進牢房,並通宵上鎖。我從院子里回到我們的牢房,總是心情沉重。這是一個狹長、低矮、沉悶的房間,幾支蠟燭閃著昏暗的光線,有一種難聞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我現在無法理解,我怎麼竟能在這樣的房間里生活了十年。在木板通鋪上有我的三塊木板:這是我的全部九九藏書地盤。我們一個房間大約就有三十個人睡在這樣的通鋪上。冬天牢房很早就上鎖了;要等四個小時左右,大家才會入睡。在此之前——吵鬧、喧嘩、鬨笑、叫罵、鐐銬叮噹、煙霧和煙子、剃光的腦袋、帶烙印的臉、襤褸的衣衫,一切——都是對人的侮辱與凌虐……是呀,人的生命力真強!人是能適應一切的生物,我想,這是對人的最佳定義。
幾乎所有的囚犯都會在夜裡說胡話、說夢話。謾罵、黑話、刀子、斧頭經常出現在他們的夢囈之中。「我們都是一些垮掉的人了,」他們說,「心靈受到了摧殘,所以我們才會在夜裡大喊大叫。」
最後,還有一項收入,雖然不能讓囚犯發財,卻是持久而有良好影響的收入。這就是施捨。我們社會的上層階級一點也不了解,商人、市民和我國全體民眾是多麼關心那些「不幸的人們」。施捨幾乎是持續不斷的,拿來施捨的幾乎都是麵包,有梭形麵包和白麵包圈,施捨金錢的就少得多了。在很多地方,沒有這種施捨,犯人的生活就太艱苦了,尤其是受押人,他們受到的待遇比已判刑的犯人嚴酷多了。所得的施捨要按宗教精神在犯人之間平均分配。如果不夠分,就把麵包圈平均切開,有時甚至切成六份,讓每個囚犯都一定能得到自己的一小塊。記得,我第一次是怎樣得到金錢施捨的。那是在我入獄后不久。我在清晨勞動后獨自回來,有一名押送兵跟著。一對母女迎著我走過,小女孩大約十歲,很好看,像個小天使。我見到過她們一次。母親是一個士兵的遺孀。她的丈夫,一名年輕的士兵,在受審期間死於醫院的囚犯病房,當時我也因病躺在那裡。母女倆來和他訣別;她倆號啕大哭。小女孩看到我,臉上泛起了紅暈,對母親低聲說了什麼;母親立刻止住腳步,在小包袱里找出一枚四分之一戈比的硬幣,把它交給了小女孩。她撒腿就跟在我後面跑了過來……「給,不幸的人哪,看在基督分上,收下這枚小硬幣吧。」她叫道,一面趕到我跟前,把小硬幣塞在我手裡。我收下了她的小硬幣,於是小女孩十分滿意地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這枚小硬幣我長期珍藏在身邊。
總的說來,這些人彼此之間的盜竊之風極盛。差不多每個人都有一個保存公物的帶鎖的木箱。這是得到許可的,不過木箱不起作用。我想,可以想象,那裡的一些小偷是怎樣的高手啊。有一名囚犯是我忠實的朋友(我這樣講是毫不勉強的),他偷了我的一本《聖經》,這是服苦役時唯一可以擁有的一本書;他當天就向我承認了這件事,不是悔過,而是覺得我可憐,因為我找了好久。有些酒販子很快就發了財。關於這種買賣我以後還要專門講一講;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有很多人是因為走私而入獄的,所以在嚴密檢查、武裝押送的條件下竟能把酒帶進監獄就不足為奇了。順便說一下,走私就其性質而言是一種很特殊的罪行。比如說,怎能想象,對有的走私犯來說,金錢、利潤只起著次要作用,只佔據著次要地位呢?然而事實上往往就是這樣。走私犯的工作需要激|情和天賦,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位詩人。