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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第一卷

第二章 最初的印象

「好久不見了,」那個色鬼接著對小銅幣說,「您怎麼好像瘦了?」
不過這些都是我已經知道的。我特別想問問我們少校的情況。阿基姆·阿基梅奇沒有隱瞞什麼,我記得,給我留下的是不太愉快的印象。
「一名囚犯,名叫卡津。他在這裏做販賣私酒的生意。賺了錢就拿去喝酒。他又殘忍又兇惡;不過清醒的時候挺安靜;喝醉了就原形畢露;會拿刀子傷人的。這時非要把他制服不可。」
「歡迎,老人家安東內奇,你好!」一個年輕的犯人說,一邊坐到掉光了牙齒,面色陰沉的犯人身邊。
他這樣以母愛作號召,逗得大伙兒都笑了,於是人們買了他的幾個麵包。
不過爭吵雙方一旦較真,大伙兒便立刻加以制止。
「茶倒是想喝,就是不好意思去要:咱們可是有自尊心的人呢。」長著厚嘴唇的囚犯說,和善地望著我們。
「昨天您怎麼沒來呀?」囚犯面帶得意的微笑問道。
「請您對我說說吧,」我繼續追問波蘭人,「他們這些人也在吃自備餐,而我在喝茶。可他們看著,彷彿在忌妒我喝茶。這是什麼意思呢?」
「二十個盧布還是有的,」另一個人說,「販私酒是賺錢的買賣啊,弟兄們。」
「讓你染上西伯利亞的炭疽才好!」
「喂,怎麼磨蹭了這麼久?大概是在茲維爾科夫家裡吧?」她們來找的那個囚犯迎上去說,他早就在等候她們了。
他們對我們的苦難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在他們面前我們竭力不流露自己的痛苦。我們在勞動初期特別難受,因為我們沒有他們那麼大的力氣,根本幫不上什麼忙。最難的事莫過於博得人們(尤其是這樣的一些人)的信任和友愛。
「這樣打不是會出人命嗎?」
不過,儘管囚犯們時常嘲笑阿基姆·阿基梅奇的傻氣,對他的一絲不苟和心靈手巧畢竟是懷有敬意的。
「你去要茶喝呀。瞧,老爺們正喝著呢。」
「老是在陪大兵吧,您哪?」
順便說一下,他們慫恿我說,我應該自備茶水,不妨添置一把茶壺,他們臨時為我借來別人的茶壺,還向我推薦了一名伙夫,如果我想吃小灶和購買食品的話,一個月給伙夫三十戈比,他就可以為我烹調任何菜肴……不言而喻,他們都向我借了錢,而且就在當天每個人都來向我借了兩三回錢。
不過,我是在冬季的十二月入獄的,對夏季的勞動還一無所知,而夏季勞動的艱苦五倍于冬季。一般地說,在我們的城堡里,冬季的公益性勞動不多。囚犯們的勞動是到額爾齊斯河上拆除公家的舊駁船,在各個車間幹活,在公家的建築物旁扒開暴風雪吹積的雪堆,燒制並搗碎建築石膏,等等。冬季白天很短,勞動很快就結束了,於是我們這些人全都早早地回到牢房,要不是偶爾幹些私活,幾乎就無事可做。但是干私活的犯人也許只佔三分之一;其餘的人便無所事事,在監獄的各個牢房裡到處閒蕩,吵架、互相搞陰謀詭計、挑起糾紛,要是偶爾有了點錢就酗酒;夜裡聚賭,把最後一件襯衫也輸掉,而這一切都是由於苦悶、無聊、無所事事。後來我才懂得,除了自由被剝奪,除了強制勞動,在苦役生活中還有一種痛苦,比其餘的一切都更為強烈的痛苦。這就是:強制的群居。當然,別處也有群居生活;可是到監獄里來的某些人,並不是人人都願意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我相信,每個苦役犯都會感覺到這種痛苦,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當然是下意識的。
我在牢房裡度過將近兩年之久,才贏得了某些苦役犯的好感。不過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後來都喜歡我了,承認我是一個「好人」。
可是我在服苦役的初期所經歷的一切,現在想起來卻恍若昨日。不過這也是很自然的。
