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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第一卷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監獄里總有很多人揮霍、賭博、酗酒,弄得一文不名,這些人不會手藝,是衣衫襤褸的可憐蟲,但在某種程度上賦有勇敢果決的精神。他們只有一種完好無損的資本了,那就是挨鞭子的脊樑,它在某些情況下還是用得著的,於是這個揮霍一空的酒徒就決定把這最後的一筆資本投入周轉。他去見一位老闆,受雇於他,替他把酒帶進監獄;富有的酒販子都有好幾個這樣的僱員。監獄外的某個地方有這樣的一個人——一名士兵,一個小市民,有時甚至是一個少女,——為了相對而言頗為豐厚的獎賞而在酒店裡用老闆的錢買酒,再把酒藏在囚犯們去幹活的某個偏僻的地方。供貨商幾乎總要先品嘗一下伏特加的口味,然後毫無人性地往裡面摻水,補足分量;要不要隨你,反正囚犯是不會太挑剔的:行,錢總算沒有白扔,伏特加也送到了指定的地點,不管怎樣,總算是伏特加啊。監獄里的酒販子預先向供貨商指定的取酒人會來找這個供貨商,他隨身帶著牛腸子。牛腸子先要洗乾淨,然後灌滿水,保持原有的濕度和韌性,以便以後用來盛酒。那些牛腸子灌滿了酒,囚犯就把它們掛在自身的四周,儘可能放在身上最隱蔽的地方。不言而喻,這時會充分表現出走私犯的機靈和小偷的狡黠。他是名譽掃地的人了;他不得不去矇騙押送兵和警衛。他是能矇騙他們的:遇到精明的偷兒,押送兵有時就像個新手一樣,總是會看走眼。當然,對這個押送兵要預先研究一番;此外還要考慮到勞動的時間和地點。例如,一個囚犯是砌爐匠,他爬到了爐子上:誰能看到他在那裡幹些什麼呢?押送兵總不能也跟著爬上去啊。在走近監獄的時候,他把一枚硬幣——一枚十五或二十戈比的銀幣拿在手裡,以備不時之需,在大門口等著上等兵。警衛隊的這名上等兵對下工回來的每一個囚犯都要圍著打量一下,還要在他身上摸摸,這才給他打開監獄的門。帶酒的犯人通常總是希望他不好意思過於仔細地觸摸他身上的某些部位。但狡猾的上等兵有時也會把手伸到這些部位,而且摸到了酒。這時就只剩下最後一招了:走私犯瞞著押送兵把手裡攥著的一枚硬幣悄悄地塞到上等兵的手裡。有時他由於使了這一招而得以順利通過,也就把酒帶進了監獄。可是這一招有時不靈,那就不得不拿自己的最後一筆資本——他的脊樑來結賬了。少校得到了報告,囚犯的「資本」挨了鞭子,而且抽得很痛,酒被充公,走私犯把一切都一肩扛著,沒有出賣老闆,但不要忘記,他這樣做並不是因為告密可恥,而只是因為告密對他沒有好處:他反正還是要挨鞭子的;能聊以自|慰的只不過是有人陪他一起挨鞭子而已。但他今後還是需要老闆的啊,不過,按照習慣和預先的約定,走私犯不會因為脊背挨了鞭子而得到老闆的分文補償。至於告密,一般地說,那是很盛行的。在監獄里告密者不會受到一點屈辱;對他表示憤慨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大家並不疏遠他,反而和他攀交情,因此假如您在監獄里數說告密者的種種卑劣行徑,那麼人們對您會完全無法理解。我與之斷絕一切關係的那個貴族出身的卑劣、墮落的囚犯,與少校的勤務兵費季卡交上了朋友,給他當密探,而費季卡就把他探聽到的囚犯們的情況轉告少校。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可從來就連想也不曾想過,要對這個壞蛋進行懲罰或哪怕是加以指責。
