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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軍醫院

第二卷

第一章 軍醫院

他還想說下去,可是劇烈地咳嗽了幾分鐘,還咯血。他的狹小的前額很快就冒出了虛弱的冷汗。咳嗽妨礙了他,要不他還會不停地說下去;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多麼想再罵罵大街啊;但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這樣一來,切庫諾夫也就不再理會他了。
這是溫暖、晦暗、凄清的一天,在這樣的日子里,醫院這樣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務實、陰沉而萎靡的樣子。我和一名押送兵走進候診室,裏面放著兩個銅盆,已經有兩個病人等在那裡,他們是受審的軍人,也是和押送兵在一起。一名醫士進來了,他懶洋洋地向我們威嚴地掃視一眼,更加懶洋洋地向值班醫生報告去了。那位醫生很快就來了,他檢查病人,態度很親切,給我們發了寫上姓名的「病歷」。以後記錄病情、開藥、規定劑量等等,就歸管理囚犯病房的主治醫師負責了。我從前就聽說,囚犯們對自己的醫生們讚不絕口。「親如家人!」當我要去住院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回答我的問題的。這時我們都換了衣服,來時所穿的內衣外衣都被收走了,讓我們換上了病號穿的衣服,此外還給我們發了長筒襪、便鞋、尖頂帽和棕色粗呢長病號服,襯裡好像是麻布,又好像是一種膏藥似的東西。總之,這件粗呢病號服簡直髒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充分認識它還是在到達現場之後。然後我們被帶到囚犯病房,那是在一條長長的高大整潔的走廊的盡頭。到處都保持著十分悅目的表面的清潔;乍一看,一切都令人眼前一亮。不過,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看慣了我們的監獄。兩名受審的軍人轉向右首的病房,我轉向左首。門口站著一名持槍的哨兵,身旁還有一名副哨兵,門是用鐵閂閂上的。下士(是軍醫院警衛隊的)命令放行,於是我出現在一個狹長的房間,沿著兩旁的牆壁放著病床,大約有二十二張,其中有三四個床位是空著的。床是漆上綠色的木床,在我們羅斯這是人人都非常熟悉的,——這些床,由於某種定數,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沒有臭蟲的。我的床位在一個角落裡,在有幾扇窗戶的那一邊。
「說誰是毛臉呢?」
切庫諾夫氣沖沖地轉向他:「說誰是奴才?」他鄙夷地看著烏斯季揚采夫說。
「何苦!不,我寧可向皮靴彎腰,也不向草鞋彎腰。我父親不肯彎腰,也不讓我彎腰。我……我……」
「我是毛臉?」
「你就是!」
我略微環顧四周。眼界所及,真正有病而躺在這裏的大多是壞血病和眼疾患者——這是那一帶的地方病。這樣的病人在病房裡有好幾個。其他真正有病的人都是患有寒熱病、各種皮膚病和肺病而住院的。這裏和其他病房不同,是各種疾病甚至性病的集中之處。我說真正有病,是因為有些人根本就沒有什麼病,是來這裏「休息」的。醫師們很樂意讓他們住院,這是出於同情,尤其是在空床位很多的時候。關押在禁閉室和監獄里遠不如待在軍醫院,因而不少囚犯寧願到這裏來躺著,儘管空氣污濁,病房上鎖。有些人甚至特別喜歡躺著,喜歡軍醫院的生活方式。不過,來自感化連的士兵最多。我好奇地打量著我的這些新夥伴,但我記得,當時我特別感到好奇的是一名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來自監獄,也是肺病患者,而且也只有最後幾天了,他和烏斯季揚采夫隔著一個床位,因而也差不多就躺在我的對面。