頭三天我沒有出去上工,新來的犯人都是這樣:讓他們在長途跋涉之後休息一下。可是第二天我就不得不走出牢房,因為要換一副鐐銬。我的鐐銬不符合規定的樣式,是鐵環式的,犯人們叫它「小叮噹」。鐵環是套在外面的。監獄里適合於勞動的正規鐐銬不是由鐵環,而是由四根幾乎有一指粗的鐵條組成,鐵條之間用三個鐵環聯結。鐵環要套在長褲裏面。中間的鐵環上系著一條皮帶,皮帶的另一頭系在皮腰帶上,皮腰帶直接束在襯衫的外面。
「今天,弟兄們,卡津在飲酒作樂,他又狂飲無度了,會把錢喝得精光的。」
「這是什麼事啊?」我問阿基姆·阿基梅奇,「難道……?」
「究竟是怎樣的?」
「一個木雕似的胖婆娘!」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說,「瞧他,吃大牢里的白麵包發胖嘍!很高興,到開齋節能產下十二隻小豬崽啦。」
「嘿,我的東西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呢:我是燙手的。」
「怎樣的鳥?」
在走出監獄上工之前,囚犯們要在警衛室前面排成兩列;他們的前面和後面都排列著荷槍實彈的押送兵。在場的還有一個工程技術軍官、一個專業軍官助理以及負責監工的幾名下級軍銜的工程技術人員。軍官助理清點人數,把他們分批派往需要的地方去幹活。
「那麼是坦波夫人了?」
「你能!你是從哪裡來的,而我是哪兒的人?」
高個子囚犯平靜而莊重地站著。他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他,等著瞧,他的回答會不會讓自己丟臉;他覺得一定九九藏書要挺住,要證明他確實是一隻鳥,而且要表現出他究竟是怎樣的一隻鳥。他以難以形容的藐視瞟著自己的對手,為了氣他,還故意略微越過肩頭自上而下地睨視著他,彷彿在打量他這隻小甲蟲,並曼聲自稱:
在服苦役的地方,人們總是以陰沉而冷淡的目光看著曾經的貴族。
清楚地記得,從跨入這種生活的第一步起,我就大為震驚,我在這裏似乎沒有發現任何特別驚人、異乎尋常或不如說意料之外的情況。這一切彷彿以前也曾在我的想象中閃過,那時我在走向西伯利亞的途中竭力預測我未來的遭遇。可是不久,無數稀奇古怪的意外情況、駭人聽聞的現象幾乎使我每走一步都會愕然駐足。只是後來,我在獄中生活了好久,充分理解了這種生存狀態的全部特殊性、難以逆料的意外性之後,我才對它越來越感到訝異。我承認,在我服苦役的漫長歲月里,這種驚訝始終伴隨著我;我始終無法習慣於這種生活。
說完這些,他站起來離桌而去。幾分鐘后他的話就應驗了。
囚犯們分散在各個角落和幾張桌子旁,戴著皮帽,穿著短皮襖,繫上腰帶,隨時準備上工。有些人面前放著一木碗克瓦斯。他們把麵包掰碎放進克瓦斯,小口小口地喝著。一片聒耳的嘈雜聲令人難以忍受。不過有些人很知趣地在角落裡小聲地交談著。
「您這是怎麼說話呢!他是不是燒了我的堡壘?怎麼,為此我還要向他鞠躬致謝不成!」他這樣說,作為對我的不同意見的回答。
「未必有人能偷到我的東西,」一個說,「我呀,老弟,說不定自己倒會偷點兒什麼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是另一家黑店。」
人們對我詳細地說過,有人曾想殺死這個少校。監獄里有過一名囚犯。他在我們這裏待了好幾年,以舉止謙和著稱。人們還注意到,他幾乎從未和任何人談過話。所以人們以為他是瘋修士一類的人物。他有文化,最近一年經常讀《聖經》,日日夜夜地讀。等大家都睡著了,他半夜起來,點燃教堂用的蠟燭,爬上高大的俄式火爐,翻開書,一直讀到天亮。一天他去見士官,聲稱不想去幹活了。少校得到報告后大發雷霆,親自騎馬趕來。那個囚犯抓起預先準備好的磚頭向他撲了過去,但是砸偏了。他被逮捕、審訊並受到懲罰。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三天後他死在醫院。臨終時他說,他對誰也沒有惡意,只是想受點兒磨難。不過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分裂教派。在監獄里人們是懷著敬意回憶他的。
