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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夥伴

第二卷

第八章 夥伴

「你明白嗎,我呀,,你的長官,把你叫來,為的是求你寬恕!這一點你感覺到了嗎?你在我面前算什麼東西?一個蛆蟲!連蛆蟲也不如:你是囚犯!而我是上帝垂愛的少校。少校!這一點你明白嗎?」
「我大為震驚,」米-茨基回來后對我們說,「我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的夢想未能實現:他沒有結婚,儘管他早已下定了決心,只等住宅的裝修完工。他沒有結婚,卻被押上了法庭,被勒令退役。這時他以往的種種劣跡也牽扯了進來。以前他在這座城市裡就是市長啊,這一切記憶猶新……這次打擊是突如其來的。消息傳來,監獄里一片歡騰。這是一個勝利的節日!據說,少校像老太婆似的號啕大哭,淚流滿面。可是無可奈何。他退役了,賣掉了灰色的雙套馬,然後把所有的東西都賣光了,甚至一貧如洗。我們後來遇見他穿著老百姓的破舊的常禮服,頭戴有一個小帽徽的大檐帽。他兇狠地瞪著囚犯們。可是他一旦脫下身上的軍服,便威風掃地了。穿上軍服,他是雷霆,是上帝。身穿常禮服,他突然變得什麼也不是,有些像聽差了。真奇怪,對這種人來說,軍服是何等重要啊。
他面色蒼白地回來了,聽到消息后還沒有回過神來。我們向他祝賀。他用顫抖的、冰涼的雙手緊握我們的手,很多囚犯也都來向他祝賀,為他的幸運而感到高興。
然而米-茨基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憂鬱而沉悶了。苦悶折磨著他。從前,在我入獄初期,他更愛交際,他的心情畢竟更經常、更多地有所流露。我入獄時,已是他服苦役的第三個年頭了。起初他對那兩年世界上所發生的很多事情都很感興趣,他因為坐牢而對世事一無所知;他問了我很多問題,聽著、激動著。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怎麼他的關切開始集中於自己的內心世界。炭火蒙上了一層灰燼。仇恨在他的心裏日益滋長。「我恨這些強盜,」他時常對我重複這句話,憎惡地看著那些苦役犯,而我對他們已經有了更多的了解,可是我為他們辯解的任何理由對他都不起作用。他無法理解我說的話;不過,他有時心不在焉地同意我的看法;可是第二天又說:「我恨這些強盜。」順便提一提,我和他經常講法語,因而一名當監工的工程兵德拉尼什尼科夫,不知根據什麼理由給我們起了個綽號叫醫助。米-茨基只有在回憶自己母親的時候才有了精神。「她老了,她有病,」他對我說,「她愛我勝過世上的一切,而我在這裏卻不知她的死活。要是她知道我被趕著穿過士兵的隊列忍受樹條的抽打,這就足以使她……」米-茨基不是貴族,在流放前受過體罰。回憶到這裏,他咬牙切齒,竭力把視線移向一旁。最近他越發經常地獨自徘徊。一天上午,十一點多鍾,他被叫去見城防司令。城防司令面帶愉快的微笑來到他跟前。
「他們這是什麼樣子!」他吼叫起來,「這是一批流浪漢,土匪!」
「士官!馬上送進監獄,在警衛室按民事犯規定,立刻剃掉半邊頭髮;明天就得換一副鐐銬。這是什麼軍大衣?從哪裡得到的?」他突然問,注意到了在托博爾斯克發給我們的背上有一些黃色圈圈的灰色長外衣,我們就是穿著它面對他的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這是新式囚服!這大概是一種新式囚服……還在設計當中……是彼得堡的設計……」他說,一面輪流地把我們轉來轉去地打量著。「他們什麼也沒有嗎?」他突然向押送我們的那個憲兵問道。
「什——么!你頂撞我?頂撞我!」少校吼叫道,「押送警衛室!用樹條抽打一百下,立即執行,立即!」
「喂,現在我就與你言歸於好。不過,你能完全地、充分地感覺到嗎,感覺到這一點嗎?這一點你能不能理解並感覺到呢?你就想想吧:我呀,我,一位少校……」如此等等。
