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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一章 演出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演出

「嘿,我如今一個人了……沒有老爺啦!……」
六點多種彼得羅夫來找我,於是我們一起去看演出。我們牢房裡除了切爾尼戈夫的一箇舊教徒和幾個波蘭人,幾乎全都去了。那些波蘭人只是在進行最後一場演出的一月四日才決定到劇場去看看,這還是在多次向他們保證那裡又舒服又快樂又安全之後。波蘭人的這種抵觸情緒絲毫沒有激怒苦役犯們,反而在一月四日受到了非常有禮貌的歡迎。甚至把最好的座位讓給他們。至於切爾克斯人,特別是伊賽·福米奇,對他們來說,我們的演出是一次真正的藝術欣賞。伊賽·福米奇每次都付三個戈比,最後一次還在碟子里放了十個戈比,而且臉上流露出無上的喜悅。演員們決定只收取來賓隨意給的錢,用作演出和自己為提提神而稍進飲食的開銷。彼得羅夫說,不管劇場有多麼擁擠,他們也要讓我擁有最好的座位之一,理由是我比別人有錢,想必給的錢也更多,何況我比他們更懂行。事實上果真如此。不過我首先要描述一下演出的大廳和舞檯布置。
其實手寫的節目單是沒有的。不過,在第二次、第三次演出時有過一份巴克盧申手寫的節目單,那是為軍官先生以及初次演出時就曾光臨我們劇場的貴賓們準備的。確切地說就是:軍官先生中通常會出席的一位警衛隊軍官,有一天警衛隊值日官本人也曾順便來看看。工程軍官也來過一次;節目單就是為這些來賓編製的。估計監獄的戲劇演出會在城堡甚至城裡聲名遠播,何況城裡是沒有劇場的。據說組織過一次戲劇愛好者的業餘演出,僅此而已。囚犯們有了一點成績,就像孩子一樣高興,甚至會自吹自擂。「誰知道呢,」他們這樣想,也暗自或在彼此之間這樣說,「說不定最高首長也會知道呢;他們會來看看;那時就能看到,囚犯中有些怎樣的人物。這不是士兵的簡單表演,有幾個邋遢鬼、幾隻漂浮的小船、一些走來走去的狗熊和山羊。這裏的演員是真正的演員,表演的是紳士的喜劇;城裡也沒有這樣的戲劇演出。聽說,阿布拉西莫夫將軍家裡有過一次演出,以後還會有;嗯,也許只能以服裝取勝,至於對話嘛,與我們相比,還不知怎樣呢!消息傳到省長那裡,說不定,——什麼事不會發生呢?——他也許想親自來看一看。城裡沒有劇場啊……」總之,在節日期間,尤其是在初演成功之後,囚犯們的臆想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幾乎要想到獲獎或縮短刑期了,儘管與此同時,他們自己也會立刻就憨厚地自嘲起來。總之,這是一些孩子,完全還是孩子,儘管這些孩子有的已經有四十歲了。不過,儘管沒有節目單,我也大致知道了預定演出的構成。上演的第一齣劇是《情敵菲拉特卡和米羅什卡》。巴克盧申早在演出前一個星期就在我面前吹噓,說他主動要求扮演菲拉特卡的角色,表演得非常出色,即使在彼得堡大劇院也不曾看到過。他在幾個牢房裡走來走去,十分和善而又不害臊地吹得天花亂墜,偶爾還突然「按劇情」說上一段,也就是他的角色的台詞,——於是大伙兒哄堂大笑,也不管他的台詞好笑還是不好笑。不過應當承認,囚犯們這時也善於自製並維護自己的尊嚴:為巴克盧申的乖張以及有關未來演出的描述而興緻勃勃的人,要麼是一些還太年輕的黃口小兒,要麼是那些在囚犯中最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已經確立了不可動搖的權威,因而敢於坦然地流露自己的任何感受,哪怕是極其幼稚的(即監獄里認為最不成體統的)感受。其餘的人都默默地聽著流言和議論,誠然,他們沒有申斥,沒有反對,但竭力對有關演出的流言保持冷漠甚至不屑的態度。只是到了最後,差不多就在演出的當天,大家才有了興趣:要演出的是什麼呀?我們能行嗎?少校教官是怎麼說的?能像前年那樣順利上演嗎?如此等等。巴克盧申要我相信,挑選的演員都棒極了,每個人都「適合自己的角色」。甚至還有幕布呢。菲拉特卡的未婚妻是西羅特金演的,「您馬上就能看到他穿著女人家的連衣裙的樣子了!」他眯縫著眼睛,嘖嘖連聲地說。這個樂善好施的地主婆有一條鑲荷葉邊的連衣裙,一條短披肩,手裡拿著一把傘,而樂善好施的地主是身穿有穗帶的軍官常禮服,拿著小手杖出場的。然後是第二齣劇,這是一出正劇:《貪吃的克德里爾》。劇名使我很感興趣。可是無論我在演出前怎樣多方打聽,卻打聽不出任何有關的情況。