「醉得一塌糊塗!凶得要命,到處找茬兒。」
「瞧,在家裡用草鞋盛菜湯喝,在這裡能嘗到茶的滋味了;他要喝老爺的飲料呢。」那個臉色陰沉的囚犯說。
「要是別人就被打死了,可他沒事。他力大無窮,在監獄里無人能比,而且體格極其強壯。第二天早晨他就安然無恙地起床了。」
「快拿水來,夥計們!涅瓦利德·彼得羅維奇醒了!涅瓦利德·彼得羅維奇,我們親愛的老哥要用水!」
儘管他們已經被褫奪一切公權,與其餘的犯人處於完全平等的地位——犯人們卻從來不承認他們是自己的夥伴。這甚至不是出於有意識的偏見,而完全是下意識的真情流露。他們真誠地承認我們是貴族,儘管他們很喜歡拿我們的敗落來打趣。
「卡津就是有錢的莊稼漢;你找他去吧。」
於是破口大罵。
俄羅斯貴族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一個是卑賤下流的傢伙,極端墮落,專干暗探和告密的勾當。我在入獄前就聽說過他,從最初幾天就與他斷絕了一切關係。另一個就是我在手記里提到過的那個弒父兇手。第三個是阿基姆·阿基梅奇;我很少見到阿基姆·阿基梅奇這樣的怪人。他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他是瘦高個兒,生性愚鈍,文化水平極低,非常愛發議論,辦事像德國人那樣一絲不苟。苦役犯都嘲笑他。不過,由於他那愛吹毛求疵的怪脾氣,有些人甚至怕和他沾邊兒。他從一開始就對他們很隨便,時常和他們吵嘴甚至打架。他的正直是罕有的。一發現不公道的現象,便立刻干預,哪怕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是太天真了。例如他和犯人們爭吵,有時竟責備他們做過小偷,還嚴肅地規勸他們不要偷竊。他曾在高加索服役,是一名准尉。我和他從第一天起就很投緣,他當即對我講起了自己的案情。在高加索他從步兵團的一名士官干起,長期乾著苦差事,最後升為軍官,被派往一個防禦工事擔任指揮官。鄰近的一個歸順的部落頭領縱火焚燒他的堡壘,向它發動夜襲;夜襲被挫敗。阿基姆·阿基梅奇使了個詭計,他知道誰是罪犯,卻絲毫不露聲色。案子被歸罪於不肯歸順的那些人,一個月後,阿基姆·阿基梅奇友好地邀請那個頭領到家裡來做客。他毫無戒心地來了。阿基姆·阿基梅奇整頓隊伍;對那個頭領進行了公開的揭露和譴責;並向他說明,焚燒堡壘是可恥的。隨即對他詳加訓誡,告訴這個歸順的頭領今後該如何行事,最後槍斃了他,並立即向長官作了詳盡的報告。他因此受到審判,被判處死刑,但從輕改判,流放西伯利亞,屬第二類苦役犯,要在城堡里服刑十二年。他完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他對我說,在槍斃那個頭領之前他就知道這是錯九-九-藏-書誤的,他知道,對歸順者要依法審判;可是儘管他知道這一點,卻似乎怎麼也不能真正理解自己錯在哪裡,他說:
總之,我踏入監獄的最初印象,是極其惡劣的;但儘管如此,——說來也怪!——我覺得,監獄生活比我在路上所想象的要輕鬆得多。囚犯儘管戴著鐐銬,卻可以在整個監獄自由地走動、吵架、唱歌、干私活、抽煙斗甚至喝酒(儘管喝酒的人很少),每到晚上還有些人開始賭博。就說勞動吧,我覺得並不十分繁重,算不上什麼苦役,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明白了,說這種勞動是繁重的苦役,其主要原因不在於它艱苦而持續不斷,而是因為它是強制性的,是在棍棒的驅使之下非干不可。