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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個月

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個月

「後來我又開始工作,已經是在這裏了,」斯庫拉托夫漠然地接著說道,「給斯捷潘·費多雷奇·波莫爾采夫中尉上靴頭。」
「瞧,彼得羅維奇大哥,他的那身衣服!」有人滑稽地模仿農夫的口音說。說來也怪,囚犯們都有些看不起庄稼人,儘管他們有一半是農民出身。
「現在就可以把你像黑貂一樣宰了,」盧卡·庫茲米奇說,「瞧,一件衣裳就值上百盧布呢。」
這一切,不言而喻,都是成心的,因為這把大伙兒都逗樂了。他們要戲弄一下過去的小貴族,當然很高興有這樣的一個機會。
「怎麼樣,他滿意不?」
不過,並非所有「嚴肅的人」都像見到別人快樂就生氣的一撮毛那樣疾言厲色。在苦役犯中有些人所追求的是為首的地位,是了解全局、隨機應變的能力,是剛強的性格和智慧。其中的不少人的確是性格剛強的聰明人,也的確達到了他們所追求的目標,即為首的地位以及對自己難友們在道義上的重大影響力。這些聰明人在彼此之間往往互為大敵,——因而每個人都有很多仇人。他們對其餘的囚犯有優越感,甚至帶有體恤下情的態度,從不挑起不必要的爭端,給管理人員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在勞役中彷彿就是指揮者,他們誰也不會吹毛求疵,例如責備別人唱歌之類;他們是不屑於管這種小事的。這些人對我都引人注目地彬彬有禮,在整個勞役期間都是這樣,但不大愛說話;似乎也是出於自尊心。關於他們我也勢必還要更詳細地談談。
一個衣衫襤褸的可憐的囚犯,自己也是勞動極差的工人,在比他麻利些、懂事些的其他苦役犯面前不敢說個不字,連他也自以為有權申斥我、趕開我,要是我站在他身旁的話,借口是我礙著他的事。最後,一個口齒伶俐的囚犯乾脆粗魯地對我說:「您往哪裡鑽哪,走開吧!何必在這裏亂闖呢」。
「斯庫拉托夫,莫非你有手藝?」
「您給我們定工作量吧,伊萬·馬特維伊奇。」
「碰巧有一個,看來是個不畏上帝、不敬父母的人;他買了我的靴子,——這是上帝要懲罰他啊。」
許多人都開懷大笑。顯然,斯庫拉托夫是個喜歡找樂子的人,或者不如說喜歡充當供人取樂的角色,彷彿覺得自己有義務使愁眉苦臉的難友們快活起來,當然,除了挨罵他是一無所獲的。他屬於一種特別引人注目的類型,關於這個類型的人,也許我還會談到。
「給三隻母雞喂飼料也會算錯,卻第一個往前沖……一隻小鴇!」
「這腦袋也不是他自己的,是別人施捨的,」盧卡又摻和進來了,「是在秋明有人看在基督分上施捨給他的,當時他與一大批囚犯正好路過。」
「要我把你們套上護套保存起來?還是把你們腌起來過冬?」監工又叫嚷起來,大惑不解地望著不知所措的二十來個人,「幹活吧!快!」
「鬼哭狼嚎!」一個囚犯責怪地說道,其實這與他毫不相干。
「弟兄們,我倒真是嬌生慣養的人哪,」斯庫拉托夫微微嘆息著回答道,彷彿在為自己受到嬌慣而懊惱,彷彿在對大家而不是對某一個人說話,「從小就是用特製李子乾和泛普魯士白麵包飼養的(應為餵養的,斯庫拉托夫故意說錯),我的幾個同胞兄弟如今還在莫斯科開著一家鋪子,在流動貨攤上賣風,都是大富商。」
「說我不可以去檢疫所呀,不可以喝瓶塞呀,不可以瞎扯呀;所以我,弟兄們,沒能在莫斯科真正成為富翁。可我非常、非常、非常想發財。我是太想發財了,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呢。」
大伙兒勉強站起身來,拖著腳步向河邊走去。人群中馬上就冒出了「指揮官」,至少是在口頭上指揮。原來木駁船是不能亂砍的,必須儘可能保護原木,尤其是幾根橫向的連根材,它們從一端到另一端都用大木釘釘在駁船的底部——這活兒又費時又枯燥乏味。