只知道它不是取自書本,而是「根據手抄本」;它得自城郊的一位退伍士官,想必他本人曾在士兵舞台上參加過該劇的演出。在我國的偏遠城市和省份的確有這樣一些劇本,似乎鮮為人知,也許從來就不曾出版過,然而它們不知怎麼卻自己出現了,並在俄羅斯的某些地方構成任何民間戲劇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順便指出:我說的是「民間戲劇」。倘若我們的學者有人對民間戲劇進行新的、比迄今更細緻的研究,那將是非常有益的大好事,民間戲劇是有的,是存在的,而且它也許並不是無足輕重的。我不信,我後來在我們監獄劇場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這裏的囚犯們的虛構。這裏必然有口傳的繼承,有代代相傳和根據古老的記憶而流傳下來的已經確立的藝術手法和觀念。這樣的藝術手法和觀念要在士兵和工廠工人中找,在工業城市甚至某些鮮為人知的貧窮城市的市民中找。它們也保存在鄉村和省城的大貴族領主家庭的僕役之中。我甚至認為,很多古老的戲劇正是通過貴族領主的僕役才能以手抄本的形式繁衍于俄羅斯大地。從前的貴族領主和莫斯科的大貴族往往有自己的農奴組成的私人劇團。正是這些劇團成為我國民間戲劇藝術的源頭,其民間藝術特徵是無可置疑的。至於《貪吃的克德里爾》,不管我的願望多麼強烈,也打聽不到它的任何情況,只知道舞台上會出現一個惡鬼,把克德里爾帶到地獄里去。不過,克德里爾是什麼人,還有,為什麼是克德里爾,而不是基里爾?這究竟是俄國還是外國的故事呢?——我怎麼也搞不清楚。最後宣布要上演「有音樂伴奏的啞劇」。當然,這一切都饒有趣味。大約有十五個演員,都是一些活躍而生氣勃勃的人。他們不事聲張,悄悄地排練,有時是在牢房後面排練,躲著、瞞著。總之,他們想以非同凡響的表現給大家一個意外的驚喜。https://read•99csw.com
阿列伊站在我身旁,跟自己的兄長和其他所有的切爾克斯人在一起。他們全都迷戀戲劇演出,以後每晚都來。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所有的穆斯林、韃靼人等等,永遠是一切舞台表演的熱烈愛好者。還有蜷伏在他們旁邊打盹的伊賽·福米奇,看來隨著帷幕升起,他便全神貫注,天真而熱切地期待著奇迹和狂喜。要是他的期待落空,甚至會顯得很可憐。阿列伊的可愛的面龐煥發著孩子氣美好的喜悅的光輝,我承認,看著他我感到無比高興,我還記得,每當演員有什麼引人發笑的精彩表演而引起鬨堂大笑的時候,我立刻便情不自禁地轉頭注視阿列伊的臉。他沒有看到我;他顧不上我了!一名囚犯站在我左邊不遠的地方,是一個向來面色陰沉、滿腹牢騷而又愛嘮叨的中年人。他也注意到了阿列伊,我看到,他有好幾次微帶笑意轉頭看他一眼:他就是那麼惹人喜愛!他稱呼他「阿列伊·謝苗內奇」,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情敵菲拉特卡和米羅什卡》開場了。菲拉特卡(巴克盧申飾)確實太出色了。他把自己的角色演得驚人地細膩生動。顯然,他對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深入地思考過。他善於賦予自己的每一句無足輕重的台詞、每一個手勢以完全符合自己角色的性格特點的意蘊和含意。請在這種努力和鑽研精神之外,再加上令人驚訝的毫不做作的喜悅、質樸、率真吧,那麼您在看到巴克盧申的時候,您就一定會承認,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真正天生的演員。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劇場看菲拉特卡,我可以肯定地說,京城的兩位表演菲拉特卡的演員都不及巴克盧申。與他相比,他們是田園詩情調的農民,而不是真實的莊稼漢。他們太想模仿莊稼漢的外表了。此外,一種競爭關係使巴克盧申感到緊張:大家知道,在第二出喜劇中,克德里爾的角色是由囚犯波采伊金扮演的,不知為什麼,他被認為是比巴克盧申更有才華、更優秀的演員,巴克盧申為此而孩子般地苦惱不堪。在這最後的幾天里,他多少次來找我傾訴自己的心情啊。在演出前的兩個小時,他像發瘧子似的直哆嗦。當觀眾哄堂大笑,並向他高呼「好哇,巴克盧申!真是好樣的!」的時候,他臉上漾出了幸福的笑容,眼裡閃耀著真正的靈感。與米羅什卡接吻的一幕,菲拉特卡大聲提醒他:「把嘴擦乾淨!」自己也擦了擦嘴,——這場面實在是太逗了。