自由自在的莊稼漢的勞動也許多得不可比擬,有時還要夜以繼日地干,夏季尤其如此;然而他是在為自己勞動,懷有一個合理的目的,因而比起被強制地從事於己無益的勞動的苦役犯來,會覺得無比的輕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要徹底制服、壓垮一個人,要對他處以一種最可怕的刑罰,以致最可怕的殺人兇手也聞之膽寒,不敢以身試法,——那麼只要使勞動具有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特點即可。如果說現在的苦役對苦役犯來說是枯燥乏味的勞動,那麼就勞動本身而言,它還是一種合理的行為:囚犯在制磚、鬆土、抹牆、蓋房子;這種勞動是有意義、有目的的。從事勞動的犯人有時甚至會著迷,只想幹得更巧妙、更麻利、更出色。可要是強迫他,舉例來說,把一隻桶里的水倒進另一隻桶,再倒回原來的桶里,或搗沙土,或把一個地方的土堆拉到另一個地方,再拉回來,那麼我想,犯人過不了幾天就會上吊自殺,或者犯下千百種罪行,但求一死,以便擺脫這種屈辱、羞慚和痛苦。不言而喻,這樣的懲罰變成了一種酷刑,一種復讎,而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不能達到任何合理的目的。而由於任何強制性勞動都必然會具有這種酷刑、徒勞無益、屈辱和羞慚的成分,因而苦役犯的勞動比任何自由的勞動都痛苦得無可比擬,其原因恰恰在於它的強制性。
「您要是願意,我請您喝,」我邀請那個囚犯說,「好嗎?」
「這裏難道就沒有人喝茶?」我問他,他卻不屑於回答。
囚犯們不停地來來去去。不過地方顯得很寬敞,人還沒有到齊。有五個人結伴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伙夫給他們上了兩碗湯,又擺上滿滿一缽子煎魚。他們在慶祝什麼,吃的是自備餐。他們乜斜著眼睛看了看我們。一個波蘭人進來了,與我們並排坐在一起。
我知道我可以回監獄了,便向阿基姆·阿基梅奇告別,在一名士兵的押送下回去了。人們已經漸漸地聚攏在一起。最先回去的是按工作量勞動的那些人。使囚犯熱心勞動的唯一辦法就是給他規定工作量。有時規定的工作量很大,但是完成定量的速度仍然比被迫工作到敲午飯鼓時要快一倍。完成工作量之後,囚犯就可以毫無阻礙地回去,誰也不會來阻攔他了。
「你們最好還是打一架,免得喊破了喉嚨!」屋角有人叫道。
「您甩了他們,愛我們吧;我們有錢哪……」
「怎麼,你們不願款待客人?好吧,那就只好喝公家的菜湯了。」
「我不在這裏,卻什麼都知道!」一個高個子囚犯走進伙房,掃視著所有在場的人大聲說道。
「嘿,這樣鬧會打起來的……」
「哎,你好,你不是在打趣吧。」老人眼也不抬地說,用沒有牙齒的牙床使勁咀嚼著麵包。
「弟兄們,今天我的肚皮貼著脊梁骨啦;他在哪裡呢,那個有錢的莊稼漢?」
「喂,喂,喂!都別說了。」殘疾軍人叫道,他是在牢房裡維持秩序的,所以睡在屋角的一張單人鋪上。
「喂,喂,喂!幹嗎亂嚷嚷呀!」周圍的人們叫道,「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會過;要鬧到這裏來吃白麵包才快活……」
這意思是說,他是鳥中之王。聽眾對這位囚犯的機敏不禁報以哄堂大笑。
「你說什麼燙手啊!也不過是個歹徒罷了;我們這些人哪,連別的稱呼也沒有一個……她把你的錢騙光了,也不說聲謝謝。老弟,我也被騙得一貧如洗了。前幾天她來了。我和她到哪裡去安身呢?我去求劊子手費季卡收留我們:他在城郊還有一棟房子,是從可惡的猶太人索洛蒙卡手裡買下的,想不到這個人後來竟自縊而死……」
我注意到一個囚犯,他是一名鉗工,頭髮已經花白,但面色紅潤,在與賣麵包的女人們調笑。在她們到來之前,他剛好把一條鮮紅的手帕圍在脖子上。一個滿臉麻子的胖婦人把自己用來盛麵包的大木盤擱在他的鉗工台上。他倆交談起來。
午飯不是同時在一起吃,而是先到先吃;何況伙房一下子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嘗了嘗菜湯,可是因為不合口味難以下咽,便給自己沏了茶。我們在桌子的一端坐了下來。和我在一起的那位難友和我一樣,也是貴族出身。
