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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續

第二卷

第三章 續

「不,弟兄們,」我們的一個囚犯插話道,「火罐子沒啥,那滋味我嘗過。老是揪著你的耳朵,那才叫疼呢。」
「這與你何干?」
「不,不是犯傻。T城的一名文書不久前犯事了:他偷了一筆公款,隨即攜款潛逃,他也長著一對招風耳。嘿,案情通知了各地。而我的特徵看來與他相似,於是他就試驗我:看我會不會寫字,字跡如何?」
「是這麼回事啊,小夥子!疼嗎?」
「他怎麼了,犯傻了不是?」
「難道你會寫字?」
「你等著,」他說,「我還有話要跟你說,我認識你的這副嘴臉,」他說,眼睛直瞪著我。而我從來就不曾見到過他。又問另一個人:「你是誰?」
「是一些好人起的,大人。當然啦,世上是有好人的,大人。」
「誰?當然是縣警察局長嘍。弟兄們,這是因為我在流浪。那時我們來到了K城,我們就兩個人,我和另一個,他也是流浪漢,名叫葉菲姆,連姓也沒有。半路上我們在托爾明村的一個莊戶人家發了一筆小財。有這樣的一個鄉村,叫托爾明村。嘿,我們一進村就四下張望:但願在這裏也能狠狠地撈一筆,然後就逃之夭夭。在田野四通八達,在城裡處境艱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好,我們首先走進一家小酒店。向周圍打量了一下。有一個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是那麼窮困潦倒,胳膊肘露在外面,穿著德國式的衣服。我們聊了起來。」
「非常樂意。」我們說。於是都把酒幹了。這時他們向我們提出要合夥干一件事情,就是說要我們一起干。有一棟房子就在城邊,那裡住著一個有錢的小市民,東西真多啊,我們決定夜裡就去踩點。可我們在有錢的小市民家裡,一共五個人當夜就全部落網。我們被帶到區警察局,然後又被帶到縣警察局長本人那裡。他說:我要親自審問他們。他含著煙斗出來了,有人給他端著一杯茶跟在後面,他身材魁梧,蓄著絡腮鬍子。他坐了下來。這時除了我們之外又帶來了三個人,也都是流浪漢。這是多麼可笑的人哪,弟兄們,我說的是那個流浪漢:嗨,他什麼都記不得了,隨你怎麼說,他的腦袋就是不好使,全都忘記了,什麼都不知道。縣警察局長便直接來問我:「你是什麼人?」他的聲音像野獸的咆哮,彷彿從大圓桶里發出來似的。嘿,當然啦,我說的和大伙兒說的都一樣:「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大人,全都忘記了。」
至於醫藥,就我所知,輕病患者向來是不遵醫囑,也不按時服藥的,但重病患者以及一般確實有病的人很願意接受治療,按時服用自己的藥水和藥粉;不過他們最喜歡的是外科療法。我國普通百姓所非常喜歡和相信的拔火罐、貼水蛭、熱敷和放血,我們這裏的人都願意甚至很高興接受。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使我很感興趣。同樣是這些人,他們能頑強地忍受木棒和樹條所引起的劇痛,而拔火罐時卻往往會埋怨、忸怩甚至呻|吟。他們這是太嬌氣,或乾脆就是矯情呢,——我就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誠然,我們用的是一種特別的火罐。有一種小型機器,可以在瞬間劃開皮膚,醫士不知何年何月早就把它弄丟了或搞壞了,也可能是它自己壞了,以致他不得不用柳葉刀在軀體上劃出必要的切口。每個火罐大約需要十二個切口。用機器是不痛的。十二把小刀在眨眼間突然一下子劃開切口,是感覺不到疼痛的。不過用柳葉刀就是另一回事了。相對而言,用柳葉刀切割皮膚的速度是很慢的;會感到疼痛;舉例來說,假如要用十個火罐,那就必須做出一百二十個這樣的切口,全都加在一起,當然會引起非常劇烈的疼痛。我曾親身經歷過,可是儘管又痛又懊喪,卻不至於無法忍受而呻|吟。有時眼看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那樣渾身抽搐、哭哭啼啼,簡直覺得好笑。