「喂,怎麼都坐下了?馬上開工!」
「是不怕給咱們找麻煩的人想起的。」另一個人搭腔了。
我們來到了河岸上。下面有一條要拆毀的木駁船凍結在河水裡。河那邊是青色的大草原;一派抑鬱而荒涼的景象。我料想大家會紛紛投入工作,可他們卻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有些人散開坐在岸邊亂堆著的https://read.99csw.com原木上;差不多人人都從靴筒里摸出裝著本地煙絲的煙荷包,這種煙絲用紙包著在市場上賣三戈比一俄磅,又摸出短短的柳木煙袋桿,帶有自製的木頭小煙斗。煙斗冒煙了;押送兵把我們圍在中間,百無聊賴地開始看守我們。
「光圖快不行哪,伊萬·馬特維伊奇。」
現在很清楚了,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為什麼我入獄后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應當如何立身處世,怎樣立足於這些人之間。我預感到,我會時常與他們發生衝突,就像剛才在工作中那樣。但是不管發生什麼衝突,我拿定主意,決不改變自己的行動計劃,這時我對計劃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有了周密的考慮;我知道這個計劃是正確的。就是說:我決心要儘可能保持樸實和獨立的作風,絲毫不露出特別想要接近他們的態度;但也不排斥他們,如果他們自己想接近我的話。決不懼怕他們的威脅和敵視,而且要儘可能地行若無事。決不在某些重要問題上與他們同流合污,也決不遷就他們的某些習慣和習氣,總之,決不無原則地強求他們的友誼。我一眼就看出,他們首先就會因此而輕視我。不過,按照他們的看法(後來我才真切地明白了這一點),我畢竟應當在他們面前維護甚至尊重自己的貴族出身,也就是說,應當圖安逸、擺架子,嫌棄他們這些人,時不時地撇著嘴冷笑,嫌臟怕累。他們對貴族的看法就是這樣,當然,他們會因此而罵我,但心裏還是會對我懷有敬意。這種角色是不適合我的;我從來就不是他們所理解的那種貴族;然而我發誓決不退讓妥協,以致在他們面前貶低我的教養和我的思維方式。如果我為了迎合他們,開始巴結他們,和他們保持一致,對他們故作親昵,甚至墮落到他們的那種「素質」,以求得他們的歡心,——他們馬上就會認為,我這樣做是由於恐懼和怯懦,因而對我抱著鄙視的態度。A不值得仿效:他常到少校那兒去走動,他們自然會怕他。另一方面,我也不願對他們僅限於冷淡地敬而遠之,像幾位波蘭人那樣。我現在看得很清楚,他們輕視我,就因為我曾想和他們一樣幹活,不貪圖安逸,也不在他們面前擺架子;雖然我毫不懷疑,他們以後將不得不改變對我的看法,然而一想到他們現在似乎有理由輕視我,以為我今天曾在工地上討好他們,——這個想法就使我感到非常痛心。
驀地,他又響亮而悠揚地唱了起來,一邊縱跳自如地用腳踏著拍子。
「胡說!你自己吃的是什麼!用草鞋盛菜湯喝。」
雖然我在入獄時沒有多少錢,可我當時不知怎麼,就是不能認真地抱怨那些苦役犯,他們幾乎在我獄中生活的最初幾個小時就騙了我一次,又若無其事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次來向我借錢。不過我要坦白地承認:有一點使我非常惱火,我覺得,所有這些人以其天真的狡黠,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笨蛋、傻瓜而嘲笑我,恰恰是因為我還第五次拿錢給他們。他們一定會覺得,我是受了他們的欺騙和愚弄,要是相反,我一次次地推託並趕走他們,那麼我深信,他們對我反而會遠為尊重。可是我無論多麼惱火,卻不能拒絕他們。我之所以惱火,是因為在這最初的幾天里,我正在認真而仔細地考慮,在監獄里我該怎樣立身處世,以什麼態度行事,或者不如說,該以什麼態度與他們相處。我清楚地感覺到,這整個環境對我而言是全新的,我對情況一無所知,彷彿置身於黑暗之中,而在一無所知中度過如此漫長的歲月是難以想象的。應當有所準備。當然,我決定,首先要行為端正,遵循內心和良知的要求。但是我也知道,這不過是一句格言而已,而在我面前畢竟會出現一些最出乎意料的實際問題。
