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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個月

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個月

在這三天里,我懷著苦悶的心情在監獄里走來走去,躺在自己的鋪位上,把公家發給我的麻布交給阿基姆·阿基梅奇為我指定的一個可靠的囚犯,為我縫製襯衣,當然是要付工錢的(幾枚銅幣一件),按照阿基姆·阿基梅奇的一再勸告,我為自己添置了一個摺疊式的小床墊(用麻布包起來縫上的氈子),像一片薄薄的煎餅,還添置了一個塞滿羊毛的枕頭,由於不習慣覺得硬邦邦的。阿基姆·阿基梅奇盡心竭力地為我操辦這些事情,還親自參与,親手用公家舊呢子的碎片為我縫製了一床被子,舊呢子來自我從其他囚犯那裡買來的破舊的長褲和上衣。公家的東西超過使用期,便屬於囚犯私人所有;這些東西立即就在監獄里出售;不論怎樣破舊,都可以作價出讓。當初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驚訝。總之,這是我最初與人們接觸的時期。我自己突然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平民百姓,一樣的苦役犯。他們的習慣、觀念、見解、習俗彷彿也成了我的了,至少在形式上、法律上是這樣,雖然實質上我並不認同。我又驚訝又惶恐。彷彿此前根本沒有料到會有這種情況,也沒有聽說過,其實我是知道的,而且也聽說過。然而現實給我留下了完全不同於僅僅知道和耳聞的印象。例如,在從前的任何時候,我能料到這些東西,這樣的破爛也能叫作東西?可我不是用這些破爛給自己縫製了一床被子嗎!簡直難以想象,規定用來做囚服的呢子是哪一種呢子。看上去好像真像呢子,像厚厚的士兵呢;可是稍微穿一穿,它就變得像一種漁網了,令人氣惱地一撕就破。不過,發下來的呢衣服規定以一年為期,可是連這個期限也很難應付過去。囚犯要幹活,要負重,衣服很快就磨破了,撕破了。皮襖是以三年為期的,在此期間,既當衣服穿,也用來當被子和床墊。但皮襖很結實,哪怕到了第三年末,使用期限即將完結的時候,往往還能看到有人把皮襖穿在身上,不過已用麻布打滿了補丁。儘管如此,甚至已破爛不堪的皮襖,只要過了使用期限,還可以賣四十戈比銀幣。一些保存得較好的可以賣到六十甚至七十戈比銀幣,在監獄里這就是一大筆錢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例如,一批囚犯被送往西伯利亞。各種人都有:有的去服苦役,有的去養馬場,有的是移民;都在一起走。在途中某地,就比如在彼爾姆省吧,一個流放犯想和別人互換姓名。例如,一個名叫米哈伊洛夫的是殺人犯,或犯有其他嚴重罪行,認為去長年累月地服苦役對自己沒好處。假定他是個狡猾的老江湖,熟悉情況。於是他在這批犯人當中尋找一個比較遲鈍、怯懦、逆來順受而判刑較輕的人:或是要去養馬場待上幾年,或是移民,即使是去服苦役,刑期較短也行。最後他找到了蘇希洛夫。蘇希洛夫出身家僕,只是要流放到移民點去定居。他已經走了一千五百俄里,當然身無分文,因為蘇希洛夫永遠是一文不名的:他虛弱至極,疲憊不堪,只靠公家的伙食活著,想偶爾吃一塊甜點也辦不到,穿的是囚服,為了可憐的幾枚銅幣替別人跑腿。米哈伊洛夫開始和蘇希洛夫閑聊,接近他,甚至成了朋友,最後到了某個階段又請他喝酒。終於問他:想不想改名換姓?他說,我,米哈伊洛夫,如此這般倒也不一定是去服苦役,而是要去「特別部」。雖然也是服苦役,不過是特別的,所以輕鬆些。單人囚室在其存在期間,甚至領導機關,比如彼得堡的領導機關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獨立的、特殊的角落,位於西伯利亞的一個偏遠地區,人也不多(在我們那時候,裏面大約有近七十人),要發現它的蹤跡都很難。我後來遇到一些有公職和了解西伯利亞的人,他們聽我說起才頭一次聽說有「特別部」。在法律彙編中說到它的總共只有六行字:「在某監獄設立單人囚室,為最重要的罪犯而設,直至在西伯利亞開始最繁重的勞役為止」。