他名叫米哈伊洛夫;兩個星期前我還在監獄里見到過他。他病了很久,早就該就醫;他卻以一種頑強而又不必要的耐力克制自己,在節日期間才住進醫院,想在三周內死於可怕的肺病;人彷彿已經熬幹了。現在他那形容大變的臉使我大吃一驚——這張臉是我入獄后最初引起我注意的臉之一,當時不知怎麼,他的臉竟那樣惹我注目。躺在他身旁的是感化連的一名士兵,他上年紀了,是令人討厭的可怕的邋遢鬼……不過,我總不能把所有的病人都逐一提到吧……我現在想起這個小老頭,僅僅是因為他當時也給我留下了某種印象,使我在片刻之間對囚犯病房的某些特點有了一個相當完整的概念。記得,這個小老頭當時得了極嚴重的感冒。他老是打噴嚏,而且在後來的整整一個星期里,甚至在睡夢中也打噴嚏,像連珠炮似的一連打五六個噴嚏,每次都會說上一句:「主啊,我這是活受罪啊!」這時他就坐在鋪上,拿出紙包里的鼻煙拚命往鼻孔里塞,以便更有力、更暢快地打噴嚏。他是衝著布手絹打噴嚏的,這是他自己的一條方格手絹,洗九_九_藏_書過一百回了,皺巴巴的,而且他的小鼻子也異樣地皺著,形成無數細細的皺紋,露出一口發黑的老殘牙和沾滿唾沫的赤紅的牙齦。打過噴嚏,他馬上展開手絹,仔細地看看手絹上積滿的痰液,立刻就把痰液擦在自己身上那件公家的棕色罩衫上,結果痰液全都抹在罩衫上了,而手絹只是有點潮濕而已。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是這麼乾的。這樣慢條斯理地百般愛惜自己的手絹而糟蹋公家的罩衫,完全沒有引起其他病員的任何抗議,雖然他們中的某一個人將不得不|穿上他穿過的這同一件罩衫。不過,我國民眾的這種不講究、不嫌棄的態度簡直是令人奇怪的。在那一刻我感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由得立刻極端厭惡而又好奇地開始打量我剛穿上身的罩衫。這時我才發覺,罩衫的強烈氣味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罩衫已經被我焐熱了,越發散發著強烈的藥味、膏藥味,我還覺得有一股膿液的臭氣,這也並不奇怪,因為多少年來它就不曾離開過病人的身體。它背部的亞麻布襯裡也許洗滌過,但是我不能肯定。然而此時這襯裡已浸透了各種難聞的汁水、藥液以及從劃破的膏藥中流出的膿液等等。此外,囚犯病房經常有剛剛受過棒刑,背部皮開肉綻的人進來;他們要用濕敷醫治,因而直接穿在潮濕的襯衣上的罩衫就不可能不被弄髒:於是一切都沾在上面了。在我坐牢期間,在所有這幾年裡,只要我到軍醫院去(而我是常去的),我每次都帶著疑懼的心情穿上罩衫。我特別討厭在這些罩衫里有時會發現的那些肥得出奇的大虱子。囚犯們都滿懷喜悅地消滅它們,每當囚犯在厚實而笨拙的指甲下啪的一聲磕死一個虱子時,甚至從他的臉色就能看出,他是多麼高興。我們也很討厭臭蟲,也往往會在某個漫長、寂寞的冬夜,全病房的人都起來消滅臭蟲。病房裡除了氣味難聞,表面上還是儘可能地保持清潔,然而裏面的,所謂襯裡的清潔,我們就不敢恭維了。病員已經習慣於這一切,甚至認為就該是這樣,而且制度本身也不要求特別乾淨。不過關於制度問題我以後再談……
這時已暮色降臨,點燃了夜間的小燈。有些囚犯甚至還有自用的燭台,不過只是很少的人才有。最後,在醫師晚間巡查病房之後,警衛隊士官進來清點了所有的病員,便把病房鎖上,預先把夜晚用的雙耳大木桶拎了進來……我驚訝地得知,這個大木桶要整夜放在這裏,而真正的廁所就在走廊里,離房門只有兩步之遙。然而規定的制度就是這樣。白天還放囚犯走出病房,不過不能超過一分鐘;夜間無論如何也不行。囚犯病房不像普通病房,有病的囚犯在病中也要遭受懲罰。是誰最先規定了這個制度的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在這方面並沒有任何明文規定的制度,形式主義的無益有害的本質從來沒有像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得如此嚴重。這個制度當然不是來自醫師。