「就是耗子也不吃的那個。」
「怎麼樣,伊萬·馬特維伊奇,給我們定工作量吧。」「頭兒」之一緩慢地站起身來說道。
「弟兄們,末尾的那個人走路就像在栽蘿蔔。」
「可為什麼要把你打發走呢?……」一個留心聽故事的人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手藝啊!他是給人帶路的,帶著一夥乞丐,拖著他們的赤條條的孩子,」一個臉色陰沉的人說,「這就是他的手藝了。」
「弟兄們,我沒啥……」困惑的小夥子辯解道,「我只不過是……」
「可你什麼也不幹嘛,喂!薩維九九藏書利耶夫!貧嘴彼得羅維奇!我在說你呢:你站著傻看什麼呀!……幹活!」
只是沒有巴拉萊卡琴伴奏。
「這些鄉巴佬要去哪兒呀?」第一個人沉默片刻后問道,顯然沒有注意對前一個問題的回答,用手指著遠處的一群莊稼漢,他們踏著積雪吃力地魚貫而行。大家都懶洋洋地轉頭朝那個方向望去,由於閑得無聊開始學著他們的樣兒嘲笑他們。跟在最後的那個莊稼漢走路的樣子特別好笑,他張開兩條手臂,頭歪在一邊,頭上戴的是莊稼漢的那種長長的尖頂氈帽。他的身影完整而清晰地倒映在白雪上。
我還記得所有的細枝末節。我們在路上遇到一位蓄鬚的市民,他停下腳步,把手伸進了口袋。我們一夥中的一個囚犯立刻跑過去,摘下皮帽接過他施捨的五個戈比,便急忙轉身回來。那位市民畫了十字,繼續走自己的路。這五個戈比當天上午就拿去買白麵包吃了,麵包是在我們全組平分的。
當然,他那異常快活的心情立刻激起了我們某些人的憤怒,甚至被視為一種冒犯。
「有人買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不過也那麼懶洋洋的,彷彿笑得有些勉強。這時賣麵包的女商人來了,一個活潑伶俐的少婦。
「我說過了,沒有工作量。馬上拆卸駁船,要不就回去。幹活!」
「喂,還有一個你就不給了?」
「瞧這個討厭的傢伙!」走在我身邊的一撮毛咕噥道,氣憤而輕蔑地瞟了他一眼。
「我倒是嘗試過縫製靴子,」斯庫拉托夫不理會對他的挖苦,若無其事地回答道,「總共只縫製了一雙靴子。」
「不,弟兄們,不滿意。他咒我倒霉一千年,還在我背後用膝蓋狠狠地頂我。他可真是氣壞了。唉,我的生活在糟踐我,服苦役的生活在糟踐我啊!」
「是誰想起要拆掉這條木駁船啊?」有人彷彿在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並不是要問誰。「想要木屑不成?」
在監獄里販賣麵包的小夥子拿了二十來個,他開始討價還價,堅決要求按平時的規矩再添三個麵包,而不是兩個。但女商人不同意。
「不過腦袋很值錢呢,弟兄們,腦袋啊!」他接茬道,「告別莫斯科的時候,我感到很欣慰,就因為腦袋是跟我一起走的。再見了,莫斯科,謝謝你的澡堂,謝謝你的自由精神,你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光榮的鞭痕!而皮襖,親愛的,你就不必看了……」
背著我為我娶了老婆——
「剛才派工的時候為什麼不提出來呢?把木駁船拆掉,這就是你們的工作量。」
「不,親愛的,不是二百盧布,而是二百棒。盧卡啊,盧卡!」
「一個廢物!」另一個人嚴肅地斷然說道。
「而現在好像是鬼在喂他吃桃仁呢。」第三個人在幫腔。
「是呀,你大概能搬得起來!要是你也搬不動,你的爺爺老狗熊來了,——也是搬不動的!」有人透過齒縫嘰咕道。