一般說來,這就好比有這樣一個人,他在嚴肅的工作中很堅強,甚至泰然自若,而在家裡卻因為無事可做而心情苦悶,使小性子,端來飯菜他不吃,罵罵咧咧,污言穢語;一切都不如他的意,人人都惹他生氣,人人都對他出言不遜,人人都在折磨他,——總之是他吃飽了撐的,有時人們就是這樣講那些老爺的,不過這樣的人在普通百姓中也有;而在我們監獄里,在集體生活的條件下,這種人甚至屢見不鮮。有時病房裡的夥伴們已經在戲弄一個嬌里嬌氣的人了,有的人乾脆把他臭罵了一頓;於是他沉默了,彷彿他真的就等著別人罵他,叫他閉嘴呢。烏斯季揚采夫特別不喜歡這個人,從來不肯放過同這個嬌氣的人吵嘴的機會。一般地說,他是不肯放過與別人鬥嘴打架的機會的。這是他的愛好和需要,當然,這是因為有病,在某種程度上也因為頭腦愚鈍。起先他往往是嚴肅而專註地看著,然後就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訓人。他什麼閑事都要管;就像他是被派來維護秩序或道德風尚似的。
「說的都是些什麼呀?人所皆知,在傻瓜面前不必摘帽。他幹嗎看到柳葉刀就大喊大叫?愛蜂蜜就別怕刺,得忍著點。」
「你把他們全都忘了?」
然而那些在受刑前度過心情沉重的日日夜夜的囚犯,卻能剛強地經受住懲罰,連最怯懦的人也不例外。在他們回牢房的當夜,我甚至整夜都很少聽到呻|吟聲,即使是那些受刑非常重的人也往往如此;總之,民眾是能忍受劇痛的。關於疼痛我曾詳細地詢問過。我有時想明確地了解,這種疼痛有多麼厲害,究竟能不能打個比方?說實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尋根究底。只記得一點,絕非出於無聊的好奇。再說一遍,我感到激動和震驚。但不管我問誰,也得不到令我滿意的答覆。是灼痛,火燒火燎似的,——這就是我所能了解到的一切,而且這是所有人的唯一的回答。灼痛,如此而已。在這初期,我與M更接近以後,也問過他。「疼哪,」他回答道,「很疼;感覺是——火燒似的灼痛;就像脊背在烈火中烤著。」總之是眾口一詞。不過,記得就在那時,我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又不敢說一定正確;然而囚犯們自己的一致認定卻是強有力的佐證:倘若用樹條進行大量的抽打,那就是我國現行刑罰中最嚴酷的一種。乍一看,這似乎是荒謬的,不可能的。可是用樹條抽打五百下,甚至四百下,就足以致命;而超過五百下犯人幾乎是必死無疑。要是一次抽打一千下,那麼即使是最強壯的人也經受不住。與此同時,可以承受五百棒而絲毫不會危及生命。可以忍受一千棒而不必為生命擔憂,即使受刑者並不是很強壯的人。甚至兩千棒也不可能打死一個健康的中等體力的人。囚犯們都說,樹條比木棒更厲害。「樹條更鑽心地痛,」他們說,「更難受。」當然,樹條比木棒更難熬。樹條的刺|激性更劇烈,更強烈地作用於神經,使神經過度緊張,受到超越極限的震撼。我不知道現在怎樣,但在不久的過去有這樣一些紳士,抽自己的犧牲品一頓鞭子,會給他們帶來某種與德·薩德侯爵和勃琳維莉侯爵小姐相似的感覺。我想,這樣的感覺足以使這些紳士為之屏息凝神,甜蜜的快|感和痛楚兼而有之。有些人就像嗜血的猛虎。人一旦嘗試了對他人——而這個人與他是同樣的人,也是上帝的造物,按基督的教義人和人是兄弟——的肉體、鮮血和精神的這種權力、這種全權的主宰;人嘗試了以極具侮辱性的形式凌|辱另一個同樣具有上帝形象的生物的權力和無限可能性,那麼他就不由自主地喪失了支配自己情感的能力。施暴是一種習慣;它天然地能發展,終於會發展成一種病態。我堅信,最優秀的人也可能由於習慣而粗野、愚鈍到獸類的水平。鮮血和權力使人陶醉:粗野和腐化會得到發展,極其反常的現象也漸漸地為理智和感情所接受,乃至甘之如飴。暴君心中的人性、公民性徹底毀滅,對他來說,回歸人的尊嚴,回歸懺悔和新生幾乎已無可能。此外,比如說,這種專橫有可能感染整個社會,因為權力是有誘惑力的。社會冷漠地看待這種現象,說明它已經徹底地被感染了。總之,一個人有權對另一個人施加肉體懲罰,這是社會的弊端之一,是消滅公民意識在社會中的任何萌芽、任何嘗試的最強有力的手段之一,也是社會必然地、不可抗拒地日益腐化的充分理由。九九藏書