我要再說一遍:囚犯對自己的醫生們是讚不絕口的,認為他們就像父親一樣,敬愛他們。人人都看到他們對自己的親切態度,聽到善意的話語;而被所有人嫌棄的囚犯是珍惜這一點的,因為看到了這種善意的話語和親切的態度是由衷的、真誠的。這種親切的態度也可以沒有,誰也不會質問醫生,即使他們態度不好,表現得有些粗魯和不人道:可見,他們的好意是出於真正的人類之愛。他們當然也明白,一個病人,不管他是誰,是囚犯也好,不是也好,比如說都需要新鮮空氣,像其他任何一個病人,哪怕是身居要職的病人一樣。在其他病房,舉例說,漸漸康復的病員可以在走廊里自由地走動,為保健而散步,呼吸的空氣也不是病房裡的那樣被毒化的、渾濁的、必然充滿令人窒息的各種氣體的空氣。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可怕、可惡,本來就已經被毒化的空氣,夜晚再把大木桶拎進來,空氣會毒化到何等程度啊,何況室內溫度較高,而且某些疾病的患者是必須出去上廁所的。雖然我現在說,囚犯在病中也要遭受懲罰,但是不言而喻,我當時和現在都並不認為,這個制度是專門為了進行懲罰而設立的。否則,從我這方面來說,就是毫無意義的誹謗。病人是不應該懲罰的。既然如此,那麼不言而喻,想必是有某種嚴酷的必要性迫使當局採取這樣有害的措施。是什麼必要性呢?但令人懊喪的是,沒有任何理由能多少解釋一下這個措施的必要性,更不必說很多其他無法理解的措施,不僅無法解釋,甚至推測他們的解釋也是不可能的。九_九_藏_書怎樣解釋這種無益的殘忍呢?您想,難道囚犯住進醫院,是故意假裝有病,騙過醫師,夜裡出去上廁所的時候,就趁著黑夜逃跑?要嚴肅地證明這種論調的全部荒謬幾乎是不可能的。試問往哪裡逃跑?怎樣逃跑?穿什麼衣服逃跑?白天可以放人單獨出去,夜裡也可以。門口站著一名荷槍實彈的哨兵,廁所離哨兵簡直只有兩步,不僅如此,還有一名副哨兵押送病人,一刻不離地監視著他。那裡只有一扇窗戶,像冬天一樣安裝了雙層窗框,還有鐵柵欄。窗外的大院里還有一名哨兵在囚犯病房的窗前通宵站崗。要從窗口出去,必須敲掉窗框和鐵柵欄。誰允許他這樣做呢?但我們假定,他預先殺死了副哨兵,那個人一聲不哼就死了,而且誰也沒有聽到什麼動靜。但即使認為這種荒謬的假設是可能的,要知道,還必須拆除窗框和鐵柵欄。請注意,就在哨兵身旁還躺著病房的一些看守,而在十步開外,在另一間病房那裡,站著另一個荷槍實彈的哨兵,他身邊有另一個副哨兵和另外一些看守。再說,冬季穿著長襪子、便鞋、病號服、戴著睡帽能往哪裡逃跑呢?既然如此,既然危險性這麼小(其實這種危險性是完全沒有的),——為什麼要那樣苛刻地對待病人呢?也許他們的生命只剩下最後的幾天、幾小時了,病人比健康的人更需要新鮮的空氣啊。為什麼?這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
「我是奴才?」
「你就是。聽見了吧,正直的人們,他還不信!還感到驚訝!」
「瞧這個奴才!可找到主子了!」他用由於虛弱而喘吁吁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他的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日子了。
「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隨即走開。
聖誕節后不久我因病住進了我們的軍醫院。這是離城堡半俄里的單獨的院落。一溜長長的平房全都抹上了土黃色。夏天進行維修要為它用掉大量赭石。在軍醫院的大院里有後勤部門、醫務管理人員的辦公室以及其他輔助建築。病房都安排在主建築內。病房很多,但囚犯病房一共只有兩間,經常擠滿了病人,尤其是在夏天,所以時常不得不移動床位。我們的兩間病房滿是各種「不幸的人」。到這裏來的有我們的囚犯,有關押在部隊各個禁閉室受審的軍人,其中包括已判決和未判決的犯人以及流放犯;還有的來自感化連——一個很奇怪的單位,犯有過錯和不大可靠的大兵從軍營被送到這裏來,以便改正其行為,兩年多以後從那裡出來,大多數人通常都成了罕見的大壞蛋。