傍晚,下午的工作結束后,我回到監獄,心力交瘁,可怕的苦悶又再次襲來。「前面還有多少數以千計的這樣的日子啊,」我想,「天天都是這樣,如出一轍!」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候了,我在牢房後面沿著圍牆默默無語地獨自徘徊,驀地看到我們的沙里克徑直向我跑了過來。沙里克是我們監獄的狗,就像有步兵連、炮兵連和騎兵連的狗一樣。它從很久以前就生活在監獄里了,不屬於任何人,把所有的人都認作主人,吃的是伙房的殘羹剩飯。這是一條相當大的帶白色斑點的黑狗,這條看院子的狗還不算太老,有一雙機靈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尾巴。從來沒有人親切地撫摩它,誰也不會在意它。還是在入獄的第一天,我就曾撫摩它,把手裡的麵包遞給它。我撫摩它的時候,它乖乖地站著,親切地望著我,輕輕地搖著尾巴表示滿意。它好久沒有見到我了,而我是幾年來第一個想親近它的人啊,此刻它跑來跑去,在人群中找我,終於在牢房後面找到了我,便尖聲吠叫著向我跑了過來。簡直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可我竟然撲上去親吻它,摟著它的頭;它跳起來,把兩條前腿搭在我的肩上,舔著我的臉。「這是命運給我帶來的朋友啊!」我想,此後,在這最初的艱難而憂鬱的時期,每當收工回來,我哪裡也不去,首先就趕往牢房後面,沙里克跑在我的前頭,快樂得尖聲吠叫,我時常抱著它的頭連連親吻,一種甜蜜而又揪心的苦澀使我的內心無限惆悵。記得,我甚至會愉快地想,彷https://read•99csw•com彿在誇耀自己的苦澀:在人世間我現在只剩下這僅有的愛我、依戀我的生物了,只剩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忠誠的狗沙里克了。
「你這該死的!」少婦尖叫道,又笑了。
「好吧,盧卡·庫茲米奇,隨你的便吧,就這麼辦。」
「難道是二百盧布!」一個人好奇地接話道,聽說這麼一大筆錢,甚至驚得渾身一震。
第四天,就像我去重新戴上鐐銬的那天一樣,囚犯們一清早就在警衛室前的場地上靠近監獄大門的地方排成兩列。隊列前後都有荷槍實彈、上好刺刀的士兵面向他們一字排開。士兵有權朝囚犯開槍,要是他試圖逃跑的話;但同時也要對開槍負責,如果他不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開槍的話;在苦役犯們公開反抗時也是這樣。不過誰會公然逃跑呢?工程軍官、軍官助理以及幾名監督施工的工程士官和士兵都來了。點了名;最先出發的是前往被服廠的部分囚犯;工程管理人員與他們是沒有關係的;他們只為監獄工作,為整個監獄縫製被服。然後去車間幹活的人出發了。再後來就是去干普通的粗活。我也跟著二十來個其他囚犯出發了。在城堡外面的一條結冰的河上有兩條平底木駁船,因為不能用了而要拆掉,至少舊木料不會白白地浪費。不過,這些舊木料似乎很便宜,幾乎是白給。柴火在城裡不值什麼錢,而且周圍有很多樹林。派到這裏來,想必只是不讓囚犯們無所事事,囚犯們對此也心知肚明。他們干這樣的活兒總是萎靡不振、漠不關心,要是工作本身有價值、有意義,特別是能給自己要求到工作量的話,那麼情況就幾乎完全不同了。這時他們彷彿受到了某種鼓舞,即使得不到任何好處,據我親眼所見,他們也全力以赴,儘可能把工作幹得又快又好;甚至他們的自尊心也起了作用。而在眼前的工作中,幹活只是做做樣子,而不是實際需要,要求定工作量是很難的,卻要一直干到上午十一點擊鼓收工為止。這一天是溫暖的、霧蒙蒙的天氣;雪幾乎還沒有融化。我們一夥向城堡外的河邊走去,鐐銬輕微地叮噹作響,雖然鐐銬是隱藏在衣服下面,但每走一步還是會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刺耳的聲音。兩三個人離開隊伍到軍需庫去領取必要的工具。我和大家走在一起,甚至真的感到很興奮;我想快些看到並體驗一下是什麼活兒?苦役犯的勞動是什麼滋味?而我自己生平第一次是怎樣參加勞動的?