「你呢?」
「還要磨一磨,大人。」
大家全都笑了起來。
「你也是有父母的嘍?……他們你總還記得吧?」
「混蛋,是誰給你起了這麼個名字?」
「對什麼都要插一腳,」囚犯們會笑著這樣說,不過大家對他是寬容的,避免與他發生爭吵,只是有時這樣笑笑而已。
「你們怎麼樣,」他說,「請問,有證件嗎?」
我現在之所以談起懲罰,同樣也談到了完成這種引人注目的職責的形形色|色的執行官們,其實是因為我在住進軍醫院以後,對這一切才有了最初的直觀的了解。在此之前我的了解僅限於耳聞。我們的兩個病房集中了所有受到士兵列隊棒責的受審人,他們來自遍布城市和市郊的各軍營、囚室以及各部隊。在這初期,我還十分貪婪地注視著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所有這些奇怪的制度、所有這些已經和將要受到懲罰的人自然會使我產生極其強烈的印象。我激動,惶惑,大為震驚。記得,我當時就突然迫不及待地開始探究這些新現象的一切細節,傾聽其他囚犯關於這個話題的談話和講述,主動向他們提出問題,力求得到解答。此外,我迫切地希望了解各種判決及其執行、執行過程中的一切細微差別以及囚犯本人對這一切的看法;我努力想象去受刑的人的心理狀態。我已經說過,在面臨懲罰時,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靜,甚至那些已經屢次挨打而且打得很重的人也不例外。這時犯人總是會感到一種強烈的,但純粹是生理上的恐懼,一種壓倒一切精神特點的不由自主和不可遏止的恐懼。後來在蹲監獄的這幾年裡,我始終會不由自主地注視著這樣一些受審人,他們在受到一半懲罰后住進醫院,治愈背傷就出院了,第二天再去按核准的棒數忍受另一半懲罰。將懲罰分為兩次執行是由身在現場的醫生決定的。如果根據罪行判決的棒數太多,囚犯一次難以承受,便將這個數目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這要看在懲罰現場的醫師怎麼說:受刑者可否繼續通過隊列,換句話說,繼續受刑是否會危及他的生命。五百、一千甚至一千五百棒的懲罰通常是一次執行完畢;但要是判決兩千、三千棒,那就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執行。那些在執行前一半之後醫好背傷的人,便出院去承受后一半的懲罰,在出院的當天和前夜往往面色陰沉,愁眉苦臉,沉默寡言。他們會顯出某種程度的遲鈍、一種反常的心神不定。這樣的人不願與人交談,多半是默然不語;最奇怪的是,囚犯們也從不主動與這樣的人談話,不想涉及他面臨的遭遇。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不去安https://read.99csw.com慰他;甚至總是儘可能少去注意他。當然,對受審人來說,這樣更好些。也有例外,比如我曾講到過的那個奧爾洛夫。在挨過前一半棒刑后,使他非常惱怒的,就是他的背傷竟久久不愈,使他不能儘快出院,早些受完餘下的棒刑,與一批囚犯一起出發,前往給他指定的流放地,可以在半路上趁機逃跑。這個目的使他念念不忘,天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他具有熱情洋溢和富於生命力的氣質。他很滿意,處於高度興奮的狀態,儘管他也在壓抑自己的感受。情況是這樣的,早在受到前一半懲罰之前,他就在想,他們決不會讓他活著走出棒下,必死無疑。早在關押受審期間,他已經聽到關於長官的種種手段的傳言;那時他就有了死的準備。但是在挨過前一半懲罰后,他振作起來了。他回到醫院時已被打得半死;我還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傷口;但是他心裏充滿了喜悅,希望能活下來,因為傳言不實,他這不是活著離開了刑場嗎,於是眼下,在長期關押受審之後,他已經開始夢想旅途、逃亡、自由、田野和森林了……從軍醫院出去的兩天之後他死於那同一座軍醫院,死於原來的病床上,因為他未能熬過後一半的懲罰。不過這件事我曾提到過。