他不惜犧牲一切,冒著極大的風險,耍花招、使詭計、謀求擺脫險境;有時甚至是靠著某種靈感行動。其激|情之強烈堪比賭博。我在監獄里認識一個犯人,他身材魁梧,卻那麼謙和、沉靜、溫順,令人難以想象,他怎麼竟會蹲監獄。他十分善良而隨和,在入獄期間從未跟誰紅過臉。而他卻是因為走私活動而從西部邊境來到這裏的,他當然耐不住寂寞,開始夾帶私酒。他多少次受到懲罰,又多麼害怕樹條的抽打啊!而且販賣私酒給他帶來的收益是微不足道的。只有真正的生意人才能靠賣酒發財。而這個怪人是為藝術而藝術。他像個娘兒們似的愛哭鼻子,多少次在受刑后發誓,決心不再干走私的勾當了。有時他能整整一個月頑強地克制自己的慾望,可是最後還是熬不住了……由於有了這樣的一些人,監獄里是不缺酒的。
我們在牢房裡的總共約有二百五十人——這個數字幾乎是固定不變的。有些人來了,有些人服刑期滿走了,有些人死了。而且在這裏什麼樣的人沒有啊!我想,俄國的每個省份、每個地區在這裏都有代表。也有異族人,有幾個流放犯甚至是高加索的山民。所有這些人都按照犯罪的程度,因而也就是按照判定的服刑年限來區分。可以設想九九藏書,沒有一種罪行在這裡是沒有代表的。這裏的囚犯主要是民事類的流放苦役犯(囚犯們自己天真地說成溜放苦役犯)。這些罪犯被完全褫奪公權,與社會隔離,臉上的烙印永遠見證著他們是被排斥的一群。他們被流放到這裏來服勞役,期限八至十二年,然後分散到西伯利亞的一些鄉級地區做移民。也有軍事類的犯人,不褫奪他們的公權,大體上就像在俄國的軍人囚犯連一樣。他們是短期流放到這裏的,期滿后還回到原來的地方去當兵,或回到西伯利亞的邊防營。其中不少人幾乎立刻就又因為犯了重罪而回到牢房裡來了,但是已經不是短期服刑,而是要服刑二十年。這一類叫作「終身類」。但「終身類」犯人也沒有完全被褫奪一切公權。最後,還有一類特殊的最凄慘的罪犯,主要是軍人,人數相當多。屬於「單獨囚禁」的一類。他們是從全俄各地流放到這裏來的。他們自認為是沒有刑期的,因為不知道自己服苦役的期限。他們依法必須完成兩倍或三倍的工作量。他們關在監獄里,直至在西伯利亞開始有極其繁重的苦役勞動。「你們是有刑期的,而我們要跟著勞役走。」他們對其他囚犯這樣說。後來我聽說,犯人的這個類別取消了。此外,我們的城堡也廢除了民事制度,而是設立普遍的單一的軍人囚犯連。當然,管理方式也隨之改變。因此我記述的都是早已過去的往事……
我說過,幾年來我在這些人之中沒有看到一點悔罪的跡象、一點對自己罪行的沉痛的反思,而且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人都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完全無罪。事實就是這樣。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其原因在於虛榮心、惡劣的榜樣、硬充好漢、錯誤的羞恥感。從另一方面來看,有誰敢說,他已探究了這些沉淪者的心靈深處,讀懂了他們諱莫如深的內心的隱秘呢?然而這麼多年來,畢竟可以從他們的心情中發現、捕捉、察覺哪怕一點兒線索,來證明他們內心的憂傷和痛苦啊。可是沒有,絕對沒有。的確,要根據已知的、通行的觀點去理解罪行,看來是不可能的,犯罪哲學比人們所想象的更艱深一些。當然,監獄和強迫勞動的制度是不能改造罪犯的;只能施加懲罰,使這個惡徒不能繼續危害社會的安寧。監獄和極其繁重的苦役只會加劇犯人的仇恨,使他們更渴望得到被禁止的享受,更危險地輕舉妄動。