大伙兒簡直全都笑得前仰後合。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觀眾;這時人人都敞開了心扉。他們忘我地盡情歡樂。喝彩聲越來越頻繁地轟然而起。有一個人捅了捅同伴,匆忙地向他講自己的印象,甚至不關心,或許也沒有看一看,站在他身邊的人是誰;還有一個人看到好笑的場面,突然高興地轉身朝著觀眾,很快地環視大家,彷彿要大伙兒一起笑似的揮著手臂,隨即又立刻急切地轉身朝著舞台。第三個人只顧咂嘴、打榧子,站在那裡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因為無法走動只好在原地倒換著腳。到這齣戲的末尾,普遍的欣喜之情達到了極點。我並沒有誇張。請想象一下吧,監獄、鐐銬、奴役,前面是漫長的憂傷歲月,生活單調得就像暗淡秋日的雨滴,——突然,所有這些受迫害、被囚禁的人們獲准在短短的一個小時里展現才華,娛樂一下,忘卻噩夢,組織一場完整的演出,而且組織得多麼好啊:使全城都為之驕傲和驚訝,——瞧咱們的,他們說,這些囚犯怎麼樣!當然,他們對什麼都感興趣,比如服裝。他們非常好奇地看到,比如某個萬卡·奧特佩特伊,或涅茨維塔耶夫,或巴克盧申所穿的服裝,與多年來每天所穿的衣服完全不同。「一名囚犯,一個總是戴著叮噹響的鐐銬的囚犯,現在卻身穿常禮服,頭戴圓禮帽,肩披斗篷出場了——活脫兒一位紳士!還戴上了假須、假髮。瞧,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條紅手絹,給自己扇著風兒,他在扮演老爺,彷彿他本人就是一位真正的老爺!」於是大家欣喜若狂。「一位樂善好施的地主」身穿有帶穗肩章的副官軍服出場,誠然軍服很舊了,頭戴有帽徽的軍帽,產生了非凡的效果。本來有兩個人想要扮演這個角色,難以置信,為了爭這個角色,竟像孩子一樣吵得不可開交:都想穿上有穗子的軍官制服!其他演員把他們拉開了,大多數主張把角色交給涅茨維塔耶夫,不是因為他外表更漂亮,因而更像老爺,而是因為涅茨維塔耶夫說服了大家:他要手握一根小手杖出場,而且要像真正的老爺和紈絝子弟那樣揮動小手杖,在地上隨意畫著,這是萬卡·奧特佩特伊所無法模仿的,因為他一輩子也不曾見過真正的貴族。果然,涅茨維塔耶夫帶著太太出現在觀眾面前,就一個勁兒地用不知從哪裡搞來的一根細細的蘆葦小手杖在地上迅速而任意地畫個不停,大概他以為,這才是最高貴的老爺氣派、最時髦的上流人士所具有的特徵吧。想必在他還是一名童僕、一個赤腳小廝的時候,偶爾看到過服飾漂亮、帶著小手杖的貴族老爺,迷上了他轉動小手杖的技巧,於是這個印象就不可磨滅地永留心間,以至在長到三十歲的目前,為了在監獄里征服和迷倒觀眾而憶起這件往事。涅茨維塔耶夫那麼沉浸於自己的表演,他目不斜視,也不看任何人,甚至說話時也不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只顧追隨著小手杖及其尖端。樂善好施的地主婆也自有一種非常出色的地方:她穿著一條破舊不堪簡直就像抹布似的薄紗連衣裙,手臂和脖子都裸|露著,一張塗脂抹粉的嚇人的臉,戴在頭上的細棉布睡帽在下巴read.99csw.com上打了個結,一手拿傘,一手拿著畫滿圖畫的紙扇,不停地扇著扇子。這位太太引起了哄然大笑;太太本人有好幾次也忍俊不禁,放聲大笑。扮演太太的是囚犯伊萬諾夫。西羅特金打扮成大姑娘,而且很受歡迎。唱的幾首諷刺歌曲也獲得好評。總之,演出受到了完全的普遍的歡迎。沒有批評的聲音,而且也不可能有。
平日天色向晚監獄就早早地上鎖了。聖誕節是例外:直至出現晚霞的時候也不上鎖。其實這是對演劇的優待。在節日期間,每天傍晚就從監獄派人向警衛隊軍官恭順地提出請求:「請准予演劇,晚些再鎖門,」並補充說,昨天也演劇來著,很久都沒有鎖門,也沒有出什麼亂子。警衛隊軍官是這樣考慮的:「昨天的確沒有出亂子;既然他們自己提出保證,說今天也不會出亂子,那就是說他們會自我監督,這是最可靠的了。再說,假使不準演劇,說不定(誰知道呢,這些人可都是苦役犯!)會出於惡意而為非作歹,連累警衛隊也跟著倒霉。」最後還有一點:站崗是很乏味的,而那裡卻在演劇,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劇,而是囚犯在表演,囚犯都喜歡獵奇啊:看看一定很有趣。而警衛隊軍官總是有觀看的權利。