「什麼都不記得了,大人。」
社會是鄙棄刑吏的,但並不鄙棄那些身為紳士的刑吏。只是不久前才出現了相反的意見,不過還只是書本上的空談。甚至那些發表了這種意見的人,也並非所有的人都撲滅了自己內心對專制的渴望。甚至任何一個工廠主,任何一個企業主都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人興奮的快|感,因為有時他的工作人員及其全家都完全聽命於他。這是肯定的;一代人不是很快就能擺脫他內心所繼承下來的東西;一個人不是很快就能拋棄已融入他的血液,可以說是與母乳一起遺傳給他的東西。這樣快的轉變是不可能有的。對錯誤和世代相傳的罪孽有認識還不夠,很不夠;必須徹底擯棄它。而這不是很快就能做到的。
「就這麼叫呀:而我跟著他,大人。」
「那你寫了嗎?」
「這就是我的名字,大人。」
在這住院的初期,我聽夠了囚犯們的這類故事。我們都覺得躺著太無聊。一日復一日都那麼相似!上午醫生的巡診還能讓我們得到暫時的排遣,然後很快就吃午飯了。不言而喻,在如此單調乏味的日子里,吃飯自然是一大樂事。按卧病者的病情分配的份飯各不相同。有些人得到的只是一份放些穀粒的稀湯;另一些人只有一份薄粥,還有一些人只有一份麥糝飯,這是許多人都很愛吃的。囚犯們久卧病榻變得嬌氣了,喜歡吃些可口的東西。漸漸康復和幾乎痊癒的病人能得到一塊煮熟的牛肉,或者如我們所說的「一頭牛」。最好的份飯是壞血病的病號飯,——一份加洋蔥、洋姜等等的牛肉,偶爾還有一杯伏特加。麵包也要看病情而定,是黑麵包或烤得挺不錯的半白的麵包。份飯的這種官樣文章的繁瑣的規定只能惹病員們笑話。當然,有的疾病的患者自己就什麼也不要吃。然而那些有食慾的病人只吃他們想吃的東西。有些人互相交換份飯,於是適合一種疾病的份飯便轉到了另一種病的患者手裡。有些卧床不起的病員的份飯很差,就購買牛肉或壞血病病人的份飯,喝克瓦斯和軍醫院的酒,都是向那些按規定有克瓦斯和酒的病人買來的。有些人甚至能吃掉兩份飯。這些份飯是有人為了錢出售或轉售的。一份牛肉的要價相當高;值五戈比紙幣。要是在我們的病房買不到,就派看守到其他的囚犯病房去,如果還是買不到——那就去士兵病房,即我們所謂的「自由」病房。總是能找到願意賣的人。這些人只剩下了麵包,卻弄到了錢。當然,貧窮是普遍現象,可是有點小錢的人甚至會派人上市場去買麵包圈,甚至買甜點等等。我們的看守們受託辦這些事是完全無私的。午飯後是最無聊的時候;有的人無事可做在睡大覺,有的人在閑聊,有的人在吵架,有的人在大聲講故事。要是沒有新病員被帶進來,那就更無聊了。新病員的到來幾乎總是能引起某種印象,尤其是誰也不認識的陌生人。人們打量他,竭力打聽他是什麼人,情況怎樣,是從哪裡來的,因為什麼案子。在這種情況下,最令人感興趣的是易地關押的囚犯;這些人總是能講些新鮮事兒,不過不會涉及自己的隱私。這方面要是他們自己不說,是沒有人會問的,而是問:您從哪裡來?同行的有哪些人?路上怎樣?他們要去哪裡?如此等等。有些人聽到新的故事,似乎立刻就會聯想到自己的某些往事,比如:各次不同的流放、不同的夥伴、不同的執行官、各批次不同的長官。受到列隊懲罰的人也是在這傍晚的時候來。他們總能激起相當強烈的印象,這一點我已經提到過;可是並非每天都有這樣的犯人來啊,要是沒有他們來,我們這裏就會無精打采,彷彿所有這些面面相覷的臉都看得厭煩透了,甚至會尋釁鬧事。大家甚至很高興能看到被送來進行體檢的瘋子。一些刑事被告為了逃避懲罰偶爾會裝瘋賣傻。有些人很快就被揭穿了,或者不如說是他們自己決定改變策略,於是他胡鬧兩三天後,突然無緣無故地變得理智了,他安靜下來,面色陰沉地請求出院。無論囚犯還是醫生都並不責備他,也不會提及他不久前的那些花招來羞辱他;默默地讓他出院,默默地把他送走,兩三天後他受過懲罰又回到我們這裏。不過,一般地說,這樣的事件並不多。可是那些送來進行體檢的真正的瘋子,卻真正是上帝對整個病房的嚴懲。有些瘋子快樂、活潑、大叫大嚷、又跳又唱,囚犯們起初差不多是樂不可支地歡迎他們。「這可真逗啊!https://read.99csw.com」他們看著剛剛被帶進來的某個瘋瘋癲癲的犯人這樣說道。可我看到這些不幸的人們,心情十分沉重。我永遠不能漠然無動於衷地看著那些瘋子。