但我堅信,著名的單獨囚禁的制度也只能達到虛假的、令人產生錯覺的、表面上的目的。這種制度吸幹了人的生命汁液、使他的心靈枯竭、軟弱、驚恐不安,然後卻把精神枯萎的木乃伊、一個半瘋子奉為改造和悔罪的典型。當然,一個反社會的罪犯是敵視社會的,幾乎總是認為自己無罪而歸罪於社會。何況他已經受到社會的懲罰了,幾乎認為自己經過這樣的贖罪,已經凈化了。從這種觀點出發可以斷定,最後幾乎勢必會為罪行本身辯護。然而不論觀點如何,人人都同意,有些罪行自古至今,不論何時何地,以任何法律為依據,都是無可置疑的罪行,只要人還是人,概莫能外。我只有在監獄里才聽到過人們帶著最放肆、最孩子氣的快樂的笑聲,講述關於最可怕、最乖謬的行為的故事,最駭人聽聞的凶殺案。我特別不能忘懷的是一個弒父的兇手。他出身貴族,有公職,在六十歲的父親身邊彷彿是個浪子。他十分放蕩,債務纏身。父親約束他,規勸他;不過父親有房子,有莊園,想必很有錢,於是——兒子殺了他,因為很想得到遺產。一個月後才破案。是兇手本人向警察局報案的,說他父親失蹤了。這一個月里他過著荒淫無度的生活。最後警方在他外出時找到了屍體。院子里有一條排水溝,上面蓋著木板,水溝的長度與屍體相當。屍體躺在這條小水溝里。身上衣著整齊,白髮蒼蒼的頭顱被割掉,放在身軀旁邊,而在頭顱下面兇手放了一個枕頭。他不肯招供;被剝奪了貴族稱號,開除公職,流放服苦役二十年。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情一直非常好,非常快樂。這是一個極其乖戾、輕率、不明智的人,雖然並不笨。我從未發現他有什麼特別殘忍的地方。囚犯們蔑視他,不是因為他的罪行,連提也沒有提起過,而是因為他喜怒無常,不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在交談時他偶爾會提起自己的父親。有一次他和我談起他們家族祖傳的健康體格,接著說道:「就說我父親吧,他到死都沒有抱怨過有什麼病read.99csw.com痛。」不言而喻,這種獸|性的麻木不仁是令人無法容忍的。這是罕有的現象;這是生理上的一種缺陷,醫學所未知的一種生理和精神上的畸形,而不僅僅是罪行。當然,我不相信竟會有這種罪行。但是來自他的城市的一些人,應當知道他的經歷的所有細節,他們對我講了他的全部案情。事實是那麼清楚,叫人不能不信。
您走進圍牆就能看到裏面有一些建築物。在這寬闊的內院兩邊各有一長溜原木建造的平房。這就是牢房了。這裏住著按類別關押的囚犯。接著,在圍牆深處,又有這樣的一座原木建築。那是分為兩個小組在幹活的伙房;接著又是這樣的一棟建築物,在它的同一個屋頂下有地窖、庫房、雜物間。院子中央的空地是一片平坦的相當大的操場。早中晚囚犯們在這裏排隊、核查人數、點名,有時一天還要進行好幾次——這就取決於警衛人員是否多疑、能否迅速清點人數了。周圍在建築物和圍牆之間還有相當大的空間。在這裏,在建築物外面,有些性格比較陰沉孤僻的犯人喜歡在勞動之餘隨意走動,避開所有人的眼睛,想著自己的心事。在這樣散步的時候遇見他們,我喜歡審視他們那有烙印的憂鬱的臉,猜想他們在想些什麼。有一個流放犯,他喜愛的活動是在空閑的時候數立柱。立柱約有一千五百根,所有的立柱都在他的計算之內,都受到他的注意。每一根立柱代表他的一天;每天數出一根立柱,這樣一來,根據沒有數到的立柱的數目,便可一目了然地看出,他在苦役期滿之前還剩下多少日子。每當他即將數完六角形的一邊時,便感到由衷的高興。