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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章 出獄

第二卷

第十章 出獄

傳來了擊鼓聲,大家都去上工了,我獨自留在屋子裡。這天早晨蘇希洛夫起床幾乎比所有的人都早,盡心儘力地忙活著,要及早為我沏好茶。可憐的蘇希洛夫!當我把自己的囚犯穿的舊衣服、襯衫、鐐銬的皮襯墊和一點錢留贈給他的時候,他哭了。「我要的不是這些,不是這些!」他說,使勁抑制著哆嗦的嘴唇,「我失去您,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是什麼心情啊?沒有您,我還能為誰留下來呢!」我和阿基姆·阿基梅奇也最後一次互道珍重。
「我呀!嘿,有什麼好說的!還得苦熬七年呢……」
在這裏我要順便指出,由於幻想和疏闊,我們在監獄里會覺得,自由比真實的自由更自由,就是說,比實際上的、現實中的自由更自由。囚犯們誇大了真實的自由的概念。就囚犯而言,這是很自然的,是其天性中的一個特點。一名身穿破舊軍服的勤務兵,在我們這裏幾乎被認為是一位君主、一個相對於囚犯而言的自由人的典範,因為他沒有剃去半邊頭髮,沒有戴鐐銬,沒有押送兵跟著。
在最後一天的前夜,我在暮色中最後一次沿著立柱繞著整個監獄走了一圈。這些年來我曾千百次地走遍這些立柱!在入獄的第一年,我曾走出牢房在這裏獨自徘徊,孑然一身,傷心欲絕。記得我那時曾計算過,我還剩下幾千個晝夜。天哪!這是多麼久以前的事了!就是這裏,在這個角落,我們的那隻鷹度過了囚徒的日子;就是在這裏,彼得羅夫時常與我相遇。他現在也不肯離開我。他會跑過來,好像在猜度我的心緒似的,默默地與我並肩而行,好像有什麼事使他暗自吃驚。我在心裏向我們牢房的那些發黑的木架告別。那時,在初期,它們的冷淡曾使我大吃一驚。也許,它們現在也比那時顯得蒼老了吧;不過我是覺察不到的。在這一堵堵牆壁之內,曾有多少青春被白白葬送,多少偉大的力量在這裏徒然遭到毀滅!必須把話都說出來:要知道,這些人絕非平庸之輩。要知道,這也許就是我國全體人民中最有才華、最堅強的人們。可是強大的力量白白地遭到毀滅,不正常地、非法地、無可挽回地慘遭毀滅。這是誰之罪?read.99csw.com
「我還早著呢,先生,我還要在這裏待上很久呢,先生。」他緊握我的手喃喃地說。我撲上去摟著他的脖子,彼此吻別。
我入獄是在冬季,因而也要在冬季、在我入獄的同月同日重獲自由。我是怎樣迫不及待地等候著冬季啊,怎樣滿心喜悅地在夏末看著枝頭的樹葉在凋謝,草原上的青草在枯萎。不過,眼看夏天就已過去,秋風開始呼嘯;瞧,已是初雪在漫天飄灑……冬季終於來臨,久已期盼的https://read.99csw•com冬季啊!我的心由於對自由的偉大預感而不時在低沉而劇烈地跳動。可是很奇怪:流逝的時間越多,離刑期越近,我卻越來越沉得住氣了。到了最後幾天,我甚至感到吃驚而責備自己:我覺得,我好像變得完全平靜而冷漠了。在工余時間,與我在大院里相遇的很多囚犯都主動地和我交談,向我表示祝賀:
囚犯們出去十分鐘后,我們,我和當初與我一同入獄的難友,也走出了監獄,從此不再回來了。還要直接到鍛工車間去,卸下鐐銬。不過送我們去的已不是荷槍實彈的押送兵了:我們是跟一名士官去的。是我們的幾個囚犯在工程車間為我們卸下了鐐銬。我等他們為我的難友打開鐐銬后,自己也朝鐵砧走了過去。鐵匠們讓我轉身背對他們,在身後抬起我的一隻腳,放在鐵砧上……他們忙碌起來了,想幹得更靈巧,更好。
在最後一段時間我所得到的優待,超過了以往的全部刑期。在那座城市的現役軍人中我有了幾個熟人,甚至早年的同窗。我恢復了與他們的交往。通過他們我有了更多的錢,可以給家鄉寫信,甚至還可以看書。我已經有幾年不曾看過書了,因而很難說明我在監獄里所看的第一本刊物在我心裏所產生的那種奇怪而又激動人心的印象。記得我是在傍晚牢房上鎖后開始看的,看了一個通宵。那是一本期刊。信息彷彿來自另read.99csw.com一個世界;往日的生活全都清晰而鮮明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於是我根據該期刊的內容竭力猜想:我已經遠遠地落後于這種生活了嗎?