「你的名字叫撒腿就跑?」
「你難道被人揪過?」
這個囚犯名叫沙普金,真的有一雙很長的向兩旁挓挲著的耳朵。他是流浪漢,還很年輕,是個能幹而文靜的小夥子,講話總是帶有一種沉鬱的冷幽默,為他的講述增添了許多滑稽意味。
「行行好吧,大人。"寫,會怎麼寫就怎麼寫!"而他自己卻老是揪著我的耳朵,老是揪著,還那麼使勁地一擰!哎,弟兄們,我要說,他拿樹條狠狠地抽我三百下還好受些呢,疼得我眼裡直冒金星。寫!"他只有這句話!」
我講到了刑吏。刑吏的特性幾乎以萌芽的形式存在於每一個現代人身上。但人的獸|性的發展並不相同。如果一個人的獸|性在其發展中壓倒他其餘的所有特性,那麼這個人當然就會變得可怕而醜惡。刑吏有兩種:一種是自主的,一種是不由自主的,是職務上的。自主的刑吏,當然,在各方面都比不自主的刑吏更卑劣,然而人們是那麼鄙棄後者,鄙棄得感到恐怖,感到厭惡,感到一種不由自主的、幾乎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恐懼。對一種刑吏的近乎迷信的恐懼,而對另一種刑吏卻那麼心平氣和,幾乎抱著讚許的態度,這是為什麼呢?有些事例是極為奇怪的:我認識的一些人甚至很善良,甚至很正直,甚至在社會上很受敬重,然而他們,舉例來說,卻不能平靜地容忍挨樹條抽打的犯人不哭叫、不祈禱、不求饒。受懲罰的人一定要哭叫,要哀求饒恕。這是常規;認為這樣才是又得體又必要的,要是哪一次犯人不願叫喊,執行官就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冒犯,而我是認識這位執行官的,他在其他方面甚至可以說是個好人。他本來想從輕處罰,可是他沒有聽到通常會說的「閣下,親爹,饒恕我吧,讓我永遠祈求上帝保佑你」等等,於是他大發雷霆,用樹條多抽了五十下,要讓他哭叫求饒,——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不該這樣,先生,這是暴行。」他很嚴肅地這樣回答我的責問。至於不由自主的、職務上的真正的刑吏,那麼大家都知道:這是判處流放的囚犯,被留下來充當刑吏;他先要向其他刑吏學習,學會以後便一輩子留在監獄里,被單獨關押,他有一個單獨的房間,甚至擁有自己的財物,不過差不多總是處於押送兵的監視之下。當然,活人不是死的機器;刑吏打人儘管是在履行職務,但有時也會陷入狂熱,不過儘管他打人不無快|感,然而幾乎從來不是出於私仇。抽打的靈巧、對本行的精通、想在自己的夥伴和公眾面前表現一番的慾望會激起他的自尊感。他關心的是技巧。此外,他很清楚,他受到普遍的鄙視,迷信的恐懼到處追隨著他,不能保證這種情況不會對他產生影響,不會加劇他的狂暴和獸|性傾向。甚至孩子也知道,這種人是「不認爹娘」的。奇怪的是,無論我見到過多少刑吏,他們都是很有見識的人,有見解、有頭腦,而且有非同尋常的自尊心甚至自豪感。他們的這種自豪感是不是對他們所受到的普遍的蔑視的一種逆反呢;是不是由於意識到他們在受刑者心中所引起的恐懼,因而感到對他擁有主宰地位而加劇了這種自豪感呢,——我不知道。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斷頭台,也許,甚至這種場合的隆重和戲劇性本身就會助長他們的某種程度的傲慢吧。記得,我曾在一段時間里時常能遇見一個刑吏,並在近處觀察他。他中等身材,乾瘦而結實,年約四十,有一副惹人喜歡而聰明的容貌和一頭鬈髮。他總是非常高傲、文靜;表面上保持著紳士的派頭。答話時總是簡短、慎重,甚至很親切,不過那是一種高傲的親切,他在我面前彷彿有什麼理由可以妄自尊大似的。警衛隊的軍官們時常當著我的面與他談話,說實在的,對他似乎還懷有某種敬意。這一點他意識到了,於是在長官面前特意加倍地表現出禮貌、冷淡和自尊。長官與他談話越是親切,他自己就越是顯得執拗,但決不越出謙恭有禮的界限,不過我深信,這時他認為自己比與他談話的那位長官高明得無可比擬。這在他的臉色上表現得很清楚。在炎熱的夏天,有時派他在押解下拿一根細長的木棍到城裡去打狗。在這座小城裡,無主的野狗非常多,而且繁殖很快。在學校放假期間那些狗是會傷人的,根據長官的命令,刑吏被派去消滅野狗。