「這個人腦子遲鈍,有錢不知怎麼花。」第三個人說。
「好吧,就依你叫大叔,不值一提!我本想說句知心話來著。嗨,弟兄們,就是想說說,為什麼我在莫斯科攢錢的時間不長;在那裡,最後又抽了我十五鞭子,便打發我走人。我就……」
只好獨自站著,別人都在幹活,一個人獨自站著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當我真的離開他們站到船艄上去,他們立刻就嚷嚷:「哪有這號勞動者啊;拿他們怎麼辦呢?無法可想!」
「我一個人能幹什麼呢?……」
終於幹了起來,不過很疲沓、很勉強、很笨拙。看著這一大群健壯的工人簡直令人氣憤,他們似乎完全不明白該怎麼幹才好。剛要取出第一根最小的連根材,就發現它斷了,「是它自己斷的,」他們向監工這樣辯解道;可見這樣干是不行的,要另想法子。他們商量了好久,要另想法子,該怎麼辦呢?當然,漸漸地叫罵起來,眼看會鬧得越來越凶……監工揮起警棍,又大聲呵斥,可是連根材又斷了一根。終於發現,原來是斧子太少,而且還缺少一種工具要去拿來。立刻派了兩名囚犯在押送下到城堡去取工具。在等待的時候,所有其餘的人都氣定神閑地坐在駁船上,又拿出自己的小煙斗抽起煙來。
斯庫拉托夫周圍的人全都笑得前仰後合。
入獄時我有些錢;不過帶在身上的不多,擔心錢會被抄沒,為了以防萬一,我把幾個盧布藏了起來,粘貼在福音書的硬封面裡邊,福音書是可以帶進監獄的。這本書和粘貼在裏面的錢還是在托博爾斯克的時候別人送給我的,他們也是在流放中受苦的人,流放的時間都有幾十年之久了,早就習慣於把每一個不幸的人都視為兄弟。在西伯利亞有一些人幾乎要老死此鄉,看來一生的宗旨就是要兄弟般地照顧「不幸的人們」,像對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給予完全無私的崇高的同情和關懷。在這裏我不能不簡略地追述一次偶遇。在我們的監獄所在的那座城市裡住著一位寡居的婦女,娜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不言而喻,我們在監獄里九*九*藏*書的時候,誰也不能親自與她結識。看來,她把幫助流放犯定為自己人生的宗旨,不過她最關心的是我們。也許她的家庭也曾遭遇相似的不幸,也許她的某個貼心的親人也曾由於類似的罪行而遭受苦難,不過她似乎認為,能竭盡所能地為我們效勞是她的莫大幸福。當然,很多事她是無能為力的,她很窮啊。但我們蹲在牢房裡感到,在監獄外面有我們的一位最忠誠的朋友。順便說說,她時常將我們急需知道的信息通知我們。在出獄后準備前往別的城市時,我趕到她家去看看,於是親自與她結識了。她住在城郊某處一位近親的家裡。她不算老也不年輕,不俊也不醜;甚至無從知道,她是否聰明,是否受過教育?處處都能發覺,她心裏有一種無限的仁慈、不可遏止的願望,一定要使您感到滿意、安適、愉悅。這一切都在她那溫和、慈祥的目光里明顯地流露出來。我和監獄里的一位難友幾乎整晚都待在她那裡。她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的眼睛,我們笑,她也笑,我們無論說什麼,她都連忙表示贊同;她匆忙地要儘其所有來款待我們。給我們端來了茶、小吃和甜點,倘若她有一大筆錢,看來她會非常高興,只因為她就能更好地滿足我們的願望了,能更加減輕還留在監獄里的那些難友的處境。臨別的時候,她拿出兩個雪茄煙盒給我們留作紀念。這些煙盒是她親手用硬紙板為我們粘成的(天知道是怎樣粘成的啊),煙盒外麵糊了一層彩色紙,和兒童簡易算術課本的彩色封面完全一樣(說不定就是用算術課本糊的呢)。為了美觀,又用金紙在兩個煙盒的四周鑲上一條細細的邊,也許金紙還是她特意到鋪子里去買來的。「你們是抽煙的啊,說不定能用得上。」她羞怯地說道,彷彿在為自己的薄禮向我們表示歉意……有些人說(我聽到也讀到過這種說法),對別人的最崇高的愛同時也是最大的利己主義。可這裏哪有什麼利己主義呀——我實在無法理解。