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人都必須出去上工的平常日子里,有一個嚴厲的長官隨時會到監獄里來,一個管理苦役犯的士官守在監獄里寸步不離;還有警衛隊,有殘疾軍人——總之,在如此嚴格的管理制度之下,一名醉酒的囚犯的出現,把我心裏初步形成的關於囚犯生活的所有見解都徹底打亂了。我在獄中度過相當漫長的歲月之後,才弄清了我在入獄初期感到困惑莫解的種種現象。
「後來呢?」我問,「你怎麼會來到這種地方呢?而且還被關在單人囚室……唉,你呀,西羅特金,西羅特金!」
他在那個帶著小提琴的可惡的小波蘭人的陪伴下闖進了伙房,這個小波蘭人時常受雇於飲酒作樂的人們奏樂湊趣。卡津站在伙房中央,默默地凝神環視所有在場的人。大家都不吭聲了。最後,看到我和我的同伴,他兇狠而嘲弄地看了看我們,自鳴得意地微微一笑,彷彿在暗自琢磨著什麼,於是大搖大擺地來到我們的桌子跟前。
「這麼說,你們都是有錢的人嘍?」他繼續盤問道,「這麼說,你們的錢很多哇,啊?難道你們進監獄就是要來品茶的?你們是來品茶的嗎?你們倒是說話呀,該死的東西!……」
不過我離題了。當然,酒有時也能順利地帶進來;於是老闆收下帶給他的盛酒的牛腸子,支付了貨款,便開始算賬。算下來,酒的成本已經很高了;因而為了增加利潤,他再次把酒分開裝,重新摻水,差不多要摻上https://read.99csw.com一半水,這樣準備妥當后,就等著買家了。在第一個節日,有時在某個平常的日子里,買家來了:這是一個囚犯,他像警戒線里的老犍牛一樣苦幹了幾個月,積攢了一點錢,為的就是要在早已預定的某一天把錢喝光。這個日子早在它到來之前很久,就出現在這可憐的勞動者的夢裡了,這個日子在他的夢裡,也在他勞動時的幸福幻想中以其迷人的魅力使他在乏味的牢獄生涯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支撐。最後,東方露出朝霞;錢攢夠了,沒有被沒收,也沒有被偷走,於是他帶著錢去找酒販子。酒販子起先儘可能拿純酒給他,也就是只摻過兩回水的酒;不過,瓶子里的酒越喝越少,便隨時兌水補充喝掉的部分。喝一碗酒比在酒店裡要多付五六倍的錢。可以想象,要喝多少碗這樣的酒,要花掉多少酒錢,才能求得一醉啊!可是由於不習慣飲酒了,也由於早就在控制喝酒,囚犯很快就有了醉意,通常他會繼續喝下去,直到把自己所有的錢都喝光為止。那時什麼新鮮事兒都有:酒販子同時也是放高利貸的。起初拿到他這裏來的抵押品是新購置的私人物品,然後是一些破爛貨,最後就是公家財物了。連最後的破爛都喝光以後,醉漢躺下睡覺了,第二天醒來,腦袋裡嗡嗡作響,他徒勞地請求酒販子讓他再喝一口解解酒。他憂傷地忍受著沉痛的心情,當天就重新投入工作,又埋頭苦幹幾個月,幻想著那逝去的幸福的盡情暢飲的日子,接著漸漸振作起來,等待著另一個同樣的日子,這一天還遠著呢,但它終究會自行到來的。
我和我的同伴互相使了個眼色,明白最好是保持沉默,不去答理他。一言不合他就會大發雷霆。
我後來也沒有搞清楚,這有人偷酒的消息是真事兒還是為了救我們而臨時瞎編的。