我們監獄生病的囚犯通常要在清晨向士官報告自己的病情。病人立即被登記在冊,並派一名押送兵帶著名冊把病人送往營部醫務所。在這裡有一名醫師對來自城堡內所有軍管部門的所有病人預先進行體檢,發現誰確實有病,便挂號到軍醫院就診。為我在名冊上掛了號,於是一點多鍾,我們的人全都從監獄出發去參加午後的勞動以後,我動身去軍醫院。生病的囚犯通常都儘可能帶上一些錢和麵包,因為當天別指望在軍醫院得到自己的一份伙食,還要帶上小煙斗以及一袋煙絲、火石和火鐮。這些東西都仔細地藏在靴筒里。我走進醫院的圍牆,對我們囚徒生活方式的這種新的、陌生的變化不免有些好奇。
「你是奴才!」那一個充滿自信地回答道,彷彿擁有充分的權力申斥切庫諾夫,甚至就是為此而被派到他身邊來的。
我覺得,這個肺病患者的怒氣與其說是衝著切庫諾夫,還不如說是衝著我來的。切庫諾夫想巴結我掙點小錢,誰也不會因此而生他的氣,或特別輕視他。誰都明白,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錢。在這方面,普通民眾並不那麼苛求,而且善於區分不同的情況。使烏斯季揚采夫感到不快的其實是我,是我的茶,是我身陷囹圄還似乎像老爺一樣離不開僕人,儘管我沒有要過僕人也不想要。確實,我遇事總是想親自動手,甚至特別希望不要讓人覺得,我是四體不勤、嬌生慣養、有老爺習氣的人。這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我的自尊心的表現,如果有必要順便說明一下的話。但是您瞧,——可我就是不明白,怎麼老是會發生這種事情,——我總是無法拒絕各式各樣的僕役和聽差,他們自己死乞白賴地要到我這兒來,終於完全控制了我,他們倒真的成了我的主人,而我卻成了他們的僕人;而從表面上看,自然會覺得,我確實是一個離不開僕人的老爺,在過著老爺式的生活。這當然使我非常惱火。不過烏斯季揚采夫是肺病患者,容易受刺|激。其他病員都保持著漠然read•99csw.com的樣子,甚至帶有幾分不屑的意味。記得,當時大家都在關注一個很特殊的情況:我從囚犯的交談中得知,當天晚上要把一個受審的軍人帶到我們這裏來,此刻他正在士兵隊列中忍受樹條的抽打。囚犯們有幾分好奇地等待著這個新來的犯人。不過,據說懲罰不重——一共只抽打五百下。
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曾躺在醫院里;因而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非常新奇。我發現,我在某種程度上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他們已經聽說過我,在放肆地打量我,甚至帶有一些優越感,就像在學校里打量一名新生,或是在政府機關打量一個前來求情的人。我右邊躺著一個受審的軍人,他是文書,一個退役大尉的私生子。他因假幣案被起訴,躺在這裏已近一年,看來什麼病也沒有,但硬是對醫師說,他患有動脈瘤。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躲過了苦役和體罰,再過一年將被流放到T城去,在一所醫院附近的什麼地方靠公家養著。這是年約二十八歲敦實健壯的年輕人,是個大滑頭和法律專家,他相當聰明,肆無忌憚而又太自信,愛面子到了病態的程度,極其嚴肅地自詡為世上最正直、最有正義感的人,而且根本沒有什麼過錯,終其一生都保持著這樣的自信。是他先跟我講話,好奇地向我問長問短,也相當詳細地對我講了軍醫院的外在秩序。不言而喻,他首先聲稱自己是大尉的兒子。他非常想表現得像個貴族或至少是出身於「貴族之家」。在他之後跟我接近的是來自感化連的一個病員,他首先要我相信,他認識不少從前被流放的貴族,還報出他們的名字和父稱。這是個頭髮已經花白的士兵;從他臉上就能看出,他是在說謊。他名叫切庫諾夫。顯然,他是在巴結我,以為我很有錢。