在這批囚犯中像往常一樣,有些人愁眉不展、沉默寡言,有些人冷漠而沒精打采,還有一些人在懶洋洋地聊天。有一個人不知為什麼極其高興而活躍,他在唱歌,而且幾乎一路上都在跳舞,每跳一步就會響起鐐銬的叮噹聲。這就是那個矮胖的囚犯,他在我入獄的頭一天早晨,在取水洗臉時與另一個犯人發生爭吵,因為那個人竟敢狂妄地自稱是鳥中之王。這個興高采烈的年輕人名叫斯庫拉托夫。最後,他唱起了一首豪邁的歌謠,我還記得它的副歌是:
「你不如拿一個帶把的杯子,」第三個對我說道,「去乞討吧,能在石屋棲身,也有煙抽,而在這裏你是無事可做的。」
大伙兒拿施捨的五戈比向她買了幾個麵包,隨即平分了。
「呸,沒有你們,工作也不愁沒人干!唉,這種人哪,這種人!」他氣憤地嘟囔道,一揮手,搖著警棍回城堡去了。
「你賣什麼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斯庫拉托夫這樣生氣,一般地說,為什麼所有快樂的人,在這最初的幾天里我已經注意到了,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蔑視?我曾經認為,一撮毛和其他人的怒斥屬於人身攻擊。但這並不是人身攻擊,他們感到憤怒是因為斯庫拉托夫缺乏自制能力,沒有嚴格地保持自尊的態度,這種態度感染了整個監獄,而且到了拘泥細節的程度,總之,是因為按他們的說法,他是個「廢物」。不過,在快樂的人們當中,他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生氣,也不是像對待斯庫拉托夫之流那樣對待所有的人。人們在容忍別人對自己的態度方面是各不相同的:憨厚的人立刻就會坦然地忍受屈辱。這簡直使我大為驚訝。但是在快樂的人們之中也有些人善於並樂於自衛,決不向任何人示弱:這樣的人能迫使別人尊重自己。在這裏,在這群人之中,就有一個這樣的口齒鋒利的人,其實是個非常快活而又招人喜愛的人,不過他的這個方面我是後來才了解的,這個高大魁梧的年輕人面頰上長著一顆大瘊子,臉上有一種挺滑稽的表情,其實他的臉是相當漂亮而機敏的。人們叫他開拓員,因為他是當過開拓員的,現在被關在單人囚室。關於他我勢必還要講到。
「只有狼才這樣唱歌,是跟狼學來的,這個圖拉人!」另一個人用一撮毛的口音說道,他是臉色陰沉的人之一。https://read•99csw.com
「工作是干不完的……你幹嗎要跳出來?」
斯庫拉托夫穿的是一件破舊不堪的小皮襖,四面都打了補丁。他相當冷漠而又細心地把它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
「有的人可以叫我盧卡·庫茲米奇,你卻要叫我大叔。」
「首先要把這根原木拖開。動手干吧,弟兄們!」有人說道,他根本不是指揮官,也不是管理人員,就是個干粗活的,一個不愛說話的文靜的小夥子,此前一直不曾吭聲,他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一根粗大的原木,等著幫手。可是誰也不來幫他。
「那就看你的腦袋?」
「各種商品都有啊,我們都發了。就在那時,弟兄們,我得到了第一次的二百……」