他沒有說謊。可是為什麼要把他關在單人囚室里呢?對普通罪行的懲罰要輕得多啊。不過,西羅特金在他那一夥犯人中是唯一的小美男子。至於其餘像他這樣的犯人,在我們這裏大約還有十五個,看著他們簡直感到奇怪;只有兩三個人的臉蛋還看得過去;其餘的全都蠢頭蠢腦,醜陋而邋遢;有些人甚至長了滿頭白髮。如果條件允許,有一天我會更詳細地講講這一夥中的所有的人。西羅特金卻與卡津保持著友好的關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我才開始寫這一章,順便提到他醉醺醺地闖進伙房,這打亂了我最初對監獄生活的見解。
可是看到我們決心保持沉默,不予理睬,他氣得發抖,臉色血紅。在他身旁的角落裡有一個大木盤(托盤),為囚犯們供應午飯或晚飯而切好的麵包全都堆放在裏面。它是那麼巨大,裝得下監獄里半數囚犯食用的麵包。此刻是空著的。他雙手抓住它,突然舉到我們的頭頂上。頃刻之間他就會砸爛我們的腦袋。儘管殺人或企圖殺人會給整個監獄招來大麻煩:開始偵查、盤問、加強管理,因此囚犯們都竭力不讓自己陷入這種共同的絕境——儘管如此,現在大家都鴉雀無聲地冷眼旁觀。沒有人為我們說一句話!沒有人向卡津呵斥一聲!——他們對我們的憎恨竟如此強烈!看來他們因為我們身處險境而高興……幸而結局是圓滿的:就在他要把木盤砸下來的瞬間,有人在穿堂里大叫:「卡津!有人偷酒啦!……」
這位老者年約六十,身材矮小,白髮蒼蒼。第一次見到他,我就大為驚訝。他和其他囚犯是那麼不同:他的眼神十分平靜而安詳,記得我曾懷著特別愉快的心情看著他的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眼角邊布滿了細細的魚尾紋。我時常和他交談,生平很少見到他這樣善良、溫厚的人。他是因為一樁重罪而入獄的。斯塔羅杜布的舊教徒之間出現了皈依東正教的傾向。政府大為嘉獎,開始竭盡全力對其他舊教徒加強轉化工作。老人和其他宗教狂一起,如他所說,決定「保衛信仰」。皈一派教堂動工建造了,他們卻將它付之一炬。老人作為主謀之一,被流放服苦役。他是做生意的富裕市民;家中留有妻子兒女;但他義無反顧地踏上流放之路,因為他錯誤地認為,這是在「為信仰而受難」。與他相處一段時間后,您不禁會自問:這個孩子般溫和、恭順的人怎麼會參与騷亂呢?我有幾次同他談起「信仰」。他在涉及自己的信念時是毫不妥協的;但是在他的反駁里,從未有過絲毫的怨恨和敵意。然而他卻焚毀教堂,而且供認不諱。顯然,他按照自己的信念,把自己的行為和為此而遭受的「磨難」看作光榮的業績了。但是無論我怎樣審視他,怎樣研究他,卻從來看不出他有任何愛慕虛榮和高傲的跡象。我們監獄里還有一些其他的舊教徒,大多是西伯利亞人。這些都是見多識廣的人,他們是狡猾的莊稼漢,熟讀經卷、死摳字眼的舊教徒和自以為是的雄辯家;他們傲慢、無畏、狡詐而又極端偏執。老人卻是個完全九-九-藏-書不同的人。在熟讀經卷方面也許比他們還更勝一籌,但總是迴避爭論。他性喜交際。愉快開朗,笑口常開——不是囚犯的那種粗鄙、猥褻的笑,而是開朗、安詳的笑,其中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氣,這笑容不知怎麼與他的白髮特別相稱。也許我錯了,但我覺得,可以根據笑聲去了解一個人,初次相逢,倘若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笑聲使您感到愉快,那麼您可以大胆地說,這是一個好人。老人博得了全監獄的普遍的尊敬,卻並不以此自誇。囚犯們叫他老爺爺,從來不惹他生氣。我多少明白了,他對自己同一教派的信徒會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不過,儘管他在服苦役時表面上顯得很堅強,他的內心卻隱藏著無法排解的深深的哀傷,只是竭力加以掩飾而已。