他還不得不等待好多年呢;不過在監獄里是能學會忍耐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囚犯怎樣向獄中的難友告別,他在苦役中度過了二十年,終於獲釋。有些人記得他初次步入牢房時,年紀很輕,無憂無慮,對自己的罪行和所受的懲罰一概不放在心上。他出獄時已是白髮老者,滿懷愁緒和悲傷。他默然無語地走遍我們的六間牢房。每走進一間牢房都向聖像祈禱,然後向難友們深深鞠躬,請求包涵。我還記得,一個囚犯原是西伯利亞的富裕農民,一天傍晚被叫到大門口。半年前他得到消息,他的妻子改嫁了,他十分傷心。現在她親自來到監獄,把他叫出去,周濟他。他們交談了兩分鐘,都哭了,於是從此永別。他回到牢房時,我看見了他的臉色……是呀,在這個地方是能夠學會忍耐的。
這裡有過失殺人犯和殺人成性的兇手,有盜賊和強盜首領。有的只不過是小偷,有些人則是靠扒竊和蹭吃蹭喝混日子的流浪漢。也有些人,叫人捉摸不透:你會覺得,這樣的人怎麼會到這裏來呢?然而每個人都有過自己的故事,彷彿宿醉未醒似的矇矓而沉重。一般地說,他們很少談自己的過去,不願講,看來也竭力不去回首往事。我認識他們之中的一些殺人犯,他們是那麼快樂,從來不鬱鬱寡歡,可以打賭,這些人從來沒有受到過良心的譴責。但是也有臉色陰沉的人,幾乎總是沉默寡言。一般很少有人談自己的生活經歷,而且好奇打聽是不合時宜的,不知怎麼就是不習慣,不作興。也許有人會因為無聊偶爾談起來,別人就冷靜而陰沉地聽著。在這裏沒有誰能使別人感到驚訝。「我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們往往會自鳴得意地這樣說。記得有一天一個匪徒喝醉了(在服苦役的地方有時能搞到酒喝),開始講他怎樣殺死了一個五歲的男孩,起初用玩具哄他,把他帶到哪裡的一個空板棚里,就在那裡把他殺了。牢房裡此前因他的玩笑話發笑的囚犯們,突然異口同聲地對他大聲呵斥,迫使這個匪徒不得不住口。囚犯們之所以大聲呵斥,不是由於憤慨,而是因為不該這種事;因為講這種事是不合時宜的。我要順便指出,這些人確實是有文化的,這句話甚至不是在轉義上,而是在其本義上說的。他們當中大概半數以上都能讀會寫。在俄國民眾大量聚集的其他某個地方,分出二百五十個人來,其中有文化的人能達到半數嗎?後來我聽說,有人從這類資料中得出結論說,文化能把人毀了。這樣說是錯誤的:這裏起作用的完全是其他的原因;不過也不能否認,文化會使人過於自信。然而這根本不是什麼缺點。各類犯人是按囚衣來九_九_藏_書區分的:一些人的上衣一半是棕褐色,一半是灰色,褲子也一樣——一條褲腿是灰色,一條褲腿是棕褐色。有一次在幹活時,一個賣麵包的女孩來到犯人們這裏,她久久地端詳我,突然哈哈大笑。「哎呀,真糟糕!」她嚷道,「灰呢子不夠,黑呢子也不夠!」也有些人,上衣全是一樣的灰色,卻只有袖子是棕褐色的。頭髮也剃得不一樣:一些人的頭髮豎著剃掉半邊,另一些人是橫著剃掉半邊。
苦役犯在城堡里為公家幹活不是自願而是被迫勞動:完成工作量或混過規定的勞動時間就回牢房。他們是帶著仇恨的情緒看待勞動的。一個人不能獻身於自己特有的工作,為之付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全部心機,在監獄里是沒法活的。何況所有這些見多識廣、有過快樂的生活也眷戀生活的人,被強制在這裏擠成一堆,被強制地脫離社會和正常的生活方式,又怎麼可能自願地和睦而正常地在這裏生活呢?在這裏僅僅由於無所事事就會使人滋生他過去所無法理解的犯罪的特性。