但如此卑微的工作也絲毫沒有使他感到自卑。真該看看,他是多麼神氣地在一名疲乏的押送兵的押解下走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單憑他的那副樣子就使婦女兒童感到害怕,他是那樣鎮靜甚至傲然地睨視著所有相遇的人們。不過,刑吏們的生活是無拘無束的。他們有錢,吃得很好,還有酒喝。錢是他們受賄得來的。要依法懲處的民事被告,總會預先拿點什麼去孝敬刑吏,哪怕是罄其所有。對那些富裕的民事被告,他們就主動索賄,規定與其財力大約相稱的數額,會索要三十盧布,有時甚至要得更多。對非常富有的人甚至會狠狠地講價錢。當然,刑吏動刑時下手不能太輕:他是要拿自己的脊背對此負責的。然而他為了一定的賄賂,答應受刑者不會打得太重。他的要求幾乎總是能得到滿足,否則他確實會野蠻地痛下毒手,而這是完全在他的許可權之內的。有時他甚至向非常貧困的民事被告索要高額賄賂,親友們奔走、還價、求情,如果不能滿足他的要求,是要倒霉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在他們心裏激起的迷信的恐懼幫了他的大忙。關於刑吏什麼稀奇古怪的說法沒有啊!不過,囚犯們硬是親口對我說,刑吏一下子就能把人打死。可是,九-九-藏-書首先,有誰試驗過呢?然而這是可能的。關於這一點人們講得十分肯定。一個刑吏親口向我保證,他能做到這一點。人們又說,他可以掄起胳膊對準犯人的後背打下去,而打過以後,連一條極小的鞭痕也不會鼓起來,而且犯人一點也不覺得疼痛。不過,關於所有這些戲法和手段已經有太多的故事而廣為人知。可是刑吏即使為減輕處罰而受賄,第一下打擊他還是會掄起胳膊使出全力。這在他們之間甚至成了一種常規。他會減輕隨後的打擊力度,尤其是在他已經受賄的情況下。然而這第一下,不論受賄與否,他是要使出全力的。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是要一開始就使受刑者能適應隨後的打擊,考慮到在經受最初的痛擊之後,較輕的打擊就不是那麼難挨了,或不過是想在受刑者面前炫耀一下,使他感到害怕,這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明白是在跟誰打交道,總之是要顯擺自己。在任何情況下,刑吏在開始動刑前總是感到自己處於亢奮狀態,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意識到自己是主宰;這時他是一個演員,公眾對他感到驚訝和恐懼,當然,他在打第一下之前會不無快|感地對自己的犧牲品吼道:「忍住,我動手啦!」——在這種情況下這是不祥的口頭語。很難想象,人的天性會扭曲到何種地步。
「而我跟著他,大人。」
「住在樹林里,大人。」
「是誰揪了你耳朵?」有人問。
「你們什麼都不記得了?」
「斧頭,大人。」
「有什麼可寫的?我拿起筆來就畫,在紙上畫來畫去,他只好作罷。嗨,當然啦,他順手給了我十來下耳光,這才放了我,就是說,把我也送進了監獄。」
「他的話可真多!三大車也裝不下。」
有的時候,就是在這樣講故事,或者不如說在這種閑聊中度過我們寂寞的時光。天哪,那是多麼寂寞啊!漫長、煩悶的日子,日復一日都一模一樣。哪怕有本書也好啊!實際上,尤其是在初期,我時常上軍醫院,有時是看病,有時乾脆就是去躺一躺;可以離開監獄。在那裡很痛苦,比在這裏更痛苦,是在精神上更痛苦。對我們這些貴族的惡意、敵視、謾罵、忌妒、無休止的挑剔,那些充滿惡意和威脅的臉色!在軍醫院里大家比較能平等相待,友好相處。一天里最憂傷的時候是在傍晚的燭光下和入夜時分。早早就安排就寢了。遠處,在門邊,一盞光線微弱的小燈閃著一個亮點,而我們這一頭隱在半暗之中。空氣變得惡濁而憋悶。有的人無法入睡,起身在床上坐上一個半小時,垂下戴著睡帽的頭,若有所思。你會整個小時地看著他,竭力揣測他在想些什麼,這樣好歹也能消磨時間。要不,你會開始幻想,回憶往事,在想象中描繪壯闊而光明的畫卷;你回憶起這樣一些細節,是別的時候想不起來的,而且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感觸。