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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九章 逃亡

第二卷

第九章 逃亡

「嗯。這還說不定呢。」
不過,傍晚當他們真的被捆住手腳,由憲兵押解回來的時候,全體犯人都擁到圍牆邊去看,會怎樣處置他們。當然,除了警衛室外面的少校和城防司令的輕便馬車之外,他們什麼也看不到。幾名逃犯被關進密室,戴上鐐銬,第二天就要送交法庭審判。囚犯們的嘲笑和蔑視不久便自然地消失了。對情況有了更詳細的了解,知道除了投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於是大家開始由衷地關注審判的過程。
「去你的亞克西!」
不過都沒有猜對。阿-夫只挨了五百棒,考慮到他從前令人滿意的表現,何況又是初犯。庫利科夫好像挨了一千五百棒。這樣的處罰是相當寬大的。他們都是聰明人,在法庭上沒有牽連任何人。供詞清楚、明確,只說是直接從城堡逃走,沒有去過任何別的地方。我最惋惜的是科列爾:他失去一切,喪失了最後的希望,受的懲罰最重,好像挨了兩千棒,隨即作為囚犯被押送監獄,不過不是我們的監獄。對阿-夫的懲罰很輕,是心存憐憫的;這要歸功於醫生們的幫助。可是他卻在軍醫院里口出狂言,大叫大嚷說他現在豁出去了,什麼也不怕,什麼都敢幹。庫利科夫還是向來的老樣子,就是說,舉止穩重得體,受刑后回到監獄,看上去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監獄似的。但囚犯們對他的態度變了:儘管庫利科夫不論何時何地都善於自持,可是不知怎麼,囚犯們似乎打心眼裡不再尊敬他,對他的態度彷彿更隨便了。總之,在這次逃跑之後,庫利科夫的聲譽已黯然失色。成功在人際關係中是何其重要啊……
我在前面說到過庫利科夫。此人已經不年輕了,然而有激|情,有韌性,有精力,擁有多方面的傑出才幹。他有精力,因而還渴望生活:這種人即使到了暮年也依舊會渴望生活。如果我感到驚訝,為什麼我們這裏沒有人逃跑,那麼,不言而喻,第一個令我驚訝的人就是庫利科夫。庫利科夫已經下決心逃跑了。不過,他們誰對誰的影響更大呢:是阿-夫對庫利科夫的影響更大還是庫利科夫對阿-夫的影響更大?我不知道,不過他倆堪稱絕配,在這件事情上是相得益彰。他們成了朋友。我覺得,庫利科夫好像指望阿-夫能準備好兩張身份證。阿-夫出身貴族,有良好的社會關係,這預示著在未來的驚險奇遇中可以有較多的選擇,只要能逃到俄羅斯。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樣約定的,抱有什麼期望;但他們的期望想必超越了在西伯利亞到處漂泊的舊模式。庫利科夫是天生的演員,可以在生活中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可以有很多憧憬,至少可以追求多樣性。這樣的人在監獄里是感到壓抑的。他倆相約逃跑。
「怎麼樣,馬梅特卡,亞克西?」沒人搭理的斯庫拉托夫覺得無聊,便纏上了他。
總之,人們當初曾熱烈地吹捧庫利科夫和阿-夫,現在又同樣熱烈地貶損他們,甚至是樂此不疲地加以貶損。似乎他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所有的人。人們抱著蔑視的態度說,他們很想吃點東西,因為飢餓難忍,便到村子里去向莊稼漢要麵包吃。對流浪者來說,這已經是最極端的侮辱了。不過,這些故事並非事實。逃犯的行蹤被發現了;他們躲在樹林里,民眾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樹林。眼看不可能逃脫,只好主動投降。除此之外,他們已無路可走。
「你看呢?他們會抓住囚犯嗎?」
「一輩子也別想抓住我!」他勁頭十足地接茬道,「我呀,弟兄們,心裏時常這樣想,甚至對自己感到驚訝:嘿,似乎有條縫我就能鑽過去,而不是被人抓住。」
「再見了,別嚇唬人!我很快就要回家了!」