甚至這個「部」的囚犯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部」是什麼?是無期還是有期?期限沒有規定,只是說:直至在西伯利亞開始最繁重的勞役為止,僅此而已;這就是說,「苦役活要一直幹下去」。難怪蘇希洛夫不知道這個情況,況且這批犯人誰也不知道,連被流放的米哈伊洛夫本人也不例外,他根據自己的罪行判斷,也許會對「特別部」有個概念,他的罪行太重了,由於這個重罪他已經走了三四千俄里。因此他是不可能被流放到什麼好地方去的read.99csw.com。蘇希洛夫是到移民點去的;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你願意改名換姓嗎?」蘇希洛夫已經有了醉意,頭腦遲鈍,對善待他的米哈伊洛夫充滿了感激之情,因而不好意思拒絕。何況他在夥伴們當中已經聽說,改名換姓是可以的,別人也在改名換姓嘛,因此這裏並沒有什麼聞所未聞的離奇之處。他們談妥了。昧良心的米哈伊洛夫利用蘇希洛夫的缺心眼,用一件紅襯衣和一個銀盧布買下了他的姓名,他立即當著證人們的面把這些東西交給他。第二天蘇希洛夫酒醒了,可是人家又給他灌酒,嘿,這就不好拒絕了:收到的一個銀盧布已經喝掉了,過了一會兒那件紅襯衣也喝掉了。你不願意,那就還錢。蘇希洛夫從哪裡能搞到整整一個銀盧布呢?要是不還錢,大伙兒就會強迫他還:大伙兒對這一點是很嚴格的。何況既然答應了,就該照辦,——這也是大伙兒所堅持的。否則決不會放過他。也許會暴打一頓,甚至乾脆打死,至少也會恐嚇他。
比如說,這裡有一個人,只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完全了解了他,而他幾乎在我服苦役的全部期間都和我在一起,而且經常在我身邊。他就是囚犯蘇希洛夫。我現在只要一談起不比別人壞的犯人,立刻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他是服侍我的。我還有另一個僕人。阿基姆·阿基梅奇從最初幾天起就向我推薦了一個名叫奧西普的囚犯,說我要是討厭公共伙食,有錢自理的話,每月付給他三十戈比,他就每天給我烹調菜肴。奧西普是囚犯們選舉到兩個伙房裡去的四名伙夫之一,不過是否接受大家的推舉完全由他們自主決定;接受后,哪怕第二天就推辭也行。當伙夫就不用去服勞役了,他們的全部職責就是烤麵包和煮菜湯。我們不是叫他們伙夫,而是叫他們廚娘,不過並不是出於對他們的蔑視,何況選進伙房的都是一些精明能幹而且儘可能要辦事公道的人,叫他們廚娘只是親切地開個玩笑,我們的那幾個伙夫一點也不會見怪。奧西普幾乎總能被選上,他一連幾年幾乎老是當廚娘,偶爾在極其苦悶而又極想販私酒的時候才暫時不當。他是少有的正派而謙和的人,儘管是因為走私而入獄的。這就是我曾提到過的走私犯,一個高大、健壯的小夥子;他是什麼都怕的膽小鬼,特別怕鞭刑,安靜、溫順,對誰都溫和親切,從未和人吵過架,可是,儘管他那麼膽小怕事,卻不能不販私酒,因為走私是他的嗜好。他也和其他伙夫一起販賣私酒,不過,規模當然不大,例如比不上卡津,因為他沒有甘冒巨大風險的勇氣。我和這個奧西普一直和睦相處。至於花錢自理飲食,需要的錢是很少的。我敢說,我一個月花在自己飲食方面的錢只要一個銀盧布就夠了,當然,吃麵包是不花錢的,因為麵包是公家的,有時也喝不花錢的菜湯,如果太餓了,也就顧不得那菜湯難以下咽了,不過,後來這難以下咽的感覺幾乎完全消失。我通常是買一塊牛肉,一天一磅。冬天我們這裏的牛肉很便宜。牛肉是由一名殘疾軍人到市場上去買的。我們每間牢房都有一個維持秩序的殘疾軍人,他們自願地盡義務,天天上市場為囚犯們購物,而且幾乎不收任何報酬,除非是一些不值一提的東西。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的安寧,否則他們在監獄里是待不下去的。他們就這樣偷偷地帶來煙草、磚茶、牛肉、麵包圈等等,等等,只有酒例外。沒有人托他們帶酒,雖然偶爾還拿酒款待他們。奧西普有好幾年為我做的都是同樣的一塊煎牛肉。它是怎樣煎出來的——這是另一個問題,而問題卻不在這裏。值得注意的是,我和奧西普在這幾年裡幾乎沒有說上兩句話。我曾多次與他攀談,可是他好像不善於交談:往往只是微微一笑,或者回答一聲是的,就沒有下文了。看著這個彷彿長不大的只有七歲的赫拉克勒斯不免令人詫異。