在沒有我的時候,他們又有了多少人生感悟啊,現在使他們激動的是什麼,現在使他們感興趣的又是哪些問題呢?我字斟句酌,努力在字裡行間探尋隱秘的含意以及對往日生活的暗示;我在尋找在我那個時代曾激動人心的事件的痕迹,而現在我是多麼悲傷而真切地意識到了,我與新的生活是那麼格格不入,成了棄家出走的浪子。必須習慣於新的事物,了解新的一代,有一篇文章我特別愛讀,其署名是我的一個熟人,從前與我過從甚密……但也聽得到一些新的名字了:出現了一些新的活動家,於是我如饑似渴地急於了解他們,使我惱怒的是,我能想得到的書是那麼少,要搞到書是那麼困難。從前,在原來的少校教官當權的時候,把書帶進監獄甚至是很危險的。一旦搜出來,一定會查問:「書是哪兒來的?在哪裡買的?可見,你是有聯絡的了……」對這樣的一些問題我能回答什麼呢?因為生活中沒有書,我便不由自主地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內心,向自己提出種種問題,力求解決,這些問題有時使我備受折磨……不過這種情況真是一言難盡啊!……
鐐銬掉在了地上。我拾了起來……我想拿在手裡,最後再看上一眼。我此刻似乎感到九九藏書驚訝,它們剛才還套在我的腿上呢。
這一切已發生在我服苦役的最後一年。這最後一年,幾乎和第一年同樣地令我刻骨銘心,尤其是獄中生活的最後一段時間。不過我不想細說了。只記得,這一年,儘管我迫不及待地渴望儘快服滿刑期,我卻生活得比流放中的以往歲月都輕鬆。首先,我在囚犯中已經有了很多朋友和知己,他們都認定我是個好人。其中有不少人都與我以誠相待,真心地愛護我。一名工程兵在送我和我的一個難友出獄時幾乎要哭了,後來,我們出獄后還在這座城市的公家房子里住了整整一個月,他幾乎天天都拐到我們這裏來,就為了看看我們。不過也有些人始終都是陰森而冷淡的,他們似乎跟我說句話都是勉為其難——天知道這是為什麼。看來我們之間是有了什麼隔閡。
「您也就快了!」我對他說。
「鉚釘,先要擰下鉚釘!……」工長在指揮,「把它固定好,要這樣才行,好!……現在用大鎚砸吧……」
「您怎麼樣,馬丁諾夫?也快了吧?」我回答說。
「您就要獲得自由了,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大爺,快了,快了。您要把我們孤苦伶仃地留在這兒了。」
問題就在於:誰之罪?
第二天早晨,在出工之前晨曦初露的時候,我走遍了各個牢房,向所有的囚犯告別。一雙雙長滿老繭、堅強有力的手親切地向我伸了過來。有些人完全是夥伴般地握手,不過這樣的人為數不多。有些人已經很清楚,我從此就是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了。他們知道,我在城裡有熟人,馬上就要從這裏出發,到老爺們那裡去,並且作為平等的一員和那些老爺們並肩而坐。他們明白這一點,因而與我分手時,哪怕和藹可親,哪怕殷勤有禮,但遠不像和一個夥伴分手,而是更像和一位老爺分手。還有些人扭頭不看我,對我的告辭冷淡地不理不睬。有些人甚至帶有敵意地瞟了瞟我。九-九-藏-書
是的,上帝保佑!自由、新的生活、死而復活啊……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刻!
他暗自嘆息,默然不語,漫不經心地向遠處望了望,彷彿在眺望未來……是的,很多人都是在真心而高興地向我祝賀。我覺得,似乎人人對我都更殷勤有禮了。看來我已經不是他們的自己人;他們已經在向我道別。克-欽斯基出身於波蘭貴族,一個文靜而溫和的年輕人,和我一樣,也喜歡在工余時間久久地漫步于監獄的大院子。他想用清新的空氣和散步來保持健康,彌補空氣惡濁的牢房之夜所造成的傷害。「我在急切地等著您出去呢,」有一次我們在散步時相遇,他笑嘻嘻地對我說,「您一出去,那時我就知道了,我離出獄還剩下整整一年。」
「好啦,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囚犯們斷斷續續、粗聲大氣地說道,似乎還透露出一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