整整一個星期,監獄里嚴加防範,在周圍地區加緊追捕和搜索。我不知道,對當局在監獄外面所採取的措施,囚犯們怎麼竟能及時、準確地獲悉一切有關的信息。在最初幾天,一切消息都對逃犯有利:杳無音信,無影無蹤,僅此而已。我們的人都只是笑笑。對逃犯命運的任何擔憂都消失了。「什麼也找不到,誰也抓不著!」大家都沾沾自喜地說道。
他們來到了營房。這是在早晨六點鐘。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工作了大約一個小時,庫利科夫和阿-夫對希爾金說,他們要到車間去,一來是要找人,二來要順便拿一個手邊缺少的工具。同希爾金辦事要玩心眼,就是說,要儘可能九*九*藏*書顯得很自然。他是莫斯科人,職業是修爐匠,出身於莫斯科市民階層,狡猾、有心計、聰明、寡言少語。外貌乾瘦虛弱。他但願永遠穿著小背心和長罩衫,這是莫斯科人的習慣,可是命運卻另有安排,在長期流浪之後,他被終身監禁在我們這裏的單人囚室,屬於最可怕的軍事要犯一類。他怎麼會獲此殊榮,我不知道;但在他身上從來看不到有什麼特別不滿的表現;他舉止安詳而穩重;只是偶爾喝得酩酊大醉,不過即使在這時他也是循規蹈矩的。當然,他不是暗探,可他的一雙眼睛是很銳利的。庫利科夫下意識地向他眨了眨眼,意思是他們要去拿酒,昨天就把酒藏在車間里了。這打動了希爾金;他和他們分手時一點也沒有起疑,而庫利科夫、阿-夫和科列爾卻動身去了郊外。
響起了更猛烈的鬨笑聲。嚴肅的人們看上去是更加惱怒了。
「真有本事!」有些人說。
不說這些了!……最好還是再講點兒別的什麼吧,以免結尾顯得太過突兀。
「我們這兒都知道,周圍的莊稼漢都被發動起來了,他們在監視著所有可疑的地方、所有的樹林和峽谷。」
「只要不死,我們就等著聽消息吧。」
「西伯利亞人不好惹。可別碰上了,他們會殺了你。」
「瞎折騰,」我們的人嘲笑道,「他們想必有某個信得過的人,現在就住在他那裡呢。」
少校被撤換之後,阿-夫(就是在監獄里替少校當密探的那個人)就完全落單了,失去了靠山。他還很年輕,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性格逐漸固定。總的說來,此人膽大、果斷而且很有頭腦。要是他獲得自由,即使繼續當密探、干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在因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被流放的代價之後,也絕不會像從前那樣愚蠢而失算地落入法網。他在我們這裏還從事制售假身份證的活動。不過我不敢肯定。我是聽囚犯們說的。據說,他早在少校家的廚房裡效勞時就在干諸如此類的營生,不用說,他從中得到了可觀的收入。總之,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看來他什麼都敢幹。我曾有機會對他的內心世界多少有所了解:他的恬不知恥達到了令人氣憤的肆無忌憚的程度,乃至極端冷酷地嘲弄別人,因而激起不可遏止的厭惡。我覺得,假定他很想喝一瓶酒,又假定殺了某個人才能得到這瓶酒,那麼他就一定會殺人,只要能悄悄地干,不讓別人知道。他在監獄里學會了盤算得失。就是這個人引起了單人囚室的囚犯庫利科夫的注意。
於是斯庫拉托夫用手指在他的帽子上彈了一下,順手把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便樂不可支地走出伙房,離開了有些困惑的馬梅特卡。
「你呀!」
「你是說,我的話,你不明白,是嗎?」
「說不定你是肚子餓了,要去向莊稼漢討麵包吃吧。」
人們有了更進一步的揣測:他們說,逃犯也許至今還在郊外,躲在某處的地窖里,等警報解除,長滿了頭髮。過上一年半載,就可以走了……
「亞克西!嗬,亞克西!」馬梅特卡活躍起來,喃喃地連聲說道,向斯庫拉托夫點著他那惹人發笑的腦袋,「亞克西!」