我入獄的三天之後被派出去幹活了。這幹活的第一天是我難以忘懷的,不過這一天我並沒有發生什麼很不平常的事情,至少要考慮到我所遭遇的一切本來就是不平常的。然而這也是最初的印象之一,而我還在繼續貪婪地審視一切。這最初的三天我是在極其苦惱的心緒中度過的。「我的漂泊終於結束了:我在監獄里啦!」我不時地自言自語,「這就是我將度過漫長歲月的棲身之地了,我是帶著那樣不信任的痛苦的心情踏進了這個角落……誰知道呢?也許多年後要離開的時候,我還會依依惜別呢!……」我加了一句,不無幸災樂禍之感,這種感覺有時會變成一種慾望,要故意地觸動自己的創傷,彷彿想欣賞一下自己的痛苦似的,彷彿對不幸處境的充分領悟真的有一種快|感。對這個角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產生惜別之情的想法使我自己不禁駭然:我當時就預感到,人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會達到何等匪夷所思的程度。但這是后話,眼前我周圍的一切是充滿敵意的,因而是可怕的……不過並不是一切,不言而喻,這隻是我的錯覺而已。我的服苦役的新難友們打量我的那種強烈的好奇,他們對突然出現在他們階層里的貴族出身的新囚犯的分外嚴厲的態度,而這種態度有時幾乎會變成敵視,——這一切使我太苦惱了,以致我但願快點兒去幹活,以便儘快把我的全部苦難都了解並體驗一遍,開始像他們所有的人一樣地生活,儘快和所有的人一樣走上生活的常軌。不言而喻,我當時對那些就在自己鼻子底下的很多東西都沒有注意到和料想到:我還不善於在敵意中辨別可喜的方面。不過,甚至在這三天里我也遇到了幾位和藹可親的難友,當時這使我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對我最和藹可親的人是阿基姆·阿基梅奇。在其餘那些臉色陰沉、懷有敵意的幾個苦役犯之中,我也不可能不注意到幾個和善而愉快的人。「到處有壞人,壞人中間也有好人,」我急忙聊以自|慰地想,「誰知道呢?也許這些人並不比留在監獄外面的其餘的人壞到哪裡去呢。」我這樣想,又對自己的想法搖了搖頭。然而,天哪!但願我當時就知道,這個想法也是何等正確的真理啊!read•99csw.com
有時管理人員感到詫異,一名囚犯幾年來溫順安靜,堪稱表率,甚至因為品行端正當上了十人組工頭,突然卻彷彿有鬼附體似的胡鬧起來,縱酒作樂,無事生非,有時甚至乾脆以身試法:或公然冒犯長官,或殺人,或強|奸,如此等等。看著他就令人詫異。但這個似乎最不可能出事的犯人的這種突然爆發,——其全部原因也許就是個人的一種苦悶的、狂躁的發泄,一種想表現自己以及自己的被凌|辱的個性的慾望,這慾望是驀然出現的,達到了憤怒、癲狂、茫然、爆發和痙攣的程度。也許可以打個比方,就像一個人被活活埋在棺材里,醒來后便拚命撞擊自己的棺材蓋,使儘力氣要推開它,當然,理智會讓他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將歸於徒勞。但問題恰恰在於,這時已談不上理智了:這時只有痛苦的痙攣。還要考慮到一點,囚犯個性的幾乎任何自發的表現都被視為犯罪;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覺得,表現得強烈與否是無所謂的。要飲酒作樂,那就飲酒作樂,要冒險,那就不顧一切地去冒險,哪怕去殺人呢。於是一發不可收拾:況且這個人喝醉了,要攔也攔不住!所以要想方設法,千萬不要弄到這種地步。大家都能安心一些。
囚犯們嘲笑蘇希洛夫,不是因為他改名換姓(不過改名換姓,以輕勞役交換更重的勞役的人,正如所有上當受騙的傻瓜一樣,總是會受到蔑視的),而是因為他只要了一件紅襯衣和一個銀盧布:這個價錢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通常會要一筆巨款,當然這是相對而言。有時甚至要好幾十盧布。但蘇希洛夫那樣逆來順受、毫無個性,被人人所藐視,似乎連嘲笑他都覺得犯不著。