我和他住在同一間牢房裡。有一次,我在深夜兩點多鍾醒來,聽到一陣壓抑的低低的啜泣聲。老人坐在俄式火爐上按照自己的手稿祈禱(在他之前,那個讀《聖經》入迷、想殺死少校的囚犯也是夜夜在那裡祈禱)。他在哭,我聽到他不時地說:「主啊,不要拋棄我呀!主啊,使我堅強起來吧!我年幼的孩子們哪,我親愛的孩子們哪,我們永無相見之日了!」我無法形容,我是多麼悲傷。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幾乎所有的囚犯都漸漸地開始把自己的錢交給老人保管。監獄里幾乎人人都是賊,可是不知為什麼,大家突然都深信不疑,這位老者是決不會偷盜的。不知道他把交到他手裡的錢藏到了哪裡,但一定是誰也無法找到的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後來他向我和一些波蘭人揭示了自己的秘密。一根立柱上有一個節子,似乎與樹木牢牢地長在一起。但他把樹木上的這個節子取下,於是露出一個很大的樹窟窿。老爺爺把錢藏到裏面,再把節子摁上,這樣就永遠也沒有人能找到它啦。
「我聽說了,西羅特金,可我不信。是呀,你怎麼會殺人呢?」
早在我入獄的初期,一個美貌的少年囚犯就激起了我特殊的好奇心。他名叫西羅特金。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首先,他那俊美的容貌使我大為驚訝;他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三歲。他被關在單人囚室,即終身監禁,因而被認為是軍事要犯之一。他文靜、溫和,話不多,很少有笑容。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容貌端正,一張小臉潔凈、細嫩,頭髮是淡黃色的。甚至剃了半邊的腦袋也不大能醜化他:他就是這麼一個惹人憐愛的男孩子。他什麼手藝也不會,不過賺的錢雖然不多,卻時常有進賬。很明顯,他又懶又邋遢。也許有人在關心他的衣著,有時還給他穿上紅襯衫,看來他很喜歡這件新衣服:他在各個牢房走來走去,顯擺自己。他不喝酒,不賭博,幾乎從不和人爭吵。有時他在牢房外面散步,兩手插在衣袋裡,神情溫和,若有所思。他在想些什麼呢,簡直難以想象。有時你喊他一聲,出於好奇問點兒什麼,他便立即回答,而且彬彬有禮,不像是個囚犯,不過他的回答總是很簡潔,不愛多說話;就像個十歲的孩子似的望著您。他有了錢,——卻不買必需品,不把短外衣送去修補,而是買麵包圈、餡餅吃——活脫兒一個七歲的娃娃。「唉,你呀,西羅特金!」囚犯們有時對他說,「好可憐的孤兒啊!」工余時間他常在別的牢房裡閑逛;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幹活,只有他無所事事。要是有人對他說些什麼,幾乎總是帶著嘲諷的意味(人們對他和他的夥伴時常暗暗發笑)——他一言不發,轉身又到別的牢房去了;有的時候,要是對他嘲笑得太過分,他的臉上便會泛起紅暈。我常想:這樣溫順、和善的人怎麼會蹲監獄呢?有一次我躺在醫院的犯人病房。西羅特金也病了,躺在我旁邊;一天傍晚我和他在起勁地聊天;他一時興起,順便對我講起他是怎樣被送去當兵的,母親怎樣哭著送他入伍,他在新兵中的日子多麼難熬。他補充說,新兵的生活實在使他無法忍受:因為那裡的人都那麼暴躁、嚴厲,長官們幾乎總是對他有所不滿……