要不要完整地記述這種生活,完整地記述我在監獄度過的那漫長的歲月呢?我看不必了。如果要按次序、有條理地寫這些年來所發生的一切,以及我的所有見聞和親身體驗,那麼,不言而喻,可能還要寫兩倍、三倍于目前已有的章節。但這樣的描述最後必然會變得太單調。所有離奇曲折的情節都會落入過於雷同的風格,要是讀者根據已有的章節對第二類苦役犯的生活哪怕有了差強人意的了解,那就更會有乏味之感。我是想用一幅直觀而鮮明的圖畫來表現我們的整個監獄以及我這些年的人生感悟。我實現了這個目的嗎,我不知道。況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也不是應該由我來評說的問題。但我確信,寫到這裏可以擱筆了。而且這些回憶有時使我自己也不禁黯然神傷。何況我也未必能把往事全都回憶起來。以後的歲月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了。我深信,很多情況已被我忘卻。例如,我記得,年復一年,其實年年相似,都在萎靡而鬱悶的心情中過去。我記得,那些漫長而乏味的日子是那麼單調,彷彿雨後水從屋檐上點點滴落。我記得,只有對復活、更新和新生活的強烈的願望才使我能堅定地等待和憧憬。於是我終於克制了雜念:我在等待,在計算著每一天,儘管還剩下一千天,我也滿懷喜悅地逐一計算read.99csw•com日子,送走一天就是埋葬了一天,我會高興地迎接另一天的到來,因為剩下的已不是一千天,而是九百九十九天了。我記得,在這個時期,儘管有過數以百計的難友,我卻陷入了可怕的孤獨,最後還愛上了這種孤獨。在精神上孤獨的我,重新審視我以往的全部生活,逐一思考直至最微末的細節,獨自堅定而嚴格地進行自我審判,我有時甚至感謝命運賜予我孤獨,沒有這種孤獨就既不會有這樣的自我審判,也不會有對過去生活的這樣嚴格的審視。是一些什麼樣的憧憬使我心跳加劇啊!我在想,我決定,我發誓,在我未來的生活中既不會有過去的那些錯誤,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墮落。我為自己擬定了未來的完整的計劃,決心堅持不懈地貫徹執行。我萌生了盲目的自信,相信這一切我都會做到,也有能力做到……我在等待,在迫切地呼喚自由;我要投入新的鬥爭,重新檢驗自己。有時我會被一種迫不及待的狂躁情緒所控制……不過,我現在想起那時的心情會感到很苦澀。當然,這一切只和我個人有關……不過我之所以寫下來,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因為人人都會有這同樣的經歷,如果他在年華正茂的時候被投入監獄度過一定刑期的話。
我們的少校教官被撤換不久,我們監獄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取消了服苦役的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建立軍事管轄的囚犯連,以俄軍囚犯連為基礎。這意味著,第二類流放苦役犯已不再押送我們監獄。從此這裏只接收軍事管轄的囚犯,就是說只接收未被剝奪公權的人,即士兵,他們和所有的士兵一樣,只是判處押解到這裏來短期服刑(最多六年),出獄后以原來的普通士兵的身份重返軍營。不過,因再次犯罪回到監獄里來的士兵,像從前一樣,一律處以二十年刑期。不過,在這次改變之前,我們這裏就設有軍事類犯人的囚室,他們和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現在整個監獄的犯人都是軍事類的了。不言而喻,原來的苦役犯,即那些被剝奪一切權利、臉上有烙印並剃去半邊頭髮的真正的民事苦役犯,仍留在監獄里直至服刑期滿;新的不再來了,而原有的都漸漸地度過刑期而離去,大約再過十年,我們監獄就一個苦役犯也沒有了。單人囚室仍留在監獄里,還時不時地有軍事類的重犯被送來關進單人囚室,直至西伯利亞啟動勞役極其艱苦的工程。這樣一來,我們的生活其實還和以前一樣:同樣的生活條件,同樣的勞動和幾乎同樣的制度,只是管理人員有了變動,也更複雜了。任命了一名校官、一名連長,此外還有四名尉官輪流在監獄執勤。也不再任用殘疾軍人了;代替他們的是規定了十二名士官和一名軍需給養員的任務。將囚犯分為十人一組,設置一名從囚犯中選出的上等兵,當然只是名義上的,於是阿基姆·阿基梅奇馬上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上等兵。