開始時聲音輕微,隱約可聞,但曲調漸漸增強,節奏加快,巴拉萊卡琴的音板響起剽悍的敲擊聲……這是卡馬林舞曲充分展開的時候,真的,要是格林卡哪怕偶然地在我們的監獄里聽到一次,那該有多好啊。音樂伴奏的啞劇開演了。卡馬林舞曲始終伴隨著這幕啞劇。展現的是一座木屋的內部。在舞台上的是磨坊主和他的妻子。磨坊主在一個角落修理挽具,妻子在另一個角落紡紗。妻子的扮演者是西羅特金,扮演磨坊主的是涅茨維塔耶夫。
「我畢竟不是一輩子在這裏,不過就是那麼幾年!……」我想,又把頭垂落在枕頭上。
但無論如何,上士沒有反對囚犯們的活動,而這正是他們所需要的。我敢肯定地說,戲劇演出以及演出獲得准許所激起的感激心情,才使監獄在節日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嚴重的事態:一次惡性的爭吵、一起盜竊案也不曾有過。我親眼看到,有些過於放縱和吵鬧的囚犯被自己人所制止,而其唯一的理由就是,否則演出會遭到禁止。士官要求囚犯們保證,一定要保持肅靜,舉止得體。他們高興地表示同意,嚴格地遵守諾言;他們的保證得到信任,也使他們頗為得意。不過,應當說,長官並沒有因為允許演出而有任何破費和損失。不必預先把地方隔離出來:舞台的搭建和拆卸只需要一刻鐘的時間。演出要持續一個半小時,要是上級突然下令禁止演出,——轉瞬之間就能安排妥當。服裝都收藏在囚犯們的箱子里。不過,在講舞檯布置以及究竟有些什麼服裝之前,我要講一講節目單,即預定要表演的究竟是什麼。
大伙兒對他沒有老爺的這句話報以哄堂大笑。但他又轉向觀眾,越發快活地推心置腹地小聲補充了一句:「老爺被鬼抓走嘍!……」
又演奏一遍序曲《穿堂,我的穿堂》。於是帷幕重新升起。這是克德里爾。克德里爾有些像唐璜;總之,在劇的末尾主僕二人都被鬼帶到地獄去了。這是完整的一幕。顯然是一個選段;掐頭去尾。沒有一點道理和意義。劇情發生在俄國某地的一個旅店。店主把身穿軍大衣頭戴舊得走了樣的圓禮帽的老爺領進房間。他的僕人克德里爾帶著手提箱和裹在藍紙里的一隻雞跟在他後面。克德里爾穿著短皮襖,戴一頂僕人的鴨舌帽。他就是貪吃的克德里爾。扮演者是囚犯波采伊金,巴克盧申的競爭者;扮演老爺的還是伊萬諾夫,他在第一齣劇里飾演了樂善好施的地主婆。店主由涅茨維塔耶夫飾演,他預先告知,這個房間鬧鬼,隨即退場。鬱鬱寡歡、心事重重的老爺暗自嘀咕說,他早就知道了,他吩咐克德里爾安置行李,準備晚飯。克德里爾是個膽小鬼,又貪吃。聽說有鬼,他嚇得臉色煞白,哆嗦得像一片樹葉。他想跑,可又害怕老爺。何況他還很想吃雞。他貪圖美味,笨拙,卻又狡猾、膽小,處處哄騙老爺,同時又很怕他。這是僕人的一個絕妙典型,他在某種程度上模糊而隱約地表現了列波列羅的特點,的確,表演也非常出色。波采伊金無疑是有才華的,在我看來,他是比巴克盧申更優秀的演員。第二天碰到巴克盧申,我當然沒有把自己的看法向他和盤托出,否則我會使他非常難受的。飾演老爺的囚犯演得也不錯。他鬼話連篇,荒誕無稽;然而吐字清晰、口齒伶俐、手勢恰當。在克德里爾收拾箱子的時候,老爺在台上若有所思地徘徊,大聲表白,今晚是他人生之旅的結束。克德里爾在好奇地竊聽,擠眉弄眼的旁白句句使觀眾忍俊不禁。他並不可憐老爺,可他聽老爺說到了鬼;他很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便接上話茬兒,追根究底。最後老爺向他說明,他有一次遭到災難,向地獄求助,於是幾個鬼來幫他,救了他;不過今天期限到了,也許他們今天就會按照約定前來取他的魂靈。克德里爾怕得要死。但老爺沒有失去勇氣,吩咐他預備晚飯。一聽說要吃晚飯,克德里爾來了精神,又拿雞又拿酒,瞅空兒就撕一塊雞肉嘗嘗。觀眾哄然大笑。這時吱的一聲門開了,風吹得百葉窗砰然作響;克德里爾哆嗦著,幾乎是下意識地急忙把一大塊雞肉塞進嘴裏,卻咽不下去。又是哄堂大笑。「準備好了嗎?」老爺在客房裡踱著步叫道。「馬上,老爺……我這就給您……準備好。」克德里爾說,卻自己坐上桌子,安閑自在地品嘗著老爺的酒食。觀眾看來很喜歡僕人的機靈、狡黠,而老爺卻成了笨伯。應當承認,波采伊金的確值得讚賞。「馬上,老爺,我這就給您準備好」這句話說得妙趣橫生。他在桌邊坐下,便貪婪地吃著,老爺每走一步的腳步聲都嚇得他渾身發抖,唯恐他偷嘴的勾當被發覺;老爺稍一轉身,他就躲到桌子底下,順手把雞拿走。他終於解了饞,該是想到老爺的時候了。「克德里爾,你快了嗎?」老爺大聲問道。「好了,老爺!」克德里爾爽快地回答道,這才突然發現,留給老爺的幾乎沒有什麼了。的確,碟子里read.99csw.com只剩下了一隻雞腳。憂心忡忡的老爺什麼也沒有發覺,他在桌旁坐了下來,克德里爾拿著餐巾站到他椅子的後面。