至於酒販子,終於賺到了幾十盧布的巨款,他最後一次準備了酒,不再摻水了,因為這酒是給自己享用的;生意不做啦:也該是自己享受一下的時候了!縱酒狂歡的場面開始了,喝呀,吃呀,還有音樂助興。大把地花錢;連那些頂頭上司,監獄的下級管理人員也受到了款待。縱酒狂歡的場面有時會持續好幾天。當然,準備的酒很快就喝光了;於是這個浪子便去找其他的酒販子,他們已經在等著他啦,他接著喝,不把最後一枚硬幣喝掉是絕不罷休的。不論囚犯們怎樣保護這個醉漢,他有時還是會被長官,如少校或警衛隊軍官撞見。他被帶到警衛室,錢被抄沒,如果在他身上還能找到錢的話,最後抽了他一頓鞭子。他抖擻精神回到監獄,幾天後又干起了酒販子的行當。有些貪圖享樂的犯人,當然,是那些有錢的,還九九藏書想著女人。他們有時花大錢扔下活兒,偷偷地從城堡溜到郊外的什麼地方,由一個被收買的押送兵押送著。在那裡,在城市邊沿地帶的一個偏僻的小屋裡,正設酒宴招待全世界,果真是揮金如土。人們為了錢就不嫌棄囚犯了;押送兵要早些挑選,需要了解情況的人。不用說,這些押送兵自己就是未來入獄的候選人。不過,有錢什麼事都能辦到,這樣的出遊幾乎會成為永久的秘密。應當補充一點,這種情況是罕有的;要花很多的錢才行,因而喜歡女人的人會採取其他安全可靠的辦法。
「其他的新兵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當然初期很艱苦,後來就漸漸習慣了,眼看就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士兵。你呀,也許是媽媽把你寵壞了;她是用餡餅和牛奶把你喂到了十八歲。」
「媽媽的確是很愛我的呢,先生。我去參軍以後,她就病倒了,是的,聽說就此一病不起……在當新兵的後期我感到很痛苦啊……連長不喜歡我,動不動就處罰我,這是為什麼呢,先生?我服從所有的人,生活上循規蹈矩;我滴酒不沾,不偷不拿;說實在的,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一個人手腳不幹凈,那是很不好的。四周都是一些鐵石心腸的人,——想哭都找不到地方啊。偶爾躲到某個角落裡,站在那裡就忍不住哭了起來。有一次我執行警衛任務。這是在夜裡;我被派到禁閉室的槍架旁站崗。有風:那是在秋季,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麼鬱悶啊,我感到鬱悶極了!我把槍靠在腳邊,卸下刺刀放在一旁;脫下右腳的靴子,拿槍口對準自己的胸口,胸部抵在槍口上,再用大腳趾觸動扳機。我一看——瞎火!我檢查槍支,擦凈起爆管,用上打火石,重新裝上火藥,又拿槍抵住胸口。您猜怎麼著,先生?只見火藥一閃,子彈卻沒有出膛!怎麼會這樣呢?我想。我立刻套上靴子,裝上刺刀,默默地踱步。這時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干到底,我豁出去了,非離開新兵的這種生活不可!半小時后,連長騎馬來了;這是對崗哨的一次主要的巡查。他直衝著我說:『難道是這樣站崗的嗎?』我端起槍就用刺刀捅他,一直捅到槍口。我挨了四千棒,就來到了這裏的單人囚室……」
米-茨基(剛才與我談話的那個波蘭人)剛走,酩酊大醉的卡津就闖進了伙房。