這一切新的設施以及整個監獄及其各級官員和囚犯,仍然處於最高長官城防司令的管轄之下。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當然,囚犯們起初很激動,議論、猜測、品評新任命的長官。可是看到實質上一切依舊,立刻就安下心來,於是我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但主要的是,大家擺脫了原來的那個少校;彷彿人人都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並振作起來。惶恐不安的樣子消失了;現在人人都知道,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向管理人員澄清誤解,知道只有在誤判的情況下才會無辜受罰。我們這裏甚至還像以前一樣在繼續賣酒,而且賣酒的規矩也和以前一樣,儘管士官們取代了以前的殘疾軍人。這些士官大多很正派,而且通情達理,明白自己的處境。不過,其中有些人起初表現了一種頤指氣使的傾向,當然是由於缺乏經驗,很想以對待士兵的態度來對待囚犯。但這些人也很快就明白問題在哪裡了。另一些人很久都沒有明白過來,囚犯們就自己來證明問題的癥結所在。有時會發生相當劇烈的衝突,比如說,他們誘惑一名士官,把他灌醉了,然後就向他報告,當然是用自己人的口氣,說他曾和他們在一起酗酒,那麼……結果是,有人私帶酒囊來賣酒,士官們便無動於衷地看著,或者不如說,視若無睹。不僅如此,像以前的殘疾軍人一樣,他們到市場去,還給囚犯們帶回白麵包、牛肉等等,也就是說,帶些無傷大體的東西。究竟為什麼要有這些改變,為什麼要設置囚犯連,我就不知道了。這一切都發生在我服苦役的九-九-藏-書最後幾年。不過我註定還得在這樣的新秩序下生活兩年……
「哼,咱們的人也……」
「一定有!」另一些人說,「這幾個人精明著呢;預先就作了充分的準備。」
「約克,約克!」馬梅特卡又喃喃說道,這一回他已經在猛搖著雙手了。
「他們現在走得很遠了吧,弟兄們,很想知道啊……」
在別的時候,一個囚犯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反唇相譏,維護自己的體面。但現在他謙遜地保持沉默。「其實並非人人都是庫利科夫和阿-夫那樣的人啊;你首先得表現出自己是有能耐的……」
「是呀,是呀,亞克西!」馬梅特卡點著頭說。
又是一陣大笑。對斯庫拉托夫來說,這是正中下懷。他就喜歡裝瘋賣傻。大家很快就撇下他,又開始了嚴肅的談話。發議論的大多是幾位老者和知情人。那些比較年輕和溫順的人都高興地瞅著他們,伸長脖子聽;伙房裡聚集了一大群人,當然,士官們都不在。有他們在場就不能暢所欲言了。我發覺,在那些特別高興的人之中有一個是韃靼人馬梅特卡,他個子不高,高顴骨,是個非常滑稽的傢伙。俄國話他幾乎一句也不會說,一句也聽不懂,可是他也在人群中伸長脖子聽,而且聽得津津有味。
差不多已有九點鐘了,他才見到司務長,說明了情況。司務長大吃一驚,起先甚至不願相信。當然,希爾金只是用猜想和懷疑的口氣向他說明了這一切。司務長直接跑去找少校,少校立即去見城防司令。一刻鐘以後已經採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報告了總督本人。逃走的都是要犯,可能招致彼得堡的嚴厲申斥。對也罷,錯也罷,反正阿-夫被認為是政治犯;庫利科夫是單人囚室的,也就是說,他是頭號要犯,並且還是一名軍人。單人囚室的人逃跑,迄今還沒有先例。這時才想了起來,按條例,單人囚室的每一名犯人在勞動中應有兩名押送兵進行監視,或至少是一對一地監視。這項條例沒有得到遵守。因而出事了。向各鄉以及附近的各個地區派出了專差,通知逃犯的情況,並且在所到之處留下他們的體貌特徵。派出了哥薩克部隊進行追捕;還書面通知了鄰近的縣城和省會……總之是驚恐萬狀。
「要挨鮮血淋漓的一千棒啊。」有些人說。
「魯莽的莊稼漢!」
這意思是說:能有幾個庫利科夫呢?