當克德里爾轉向觀眾,用頭向笨蛋老爺一擺,這時他的每句話、每個手勢、每個鬼臉都引起了不可遏止的哄然大笑。可是,老爺剛要吃東西,鬼就出現了。這時一切都無法理解,而且鬼的出現似乎太沒有人樣了:側幕的門打開,出現了身穿白衣的東西,可是它的頭是一個點著一支蠟燭的燈籠;另一個怪物的頭上也頂著一個燈籠,手裡握著一條辮子。為什麼是燈籠,為什麼要辮子,為什麼鬼是一身白衣,這一切都無從解釋。不過,誰也不會去想它。大概就應當是這樣吧。老爺相當勇敢地轉身面對那些鬼,聲稱他已經作好準備,可以帶他走了。但克德里爾膽小如鼠;他爬到桌子底下,不過,儘管他那麼膽小,卻沒有忘記把桌上的那瓶酒帶走。鬼隱沒了一會兒;克德里爾從桌子底下往外爬;可是老爺剛要吃雞,三個鬼又闖進房間,從後面抓住老爺,把他帶往地獄。「克德里爾!救救我呀!」老爺大聲叫道。克德里爾卻顧不上他了。這一次他把酒瓶、碟子甚至麵包都拖到了桌子底下。這時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沒有鬼也沒有老爺。克德里爾爬出來,四處張望,滿面笑容。他狡猾地眯縫起眼睛,在老爺的座位上坐下,向觀眾點著頭低聲說道:
觀眾的狂喜是沒有止境的!此外,在說到老爺被抓走的時候,他那狡黠的神氣、嘲弄而得意的鬼臉,確實叫人不能不為他鼓掌。但是克德里爾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就在他拿起酒瓶給自己斟滿一杯想喝的時候,鬼突然回來,踮著腳從身後悄悄逼近,從兩旁猛地抓住了他。克德里爾扯開嗓門大叫;由於膽小他不敢回頭看。他也不能自衛:手裡還拿著酒瓶和酒杯捨不得放呢。他嚇得大張著嘴,有半分鐘光景坐在那裡瞪大眼睛望著觀眾,那副膽小鬼受驚嚇的滑稽樣子實在是可圈可點。最後他被帶著離開;酒瓶在他手裡,他的兩條腿懸空擺動著,不住聲地叫喊,他的叫聲在幕後還響個不停。這時帷幕徐徐落下,大伙兒全都放聲大笑,人人都沉浸於狂喜之中……樂隊開始演奏卡馬林舞曲。
聖誕節的第三天晚上,我們劇院進行了第一次演出。預先的張羅想必是很麻煩的,不過演員們都親力親為,因而我們這些局外人都不知道情況究竟如何?在做些什麼?甚至不大了解演出的內容是什麼。在那三天,演員們出去幹活時,都設法儘可能多搞些服裝來。巴克盧申見到我,高興得直打響指。看來少校教官的情緒也很不錯。可是我們完全不了解,他是否知道戲劇演出的事。如果知道,他是正式批准,還是決定沉默,對囚犯們的異想天開不置可否?不言而喻,他會再度重申,一切都要儘可能井然有序。我想,演劇的事他是知道的,不可能不知道啊;但不想干涉,因為他明白,如果下令禁止,情況會更壞:囚犯們會鬧事、酗酒,所以讓他們有事可干,要好得多。不過,我料想少校教官會這樣考慮,僅僅是因為這是最自然、最正確和最合理的想法。甚至可以說,如果囚犯們在節日里沒有戲劇演出或諸如此類的活動,長官還應該主動為他們想出這樣的活動。可是,由於我們少校教官不同於其餘人類的那種完全相反的思維方式,所以不難理解,我料想他知道並准許演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像少校教官這樣的人,到處要壓迫別人、沒收別人的財物、剝奪別人的權利,總之,在所到之處維護秩序。在這方面他在城裡是臭名遠揚的。由於這種迫害而有可能在監獄里引起騷亂,這與他何干?有亂子就加以懲處(這是少校教官之流的高論),對不老實的囚犯——可以嚴懲,並不斷地按照明文規定執法——全部要求僅此而已!這些平庸的執法者完全不理解,也沒有能力理解,僅僅按法律條文執法而不領會其意義、不理解法律的精神實質,只會直接導致混亂,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結果。「法律有明文規定,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們這樣說,並且真誠地感到驚訝,在執法時還要求他們具備健全的理智和清醒的頭腦。其中的很多人覺得,最後這一點尤其是過分而令人氣憤的奢求、束縛和偏執。