在監獄里就能在所謂的酒販子那裡買到酒。酒販子有好幾個,他們的生意都做得很順利,而且在持續不斷地做,不過喝酒和「飲酒作樂」的人總是不多,因為飲酒作樂要花錢,而囚犯們的錢是來之不易的。生意的開張、進行和收場,其方式是相當奇特的。比方說,有的囚犯不會手藝也不愛勞動(這樣的人是有的),可是他很想搞到錢,又是個急性子,但願能趕快發財。他有點兒啟動的錢,於是決定販酒賣:這可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勇敢的決定。干這種勾當可能要付出皮肉之苦作代價,而且貨物和金錢會立即被完全沒收。但酒販子知難而上。起初他的錢不多,因此第一次他只能自己把酒帶進監獄,當然,這樣做買賣很有賺頭。他嘗試了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不落到管理人員手裡,很快就能賺大錢了,只有到這時才能初具規模,名副其實地做生意:他成了老闆、資本家,僱用了代理人和助手,他冒的風險小多了,賺的錢卻越來越多。替他擔風險的是他的那些助手。
不過我扯遠了。我剛才說到,為什麼囚犯的口袋裡存不住錢,不過,除了存錢難之外,監獄里還有太多的苦惱;囚犯就其天性而言,是那樣渴望自由,最後,就其社會地位而言,又是那樣輕佻而散漫,因而很自然地會突然產生一種「豁出去」的衝動,於是揮金如土,酗酒狂歡,人聲鼎沸,還有樂隊演奏,但求能片刻忘卻自己內心的苦悶。看著不免奇怪,他們有的人會一連幾個月埋頭苦幹,僅僅為了在某一天能把全部積蓄花得一乾二淨,然後又在新一輪縱酒狂歡之前苦幹幾個月。其中的很多人都喜歡添置新衣,而且一定要便服式的:那種黑色非制式的長褲、緊腰大衣和俄式的束腰呢上衣。花布襯衫和帶銅搭扣的皮腰帶也很時興。每逢節日都要打扮一番,打扮好了,往往會走遍各個牢房,滿世界去招搖。衣著光鮮的人的得意啊,簡直像孩子一樣:囚犯們在很多方面就是徹頭徹尾的孩子。確實,那些好衣裳不知怎麼,突然就會從主人那裡消失了,有時當晚就被拿去抵押掉或賤賣了。不過,飲酒作樂是逐步展開的。這種活動通常選在節日或本人的命名日。過命名日的囚犯一大早就起床,在聖像前點上一支蠟燭,做了禱告;然後穿戴整齊,為九-九-藏-書自己訂一份午餐。買了牛肉、魚,包了西伯利亞餃子;他狼吞虎咽,幾乎總是獨自享用,很少邀請難友來分享自己的美味佳肴。然後還會上酒:喝得爛醉如泥的壽翁一定會在各個牢房走來走去,搖搖晃晃,跌跌絆絆,要向大家表示,他「喝醉了」,在「溜達」呢,想以此贏得大家的敬重。在俄國民間到處都對醉漢懷有某種同情;監獄中對嗜酒貪杯者甚至會肅然起敬。在獄中盡情狂飲自有一種老爺派頭。他高興起來,一定會僱人演奏樂曲。監獄里有一個逃兵小波蘭人,是個討厭的小傢伙,但是他會拉小提琴,而且隨身帶著樂器——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不會什麼手藝,只能受雇於人,去給飲酒作樂的人們演奏快樂的舞曲。他的職責是寸步不離地跟隨醉醺醺的僱主去一個又一個牢房,吱吱嘎嘎地使勁拉著小提琴。他的臉上常常流露出鬱悶、憂傷。可是一聲吆喝:「拉呀,你收了錢的!」又迫使他不停地拉呀、拉呀。一個囚犯在開懷暢飲時就確信,要是他喝得酩酊大醉,別人一定會來照料他,及時安排他睡下,在長官出現前總是會把他藏在什麼地方,而且這樣做完全是無私的。至於維持監獄秩序的士官和殘疾軍人,也可以完全放心:醉漢是不會惹出什麼亂子的。整個牢房都在監視著他。即使醉漢大吵大鬧,其他人也會立即把他制服,甚至乾脆把他捆起來。所以下級管理人員對酗酒是視若無睹的,再說,他們也不想干預。他們很清楚,不許喝酒情況會更糟糕。不過這酒是從哪裡搞來的呢?