「弟兄們,阿-夫也是個很精明的人,嗬,真精明!」
「什麼也沒有;吹牛!」
我想,也許有人會問:難道沒有人能逃出監獄嗎,這些年來我們這裏就沒有人逃跑過?我已經說過,囚犯在監獄里蹲上兩三年,就會珍惜這些歲月,不由得開始盤算,最好還是避免麻煩和危險,平安地度過剩餘的時間,最後合法地獲釋,出獄後作為移民定居。不過,只有刑期不長的囚犯才會有這樣的念頭。也許刑期長的人就準備冒險一搏了……但我們這裏好像沒有出過這種事。我不知道,是人們膽子太小,是軍事管轄格外嚴格,還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地形有很多不利之處(大草原,地勢開闊)呢?——難說啊。我想,所有這些原因都有一定的影響。的確,要從我們這裏逃走是有相當難度的。然而在我身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有兩個人曾冒險逃跑,而且是兩名要犯……
「庫利科夫!」有人立刻接茬道,藐視地朝乳臭未乾的小夥子瞟了一眼。「庫利科夫!……」
「可是庫利科夫就……」一個脾氣火暴、乳臭未乾的小夥子插話了。
過了半個小時,外出的人還沒有回來,突然,希爾金若有所悟,尋思起來。這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人。他開始回憶:庫利科夫的情緒似乎有點異常。阿-夫有兩次好像在和他說悄悄話,至少庫利科夫曾向他眨了兩下眼,這是他親眼所見;這一切他現在都清楚地記得。科列爾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至少他在臨行時曾訓誡那名新兵,在他走後要怎樣執行任務,這似乎是很不平常的,至少從科列爾方面來說是這樣。總之,希爾金越是回憶下去,就越是起疑。時間在悄悄溜走,他們沒有回來,他深感不安。他非常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他所冒的風險有多大:管理人員有可能懷疑到他。可能認為,是他按照事先的約定放走了同夥,要是他對庫利科夫和阿-夫的失蹤不及時上報,這種懷疑就更有理由了。不能再浪費時間。他立即想起,庫利科夫和阿-夫近來似乎特別親近,時常竊竊私語,時常到營房外面去,遠離所有人的視線。他想起來了,他當時就對他們留了個心眼……他以探詢的目光看九*九*藏*書了自己的押送兵一眼;那個人在打哈欠,一個胳膊肘支在槍支上,在毫不掩飾地挖著鼻孔,所以希爾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只是叫他跟自己到工程車間去一趟。在車間里要問一問,他們去過那裡沒有?可是那裡誰也沒有看到過他們。希爾金的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了:「他們會不會只是到郊外去喝一杯,消遣消遣呢,庫利科夫有時就是這麼乾的,」希爾金想,「甚至這也是不可能的。他們可以對他說一聲呀,因為這是不必瞞著他的。」希爾金撇下工作,也不回營房,直接去了監獄。
可是沒有押送兵的認同,要逃跑是不可能的。必須暗中誘使一名押送兵和自己一起走。有一個波蘭人在駐守城堡的一座軍營里服役,他精力充沛,也許配得上更好的命運,此人已過中年,剽悍而嚴肅。年輕時剛到西伯利亞服役,便因思鄉心切而逃跑。他被逮捕、判刑,在囚犯連大約熬過了兩年。在重返軍營當兵以後,他回心轉意了,開始盡心儘力地熱忱服役,由於表現優異而升為上等兵。這個人愛慕虛榮,過於自信,但也有自知之明。他的表現和談吐都說明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這些年我有好幾次遇見他在我們的押送隊之中。