我們安排演出的那間軍人牢房有十五步長。從院子走上台階,從台階走進過道,再從過道進入牢房。這間長長的牢房,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它的布置是不同的:木板通鋪是沿著牆壁排開,因而房間的中央是空蕩蕩的。房間靠近通往台階的出口的那一半是划給觀眾的。與別的牢房相通的另一半就是舞台了。首先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帷幕。拉開的帷幕寬約十步,將整個牢房隔開。帷幕顯得如此豪華,的確有令人驚嘆之處。此外,還用油畫顏料在上面畫滿了圖畫。描繪的是:樹木、涼亭、池塘和星星。帷幕是用大伙兒捐獻的新舊麻布片拼湊起來的;把囚犯們的舊包腳布和襯衣勉強縫成一幅大幕布,最後,麻布不夠的部分就乾脆用紙代替,紙也是從各個辦公室和機關零星要來的。我們的幾位蹩腳畫家還在紙片上作畫、著色,「布留洛夫」A君也是其中表現突出的一個。效果是非同凡響的。如此豪華的帷幕甚至使那些最陰沉、最挑剔的囚犯也喜笑顏開,等到演出時,全都毫無例外地成了孩子,就像那些最熱心、最性急的人一樣。大家都非常滿意,甚至讚不絕口。用來照明的是切成幾段的蠟燭。幕前放著伙房的兩條長凳,長凳前面有三四把從士官室找來的椅子。椅子是為軍階最高的軍官準備的,他們可能也會來。士官和工程隊文書、專業軍官助理等人可以在長凳上就座,他們雖然也屬於管理人員,但沒有軍官頭銜,這些人偶爾也會順便到監獄里來看看。不出所料:節日期間來賓始終不斷,有的晚上來得多些,有的晚上少些,而在最後一場演出時,長凳上連一個空位子也沒有了。最後,長凳後面已經站滿了囚犯,他們出於對來賓的尊重,沒有戴帽子,卻穿著短外套或短皮襖,儘管室內潮濕悶熱的空氣令人窒息。當然,留給囚犯們的地方是太小了。他們簡直是人壓著人,在後幾排尤其如此,此外還有木板通鋪、舞台兩側的側幕,最後,有些戲劇愛好者還時常經過後台走到另一間牢房,於是就在那裡從側幕後面觀看演出。在牢房的前半間特別擁擠,也許與我不久前在澡堂里所看到的擁擠情況不相上下。通往過道的那扇門敞開著,在零下二十攝氏度的過道里也是人頭攢動。我和彼得羅夫立刻被讓到前面去,差不多貼近了長凳,在這裏比在後幾排看得清楚多了。我在某種程度上被看作鑒賞家、內行,什麼劇場不曾到過啊;人們看到,這個時期巴克盧申經常向我請教,對我很尊敬;可見我現在是有聲望有地位的人了。即使囚犯們是極其愛慕虛榮而又輕浮的人,然而這隻是表面現象。囚犯們可以嘲笑我,因為我在勞動中不是他們的好幫手。阿爾馬佐夫可以蔑視我們這些貴族,在我們面前炫耀自己煅燒石膏的技能。但在他們對我們的排擠和嘲笑中還摻雜著別的原因:我們是貴族;和他們以前的主人屬於同樣的階層,而他們對以前的主人是不可能懷有好感的。然而現在他們在劇場遇到我會給我讓路。他們承認,在戲劇方面,我能作出更好的評判,我比他們擁有更豐富的見聞和學識。其中對我最沒有好感的那些人(我是知道的),現在希望我會稱讚他們的演出,而不是出於自卑心理才把我讓到最好的位置。我現在是在回憶當時的印象進行判斷。我記得,我當時就覺得,他們對我的公正的評判絲毫不是卑躬屈膝,而是一種自尊感。我國人民最崇高、最顯著的性格特點——就是正義感以及對正義的追求。在任何地方而且無論如何都要站在最前面的這種公雞習氣是人所應當有的嗎,——反正人民是沒有這種習氣的。只要剝掉非其固有的假象的外殼,更細心、更貼近而不抱成見地看一看實質本身,——任何人都能在人民身上看到他所料想不到的東西。我們的精英能教給人民的東西不多。我甚至敢於斷言,——恰恰相反,他們自己還要向人民學習。九*九*藏*書
帷幕升起前,整個房間呈現出一幅奇特而生動的圖景。首先,觀眾被四面八方擠著、壓著、夾著,在耐著性子喜形於色地等著開演。後幾排的人在擠來擠去地蠕動著。其中的不少人隨身帶來了伙房用作燃料的圓木頭:將粗大的圓木頭豎在牆邊,雙腳站上去,兩隻手支撐在前面站著的人的肩上,於是這樣站上兩個小時也不改變姿勢,對自己和自己的位置都十分滿意。有些人穩穩地站在火爐的下層踏板上,手扶著前面的人,也就始終這樣站著。這是靠牆的最後幾排的情況。一旁,爬上通鋪的人們擠成一堆站在樂師們身邊。這裡有一些很好的位置。有四五個人爬上了火爐,躺在上面朝下看。他們真是樂壞了!還有遲到或找不到好位置的人們也成群地在另一面牆的幾個窗台上蠕蠕而動。所有的人都舉止文靜而持重。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長官和觀眾面前。所有人的臉都流露出天真爛漫的期待。所有的人都由於悶熱而面色通紅、汗水淋漓。那奇妙的孩子般快樂的光輝、那親切而純潔的內心愉悅的光輝,閃耀在那些布滿皺紋、打上烙印的前額和面頰上,閃耀在一向陰沉而憂鬱的人們的目光里,閃耀在有時會露出嚇人的凶焰的眼睛里!所有人都不戴帽子,從右側向我露出的腦袋都是剃了半邊頭髮的。但這時舞台上響起了奔走忙碌的聲音。帷幕即將升起。