這是一個極其惡劣的例子,說明一個人能腐化墮落到什麼地步,能在何等程度上毫不勉強、毫無悔意地扼殺自己內心的一切道德觀念。A是出身貴族的年輕人。關於他我曾多少提到過,說他把監獄里的情況全都捅給我們的少校,還和他的勤務兵費季卡做朋友。他的簡歷如下:他沒有完成任何學業,在莫斯科與因其墮落而吃驚的親人們鬧翻以後,來到了彼得堡,為了搞到錢,他決定干一樁告密的勾當,即出賣十個人的鮮血,以便立即滿足他那慾壑難填的極其粗鄙下流的享樂慾望,在彼得堡和它的那些市民大街和糖果糕點店的誘惑下,竟如此貪圖享樂,以致一個並不愚蠢的人竟會幹出這種不明智的瘋狂勾當。他很快就被人揭發了;他的告密牽連了無辜的人們,使另一些人受到矇騙,因而被流放西伯利亞,在我們監獄里服刑十年。他還很年輕,他的人生剛剛開始。按理說,他的命運發生這樣可怕的變故,應當使他警醒,激發他的天性起而反抗,以求轉機。但是他恬不知恥地接受了自己的新的遭遇,甚至毫無悔改之意,面對這種遭遇沒有道德上的憤慨,除了被強制勞動、不得不告別那些糖果糕點店和三條市民街,竟無所畏懼。他甚至覺得,苦役犯的身份只是使他更能放開手腳,去干一些更加卑鄙齷齪的勾當。「苦役犯就是苦役犯嘛;既然是苦役犯,那麼為非作歹就是可以的了,並不可恥。」一字不差,這就是他的看法。我是把這個可惡的傢伙作為一種現象來回憶的。我有好幾年生活在殺人犯、淫棍和臭名遠揚的惡徒之間,但是我敢肯定,我生平還從未遇見過像A這樣道德淪喪、貪淫好色、卑鄙下流的無恥之徒。我們這裡有一個弒父兇手,是貴族出身;我曾提到過他;但我根據許多細節和事實斷定,甚至這個人也比A遠為高尚,遠富於人性。在我看來,在我勞役生涯的整個時期,A就是有牙、有胃的行屍走肉,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慾望,想得到最粗鄙、最獸|性的肉體享受,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肉體享受,他能極其冷血地屠殺、宰割,總之無所不為,只要能銷贓滅跡。我一點也沒有誇大其詞;我是很了解A的。這是一個例子,在精神上不受任何規範、任何法制制約的人的肉體會墮落到什麼地步。看著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譏諷的微笑,我是多麼反感哪。這是一個怪物,精神上的卡西摩多。而且他又狡猾又聰明,相貌英俊,甚至受過一些教育,有能力。不,社會上有這種人比火災更糟糕,比瘟疫和飢荒更糟糕!我曾說過,在監獄里全都墮落了,窺探和告密盛行,囚犯們決不會因此而憤慨。相反,他們與A都很和睦,而且對他比對我們更為友好,簡直無法比擬。而我們的醉醺醺的少校對他青眼有加,更增加了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價值和分量。順便說一下,他使少校相信,他會描摹肖像(而對囚犯們卻說,他是近衛軍中尉),於是少校要求派他到自己家裡工作,當然是為了給少校畫一幅肖像。他就是在這時與勤務兵費季卡結交的,而費季卡對自己的老爺,因而也對監獄里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務都有非常大的影響。A是根據少校的要求秘密監視我們的,少校在喝醉酒扇他耳光時,就罵他是特務和密探。往往就在他挨打后,少校立刻坐到椅子上,命令A繼續作畫。我們的少校似乎真的相信A是傑出的畫家,幾乎把他視為布留洛夫,這位畫家是他也聽說過的,但還是認為有權打他的耳光,他的說法是,即使你就是那位畫家,現在卻是一名苦役犯,即使你就是大畫家布留洛夫本人,而我畢竟是你的上司,因而我就可以對你為所欲為。順便說一下,他強迫A為他脫靴,強迫他把各式花瓶從卧室里搬出來,但還是很久也沒有放棄這個想法,認為他是一位偉大的畫家。肖像畫無限期地拖了下去,幾乎拖了一年之久,少校終於看出來了,此人在哄騙他,於是認定畫像是畫不成了,相反,一天天過去,畫得越來越不像他了,他勃然大怒,把畫家痛打了一頓,罰他到監獄里去干粗活。A看來對此很是惋惜,他心情沉重地告別了悠閑的日子,告別了少校餐桌上的殘杯冷炙,告別了好友費季卡以及他倆在少校的廚房裡發明的各種美味。