那些波蘭人也對我談到過他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原先的鄉愁在他心裏已變成仇恨,一種隱蔽的、無聲的、永恆的仇恨。這個人是敢於冒險的,庫利科夫選擇他作為夥伴,並沒有看錯人。他的名字叫科列爾。他們談妥了,日期也定了。這是在炎熱的六月。這座城市的氣候相當穩定;夏天經常是酷熱的天氣:而這正合流浪者的心意。當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直接從城堡出逃:整個城市在一片毫無遮攔的高地上,四面開闊。周圍直至很遠的地方都是沒有森林的曠野。必須換上便服,為此首先就要偷偷地溜往郊外,庫利科夫在那裡早就有了一個巢穴。我不知道,他們在郊外是否有秘密潛伏的幫手。估計是有的,儘管後來在審案時沒有完全搞清楚。在郊外的一個角落,一位年輕而又相當漂亮的少女剛好在這一年開始了自己的生涯,綽號叫瓦尼卡-塔尼卡,對她是可以寄予厚望的,而且她後來在某種程度上也的確不負所望。人們也叫她「火焰」。看來她這時也參与了某些活動。庫利科夫在她身上揮金如土已有整整一年了。我們的幾個好漢早上分頭上工,卻作了巧妙的安排,結果是他們都被派去跟囚犯希爾金一起幹活,他是修爐匠和粉刷工,要去粉刷部隊的空蕩蕩的營房,因為士兵們早已出去參加野營訓練了。阿-夫和庫利科夫跟他一起出發,給他當搬運工。科列爾突然作為押送兵出現了,可是三個犯人需要有兩名押送兵,於是上級很樂意地給老軍人和上等兵科列爾派來一個年輕的新兵,以便培訓他執行押送兵的任務。可見我們的幾個逃犯對科列爾是有很大影響的,他也就信任他們了,在多年來的服役和近幾年出色的服役之後,他這個聰明、穩重、審慎的人終於下決心追隨他們。
「逃跑了!」有人發出了第三種聲音,他帶點兒權威的架勢環顧四周。「可逃跑的是誰呢?……怎麼,你也配?」
「那還用說!他把庫利科夫也旋轉于指掌之間。簡直是暈頭轉向!」
「討麵包吃?瞎說!」
與此同時,我們監獄里激起了另一種波瀾。囚犯們下工后漸漸聚攏,立刻知道出了什麼事。消息到處都傳遍了。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深藏內心的喜悅。所有人的心情彷彿都為之一振……這個事件打破了監獄里沉悶的生活,彷彿掘開了蟻穴,——此外,這次逃跑還在所有人的心裏激起了親情般的迴響,撥動了他們早已忘卻的心弦;所有人的心裏彷彿都萌動了希望、勇氣和改變自己命運的潛能。「別人不是逃跑了嗎,為什麼我們就……」在出現這個想法的時候,每個人都振作起來,並且以挑戰的姿態望著別人。至少人人都突然感到自豪,開始傲視那些士官。不言而喻,管理人員立刻朝監獄飛奔而來,城防司令也親自趕到。我們的人都心情振奮,並且勇敢地,甚至帶有幾分蔑視和一種沉靜、嚴峻而端莊的態度觀望著,彷彿在說:「我們有能力把事情幹得無懈可擊。」自然,我們的人立刻就猜到,管理人員會全體到場,也猜到一定會進行搜查,便預先把東西都藏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管理人員總是事後聰明。不出所料:監獄里一片混亂;他們到處亂翻,到處搜尋,卻一無所獲,這是可想而知的。午後派囚犯上工時加強了read.99csw.com押送的警力;傍晚衛兵們不斷地巡查監獄;清點人數比平時多增加了一次;清點時算錯的次數比平時多出了一兩倍。這又引起了一陣忙亂:所有的人都被趕到院子里,再重新清點。然後又按牢房清點一遍,又算錯了一次……總之,麻煩不斷。
一陣哄然大笑。
「豈止一千棒!」另一些人說,「會把人打死的。也許阿-夫是一千棒,而那一個必定會被打死,老弟,因為他是單人囚室的犯人哪。」