樂隊開始演奏……這個樂隊值得一提。舞台一側,八名樂師在通鋪上分別就座,有兩把小提琴(監獄里有一把,另一把是在城堡里向人借的,還在監獄里找到了一名小提琴手),三把巴拉萊卡琴——都是自製的,兩把吉他和一個代替低音提琴的鈴鼓。那些小提琴只能發出刺耳的尖音和吱吱聲,吉他都是次品,巴拉萊卡琴卻彈得絕妙。撥弄琴弦的指法之靈動堪比最巧妙的戲法。樂隊演奏的都是歡快的民間舞曲。在最富於舞蹈節律的地方,琴手便用指節敲擊巴拉萊卡琴的腹板;音調、韻味、效果、指法、樂器的運用、樂曲表達的特徵——這一切都是囚犯自己的別具一格的獨創。有一位吉他手也出色地掌握了自己的樂器。他就是那個弒父的貴族。至於鈴鼓,簡直創造了奇迹:它時而在手指上旋轉,時而只見拇指在鼓皮上蹭過,時而發出急驟、清脆而單一的擊鼓聲,時而這強烈、清晰的聲音彷彿豌豆陡然灑落,化為無數細碎、震顫的簌簌聲。最後還出現了兩架手風琴。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對簡單的民間樂器的能量是沒有概念的;音響的和諧、協調、主要是對樂曲的內涵本身的理解和表現的那種魄力和獨特,簡直令人叫絕。那時我才第一次完全理解了,豪放、剽悍的俄羅斯民間舞曲的無比豪放而剽悍的特點究竟何在。帷幕終於升起。大家都動了動,倒換一下腳步,後面的人都踮起腳尖;有人從圓木頭上掉了下來;人人都張著嘴,目不轉睛地望著,鴉雀無聲……演出開始。
不必對每一幕都描述一番了。一共還有兩幕或三幕。全都引人發笑,使人享受到由衷的快樂。如果說劇本並不是囚犯們親自創作的,那麼至少他們對每一幕演出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幾乎每個演員都是即興表演,因而以後幾晚同一個演員對同一個角色的扮演總有些不一樣。最後一幕啞劇是荒誕劇,以芭蕾舞收場。表演的是死者的葬禮。婆羅門與眾多僕人在棺材旁念各種咒語,可是毫無用處。最後奏響《日落》,死者復活,於是大家快樂地跳起舞來。婆羅門與死者共舞,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婆羅門舞蹈,當天的演出到此結束,明晚再演。散場時我們都很愉快,很滿意,對演員讚不絕口,向士官表示感謝。聽不到吵鬧聲。大家都異乎尋常地感到滿意,甚至彷彿很幸福,幾乎是酣然入睡,與平時完全不同,——不禁會問,怎麼會這樣呢?然而這不是我的幻覺。這是真實的,是事實。只要稍微讓這些可憐的人們按自己的意願生活,像人一樣娛樂,哪怕只有一個小時能不像犯人那樣度過——人的精神就起了變化,雖然只是幾分鐘的改變……此刻已是深夜。我偶然渾身一顫,醒了過來:老人還在火爐上祈禱,而且會祈禱到黎明;阿列伊安靜地睡在我身邊。我想起他臨睡前還在笑,與弟兄們談論演出,於是不由自主地注視著他那安靜的孩子氣的面龐。我漸漸地回憶起了一切:最後一天、節日、這整整的一個月……我驚恐地抬起頭來,在監獄六支蠟燭的抖動、微弱的燭光下https://read.99csw•com掃視著我的睡夢中的難友們。我看著他們蒼白的臉、他們破舊的被子、這十足的潦倒和赤貧,——我凝目注視——彷彿我想認定這不是噩夢的延續,而是實情。而這是實情啊:有人在呻|吟;有人艱難地伸開手臂,發出了鐵鏈的叮噹聲。還有一個人在睡夢中渾身一顫,說起了夢話,而老爺爺在火爐上為所有的「信奉東正教的基督徒」祈禱,聽得到他那有節奏的、安詳的、悠長的聲音:「我主耶穌基督,保佑我們吧!……」
要是值日官來問:「警衛隊軍官哪裡去了?」「到監獄去點名,給牢房上鎖。」——回答是理直氣壯的,辯解也是理直氣壯的。這樣一來,在整個節日期間,警衛隊的軍官每晚都准許演劇,直到很晚的時候也不鎖牢房。囚犯們早先就知道,警衛隊是不會成為障礙的,所以很放心。
我們還只是在準備上劇場的時候,彼得羅夫就天真地對我說,我被讓到前邊去,還因為我給的錢多些。沒有規定要多少錢:能給多少或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有人拿著盤子來收錢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在盤子里放些錢,哪怕是一枚半戈比的銅幣。如果說他們讓我往前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錢,估計我給的錢會比別人多,那麼這又表現了何等的自尊!