當然,比較吸引我的還是自己人,即那些「貴族」,尤其是在初期。不過,在我們監獄里的三位前俄羅斯貴族(阿基姆·阿基梅奇,密探阿-夫以及被認為是弒父者的那個人)之中,我只同阿基姆·阿基梅奇往來和交談。坦白地說,我去接近阿基姆·阿基梅奇,可以說是由於絕望,是在心情極其苦悶而當時除了他又沒有別人可以交往的時候。在上一章我曾試圖將我們所有的人分類,可是此刻我想起阿基姆·阿基梅奇,於是覺得,還可以再九_九_藏_書加一個類別。誠然,構成這個類別的只有他一個。這一類是漠然無動於衷的苦役犯。說漠然無動於衷,是指這樣一些人,對他們來說,在監獄外生活或關在監獄里都一樣,不言而喻,這樣的人在我們這裡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然而阿基姆·阿基梅奇似乎是個例外。他甚至在監獄里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好像準備在這裏過一輩子了:他身邊的一切,包括床墊、枕頭、用具在內,都放得那麼妥帖,那麼穩當,那麼有長遠打算。在他身上沒有臨時湊合的絲毫跡象。他還要在監獄里度過很多年,可他未必會在什麼時候想到過出獄。不過,即使他已經安於現狀,當然也並不是心甘情願,或許是迫於不得不服從的制度吧,不過對他來說,這是沒有區別的。他是個好人,起初還經常幫助我,給我出主意,為我效勞;可是我承認,有時,尤其是在初期,他會在無意中使我感到無可名狀的苦悶,更加劇了我本來就很苦悶的心情。而我是因為苦悶才與他交談的。有時你會渴望聽到一句真心話,哪怕是尖酸刻薄的話,哪怕是不耐煩的話,哪怕是一些泄憤的話: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對我們的遭遇發發牢騷了;他卻默不作聲,在糊自己的小燈籠,或者講他們在某一年的軍事檢閱,師長是誰,他的名字和父稱叫什麼,他對檢閱是否滿意,以及發給尖兵的信號有什麼改變,等等。聲音總是那麼平靜,那麼不緊不慢,彷彿水在一滴一滴地滴落。他對我談到,曾因為參加了高加索的某次戰鬥而榮獲「聖安娜勳章」,甚至在這時他也幾乎沒有一點振奮的心情。只是他的聲音這時變得非常高傲而莊重;在說到「聖安娜勳章」的時候,他稍微壓低聲音,甚至帶有一種神秘的意味,然後有兩三分鐘特別沉靜而持重……在這第一年裡,我常有犯糊塗的時候,這時我(往往是突然地)對阿基姆·阿基梅奇幾乎產生了憎恨的心情,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心裏默默地詛咒自己的命運,竟讓我與他在板鋪上並頭而卧。通常在一個小時后我就會因此而自責。不過這隻是第一年的情況;後來我在心裏與阿基姆·阿基梅奇徹底地和解了,而且為以前的糊塗想法而感到羞愧。從表面上看,我記得,我和他從來沒有爭吵過。
「你的?」
老人受到了懲罰。他毫不抗辯地躺到樹條下,緊緊地咬住自己的手,一動不動地忍受了鞭刑,沒有發出一點叫聲或呻|吟聲。鮑-斯基和托-斯基這時走進了監獄,米-茨基已經在大門口等著他們,徑直撲上去摟住他們的脖子,雖然與他們素未謀面。他們因為少校的這種處置而十分激動,就對他詳細地講了若-斯基的情況。我記得,米-茨基是這樣對我說的:「我太激動了,」他說,「我記不得我究竟是怎麼了,像發瘧疾似的直哆嗦。我站在大門口等候若-斯基。他要直接從受刑的警衛室走過來。便門突然開了:若-斯基誰也不看,臉色煞白,慘白的嘴唇在哆嗦,從聚集在院子里的苦役犯們當中穿過,苦役犯們已經知道了一個貴族遭到懲罰的消息,他走進牢房,徑自來到自己的鋪位,一言不發地跪下,開始向上帝祈禱。苦役犯們大為震驚,甚至滿懷同情。」——「當我看到這位老者,」米-茨基說,「白髮蒼蒼,撇下家鄉的妻兒,當我看到他雙膝跪地,忍辱受刑后在虔誠地祈禱的時候,——我猛然衝出牢房,有整整兩個小時彷彿失去了知覺;我處於氣憤若狂的狀態……」從這時起,苦役犯們就非常尊敬若-斯基,對他總是彬彬有禮。他們特別中意的是,他在受刑時竟一聲也沒有叫喊。
「我們不是流浪漢,是政治犯。」