「你幹嗎要在這裏說空話呢?你和叔叔瓦夏是因為死了一頭母牛而殺人,所以才來到這裏的。」
「抓不到他們吧?約克?」
「這可是在瞎說!」斯庫拉托夫大聲叫道,「這是米基特卡在造我的謠,而且講的也不是我,而是瓦西卡,順便把我也拉扯上了。我是莫斯科人,從童年起就在流浪中久經歷練。誦經員還在教我識字的時候就曾揪著我的耳朵說,跟著念:寬恕我吧,上帝,由於你的偉大的仁慈,等等。"我就跟著他念道:按照你的仁慈把我送進警察局吧,等等。"從幼年起我就是這樣開始行動的。」
「可我就是這樣想的,弟兄們,」斯庫拉托夫接茬道,「我要是流浪漢,無論如何也抓不住我!」
「我看哪,一輩子也別想抓住他們!」另一個脾氣火暴的人應聲說道,一拳擂在桌子上。
但囚犯們泰然自若。看上去全都滿不在乎,而且像在這種情況下常有的那樣,整個晚上都循規蹈矩:「想在這裏找茬,沒門。」自然,管理人員在想,「有沒有逃犯的同謀留在監獄里呢?」於是下令監視囚犯,竊聽他們的談話。可囚犯們只是付之一笑。「哪有這種事,自己走了卻把同謀留下來!」——「這事兒只能悄悄地干,否則是不行的。」——「再說了,庫利科夫是這樣的人嗎,阿-夫是這樣的人嗎,幹這種事會留下蛛絲馬跡?幹得真漂亮,絲毫不露聲色。是一些歷盡艱辛的人哪;他們想走,你是鎖也鎖不住的!」總之,庫利科夫和阿-夫名聲大噪;大家都為他們感到驕傲。都覺得,他們的事迹將流傳到苦役犯們的子孫後代,等到哪一天沒有監獄了,他們的事迹還會活在人們的心裏。
「這裏的莊稼漢哪,弟兄們,是不懷好意的。噢—噢—噢,莊稼漢!」
「弟兄們,說真的,為什麼我們要待在這裏呢?」第四種聲音打破了沉默,他謙遜地坐在伙房的窗口,手托著腮,有氣無力卻暗自得意地曼聲說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裏?生不像人,死不像屍。唉!」
於是立刻交談起來,他們是不是走得很遠了?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從哪兒走比較好?哪個鄉離得近些?有些人對周圍地區很了解。大家好奇地傾聽他們的介紹。談到了鄰近的幾個村子的村民,斷定那都是一些靠不住的人。離城市太近,人變得老於世故了;不會周濟囚犯,而是抓住他們邀功請賞。
總之,大家甚至有一種浪漫的心情。突然,在逃跑的大約八天之後,卻傳來消息,說發現了逃犯的蹤跡。不言而喻,這個荒唐的流言立即遭到輕蔑的抵制。可是當天晚上這個消息就得到了證實。囚犯們驚慌起來了。第二天早晨全城都在說,逃犯抓到了,正在押送回來的路上。午飯後獲悉了更多的細節:是在七十俄裡外的一個村子里抓到的。最後,得到了確鑿的消息。司務長從少校那裡回來后正式宣布,傍晚他們將被押解回來,直接送進監獄的警衛室。不可能有任何懷疑了。這個消息對囚犯們的影響是難以形容的。彷彿人人都始而大怒,繼而沮喪。然後透露出某種嘲笑的意味。他們開始嘲笑了,但已經不是嘲笑抓人的人,而是嘲笑被抓的人,起初是少數人,然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了,只除了那些獨立思考而不為嘲笑所動的嚴肅而堅定的人們。他們鄙夷地看著輕浮的群眾,默默地暗自沉思。
「當然,那就看誰能佔上風了。咱們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人們以為,我們這裏沒有人會逃跑。可他們逃跑了!……」另一些人說。
「這是你改變不了的。嘆氣有啥用?」
響起了笑聲,有些人擺出一副聽也不想聽的樣子。但斯庫拉托夫卻來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