「你比我有錢,你就往前走吧,雖然我們在這裡是平等的,但你給的錢多些:演員們更歡迎像你這樣的觀眾,——最好的位置就給你了,因為我們這些人並不是為了錢而在這裏效力,而是出於尊重,因而我們就該自己來給自己劃分等級。」這裡有著何等真誠而高尚的傲氣!這不是對金錢的尊重,而是對自己本身的尊重。總的說來,監獄里對金錢、財富並不特別懷有敬意,尤其是將囚犯們不加區分地作為群眾、群體來看的話。在我的記憶中,甚至沒有一個人曾為了金錢而真的自輕自賤,即使在有必要個別地來審視他們的場合。有些人愛貪小便宜,也曾向我要這要那。但這種貪小便宜的行為更多的是頑皮、耍滑,而不在於行為本身;更多的是詼諧、天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講清楚了……不過我把戲劇演出忘在一邊了。言歸正傳。
我要指出,我們的布景是很簡陋的。在這一幕、前一幕以及其他各幕的演出中,您更多地是要憑自己的想象補充布景,而不限於眼前所見。張掛一條壁毯或一條被單代替後面的一堵牆;一側是幾扇屏風。左側沒有什麼擺設,所以看得到通鋪。但觀眾並不挑剔,願意用想象補充現實,而且囚犯們是善於此道的:「說是花園,那就看作花園吧,房間就是房間,木屋就是木屋——無所謂,何必多挑剔呢。」西羅特金穿著少婦的衣裳顯得很可愛。觀眾間小聲交談了幾句讚美的話。磨坊主結束工作,拿了帽子,拿了鞭子,來到妻子跟前,打手勢說明,他要出門,要是妻子背著他放別的男人到家裡來,那就……於是他指了指鞭子。妻子點頭表示服從。這條鞭子她想必是很熟悉的:這個小婆娘會背著丈夫與人偷情。丈夫走了。他剛到門外,妻子就在後面舉起拳頭威脅他。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門開了,又來了一個鄰居,他也是磨坊主,一個身穿長外衣、蓄著大鬍子的莊稼漢。他手裡帶著禮物,是一塊紅手絹。小婆娘笑了。可是鄰居剛想擁抱她,又響起了敲門聲。往哪裡躲呢?她急忙把他藏在桌子底下,自己又去紡紗。來的是另一個熱戀者:這是一名身穿軍服的部隊文書。迄今啞劇的進行是完美無缺的,手勢是正確的,無可指責。望著這些即興創作的演員們,甚至令人驚訝,不禁會想:在我們羅斯,有多少才能和天賦在奴役和苦難的命運中被毀滅殆盡!不過,扮演文書的囚犯大概曾見識過外省的或家庭的劇場,因而以為我們的這些演員全都是外行,在台上的走步不合要求。這時他出場了,就像傳說中古典英雄在舞台上的走步:他跨出一大步,另一條腿還沒有跟上就突然停下,全身和頭部後仰,傲然掃視周圍,然後才跨出第二步。如果說古典英雄的這種走步是可笑的,那麼部隊文書在喜劇舞台上的這種走法就更可笑了。但我們的觀眾以為,想必就應當是這樣的吧,把身材細長的部隊文書跨著大步作為既成事實來接受,沒有提出什麼批評。文書剛走到舞台中央,再一次響起了敲門聲:主婦又驚慌失措了。把文書藏在哪裡呢?藏到箱子里,好在沒上鎖。文書爬進箱子,他的小婆娘把箱蓋蓋上。這次來的是一位特殊的客人,也是她的戀人,但身份很特別。他是婆羅門,還穿著婆羅門的傳統服裝。觀眾中響起了不可遏止的哄然大笑。婆羅門的扮演者是囚犯科什金,演得非常好。他有一副婆羅門的外表。他用手勢表達自己的全部戀情。他略微向空中舉起雙手,隨即把雙手緊貼心口;可是正在他沉浸於溫情的時候,門上響起了一記重擊。從射門聲可以聽出,這是主人回來了。受驚的妻子不知所措,婆羅門發瘋似的亂竄,懇求把他藏起來。她匆忙中讓他站在衣櫥後面,而自己忘了去開門,奔過去紡紗,她只顧紡呀、紡呀,對自己丈夫的敲門聲充耳不聞,驚恐萬狀地搓線,而手裡並沒有線,搖著紡錘,卻忘記從地板上把紡錘拾起來。西羅特金絕妙地表現了這種恐懼。但主人一腳把門踹開,拿著鞭子走到妻子跟前。他全都注意到了,一直在暗中守候著,他乾脆伸出手指,表示她在家裡藏了三個男人。隨即搜尋起來。首先找到了鄰居,一頓拳頭把他打了出去。膽怯的文書想逃跑,用頭稍微頂開箱蓋,從而暴露了自己。主人掄起鞭子抽他,這一回墜入情網的文書連跑帶跳地逃走,再也不是古典式地邁步了。還剩下一個婆羅門;主人找了好久,最後在衣櫥後面的角落裡找到了他。向他禮貌地鞠躬,拽著大鬍子把他拖到舞台中央。婆羅門試圖為自己辯護,大叫:「你造孽,你造孽!」(這是啞劇中僅有的一句話),但做丈夫的不聽,按照自己的方式痛加懲戒。妻子看到現在要輪到她了,扔下紗線、紡錘就往屋外跑;摔了個屁股蹲兒,囚犯們哄然大笑。阿列伊眼睛不看我,拽著我的手叫道:「你看!婆羅門,婆羅門!」自己卻忍不住發笑。幕落。另一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