他發覺我有一包茶葉和糖,便立刻要為我效勞:拿茶壺來替我沏茶。M答應過我,明天要托一個到軍醫院來幹活的囚犯給我從監獄裡帶一把茶壺來。但切庫諾夫已經把事情全都辦妥了。他搞到一口鐵鍋,還有一個碗,把水燒開,又泡了茶,總之幹得異乎尋常地熱心,這卻立即為他惹來了一個病人的惡毒的嘲笑。這個病人是肺病患者,躺在我的對面,姓烏斯季揚采夫,是一名受審的軍人,他就是由於懼怕體罰,喝了一杯泡得濃濃的煙草浸酒而害上肺病的那個人;我在前面曾提到過他。他一直默默地躺著,氣喘吁吁,專註而嚴肅地觀察我,並憤懣地注視著切庫諾夫,那異乎尋常、尖酸刻薄的嚴厲的神情使他的憤懣具有一種非常滑稽的意味。他終於忍無可忍:
切庫諾夫剛把茶遞給我(順便說一下,用的是病房裡的水,一晝夜只送一次,在病房的空氣中似乎很快就變質了),只聽門吱呀一聲開了,加強的押送隊帶進來一名小兵,他剛才受了樹條的懲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受刑的人。後來常有這樣的人被帶進來,有的甚至是抬進來的(因為受刑太重),每一次都使病員們得到很好的消遣。遇到這樣的囚犯,我們這裏的人都勉強保持著嚴峻的表情,甚至還帶有一種略顯生硬的嚴肅態度。不過,接待的態度也取決於罪行的輕重,因而也就是取決於量刑的多少。被打得很重的出名的大罪犯,會享有更多的尊重和更多的關切,完全不同於一個小逃兵,比如現在帶進來的這個人。但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既不會表示任何特殊的同情,也沒有什麼特別傷人的責難。大家都會默默地幫助和照料那個不幸的人,尤其是在他沒有自理能力的情況下。醫士們自己也都知道,他們是把受刑者交到了有經驗的內行人手裡了。通常是要用冷水把被單或襯衣浸濕,覆蓋在皮開肉綻的背上,並經常進行必要的更換,尤其是在受刑者本人已經沒有能力自理的時候,此外,還要靈巧地拔出傷口裡的刺,那些刺是行刑時木棒斷裂而留在傷口裡的。對傷者來說,拔刺是很不好受的。但一般說來,受刑者忍受痛苦的非凡毅力總是使我感到驚異。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有時是一些受刑極重的人,他們幾乎誰也不哼一聲!只是蒼白的臉彷彿完全變形了;兩眼充血;目光散漫而不安,雙唇在哆嗦,可憐的人只好用牙齒咬緊嘴唇,有時幾乎會咬出血來。進來的小兵是大約二十三歲的青年,健壯而肌肉發達的體格,漂亮的臉蛋,身材高挑而勻稱,身軀黝黑。不過他的背傷相當重。從上面到腰部全都裸|露著;他的雙肩披著一條潮濕的被單,使他像害瘧疾似的四肢直打戰,他在病房裡來回走動,約有一個半小時。我看看他的臉:這時他似乎什麼也不想,用九-九-藏-書游移的目光古怪而驚恐地張望著,看來他很難把目光凝注於一點。我覺得,他對我的茶注意地看了一眼。茶是熱的,冒著熱氣,而可憐的年輕人凍壞了,哆嗦得上牙打下牙。我請他喝茶。他一聲不吭,陡然朝我轉過身來,端起茶碗,不加糖就站著喝乾了,而且顯得很匆忙,似乎竭力不朝我看。喝完茶,他默默地放下茶碗,對我連頭也不點一下,又在病房裡來回走動。他是顧不上說話,也顧不上點頭啊!至於囚犯們,不知怎麼,一開始就避免和這個受刑的新兵進行任何交談;相反,在開頭給予他幫助以後,他們似乎就竭力不再理會他,也許是希望盡量使他得到安寧,不以任何多餘的問題和「同情」去煩擾他,看來他對此是十分領情的。
不過我的話離題了……
「就是毛臉嘛!上帝要你死,你就躺著等死唄!不,他卻急著打點上路!嘿,你這是何苦呢!」