「不,這可是那些壞蛋對您造的謠;不過,也不錯呀,您說呢?儘管骨瘦如柴,可見到兵哥哥就是愛!」
「不,你先死吧,我后死……」
「也許吧。從前我可胖多啦,現在瘦九九藏書得像根針了。」
「這兩個也真行,一個為了一磅麵包進大牢,另一個簡直是貪嘴的大肚子奶桶,偷吃了村婦的酸牛奶,就為這挨了一頓鞭子。」
兩個人緊盯著對方的眼睛。胖子在等著回答,他緊握雙拳,彷彿馬上就要衝上去打一架。我真的以為他們要大打出手了。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很新鮮,所以好奇地看著。後來我才知道,所有這類場景都是沒有惡意的,就像在演一場喜劇,為的是逗大家開心。幾乎從來不會鬧到拳腳相加的地步。這一切是相當典型的,表現了監獄里的風氣。
「一點不錯,就是一隻鳥!」
「怎麼辦啊,弟兄們,」他說,「卡津這樣鬧下去是要倒大霉的!真的!這時候還在酗酒胡鬧。萬一八隻眼來了怎麼辦。」
他大約五十歲,肌肉發達,身材幹瘦。臉上有一種狡黠而又愉快的表情。他臉上特別顯眼的是耷拉著的厚厚的下嘴唇,這嘴唇使他的臉顯得非常滑稽。
「賣麵包,賣麵包!」他走進伙房叫道,「莫斯科的熱乎乎的麵包!我自己倒想吃呢,可是要錢哪。喂,弟兄們,只剩最後一個麵包了:誰的母親來了?」
「救救它吧!我會重金酬謝您的,一定要治好特列佐卡的病呀!」他對那名囚犯大聲說道。
「可我,安東內奇,說實話,還以為你死了呢。」
「也不是坦波夫人。在我們這裏,兄弟,你什麼也得不到。去找有錢的莊稼漢吧,到那裡去要。」
我在他們身旁坐了下來。我右首有兩個神情嚴肅的犯人在交談,看來他們都想在對方面前擺譜。
為了補充這幅畫面,請想象一下那個剃光半邊腦袋、戴著鐐銬、身穿條紋囚服並且在押送兵的監視之下的色鬼吧。
準備點名了;天剛破曉;一大群人在伙房裡擠得水泄不通,囚犯們都穿著自己的短皮襖,戴著兩色皮帽聚集在麵包旁邊,一名伙夫在為他們切麵包。每個伙房有兩名伙夫,都是大伙兒選出來的。切麵包和肉的菜刀就由他們保管,伙房裡只有這一把菜刀。
我已經有好幾次捕捉到了向我投來的陰森的目光。相反,有些囚犯在我身旁走來走去,猜想我身上是帶著錢的。他們馬上就向我獻殷勤:開始教我怎樣戴新的鐐銬;為我搞來一個帶鎖的小木箱,以便收藏已經發給我的公家物品和我帶進牢房的幾件換洗衣裳,當然,小木箱是要付錢的。第二天他們就偷了我的那幾件衣裳,拿去換酒喝。其中一個後來成了對我最忠實的人,不過只要有下手的機會,還是不斷地盜竊我的財物。他這麼干一點也不害臊,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彷彿是在盡義務似的,簡直不可能生他的氣。
有些服苦役的人原是貴族。首先是五個波蘭人。以後我還要專門談到他們。苦役犯非常討厭波蘭人,更甚於對那些被流放的俄羅斯貴族。波蘭人(我講的只是政治犯)對他們保持著一種帶有侮辱性的彬彬有禮而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在囚犯們面前怎麼也掩飾不住對他們的厭惡,對方瞭然於心,也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你是個無賴,不是什麼大王!」胖子吼叫起來,他覺得自己一敗塗地,簡直氣得要發瘋了。
「這樣的是怎樣的?」
「都是誰呀?」
立刻都安靜下來了。罵人、打嘴仗是可以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大伙兒的樂趣。不過,打架幾乎從來就是不容許的,除非在很特殊的情況下才真的會打起來。打架的情況是要向上校報告的,於是開始調查,上校親臨——總之,對誰都沒有好處,所以打架是不允許的。而且謾罵的雙方多半也是為了找樂子,練嘴皮子。他們往往還自欺欺人,顯得盛怒如狂……你以為他們馬上就要撲向對方了;沒有的事,走到某一點便會各自散開。這些情形最初使我非常驚訝。我在這裡是故意舉例說明,苦役犯最習以為常的談話。我起初無法想象,怎麼能為了逗樂而吵架,而且在吵架中尋找樂趣、從事心愛的練習並得到快樂呢?不過,虛榮心也不能忽略。雄辯的謾罵者是受人尊敬的。只不過對他不像對演員那樣鼓掌而已。