至少在斥退A以後,少校停止了對囚犯M的迫害,A曾在少校面前對M大肆誹謗,原因是:A入獄時M很孤單。他非常苦悶;與其餘的犯人沒有任何交往,對他們抱著恐懼和極端厭惡的態度,不注意也看不到與他們和解的任何可能,也不願接近他們。人家也同樣地敵視他。總之,像M這樣的人在監獄里的處境是可怕的。M不了解A入獄的原因。相反,A卻看出了他在與什麼樣的人打交道,便立即使他相信,他被流放與告密完全無關,和M被流放幾乎是由於同樣的原因。M大喜過望,以為遇到了知音。他在服苦役的初期照料他,安慰他,料想他一定有困難,便把自己僅有的錢都交給他,供他飲食,拿出必需品與他合用。可是A卻立刻就敵視他了,恰恰是因為他品格高尚,因為他那麼憤慨地看待一切卑鄙行徑,恰恰是因為他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於是一有機會便急忙把M在閑談時對他談到監獄和少校時所說的話,通通向少校告發。因此少校極其憎恨M並迫害他。要不是警衛長進行干預,他就會大禍臨頭。後來M知道了他的卑劣行徑,A不僅毫無窘態,甚至還喜歡與他相見,嘲弄地看著他。這似乎使他感到很得意。M本人曾屢次對我談起這一點。這個卑鄙的畜生後來與一個囚犯和一名押送兵一起逃跑,不過關於這次逃跑我以後再說。他起初對我也是百般巴結,以為我還沒有聽說他的過去。我再說一遍,他使我在苦役生活的初期更加苦悶。我被投入其中、深陷其中的卑鄙惡劣的環境使我膽戰心驚。我以為在這裏所有的人都那麼卑鄙無恥。但是我錯了:我是根據A評判所有的人。九-九-藏-書
不錯;可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大伙兒哪怕只姑息一次,那麼交換姓名的慣例就會從此結束。如果可以拒不履行諾言,在收錢后破壞已經談妥的交易,那麼以後誰還會做這種交易呢?總之,這是涉及大伙兒的公共事務,因此這批犯人對這種事情是非常認真的。最後蘇希洛夫看到,求饒也是枉然,便決定無保留地同意。他向全體犯人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必要的話,還得向某些人表示感謝,以酒款待呢。當然,他們是無所謂的:米哈伊洛夫或蘇希洛夫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好吧,酒也喝了,宴請過了,——從此他們就應該守口如瓶。到達第一個羈押站,例如,要點名了;喊到米哈伊洛夫:「米哈伊洛夫!」蘇希洛夫答道:!「蘇希洛夫!」米哈伊洛夫大叫:!——以後也是這樣。沒有人再提這件事。在托博爾斯克要對犯人分別處理了。「米哈伊洛夫」到移民點去,而對「蘇希洛夫」要加強警衛,押送到單人囚室。以後再要提出異議就不可能了;實際上還能找到什麼證據呢?這樣的案子會拖上多少年?此後還會發生什麼情況?最後,證人在哪裡?即使有,他們也會翻供。結果就是這樣,蘇希洛夫為了一個銀盧布和一件紅襯衣而走進了「特別部」。read.99csw.com
我和蘇希洛夫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漸漸地對我非常依戀;我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於是我對他也很隨便。可是有一天——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有一件事情他沒按我的要求去做,而他又剛剛拿過我的錢,我居然冷酷地對他說:「瞧,蘇希洛夫,錢您倒是拿了,卻沒有好好做事。」蘇希洛夫沒吭聲,立即為我辦事去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突然悲傷起來。過了兩天。我想,他這樣傷心不可能是因為我說的話啊。我知道,一個囚犯安東·瓦斯利耶夫曾向他索討一筆小債。他大概沒有錢還債,又怕找我要。第三天我對他說:「蘇希洛夫,您好像要找我要錢,為了還安東·瓦斯利耶夫吧?給,拿去吧。」我當時坐在通鋪上;蘇希洛夫站在我面前。