「全都沒收。只把內衣交給他們,那也只能是白色的,有顏色的也都沒收。其他衣物全部拍賣。錢上交入庫。囚犯沒有私人財物,」他接著說道,嚴厲地看了我們一眼。「當心點兒,給我好好地待著!別讓我聽到什麼!否則……體——罰!稍有差錯——就樹——條——伺——候!……」
若-斯基親口向我講述了這場鬧劇。可見,這個嗜酒、暴躁、胡作非為的人也是有人情味的。聯想到他的觀念和經歷,這樣的行動堪稱豁達大度。不過,那醉態可掬的樣子也許起了不小的作用。
「喂,米-茨基,你夜裡夢見什麼了?」他問。
若-斯基回答說,他明白。
他出去了,就在我們這座城市作為移民定居下來。起初他常來我們的監獄,可能的話就把各種新聞告訴我們。他感興趣的主要是政治新聞。
「若-斯基!」他說,「我侮辱過你。我是平白無故地抽了你一頓鞭子,我知道。我很後悔。你明白嗎?我呀,——後悔了!」
「某九_九_藏_書某。」
「他們還有自己的衣服……大人。」憲兵回答道,不知怎麼突然挺直身軀,甚至微微發抖。大家都知道他,都聽說過他,誰見到他都害怕。
不過,應該說出全部真相:決不能根據這個事例來評判西伯利亞的管理人員對出身貴族的流放犯的態度,而不管這些流放犯是誰,是俄羅斯人還是波蘭人。這個事例只能說明,有可能會碰上一個惡人,當然,假設這個惡人是在某個地方獨攬大權的長官,那麼這名流放犯的命運就很難得到可靠的保障了,要是這個兇惡的長官對他特別反感的話。但是不能不承認,能決定性地影響所有其餘軍官的語氣和態度的西伯利亞最高當局,在涉及貴族流放犯的問題上是很審慎的,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很想優待他們,而有別於其他出身平民的苦役犯。原因很清楚:首先,這些高級首長自己就是貴族;其次,從前還有一些貴族不願躺下受刑,反而衝上去反抗動刑的士兵們,從而引發了駭人聽聞的事件;再次,我覺得這是主要的一點,已經很久了,大約早在三十五年前,西伯利亞突然一下子湧現了大批被流放的貴族,而這些流放犯在三十年期間以其卓越的表現在整個西伯利亞得到了尊重,因而在我那個時代,當局已經自然而然地按照多年傳承下來的老習慣對一定類別的貴族犯人另眼相看,有別於所有其他的流放犯。在最高當局之後,下級官員也習慣於另眼相看了,不言而喻,這種眼神和語氣是跟上級學來的,是對上級的模仿和服從。不過許多下級官員都目光獃滯,暗自責怪上級的指示,倘若能不受干擾地擅自行動,他們就非常、非常高興了。然而這是不完全允許的。我有充分的根據這樣說,理由如下。我所在的第二類的苦役犯是由軍事管制下的城堡中的囚犯所構成的,其生活比其他兩類,即第三類(工廠類)和第一類(礦工類)要艱苦得多。不僅貴族,而且所有的囚犯都艱苦得多,恰恰是因為這一類囚犯的管理和生活制度全都是軍事化的,與俄軍的囚犯連很相似。軍事管制更嚴酷,限制更多,總是戴著鐐銬,總是在士兵的監視之下,牢房總是上鎖,而另外兩類的管理就比較寬鬆。至少我們所有的囚犯都是這樣說的,而他們之中有些人是了解情況的。他們都很樂意被押送到第一類去,儘管那裡被認為是法度最嚴酷的地方,甚至還時常夢想到那裡去。至於俄軍囚犯連,我們所有在那裡待過的人都談虎色變,硬說在整個俄羅斯也沒有比那些城堡里的囚犯連更難以忍受的地方,與那裡的生活相比,西伯利亞就是天堂了。可見,既然在我們監獄這樣嚴加監禁的地方,在軍事管制之下,處於總督本人的眼皮底下,最後,有鑑於下述情況(有時是會發生的),即某些局外的官方人士出於惡意或出於職務上的忌妒,隨時準備向有關方面告密,說有些居心叵測的長官在寬縱某一類犯人,那麼我要說,既然在這種地方對貴族犯人也有些另眼相看,那麼在第一類和第三類那裡就更會優待他們了。因而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可以根據自己的處境評判整個西伯利亞的情況。我所聽到的所有來自第一類和第二類流放犯的有關傳說和故事都證實了我的結論。實際上我們監獄的管理人員對我們這些貴族是比較關心、比較慎重的。至於在勞動和待遇方面,對我們沒有任何姑息之處:同樣的勞動,同樣的鐐銬,牢房同樣地上鎖,總之,一切都和所有的囚犯完全一樣。