我在等候重新釘上鐐銬的時候,與阿基姆·阿基梅奇暢談我在監獄里的最初印象。
「哼!我來過,還有人叫您米季卡來著。」潑辣的胖婦人回答道。
「兄弟,我們可不是庫爾斯克人。」
「這不,有人帶著麵包來了。您就再賞他一個麵包吧!」
「我看著特列佐卡,」他後來對囚犯們說,不過這是在他造訪少校很久以後了,人們都忘記了這回事兒,「我一看:那條公狗躺在長沙發上,枕著雪白的枕頭;我看出來了,是炎症,要放血,狗是能治好的,我說的可是實話啊!可我心裏暗想:『萬一治不好,它就會死,那怎麼辦?』於是我說:『不,閣下,我來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來,這個時候狗已經痊癒了;可是現在我無能為力,治不好了……』」
「老哥……我是你的什麼老哥?一個盧布的酒也沒有在一起喝過,還老哥呢!」殘疾軍人一邊套上軍大衣的袖子,一邊嘮叨……
「好嗎?那怎麼不好!」他來到了桌子跟前。
「他們說的是誰?」我問和我並排坐著的那個波蘭人。
「我磨蹭了?剛才一隻喜鵲在木橛子上蹲了一會兒,比我待在他家裡的時間還長些呢。」姑娘愉快地回答道。
「大王!……」
可是我註定九九藏書還要在他的管制下生活兩年。關於他,阿基姆·阿基梅奇對我所講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實的,只有一個區別,那就是在現實中的印象總是比聽聽故事的印象更強烈。這個人之所以可怕,正因為這樣的人成了管理二百個人的首長,而且他的權力幾乎是無限的。就其本身而言,他只是一個不遵守制度、生性兇惡的人,如此而已。他把囚犯看作自己的天敵,這是他的第一個錯誤,也是他的主要錯誤。他確實是有些能力的;然而一切,即使是好的方面,在他的身上也表現得那樣乖戾。恣意妄為而又生性兇惡的他有時甚至在深夜闖入牢房,要是他發現某個囚犯向左面側卧或仰卧,第二天早晨就會加以懲罰,他會說:「你要向右面側卧,這是我的命令。」監獄里的人全都恨他,像害怕黑死病一樣怕他。他面色赤紅,一臉兇相。人人都知道,他完全受自己的勤務兵費季卡的擺布,他最愛的是自己的一條捲毛狗特列佐卡,特列佐卡生病的時候,他悲痛得幾乎發瘋。據說,他為這條狗放聲大哭,像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他趕走了一名獸醫,像往常一樣,幾乎跟他打了起來,後來聽費季卡說,監獄里有一名囚犯,是自學成才的獸醫,醫術非常高明,於是立刻把他請了去。
「這不是因為茶,」波蘭人回答道,「他們恨您,因為您是貴族,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其中有好多人想找您的茬兒。他們很想侮辱您、貶損您。您在這裏還會見到很多令人惱火的事情。我們這些人在這裏的處境是可怕的。我們的處境在各方面都比別人更加惡劣。要適應這一切,就要學會無動於衷。您還會一再地遇到煩心的事情,因為茶和自備餐而挨罵,儘管這裡有很多人時常在吃自備的食品,有些人還經常喝茶。他們可以,然而您卻不可以。」
「這種事是有的,先生。」他穩重地垂下眼睛回答道,因為他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
他是西伯利亞的一個莊稼漢,狡猾、聰明,的確是個很高明的獸醫,可他是個道地的鄉巴佬,膽小怕事。
「怎麼制服?」
「你往哪裡鑽,魚腦袋!」一個臉色陰沉的高個子犯人嘟囔道,他又瘦又黑,剃得光光的半邊腦袋上長著一些古怪的疙瘩,他邊說邊推搡著一個神情愉快、面色紅潤的矮墩墩的胖子:「等著!」