要不,你會猜想未來:怎樣走出監獄?到何處去?什麼時候能有這一天?今生還能不能回歸故里?你想啊想,於是心裏萌生了渺茫的希望……要不,你乾脆開始默念數字:一、二、三……想在默念中入睡。我有時數到三千也睡不著。聽,有人在翻身。烏斯季揚采夫在咳嗽,是肺病患者的奄奄一息的咳嗽,然後是虛弱的呻|吟,每一回都嘮叨著:「上帝,我有罪孽呀!」在一片寂靜中聽到這病態、沙啞而酸楚的聲音是很怪異的。而這時在某個角落,也有些人未曾入睡,躺在各自的床上閑談。一個人開始講述自己的往事,講到遙遠的過去,講到流浪生涯,講到妻兒和往日的風習。單憑這遠處的低語聲,你就會感到,他所講到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而他自己,這個講故事的人,——已是孑然一身。只聽到輕微而單調的低語聲,彷彿遠方的流水潺潺……記得,我曾在漫長的冬夜聽到一個故事。我立刻覺得,這是熱病中的一個夢,彷彿我患瘧疾躺在床上,在發燒和譫妄中夢見了這一切……
「總是在樹林里?」
「我說了嘛,好疼呢。」
「不,」我們說,「沒有證件。」
「你沒想到吧?當然揪過。」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的耳朵這麼挓挲著呢。」
「你呢?」
「我為什麼會以為你被人揪過耳朵呢?我又怎麼會想到這種事呢?你這個頭腦遲鈍的傢伙。」烏斯季揚采夫又摻和進來,惱怒地對沙普金說道,其實沙普金的話根本不是針對他,而是對大家說的,不過沙普金甚至瞟也不瞟他一眼。
「從前會寫,自從使用鵝毛筆以後,我就不會寫字了……」
「總是在樹林里。」
我還記得另一個奇怪的瘋子。夏季的一天帶來了一名刑事被告,身體健壯,看上去很笨拙,大約四十五歲,有一張醜陋的麻臉、一雙浮腫發紅的小眼睛,樣子非常陰沉而憂鬱。他的床位與我並列。他實際上卻是很溫和的人,和誰也不說話,若有所思地坐著。天色暗了,他突然向我轉過身來。沒有任何不相干的開場白就直接對我說起話來,神色之間彷彿要告訴我一個極大的秘密,對我講起他的故事,說他日內要挨二千棒,不過現在不會了,因為上校Г的女兒在為他奔走求情。我困惑地看著他說,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上校的女兒是無能為力的。我還沒有猜疑到什麼,他完全不是作為瘋子,而是作為一個普通的病人被帶進來的。我問他有什麼病?他回答說,他不知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把他送到這裏來,他是完全健康的,而且上校的女兒愛上了他;兩個星期前她曾路過禁閉室,而他恰好從有柵欄的小窗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她一見到他便愛上了他。從那時起,她已經利用各種借口到禁閉室來了兩三次;第一次她和父親一起來看她的哥哥,他是軍官,當時在他們那裡執行警衛任務;第二次是和媽媽來分發施九*九*藏*書捨品,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小聲對他說,她愛他,一定會搭救他。很奇怪,他是那樣細緻入微地對我講了這個荒誕的故事,不言而喻,這一切都是他那可憐的病態的腦袋的臆造。他對自己能免除處罰深信不疑。講起這位小姐對他的戀情是安詳而肯定的,且不說這個故事荒誕無稽,聽到一個戀愛中的少女這樣浪漫的故事,竟出自沮喪、悲傷、相貌畸形的年近五十的人之口,也覺得荒唐至極。奇怪,對懲罰的恐懼竟然對這個怯懦的心靈造成這樣的影響。也許他真的從小窗口看見了誰,於是恐懼在他身上所醞釀著的隨時都在加劇的瘋癲便猛然找到了自己發泄的形式。這個不幸的士兵,也許終其一生也不會想到小姐,卻突然臆造了長長的浪漫故事,本能地抓住了這根稻草。我默然無語地聽了,對其他囚犯談起了他。可是當別人好奇地打聽的時候,他卻靦腆地一聲不吭。第二天醫生對他的病情詢問了好久,他說什麼病也沒有,經檢查也確實沒病,就讓他出院了。可是他病歷上寫的是「康復」,這一點我們是在醫生們離開病房后才知道的,要把真相告訴他們,為時已晚。