要改善我們的境遇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在這座城市,在早已成為過去的不久之前,曾有過那麼多告密者、那麼多陰謀、那麼多人互相陷害,管理人員自然是害怕告密的。那時告密說,某一類犯人受到寬縱,那是多麼可怕啊!於是人人自危,因而我們的處境和所有的苦役犯是完全一樣的,不過在體罰方面有些區別。誠然,要抽我們一頓鞭子是非常方便的,如果我們該罰,就是說,如果我們犯了什麼錯誤的話。這是職責和平等——在體罰方面一律平等所要求的。但畢竟不會平白無故地就輕率地抽我們一頓鞭子,而對普通苦役犯,不言而喻,這種輕舉妄動的暴行是時有發生的,特別是那些一有機會就喜歡發號施令、作威作福的連級指揮官。我們知道,城防司令獲悉老頭子若-斯基的情況后,十分震怒,責令少校今後不得濫用權力。大家都是這樣對我說的。我們這裏的人也都知道,總督本人很信任我們的少校,而且相當喜愛這個有些才幹的屬下,在得知這個情況后也對他嚴加申斥。於是我們的少校懷恨在心。比如說吧,他是多麼想找機會整治米-茨基啊,他聽了阿-夫的讒言恨極了這個人,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拿樹條抽他啊,九*九*藏*書儘管他在尋找借口,在迫害他,對他不懷好意。不久全城都知道了若-斯基事件,輿論是一致反對少校的;很多人都譴責他,有的甚至出口傷人。現在我也想起了我和少校教官初次見面的情形。我們,也就是我和與我一起服苦役的另一個出身貴族的流放犯,還在托博爾斯克的時候,就聽說這個少校的可怕性格的故事而為之膽寒。當時在那裡的幾位被流放二十五年的出身貴族的老者,對我們深表同情,我們待在中轉站的時候,他們經常與我們來往,警告我們要提防我們未來的那位長官,還答應要竭力通過熟人的關係來保護我們,使我們免受他的迫害。果然,總督的三個女兒從俄羅斯來,當時就住在父親家裡,收到了他們的信件,看來她們在父親面前為我們講了好話。可是他能怎樣呢?他只是告訴少校,叫他處事要慎重一些。午後兩點多鍾,我和我的那個夥伴來到了這座城市,押送隊把我們直接帶到了我們的暴君面前。我們站在接待室里等他。這時已經派人去找監獄里的士官了。他一到,少校教官也出來了。他的那張赤紅的、滿是粉刺而凶相畢露的臉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抑鬱的印象:就像一隻兇惡的蜘蛛奔向落入蛛網的可憐的蒼蠅。
我由於受不了這種態度,整晚都幾乎像患病似的。不過,我在監獄里的見聞更加劇了我的感受;但關於我入獄的經過,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
這個若-斯基就是經常向上帝祈禱的那位老者,我在前面提到過他。我們的所有政治犯都是青年,有的還很年輕;只有若-斯基已年過半百。當然,他為人正直,但有些古怪。他的兩個夥伴,鮑-斯基和托-斯基,都很不喜歡他,甚至不和他說話,提起他就說他執拗而又愛吵架。我不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有沒有幾分道理。在監獄這種地方,人們相聚在一起不是出於自願,而是被迫的,我覺得,比起在社會上更容易發生口角,甚至在彼此之間產生敵意。這是很多情況所促成的。不過,若-斯基的確相當笨拙,也許還是個惹人討厭的人。他其餘的那些夥伴也都與他不大和睦。我和他雖然從來不曾有過口角,也並不特別親近。對自己的學科數學看來他是通曉的。我記得,他曾老是用自己那半通不通的俄語費勁地向我解釋他自己所杜撰的一套特殊的天文體系。據說,他發表過這方面的著作,但學術界對它只是嗤之以鼻。我覺得,他的智力好像受到了一些損害。他有時整天雙膝跪地向上帝祈禱,這為他贏得了苦役犯們的普遍尊敬,而且他一直到死都享有這種尊敬。他在一場重病後死在我們的軍醫院,這是我親眼所見。不過,他剛踏入我們監獄,就在與我們的少校發生衝突之後受到了苦役犯們的尊敬。在從烏-戈爾斯克到我們城堡的路上沒有給他們剃頭,他們都長了滿臉的大鬍子,當他們直接被帶來見少校教官的時候,他對這種破壞制度的現象大發雷霆,不過這完全不是他們的錯。