「是呀,先生,他們不喜歡貴族,」他說,「尤其是貴族政治犯,恨不得把他們吃了;這不難理解啊,先生。首先,你們和民眾不一樣,不是像他們那樣的人;其次,他們從前都是地主的農奴或出身行伍。您想想,他們能喜歡你們嗎,先生?我告訴您吧,在這裏生活是很艱難的。而在俄羅斯的軍人囚犯連里就更艱難了,先生。我們這裏就有從那裡來的人,對我們的監獄簡直讚不絕口,彷彿從地獄來到了天堂。問題不在於勞役啊,先生。據說,在第一類犯人那裡,長官不是清一色的軍人,至少他們的辦事方式與我們這裡是不同的啊,先生。據說,那裡的流放犯可以住在自己的小屋裡。我沒有到過那裡,不過大伙兒都是這麼說的,先生。在那裡是不剃髮、不|穿囚衣的,先生;不過,我們這裏剃髮、穿囚衣倒也好;畢竟顯得整齊些,看著也更像樣一些,先生。可他們呀,卻不喜歡這樣。您就看看吧,這都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哪,先生!一個是世襲兵,第二個是切爾克斯人,第三個是分裂派教徒,第四個是信奉東正教的莊稼漢,他把家庭、可愛的兒女都扔在家鄉了,第五個是猶太人,第六個是吉卜賽人,第七個不知道是什麼人,而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得不在一起生活,互相適應,用一個碗吃飯,睡同一張通鋪。再說個人的自由吧:想多吃一塊麵包也只能偷偷地吃,一文錢也要藏在靴筒里,放眼望去除了牢房還是牢房……不知不覺就會胡思亂想。」
沒有一種手藝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不會的。他是細木工、靴匠、修鞋匠、油漆粉刷工、鍍金工、鉗工,而且這都是在服苦役的時候學會的。他幹什麼都是無師自通:看上一眼就會做。他還製作各種小箱子、小籃子、小燈籠、兒童的小玩具,拿到城裡去賣。這樣一來,他就有錢了。於是立刻用來買了一些多餘的內衣,一個比較柔軟的枕頭,還添置了一個摺疊式的床墊。他和我住在同一間牢房,在我服苦役的初期,他給了我很多幫助。
有人把麵包拿了進來。一個年輕的囚犯帶著一大串麵包圈在監獄里叫賣。麵包的女主人答應把第十個麵包讓給他;他就指望著那個麵包了!
「讓土耳其人的馬刀跟你說話!……」
「不,現在完了!在這兒待著吧!彼得在莫斯科曾經是風光無限啊,如今彼得在搓繩子啦。」這樣的風涼話層出不窮。
「嚷什麼呢!」整個牢房響起一片呵斥聲。
「什麼老爺,這裏沒有老爺;現在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了。」一個坐在角落裡的囚犯陰沉著臉說。在此之前他還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一句話,就是這樣的。」
「那你算個什麼鳥?」另一個突然面紅耳赤地大聲叫道。
昨天傍晚我就注意到了,人們在對我側目而視。
不錯,這種事是有的,不過很少發生,而且困難重重。總的說來,更多的人,比如說,寧可好酒貪杯,也不貪圖這種事,儘管在強制性的生活中會感到本能的壓抑。要接觸女人是很read•99csw.com難的。必須選擇時間、地點,講好條件,約會,尋找幽會的環境,這是特別困難的,要得到押送兵的默許就更難了,還總是要大把花錢——這是相對而言。但我後來還是偶然地見證了男女勾搭的場景。記得那是一個夏天,我們三個人在額爾齊斯河邊一個板棚里把焙燒爐生得很旺;押送兵都很好說話。被囚犯們叫作「提台詞」的兩個女人終於來了。
特列佐卡就這麼死了。
「哪兒的!我還揍過你呢,我可不是吹牛,還說什麼哪兒的人!」
我覺得,伙食也相當充足。囚犯們硬說,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軍人囚犯連里也沒有這樣好的伙食。對此我不予置評,因為我沒有到過那裡。再說不少人還能自己買到食物。在我們這裏一磅牛肉半戈比,夏天是三戈比。不過,能自己買到食物的只是那些身邊經常有錢的人。大多數苦役犯吃的是公家的伙食。不過,囚犯們在稱讚自己的伙食時,講的只是麵包,確切地說,他們所津津樂道的是,麵包在我們這裡是敞開供應,而不是定量分配。他們怕的就是定量分配:如果按定量分配,三分之一的人就會挨餓;合夥吃大家都能吃飽。我們的麵包不知怎麼特別好吃,這是全城聞名的。都說這多虧監獄的爐灶砌得好。湯就很差勁了。湯是用一口大鍋煮的,稍微加上一些穀粒兒,清湯寡水,尤其是在平常的日子里。湯里的大量蟑螂使我大驚失色。囚犯們對此卻不予理會。