「請問,」他說(他說的是俄語),「你們憑什麼收入能在這裏品茶?」
傍晚,我在牢房上鎖前的昏暗的暮色中沿著圍牆的立柱徘徊,沉重的憂傷壓在我的心頭。在我以後的全部監獄生活中從未有過如此憂傷的感受。囚禁的第一天是難以忍受的,無論在哪裡:在監獄也好,在單人囚室也好,在勞役中也好……不過,我記得,有一個問題最吸引我的注意,這個問題在我以後的牢獄生活中始終縈迴腦際,揮之不去——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無法解決的,對我來說,它至今仍然無法解決:這就是罪行相同而懲罰卻不平等的問題。誠然,罪行也無法相互比較,即使要做一個大致的比較也不行。例如,兩個人都殺了人,掂量了兩個案子的全部案情,而對兩個案子的判決卻幾乎相同,然而請看一看吧,這兩個人的案子有多麼重大的區別啊。例如,一個人不為什麼,只是為了一個蔥頭,就隨便把人殺了:他走到大路上,殺了一個路過的莊稼漢,而他的全部所有隻是一個蔥頭。「這是什麼事呀,爹!你叫我去找油水:瞧,我殺了一個莊稼漢,只找到了這麼個蔥頭。」「蠢材!一個蔥頭是一個戈比,一百個人就是一百個蔥頭,你一個盧布就到手了!」(監獄里的傳說。)而另一個人是為了保護未婚妻、姐妹或女兒不受淫棍的蹂躪而殺人。一個人在流浪中陷入大批暗探的包圍,往往在即將死於飢餓的時候,為了保衛自己的自由和生命而殺人;而另一個人切割年幼孩子的肌體,只是因為他喜歡殺戮,喜歡用自己的雙手感受孩子們溫暖的鮮血,欣賞他們的恐懼、他們在刀刃下的最後的鴿子般的戰慄。那又怎樣呢?這兩個人同樣被判處服苦役。不錯,判處的刑期是有區別的。但這種區別相對而言並不大;而在同一種罪行中的區別卻多得不可勝數。有什麼特點,那就是區別。不過我們假定,調和、消除這種區別是不可能的,假定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是化圓為方,假定如此!但即使這種不平等的現象是不存在的,那麼請看看另一種區別吧,即在懲罰的後果中的區別……且看,這裡有一個人,他在監獄里日漸虛弱,像蠟燭一樣漸漸消融。這裏還有另一個人,他在入獄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快樂的生活,這樣令人愉快的豪邁夥伴的俱樂部。是的,入獄的也有這種人。再比如說,有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品德高尚、有責任感和良心的人。他自己內心的痛苦使他在受到任何懲罰之前就已經痛不欲生了。他對自己罪行的審判比任何威嚴的法律都更為冷酷無情。同時這裏還有另一個人,他在服苦役期間連一次也不曾想到過他所犯下的殺人罪行。他甚至認為自己是無罪的。還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故意犯罪,就是要被關進監獄,從而擺脫在外面的那種遠不如服苦役的生活。在外面他過著受盡屈辱的日子,從未吃過一頓飽飯,還要沒日沒夜地為自己的老闆幹活;而服苦役乾的活比在家裡乾的活還輕鬆些,面包管飽,而且這樣好吃的麵包他還不曾見過呢;每逢節日還能吃到牛肉,得到周濟,還能掙點兒零花錢。而朝夕相處的同伴呢?都是一些狡猾、機靈、見多識廣九-九-藏-書的人;於是他又恭敬又驚奇地望著自己的那些同伴;他還從未見到過這樣的人呢。他認為他們是世界上所可能有的最崇高的群體。難道這兩個人能對懲罰有相同的感受嗎?不過,何必為無法解決的問題費心勞神呢!響起了擊鼓的聲音,該是各自回牢房的時候了。
「事實如此,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我真是太難受了。」