我剛才提到,管理人員對我們沒有也不敢有任何一點姑息,在勞動中絲毫也不比其他囚犯輕鬆。然而有人曾作過這樣的嘗試:我和鮑-斯基有整整三個月曾作為文書被派到工程處去上班。但這件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覺,而主導者就是工程處的管理人員。就是說,其他所有那些或許會知道的人,卻都假裝不知道。這件事還是發生在格-科夫擔任工程隊隊長的時候。格-科夫中校彷彿從天而降,在我們這裏並沒有干多久,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超過半年,甚至半年還不到,——他就到俄羅斯去了,給所有的囚犯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囚犯們對他不只是愛,而是把他奉若神明,要是在這種地方能這樣來形容的話。他是怎樣做到了這一點的呢,我不知道,但他是從一開始就博得了他們的好感。「父親,是父親啊!勝似父親!」在他管理工程部門的時候,囚犯們時常這樣說。他好像是一個好酒貪杯的酒徒。個子不高,目光強悍而自信。他對囚犯卻和藹可親,幾乎可說是溫情脈脈,真的,他簡直像父親一樣愛護他們。為什麼他會那樣愛護囚犯呢——我無從說起,不過他不會見到一個囚犯而不對他說句親切而愉快的話語,不和他逗樂、開玩笑,而且主要的是——這時他一點長官的架子也沒有,甚至沒有那種居高臨下或純粹官僚習氣的親切。這是自己的夥伴,真正的自己人。不過,儘管他具有這種本能的民主作風,囚犯們在他面前卻一次也不曾有過任何失禮或親昵的表現。恰恰相反。當一名囚犯遇見這位長官的時候,便滿臉笑容,摘下帽子,而這時已含笑看到對方向他走了過來。他一開口說話,——便深得人心。真有這樣的一些大眾化的人物呢。他看上去英姿勃勃,步態穩健而威武。「一頭雄鷹!」囚犯們https://read.99csw.com往往這樣說他。當然,要改善他們的處境,他是無能為力的;他只管工程建築,這種勞動在所有其他長官當權的情況下,還是要按照向來的既定法規進行。除非他偶爾碰到一批犯人在勞動,看到工作已經完成,便不再留他們幹完剩餘的時間,而在擊鼓收工之前就讓他們下班。但令人欣慰的是他對囚犯的信任,不吹毛求疵、亂髮脾氣,全然沒有某些帶侮辱性的管理方式。如果他遺失一千盧布,我想,我們中的頭號小偷要是找到了這些錢,就會拿去還給他。是的,我相信一定會這樣。當囚犯們得知,他們的雄鷹長官與我們痛恨的少校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吵,他們是多麼關切啊。這次爭吵就發生在他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月份。我們的少校曾是他的同僚。兩位久別重逢的戰友就要在一起開懷暢飲了。可是他們卻突然鬧翻了。他們大吵了一場,格-科夫從此成了他的死敵。甚至聽說,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還打了一架,對我們的少校而言,這是可能的,因為他時常打架。囚犯們聽說后,簡直是心花怒放。「八隻眼哪裡是他的對手!他是一頭雄鷹,而我們的那個……」這裏通常會加上一個不便見諸文字的字眼。我們非常感興趣的是,他們究竟是誰把誰揍了一頓。要是關於他們打架的傳聞不實(這也是可能的),看來我們的這些囚犯會很懊惱。「不,想必是我們的長官佔了上風,」他們說,「他身材矮小,可是很剽悍啊,想必是那個傢伙被打得鑽到床底下去了。」可是格-科夫不久就離開了我們,囚犯們又垂頭喪氣了。誠然,我們工程隊的長官都是好人:我在那裡的時候就有三四個被撤換了;「可是再也等不到他那樣的人了,」囚犯們說,「一頭雄鷹啊,是我們的雄鷹和保護人。」就是這個格-科夫是很愛護我們這些貴族的,在後期他有時吩咐我和鮑-斯基到辦公室去上班。他走後這件事有了更正規的安排。