何況我們自己當時也還猜不透,主要的問題究竟在哪裡。其實完全是管理人員的錯,他們把他送到我們這裏來,卻沒有說明送他來的原因。這是疏忽所致。也許,甚至決定送他來的那些人也不過是猜疑而已,根本不相信他有瘋病,是根據含混不清的傳言採取行動,把他送來檢查。不管怎樣,兩天後這個不幸的人被帶出去受刑了。看來這使他感到意外而大吃一驚,他到最後一刻也不相信會受刑,因而被帶進士兵隊列時竟大喊「救命」,這一次軍醫院沒有把他放在我們的病房,因為沒有床位了,而是放在另一間病房。不過我打聽過他的情況,知道他在整整八天里沒有和任何人講過一句話,他惶恐不安,非常傷心……他的背傷愈合后,被送到別的地方去了,至少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沒見過冬天,大人。」
「把他們都送進監獄,」他說,「我以後再找他們。」「喂,你留下來,」他這是在對我說話。「過來,坐下!」我一看:有桌子,桌子上有紙有筆。我想:「他這是要幹啥呢?」你在椅子上坐下,"他說,拿起筆來,寫!"而他自己卻一把抓住我的耳朵,就那麼揪著,我膽怯地看著他,就像鬼看著教皇。大人,我說,我不會寫呀。"寫!"他說。」
「嘿,好吧,你是撒腿就跑,你呢?」這自然是在問第三個人了。
「快磨別偷懶,大人。」
「他站著,在笑,他們看著他,也在冷冷地笑。嘿,有時他會對準你的門牙揮拳一擊,算你倒霉。而那種人都那麼魁梧、健壯。」
「那冬天呢?」
「應該說是有過的,大人,不過也想不大起來了:也許是有過的,大人。」
「我想不大起來了,大人,您大人大量,就饒了我吧。」
「喂,你呢,你叫什麼?」
「是這樣。我們也沒有。我這裏還有兩個好朋友,」他說,「也是在庫庫什金將軍家服役,」他說,「所以我斗膽提出請求,我們剛才稍微喝了點兒酒,暫時還沒有搞到錢。賞我們半俄升酒喝吧。」
「你以前住在哪裡?」
「我是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些好人都是誰呀?」
不過,被帶進來並引起鬨笑的瘋子,他那無休止的忸怩作態和使人不得安寧的反常舉止很快就讓所有的人都厭煩透了,在一兩天里就使我們徹底失去了耐心。有一個瘋子在我們這裏大約關押了三個星期,簡直叫人不得不逃出病房。命運弄人,這時又帶來了一個瘋子。這個人給我留下了很特別的印象。這發生在我服苦役的第三年。在我入獄的第一年,或者不如說在最初的幾個月,那是在春天,我和一批人到兩俄裡外的磚廠去做工,同去的有幾個砌爐匠和一名搬運工。必須把幾個爐子修好,為以後夏天燒磚作準備。這天早晨在廠里米-茨基和Б介紹我認識了住在那裡的監工,奧斯特羅日斯基士官。他是波蘭人,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瘦高個兒,相貌文雅甚至端莊。他很早就在西伯利亞服兵役,雖然出身平民,在一八三零年作為部隊的一名士兵來到這裏,卻受到米-茨基和Б的愛戴和尊敬。他經常閱讀天主教的《聖經》。我曾與他交談,他的談話是那麼親切,他的敘述是那麼合情合理、引人入勝,看上去是那麼和善而正直。從那時起,我有兩年沒有見到他了,只聽說他由於一樁案子在接受調查,突然他作為一個瘋子被帶進了我們的病房。他進來時刺耳地尖叫,縱聲狂笑,開始用最不雅、最俗氣的姿勢在病房裡跳起舞來。囚犯們樂不可支,可我是那麼滿懷憂傷……三天過後,我們全都對他無可奈何了。他吵架、鬥毆、尖叫、唱歌,甚至是在夜裡,時不時做出一些極醜惡的舉動,簡直令人作嘔。他誰也不怕。給他穿上了瘋子的拘束衣,可是我們卻因此而更加倒霉,儘管不|穿這件拘束衣他會挑起爭吵,幾乎要跟所有的人打架。在這三個星期里,有時整個病房眾口一詞地請求主任醫師把我們的這個寶貝調到另一間囚犯病房去。過了兩天,那裡又懇求把他調到我們這裏來。由於我們一下子有了兩個焦躁不安、尋釁胡鬧的瘋子,兩個病房只好輪流交換瘋子。可是這兩個人都瘋得更厲害了。終於有一天他們被帶走了,離開了我們,大家才長舒了一口氣……
響起了哄堂大笑。
「撒腿就跑,大人。」
「全都忘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