這個卡津是令人恐懼的傢伙。他給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可怕的驚恐不安的印象。我老是覺得,沒有比他更兇狠、更駭人聽聞的人了。我在托博爾斯克見到過以其暴行而臭名遠揚的強盜卡緬涅夫;後來見到過受審的囚犯索科洛夫,他是一個逃兵和可怕的殺人犯。但是他們誰也不曾給我留下比卡津更可惡的印象。我有時覺得,我在自己面前看到的是有一人高的碩大無朋的蜘蛛。他是韃靼人;力氣驚人,在監獄里無人能及;他略高於中等身材,赫拉克勒斯般的體格,有一個醜陋而又大得不成比例的大腦袋。走路有點兒佝僂,皺著眉頭看人。監獄里流傳著關於他的離奇的傳聞:都知道他原是軍人;但囚犯們在私下議論時說,他是涅爾琴斯克的逃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不止一次被流放西伯利亞,不止一次逃跑,改名換姓,終於被關進我們監獄的單人囚室。也有人說,他從前喜歡切割小孩子的肌體,純粹為了取樂:他把孩子帶到一個便於下手的地方,先恫嚇他,折磨他,等到把這個小犧牲品的恐懼和戰慄欣賞夠了,便平靜、緩慢、自得其樂地切割他。這些也許都不過是人們根據卡津給人留下的那種總的陰森印象所捏造出來的,然而這全部虛構似乎對他很合適,與他很相稱。不過,在平常沒有喝醉酒的時候,他的行為是很理智的。他總是很平靜,從不與人爭吵,這彷彿是出於對別人的藐視,彷彿自視甚高,目中無人;他的話不多,似乎故意落落寡合。他的一切行動都是慢條斯理、安詳而又充滿自信。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相當聰明,而且非常狡詐;但在他的面容和眼神中永遠有一種傲然嘲弄和冷酷的神氣。他做賣酒的生意,是最富有的酒販子之一。但他每年有一兩次會喝得酩酊大醉,這時他天性中的獸|性便會暴露無遺。他是逐漸醉倒的,起初他開始挑釁,嘲笑別人,他的嘲笑極其惡毒,是蓄意的,似乎早有預謀。最後他爛醉如泥,駭人地勃然大怒,抓起一把刀就向人們衝上去。囚犯們知道他力氣驚人,都四散逃開,躲了起來;他見人就撲過去。但大家很快就找到了治他的法子。他牢房裡的十來個人突然一擁而上,拳打腳踢。無法想象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毆打更殘忍的了:打他的胸膛、胸口、心窩兒、肚子;狠狠地揍了好久,直到他完全失去知覺、像個死人方才住手。對別人是不敢這樣打的:這樣打會打死人啊,但卡津例外。打了以後,把毫無知覺的他裹上短皮襖,抬到通鋪上。「躺一躺就行了,我說的!」果然,第二天早晨他起來了,幾乎安然無恙,他一聲不吭,臉色陰沉地出去上工了。每當卡津酗酒的時候,監獄里就都知道了,對他來說,一定要挨一頓打這一天才算完。他自己也知道,不過還是酗酒。好幾年都是這樣。人們終於發覺,卡津開始服輸了。他抱怨身上多處有傷病,明顯地蔫了,上醫院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總算是服輸了!」囚犯們暗自說道。
「嘿,上帝救了他們!」囚犯們在彼此之間這樣議論,此後很久他們還在這樣說。
他砰的一聲把木盤摔在地下,像瘋子一樣從伙房裡沖了出去。
我已經說過了,囚犯都有各自的活計,而這份活計乃是苦役生活中的自然需求。除了這種需求之外,囚犯還十分貪戀錢財,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幾乎可以與自由相提並論,只要口袋裡有錢幣在叮噹作響,他就已經得到了安慰。相反,要是沒有錢,他就會沮喪、憂傷、心緒不寧、情緒低落,於是他就去偷竊,凡是能佔為己有的,什麼都要。不過,儘管錢在監獄里那麼珍貴,有錢的幸運兒卻從來不把錢儲存起來。首先,錢很難保存,不是被偷就是被沒收。如果少校在突擊搜查時發現了錢,便立即予以沒收。也許他會把這些錢用來改善囚犯的伙食;至少錢是交給他的。不過這些錢往往會被人偷走:沒有人是靠得住的。後來我們發現了一個法子,可以絕對安全地把錢保存起來。就是把錢交給一位年老的舊教徒保管,他來自斯塔羅杜布的某些街區,原是韋特卡城的居民……關於這位老者,我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儘管有點兒離題。
「可我,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在軍營里一共只待了一年;而到這裏來是因為我殺了我的連長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