工程師中有些人(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很同情我們。我們上班時抄寫文件,甚至我們的字也寫得越來越好了。突然卻下達了高層的緊急命令,要我們立即回到原先的勞動中去:有人已經去告密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們兩個人都對辦公室感到很厭倦了。此後大約有兩年之久,我和鮑-斯基幾乎形影不離地去上工,干同樣的活,最常去的地方是車間。我們聊天;談希望,談見解。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可是他的見解有時是很古怪、很奇特的。往往有一種很聰明的人,有時卻會形成一些完全悖謬的觀念。但這些觀念是飽經憂患而獲得的,是付出那麼沉重的代價而得來的,要擺脫它們未免太痛苦了,幾乎是不可能的。鮑-斯基每次受到反駁都很痛苦,並以挖苦的話作為對我的回答。不過,他也許在很多問題上都比我更正確吧,我不知道。不過我們終於分手了,這使我感到很痛心:我們有過多少患難與共的經歷啊。
若-斯基回答說,這一點他也明白。
「更好,是更好的好事!」城防司令說,「你自由了!你母親替你求情……她的請求受到了關注。這是她的信,這是關於你的命令。你馬上就可以獲釋出獄。」
若-斯基那時還不大懂俄國話,以為在問他們是流浪漢,還是土匪?便回答說:
「你的名字?」他問我的夥伴。他說話快速、急躁、生硬,看來他想給我們留下一個強烈的印象。
「某某。」
在我入獄期間,除了這三個俄羅斯人之外,我們這裏先後有過其他八個人。我與其中的幾位相當親近,甚至相處得很愉快,但並非對所有的人都如此。其中幾位最優秀的人物都有些病態、狹隘而且極其偏執。後來我和其中的兩位乾脆就不說話了。其中受過高等教育的只有三個人:鮑-斯基、米-茨基和老頭子若-斯基,後者曾在某地擔任數學教授,老頭子善良、正派,也很古怪,儘管受過教育,心胸卻似乎非常狹隘。米-茨基和鮑-斯基就完全不同了。我和米-茨基頭一回見面就很相投;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我尊敬他,卻始終無法愛他、依戀他。他是疑心很重而又憤世嫉俗的人,但是有驚人的自控能力。正是這種太強的自控能力令人不快:使人覺得,他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完全敞開心扉。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這是一位性格堅強而又非常高尚的人物。他在與人交往中的那種異乎尋常的,甚至有些偽善的圓滑和謹慎反映了他的隱秘的、深刻的懷疑主義。同時,他內心的痛苦正是源於這種二重性:懷疑主義和對自己的某些特殊見解和期望的不可動搖的信心。不過,儘管他在日常生活中那麼圓滑,他與鮑-斯基及其朋友托-斯基卻有不可調和的敵意。鮑-斯基是病人,有肺病的癥候,易怒而煩躁,其實他是非常善良,甚至豁達大度的人。他的易怒有時達到了非常偏執而任性的程度。我受不了這種脾氣,後來和鮑-斯基絕交了,可是我對他的愛卻始終如一;而我和米-茨基也沒有爭吵過,卻從來不曾愛過他。與鮑-斯基絕交后,我卻不得不也立即與托-斯基絕交,他就是我在上一章講述我們請願的情況時曾經提及的那個年輕人。我對此深感遺憾。托-斯基雖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是他善良、勇敢,總之,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問題在於,他是那麼熱愛和尊敬鮑-斯基,對他是那麼滿懷景仰之情,以致凡是稍微疏遠鮑-斯基的人,幾乎立刻就被他視為自己的仇敵。他後來好像也是為了鮑-斯基,儘管忍了很久還是和米-茨基絕交了。不過,他們都是精神上不大正常的人,刻薄、易怒、多疑。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的處境很艱難,比我們艱難得多。