「有的人可以叫我盧卡,你卻要用敬稱盧卡·庫茲米奇。」一個矮小清瘦的尖鼻子囚犯不樂意地應聲答道。
「還要給你一個什麼呀?」
最後監工唾了一口。
「那怎麼辦,弟兄們,怎樣幹起來呢?我可不知道……」愛逞能的小夥子放下原木,欠起身來困惑地說。
「我呀,就算是圖拉人吧,」斯庫拉托夫立刻反唇相譏,「而在你們的波爾塔瓦,你們被麵疙瘩噎得透不過氣來。」
因此,儘管為了在牢房裡安頓下來有很多瑣碎的事務要張羅,這方面的情況我已經提到過了,而把我捲入其中的主要是阿基姆·阿基梅奇;儘管這些瑣事多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可是我仍然愁腸百結,越來越備受煎熬。「死屋!」我有時自言自語,在薄暮中從牢房的台階上注視著那些囚犯,他們已經下工,聚集在一起,在監獄院子里的空地上懶散地走來走去,往返于牢房和伙房之間。我注視著他們的面容和舉止,竭力想了解這都是一些什麼人,有什麼性格特徵?他們在我面前溜達,或愁眉蹙額,或快活得太過分(這兩種人是最常見的,幾乎就是苦役生活中的典型現象),他們在漫罵或隨便交談,最後,也有人若有所思地獨自徘徊,安詳而從容,有的人神情疲憊、冷漠,還有一些人(甚至在這裏!)竟是一副傲慢自負的樣子,歪戴皮帽,斜披皮襖,目光放肆而狡黠,帶著肆無忌憚的嘲弄的微笑。「這一切就是我的環境、我現在的世界了,」我想,「不管我願不願意,反正得在這裏生活……」我打算向阿基姆·阿基梅奇詳細詢問和了解他們的情況,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喝茶,以免獨自呆坐著。順便說說,在這最初的一段時間,茶几乎是我唯一的飲食。阿基姆·阿基梅奇從不拒絕喝茶,他會親自把我們的一個手工製造的可笑的白鐵小茶炊坐上,這個小茶炊是M托我保管的。阿基姆·阿基梅奇通常只喝一杯(他還有幾隻茶杯呢),他穩重地默默喝完一杯,便把杯子遞給我,隨即動手為我縫被子。可是我要了解的情況,他卻未能告訴我,甚至不明白,我怎麼會對我們周圍那些最接近的苦役犯特別感興趣,在聽我說話時還露出一絲奸笑,那奸笑是我非常熟悉的。「不,看來要親自體驗,而不是到處打聽。」我想。
最後,手持警棍的士官來了,他是監工。
那時候,我正在磨坊推磨。
過了一會兒工夫,阿庫琳娜的丈夫出來了……
一小時後來了一名軍官助理。平靜地聽完囚犯們的訴說,他宣布工作量是再拔出四根連根材,但不能折斷,一定要完好無損,此外他劃出駁船的很大一部分要拆除,幹完就可以回去。工作量很大,可是我的天,他們幹得多歡哪!懶散不見了,困惑不見了!斧頭叮咚作響,開始擰下大木釘。其餘的人把幾根粗木杠塞在下面,二十隻手同時壓在木杠上,利落而熟練地撬起了連根材,我感到驚訝的是,現在這些連根材全都完好無損地撬了下來。事情幹得熱火朝天。大家突然變得特別聰明了。不講廢話,沒有叫罵的聲音,人人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該站在哪裡,該出個什麼主意。正好在擊鼓收工前的半個小時完成了工作定量,於是囚犯們回去了,很疲倦,但心滿意足,雖然只比指定的時間提前了那麼半個小時。不過,關於他們對我的態度,我注意到了一個特點;不管我在哪裡湊上去幫他們幹活,到處都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在哪裡都礙事,幾乎到處都有人罵罵咧咧地趕我走。
「他走投無路了!」另一個立刻搭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