「會把他藏起來的。怎麼,醉得厲害嗎?」
終於給我重新釘上了鐐銬。這時賣麵包的女小販一個接著一個來到工廠。有些是很小的女孩。成年之前她們通常是帶著麵包來的;她們把媽媽烤好的麵包拿來賣。成年後她們還是來,不過不帶麵包了;幾乎歷來如此。這時來的並不都是女孩。麵包賣半戈比一個,犯人們幾乎把麵包全都買了下來。
這句俏皮話產生了一點效果:很多人都笑了。快樂的胖子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看來他是有意要在牢房裡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高個子囚犯以極度藐視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你揍過我!揍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揍過我的人已經埋進土裡了。」
舀子只有一個,囚犯們立刻為爭奪舀子吵了起來。
「我知道。前年他在我們那裡當酒店掌柜,綽號叫格里什卡,是一家黑店。我知道。」
「賓傑里的黑死病!」
「十來個囚犯一擁而上,狠狠地揍他,直到他完全失去知覺,就是說把他打個半死。然後把他撂在通鋪上,再蓋上一件短皮襖。」
這是世界上最下流的姑娘。她就是切孔達。和她一起來的是小銅幣,這一個更是無法形容。
「我們被叫去幹活了,要不,我們準會待在那裡……前天你們的人都來找過我。」
「才不是另一家呢!你知道的真多!可我能給你舉出那麼多掮客……」
入獄后的第一個月,總之是入獄初期,至今還會生動地出現在我的想象之中。此後的獄中歲月在我的回憶中便只是隱約地閃現。有些往事彷彿模糊了,混淆在一起,只留下了一個總的印象:沉重、單調、窒息。
「這樣的鳥。」
「嘿,夜裡睡得真香!怎麼不打招呼呢?大家都是庫爾斯克人哪!」他添了一句,在吃自備午餐的人們身邊坐了下來,「祝你們好胃口!款待客人吧。」
我還記得牢房裡的第一個早晨的情景。監獄大門旁的警衛室敲響了起床鼓,大約十分鐘后警衛隊士官把牢房的門打開。大家都醒了。在六支一組的蠟燭的微弱光線下,囚犯們紛紛起床,冷得直打哆嗦。大多醒來后都陰沉著臉不吭聲。他們打哈欠、伸懶腰、皺著打有烙印的前額。有些人在畫十字,有些人已經開始吵架了。室內的空氣令人窒息。門一打開,新鮮的寒氣立即湧入,一團團水汽便在牢房裡飄蕩。囚犯們聚集在水桶邊;他們輪流拿起舀子,往嘴裏倒水,再用嘴裏的水洗手洗臉。水是保潔工在頭一天準備好的。每個牢房按規定由大伙兒選出一名犯人在牢房裡打雜,稱作保潔工,不再出去幹活。他的任務是保持牢房的整潔,要洗刷通鋪和地板,把馬桶拎進來拎出去,還要提供兩桶清水:一桶是早晨用來洗臉,一桶供白天飲用。
我和一些人被派往工程技術工廠。這是大院子里的一座低矮的石頭建築物,院子里堆滿了各種建築材料。這裡有鍛造車間、鉗工車間、細木工車間、油漆車間等等。阿基姆·阿基梅奇就是到這裏來上工,他在油漆車間勞動,熬制阿利芙油、調配各色油漆並打造精美的桌子和其他傢具。
「瑪麗亞什卡來過,哈夫羅什卡來過,切孔達來過,兩文錢來過……」
「是呀,你別說,他們還真的會打起來!」有人接茬道,「我們這裏都是一些愛惹是生非的硬漢;就是一個對七個我們也不怕……」
「嚷什麼呢!在我們這裏住下是要花錢的;你自己滾開吧!瞧,一座紀念雕像戳在這兒。一點兒不錯,弟兄們,他是豬鼻子插蔥——裝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