沒有勞動,沒有合法的正當收入,人是無法生活的,他會腐化墮落,變成野獸。因此監獄里的每個犯人由於自然的需要和某種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有各自的技術和營生。漫長的夏日幾乎總是在為公家幹活;短暫的夏夜勉強能好好地睡一覺。可是冬天按照規定,每到日暮時分囚犯就被鎖在牢房裡。在冬季寂寞的漫長夜晚能做些什麼呢?因而幾乎每一間牢房都無視禁令,變成了巨大的作坊。其實並不禁止勞動、工作;但在監獄里嚴禁持有工具,而沒有工具是無法工作的。不過工作在偷偷地進行,在某些情況下管理人員似乎也並不盯得太緊。不少囚犯初來監獄時什麼都不會,便向別人請教,等到出獄后,竟成了出色的工匠。這裡有靴匠、鞋匠、裁縫、木匠、鉗工、切削工、鍍金工。有一個猶太人伊賽·布姆施泰因是首飾匠,兼放高利貸。他們全都在工作,賺點兒小錢。訂單是從城裡搞來的。金錢是響噹噹的自由,而對一個完全被剝奪自由的人來說,金錢更是十倍地珍貴。如果他的口袋裡有錢幣在叮噹作響,他就得到了一半的安慰,即使他沒有花錢的地方。但錢是隨時隨地都能花掉的,更何況禁果分外甘美。而在服苦役的地方甚至會有酒。抽煙是嚴格禁止的,但人人都在抽。金錢和煙草可治壞血病和其他疾病。工作可以防止犯罪:沒有工作囚犯們會彼此咬死對方,就像玻璃瓶里的那些蜘蛛一樣。儘管如此,工作和金錢是被禁止的。時常在夜裡突擊搜查,沒收一切違禁品,而且不管把錢藏得多好,有時還是會落到搜查者的手裡。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不太愛惜錢,很快就把錢喝個精光;這就是為什麼監獄里也會有酒。每次搜查之後,除了剝奪違禁者的全部財產之外,還對他痛加懲處。可是每次搜查之後,損失馬上就能得到補充,立刻又有了一些新的東西,於是一切照舊。這種情況管理人員也知道,囚犯們對懲罰並不抱怨,雖然這樣的生活就像待在維蘇威火山上一樣。
沒有手藝的人只好想別的活計。有些辦法是相當奇特的。比如說,有些人專門倒買倒賣,而有時出賣的一些東西,在監獄的大牆外面不僅誰也不會想到要拿來買賣,甚至不認為那是個東西。服苦役的地方很窮,而且被搜刮殆盡。連最次的破布也可以拿來作價交易。由於太窮,金錢在監獄里就有了與外面完全不同的價值。大量複雜的勞動只能換來一點小錢。有些人在順利地放著高利貸。一貧如洗而陷入困境的囚犯拿著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去找放高利貸的人抵押幾個戈比,利息卻高得嚇人。如果他到期不贖回這些東西,便立即被冷酷地作為賣斷處理;放高利貸的行當那麼興旺,連公家監管的財物也能拿去作抵押,比如公家發的內衣、制靴的皮革等等,這都是每個犯人隨時都用得著的東西。不過這種抵押偶爾也會惹出並非完全出人意料的麻煩:抵押者拿到錢以後二話不說,立刻就去向監獄里的頂頭上司——一位上士舉報,說抵押品是公家財物,於是立即強迫高利貸者物歸原主,甚至無需報告上級。奇怪的是,在這種情況下有時甚至連爭吵也不會發生:放高利貸的犯人陰沉著臉乖乖地歸還公物,好像這本來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也許他不可能不意識到,要是他處於抵押者的地位,也是會這麼乾的。因此,他後來即使有時會罵罵街,那也並無惡意,只是藉機發泄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