他似乎很吃驚,我會主動給他錢,主動想起他的難處,特別是在他看來,最近已經拿了我太多的錢,所以想也不敢想,我還會拿錢給他。他看看錢,然後又看看我,突然轉身走了出去。這一切使我非常詫異。我也跟著出去了,在牢房外面找到了他。他站在監獄的立柱圍牆旁邊,面對圍牆,頭頂著牆,一隻手支在牆上。「蘇希洛夫,您這是怎麼了?」他不看我,我非常驚訝地發覺,他簡直要哭了。「您,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以為,」他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竭力看著一旁,「我為您效勞……是為了錢……可我……我……唉!」這時他又轉身向牆,前額甚至在牆上撞了一下,——隨即痛哭失聲!……我頭一回在監獄里看到有人在哭。我竭力安慰他,雖然他從此只要可能就更熱心地為我效勞並「觀察我」,可是根據某些難以覺察的跡象,我注意到,他心裏永遠不會原諒我責備他的那些話了。可別人在嘲笑他呀,一有機會就使他難堪,有時罵他罵得很兇,而他與他們卻能和諧友好地相處,從來不會生他們的氣。是呀,要真正認識一個人是很難的,即使在相識多年之後!
這就是為什麼乍一看,苦役生活不可能像後來那樣,向我呈現它的真實面貌。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說,即使全神貫注地觀察一切,畢竟不可能看清就發生在我鼻子底下的很多事情。自然,起初使我大為驚訝的是一些重大的突出現象,不過我對這些現象的領會可能也是錯誤的,它們在我的心裏所留下的只是沉重、絕望而憂傷的印象。我和A的相逢對此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也是一名囚犯,入獄比我略早,在我服苦役的初期,他給我留下的特別痛苦的印象使我大為震驚。不過,我在入獄前就已經知道,我會在這裏遇到A。他使我在這最初的艱難時期惴惴不安,加劇了我內心的痛苦。關於他我不能避而不談。
錢嘛,我已經說過了,在監獄里是有驚人的意義和能量的。可以肯定地說,在監獄里一個一文不名的囚犯,比多少有點錢的要痛苦十倍,儘管前者從公家那裡也能得到一切應有的保障,按說他要錢又有什麼用呢?——我們的管理人員就是這麼說的。此外,我要再說一遍,如果囚犯完全不可能擁有自己的錢,他們就會發瘋,或者像蒼蠅一樣成批地死去(儘管他們在各方面都是有保障的),或者最後會鋌而走險,干出聞所未聞的暴行,有些人是由於苦悶,有些人是但願儘快被處死、被毀滅,反正是要「換個結局」(行話)。要是一個囚犯幾乎用血汗賺了一點錢,或決心為了搞到這點錢而使用非凡的巧計,往往還伴之以盜竊和欺騙,同時卻又輕率地、孩子般毫無意義地亂花錢,那麼這並不能證明,他不愛惜錢,雖然乍一看會有這樣的錯覺。囚犯的貪財到了渾身痙攣、神志不清的程度,假如在飲酒作樂時,真的揮金如土的話,那麼他是為了一種比錢更高一等的東西而揮金如土。對囚犯們來說,比錢更高的東西是什麼呢?是自由,哪怕是關於自由的某種幻想。而囚犯們都是大幻想家。關於這一點我以後還有話要講,不過話說到這裏,我想起來了:不知別人信不信,我見到過一些被流放二十五年的犯人,他們竟非常平靜地親口對我說過這樣的一些話:「等一等吧,上帝保佑,服刑期滿,那時就能……」在這裏「囚犯」這個詞的全部意義僅僅表示一個人失去了自由;而揮金如土已經是一種自由的行動了。無論什麼樣的烙印、鐐銬、可恨的立柱圍牆把他和世界隔開,使他像野獸被關在籠子里一樣與世隔絕,他照樣能搞到酒,也就是嚴加禁止的享樂,照樣能享用麝香草莓,甚至有時還(並非總能做到)收買那些最接近的管理人員、殘疾軍人甚至中士,讓他們對他違法亂紀的行徑視而不見;除了做交易之外,甚至還敢戲弄他們,而囚犯是最愛戲弄人的,換句話說,最愛在難友面前顯擺自己,哪怕暫時地讓自己相信,他擁有的自由和權力遠大於人們所想象的,——總之,他可以縱酒、鬧事,可以肆意欺凌一個人,以此向他證明,這一切他都敢作敢當,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說要使自己相信,他這個可憐蟲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順便說一下,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囚犯們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也會表現出一種帶普遍性的傾向,喜歡胡鬧、浮夸、可笑而又極端幼稚地,哪怕是捕風捉影地自吹自擂。