他們都遠離故土。其中幾個人是長期流放,服刑十年、十二年,而主要的是,他們對周圍所有的人都抱有很深的成見,在苦役犯身上只看到獸|性,不能甚至不願看到他們身上的任何優點、任何人性的表現,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他們不幸而具有這種看法是環境和遭遇使然。顯然,苦悶使他們在監獄里感到窒息。他們對切爾克斯人、韃靼人,對伊賽·福米奇是和藹可親的,然而對所有其餘的苦役犯都厭惡地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斯塔羅杜布的那位舊教徒才博得了他們由衷的敬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坐牢期間,沒有一個苦役犯曾指責他們的出身、信仰和思維方式,我國的普通民眾對外國人,主要是對德國人,是會進行這樣的指責的,儘管也很少見。不過,對德國人也許只是嘲笑;俄國的普通民眾覺得,德國佬顯得滑稽可笑。苦役犯們對這幾個人甚至是敬重的,遠勝於對我們這些俄國貴族,而且一點也不招惹他們。可他們好像從來就不願正視這一點並加以考慮。我談到了托-斯基。就是他,在從最初的流放地移送我們城堡的時候,幾乎一路上都在無微不至地照顧鮑-斯基,後者體格虛弱,幾乎半路上就疲憊不堪了。他們最初被押送到烏-戈爾斯克。他們說那裡很好,就是說,比在我們城堡好多了。可是他們與來自另一個城市的其他流放犯有了通信關係,儘管是無可指責的普通的書信往來,有關方面卻認為有必要將他們三個人移送我們的城堡,離我們最高當局的眼皮子更近些。他們的第三個夥伴是若-斯基。在他們到來之前,米-茨基在監獄里是形影相弔。難怪他在流放的第一年那麼苦悶!九-九-藏-書
除了米-茨基、托-斯基、鮑-斯基和若-斯基之外,其他四個人中有兩個還很年輕,是短期流放,受的教育不多,但正直、單純、直爽。第三個是阿-丘科夫斯基,他就太傻氣了,沒有任何出眾之處,不過第四個人布-姆已過中年,他給我們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極壞的印象。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和這些犯人歸為一類,他自己也加以否認。這是一個粗魯的小市民,帶有小店主的習氣和俗套,是靠剋扣小錢發家的。他沒有受過任何教育,除了自己的手藝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他是個油漆粉刷工,然而是首屈一指的出色的油漆粉刷工。管理人員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才幹,於是城裡人都要布-姆去粉刷牆壁和天花板。兩年內他幾乎將所有的官邸都粉刷一新。官邸的主人都自掏腰包付錢給他,他的日子也就過得挺不錯了。但更有利的是,他的幾個夥伴也被派去跟他一起幹活。經常跟著他的三個人之中,有兩個學會了他的手藝,其中一個名叫特-熱夫斯基,手藝已經比他毫不遜色了。我們的少校教官住的也是公家的房子,也把布-姆叫去,吩咐他把所有的牆壁和天花板全都粉刷一遍。這下子布-姆可真是賣力氣了:總督府也不曾這樣粉刷過。那是一座木屋,平房,破舊不堪,外表糟透了;可內部的裝修像宮殿一樣,少校簡直大喜過望……他搓著手說,現在一定要結婚了:「住這樣的房子,不能沒有妻室啊。」他十分嚴肅地補充道。他對布-姆越來越滿意了,因而也滿意跟他一起幹活的其他人。裝修持續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少校完全改變了對我們這裏的所有人的看法,而且開始庇護他們。他有一天竟突然把若-斯基從監獄里叫到自己家裡。
「夢見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他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