現在我寫到這裏的時候,鮮明地憶起一個將死的肺病患者,就是那個米哈伊洛夫,他幾乎就躺在我的對面,與烏斯季揚采夫相隔不遠,他死了,記得是在我入獄的第四天。也許我現在講起肺病患者,是不由自主地在複述當初由於他的死而在我的腦子裡產生的印象和想法。不過,我不大了解米哈伊洛夫。他還很年輕,大約二十五歲,不會更大,細高個兒,溫文爾雅的儀錶。他是關在單人囚室的,出奇地寡言少語,總是那麼文靜,那麼安詳而憂傷。他在監獄里彷彿「枯萎」了。至少後來囚犯們是這樣講到他的,他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只能回憶起他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真的,不知道我怎麼會如此清晰地想起他來。他死於午後三點左右,那是寒冷而晴朗的一天。記得,太陽那強烈的光芒猛然斜斜地射進我們病房的結了一層薄冰的泛綠的窗玻璃。充沛的光流傾瀉在不幸者的身上。他是在神志不清中痛苦地死去的,彌留的時間很長,有幾個小時。從早晨起眼睛就認不出來到他身邊的人了。大家想方設法減輕他的痛苦,看得出他是很難受的;他呼吸困難,大口地吸氣,發出嘶啞的喘息聲;胸脯時不時高高地鼓起,彷彿缺乏空氣似的。他掀掉被單和所有的衣服,最後開始撕扯身上的襯衣:他甚至覺得一件襯衣也太重。大家幫他把襯衣也脫了。他那長長的身軀、瘦得皮包骨的手臂和腿、癟進去的肚子、鼓起的胸脯、清晰地顯現出來的肋骨像骷髏一樣,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個帶護身香囊的木頭十字架和一副腳鐐,看來他現在可以把枯瘦的腿穿過腳鐐了。在他死前的半小時,我們所有的人彷彿都安靜了下來,幾乎是耳語般地小聲談話。走路時竟那麼悄然無聲。彼此間的交談很少,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偶爾看一眼更加喘息不止的垂危的病人。最後,他用虛弱游移的手摸索胸前的香囊,用力拉扯它,似乎香囊也很沉重,使他感到焦躁,受到壓抑。有人替他摘下了香囊。十分鐘后他死了。有人去猛敲警衛隊的門,通知了他們。一名看守進來,遲鈍地看一眼死者,就去找醫士。醫士很快就來了,這是一個善良的小夥子,只是有些過於注重儀錶,不過他的樣子很招人喜歡;安靜的病房裡響起他疾步而來的聲音,他來到死者跟前,以一種特別隨便的、彷彿專為應付這種場合而想出來的態度為他把脈,片刻后揮一揮手走了。立刻有人去報告了警衛隊:這是單人囚室的重犯,他的死亡要得到承認必須經過特別的程序。在等候警衛隊時,有一名囚犯小聲提出一個建議:不妨把死者的眼睛合上。另一名囚犯注意地聽了他的建議,便默默地走過去把死者的眼睛合上了。他看到就在枕頭上放著一個十字架,拿起來看了看,又默默地把它掛在米哈伊洛夫的脖子上;掛好后在自己身上畫了十字。這時死者的臉已經僵化;陽光在他的臉上閃爍;嘴半張著,兩排潔白年輕的牙齒在緊貼牙齦的雙唇間閃著亮光。最後,一名身佩短劍、頭戴鋼盔的警衛隊士官進來,後面跟著兩名看守。他走了過來,腳步越來越慢,時而困惑地看著鴉雀無聲、在四周嚴峻地望著他的囚犯們。他向死者走近一步,便一動不動地停了下來,似乎膽怯了。只有一副鐐銬的赤|裸的、枯瘦的屍體,使他大為震驚,於是他突然解開魚鱗鎧甲,摘下鋼盔,這動作是完全不必要的,隨即畫了大大的十字。這是一位神情嚴肅、頭髮斑白的軍人。記得當時切庫諾夫就站在那裡,他也是頭髮斑白的老者。他一直默默地盯著士官的臉,直勾勾地看著,帶著一種奇怪的神色注視九九藏書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們四目相對了,切庫諾夫的下嘴唇不知怎麼突然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奇怪地扭歪了下嘴唇,齜著牙齒,很快地、彷彿無意中朝死者擺一擺頭,對士官說道:
不過,既然問了「為什麼?」也因為已經觸及這個話題,我不禁又想起一個困惑莫解的疑團,多少年來它就像謎一般的現象擺在我的面前,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對它的解答。在繼續寫下去之前,我不能不對這個問題哪怕多少說幾句。我想說的是鐐銬,一個已判決的苦役犯患有任何疾病,都不可以解除鐐銬。甚至肺病患者也是戴著鐐銬死在我的面前。然而人們都習以為常了,認為這是某種不可抗拒的既成事實。甚至未必有人思考過這個問題,既然幾年來甚至沒有哪位醫師曾想到,向上級申請給患有重病特別是肺病的囚犯除去身上的鐐銬。不錯,鐐銬本身並不是很沉。一般也就是八磅到十二磅。健康的人帶上十磅的東西是不覺得沉重的。不過我聽說,戴著腳鐐的腿幾年後就開始萎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這是有可能的。即使分量不重,哪怕只有十磅,永久地套在腳上,畢竟會反常地增加肢體的重量,日子久了自然會產生有害的影響……姑且假定,對健康的人來說,這都不算什麼。對病人來說也不算什麼嗎?姑且假定,對普通的病人來說也不算什麼。然而試問,對重病患者呢?試問,對肺病患者呢?肺病患者的手腳本來就在萎縮了,因而一根稻草也是很沉重的。說真的,主治醫師哪怕只替肺病患者申請到減負的許可,那麼僅此一項就是真正偉大的善舉。姑且假定,也許有人會說,囚犯是惡人,不值得對他們行善;可是,對一個已經註定如此不幸的人,難道還要加重懲罰嗎?而且也難以置信,這樣做只是為了懲罰。法律也規定肺病患者是免於體罰的。可見,這又是一種神秘的重要措施,以便預防不法行為。預防什麼呢?——無法理解。要知道,不可能真的害怕肺病患者逃跑啊。誰會這樣想呢,特別是考慮到病情已發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假裝有肺病,騙過醫師,以便逃跑,——這是不可能的。這不是能假裝的病,有沒有肺病一眼就能看出來。順便再說一句:難道給犯人釘上腳鐐就是為了不讓他逃跑或妨礙他逃跑?絕對不是。鐐銬僅僅是一種示眾、羞辱以及肉體上和精神上的壓力。至少初衷是這樣。鐐銬從來就不能妨礙任何人逃跑。最遲鈍、最笨拙的囚犯也不費什麼事就能很快地把鐐銬鋸斷或用石頭砸開。腳鐐是起不了什麼預防作用的;既然是這樣,既然腳鐐的作用僅僅是為了對已判決的苦役犯進行懲罰,那麼我又要問了:難道是要懲罰將死之人?
正如我所說,這裏也有來自我們監獄的囚犯。其中有些人認識我或至少曾見過。受審的軍人和來自感化連的士兵要多得多。卧床不起的重病號並不很多。其餘的那些人都是輕病號或康復中的病人,他們或者坐在病床上,或者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兩排病床之間還有可供散步的足夠空間。病房裡有醫院的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空氣被各種有害氣體和藥味所污染,儘管在角落裡幾乎整天都生著火爐。我的床上覆著床罩。我把它掀開。床罩下面是一條麻布滾邊的毛毯以及其清潔非常可疑的厚床單。床邊有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個杯子和一個錫碗。為了顧全體面,上面蓋著發給我的一條小毛巾。小桌子下面還有一塊擱板:那裡為喝茶的人備有幾把茶壺、幾桶克瓦斯等等;但病人中愛喝茶的人為數不多。至於小煙斗和煙絲袋,幾乎人人都有,甚至連肺癆病人也不例外,都藏在病床底下。醫師和其他管理人員幾乎從來不檢查床鋪,即使碰到有人拿著小煙斗,也裝作沒看見。不過,病人也幾乎總是很小心地到爐邊去抽煙。只有夜裡才躺在床上抽;夜間是沒有人巡查病房的,除非警衛隊的某個軍官或隊長偶爾會來。
記得,這句話使我感到一陣刺心的痛……他為什麼要講這樣的話,又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一句話呢?但這時人們開始抬屍體了,連鋪板一起抬了起來;在一片寂靜中稻草發出沙沙的聲音,腳鐐拖在地板上鏗然作響……有人把腳鐐提了起來。屍體被抬走了。突然,大伙兒都大聲說起話來。只聽已經在走廊里的士官在打發人去找鐵匠。應該替死者除掉腳鐐……
「那你是美男子?自己的臉像個烏鴉蛋……還說我是毛臉。」
「關你什麼事!你瞧,人家一個人,沒個幫手。當然啦,沒有僕人過不慣嘛。為什麼不幫幫他呢,你這個毛臉小丑!」
「你是毛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