最後,在這縱酒胡鬧中自有一種僥倖心理——這一切畢竟有點兒生活的幻象、遙遠的自由的幻象啊。而你為了自由有什麼是不願獻出的呢?一位百萬富翁在絞索勒緊他的脖子的時候,難道他不願獻出百萬家私,換取猛吸一口氣的機會?https://read•99csw•com
但除了奧西普,經常幫助我的人還有蘇希洛夫。我沒有叫他來,也沒有找過他。他不知怎麼自己跑來找我,要聽我的差遣;我甚至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不記得前後的經過。他開始為我洗衣服。牢房外面專門為洗衣服挖了一個很大的污水坑,囚犯們的衣服就是在污水坑邊上用公家的木盆洗的。此外,為了巴結我,蘇希洛夫還主動想出千百種不同的辦法來盡義務:替我把茶炊坐在爐子上,東跑西顛地為我辦事,給我找尋什麼東西,把我的短上衣送去修補,每月給我的靴子上四次油;他做這些事又熱心又匆忙,彷彿肩負著天知道多麼重大的責任,——總之,他把自己的命運和我的命運完全結合在一起了,而且把我所有的事情都攬在他自己身上。例如,他從來不說「您有幾件襯衣,您的短上衣破了」等等,總是說:「咱們現在有幾件襯衣,咱們的短上衣破了。」他一個勁兒地看我的眼色行事,似乎這就是他一生的主要職責所系。手藝,或者如囚犯們所說的行當,他一樣也不會,看來他只能從我這裏賺點兒小錢了。我力所能及地給他一些酬勞,也就是幾枚銅幣而已,他總是滿意地默默收下。他不能不為別人效勞,他之所以挑中我,看來是因為我比別人更和藹一些,付錢更公道一些。像他這種人永遠發不了財,其處境也永遠得不到改善,而在我們這裏往往受雇於人,替賭徒望風,整夜守在寒冷的穿堂里,傾聽院子里的每一種響動,以防少校教官突然出現,為此收取五個銀戈比作為幾乎幹了一個通宵的報酬。萬一有了失誤,就會喪失一切,還要付出脊背挨鞭子的代價。我在前面曾說到過他們。這些人的典型特點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而且幾乎在任何人面前都泯滅自己的個性,而在共同活動中所扮演的甚至不是二流角色,而只是三流角色。蘇希洛夫是很可憐的人,他任勞任怨、逆來順受,甚至被打得蔫了,不過在我們這裏誰也沒有打過他,其實他天生就是個蔫頭耷腦的人。我不知怎麼總是可憐他。哪怕看他一眼,憐憫之情便會油然而生,為什麼可憐他呢——我自己恐怕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想和他談談也不行;他也不善於交談,看來談話讓他很費勁,你要是為了結束談話,叫他做什麼事、到什麼地方去跑跑腿,只有這時他才會活躍起來。最後,我甚至確信,我這樣做使他得到了快樂。他不高也不矮,不漂亮也不醜,不聰明也不蠢,不年輕也不老,臉上略微有些麻子,頭髮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淺色的。關於他你永遠不可能說什麼太肯定的話。能肯定的只有一點:在我看來以及據我推測,他屬於西羅特金那一夥,他之所以屬於那一夥,也僅僅由於他的任勞任怨和逆來順受。囚犯們有時會嘲笑他,主要是因為他在與一幫犯人到西伯利亞來的半路上改名換姓,就為了一件紅襯衣和一個銀盧布而改名換姓。就因為他把自己賣得這麼賤,囚犯們才嘲笑他的。改名換姓的意思是與某個人互換姓名,因而也互換了一生的命運。這個事例不管多麼荒唐,然而它是公平的,而且在我們那時這種事還盛行於被送往西伯利亞的囚犯之間,因傳說而廣為人知,並且被一定的形式所固定下來。起初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不過最後不得不相信無可置疑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