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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

金嫣謝過了,后怕卻上來了。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徐泰來始終都杳無音信,她一直堅守著一個人的戀愛,金嫣是一往無前的,卻像走鋼絲,大胆,鎮定,有勇氣,有耐心。現在,終於走到徐泰來的身邊了。走鋼絲的人說什麼也不可以回頭的,回頭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嚇著了,——每一步都暗含著掉下去的危險。金嫣突然就是一陣傷慟,有了難以自制的勢頭。好在金嫣沒有哭,她體會到了愛情的艱苦卓絕,更體會到了愛情的蕩氣迴腸。這才是愛情哪。金嫣一下子就愛上自己的愛情了。
「為什麼不屬於我?」
我的歌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著徐泰來的手指頭,微微嘆了一口氣,像在做夢。但她無比倔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這不是夢,是真的。她多麼想翻過身來,緊緊地抓住泰來的手,告訴他,我們已經戀愛很久了,你知道嗎?
金嫣的戀愛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實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這兒」,一半在「那兒」。一半是當然,一半是想當然。這很迷人。這很折磨人。因為折磨人,它更加的迷人,它帶上了夢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金嫣想了想,說:「你姓徐是吧?一個妹妹是吧?你叫——徐——泰——來。沒錯。你叫徐泰來。」
「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金嫣放下徐泰來的手,說,「你愛她。」
泰來在哪裡?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終還是來到了,幾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機告訴金嫣,她撥打的手機不再是「停機」,而是「空號」。
雲在風中傷透了心 不知風將吹向哪裡去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原來海角天際亦會變
南京。南京啊南京。當金嫣還在大連的時候,南京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地方,像一個謎底,隱藏在謎語的背後。而現在,南京嘩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邊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害怕,是「近鄉情更怯」的恐懼。可金嫣哪裡還有時間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顆子彈,經過五個多月的瞄準,「啪」的一聲,她扣動了扳機,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火車,當然,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汽車,第二天的下午三點二十七分,計程車穩穩噹噹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我就知道,喜歡聽你說話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個。」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金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句話問得有些不講道理了。
金嫣說:「我就想在這裏學一學管理,將來有機會開一家自己的店。老闆要是害怕,我現在就可以向你保證,萬一我的店開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離你十公里,算是我對你的報答。」
愛意要是沒迴響 這世界與我何干
唱到後來泰來已經失聲了,只有氣流的喘息。就在大伙兒以為要出人命的時候,泰來沒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個平靜的舉動,自己爬起來了。沒有任何人勸他吃,他吃了。沒有任何人勸他喝,他喝了。吃飽了,喝足了,泰來沒事一樣,上班去了。
金嫣說:「輕一點。」
金嫣控制住自己,聲音卻還是顫抖了,金嫣說:「你有他的手機號么?」
沙復明又笑,說:「那我們也不缺老闆哪。」
「偶啥也不想聽。偶就想聽見你說說話嘛。」
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個妹妹,你只能是徐泰來。」
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
徐泰來突然就是一個抽搐,金嫣感覺出來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氣在晃。
「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人?」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齒的中間,張著嘴,不說話了。金嫣的話問得實在沒有來路。「野兔」想了想,說:「你不認識他的。」
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
怎麼能沒有效果呢?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輕輕哼唧了一聲,說:「先生您貴姓?」
「浩(好)聽嘛。」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這一天的晚上泰來和小梅一起來到了盥洗間,小梅正在汰洗一雙襪子,兩個人站在水池子的邊上,小梅突然說話了,問了泰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你為什麼總也不說話嘛?泰來的眼皮子眨巴了兩三下,沒有答理她。小梅以為徐泰來沒有聽見,又問了一遍。泰來回話了,口吻卻不怎麼好。
徐泰來傻在了那裡,不知道他的命運裡頭究竟要發生什麼。徐泰來自然是不會相信身邊的這個女人的,但是,說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的近。徐泰來木頭木腦的,想了想,以為客人要投訴,真的把沙復明叫過來了。沙復明的步履相當的匆忙。一進門,知道了,不是投訴,是求職來了。
泰來與小梅的戀愛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個月。那是九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小梅的父親突然給上海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請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親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個智障。小梅的父親不是一個蠻橫的人,他把話都說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騙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敢」強迫自己的女兒,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請求」。父親甚至把內里的交易都告訴了小梅,一句話,「事成之後」,小梅的一家都有「好處」。
金嫣不想拖。想過來想過去read.99csw.com,金嫣決定,還是從語言上入手。南京雖然離蘇北很近,但是,泰來口音上的特徵還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了。他對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幫著泰來攻克語言上的障礙,交流將是一個永久的障礙。
徐泰來站在了宇宙里,罡風浩蕩,他四顧茫茫。
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學他了。徐泰來揚眉吐氣。從後來的結果來看,徐泰來的揚眉吐氣似乎早了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說冷落還是輕的,泰來差不多就被大伙兒晾在一邊,不再答理他。泰來當然很自尊,裝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還懶得答理你們了呢。泰來弄出一副嫉妒傲岸的樣子,乾脆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但是,再怎麼裝,對自己他裝不起來。有一點泰來是很清楚的,如果說傲岸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扛,鬱悶同樣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擔當。徐泰來就這樣把鬱悶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鬱悶下去了。鬱悶不是別的,它有利息。利滾利,利加利,徐泰來的鬱悶就這樣越積越深。
說是「報答」,這「報答」卻充滿了挑戰的意味。沙復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這樣,你強在哪裡,你的軟肋就在哪裡。沙復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說:「都是盲人,不說這個。你掙就是我掙。沙宗琪推拿中心歡迎你。」
徐泰來的兩隻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誰?」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金嫣說:「我認識他的。」
金嫣想了想,說:「我欠他的。」
泰來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這樣建立起來了。說話了。說話的自信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東西,有時候,你在誰的面前說話自信,你的內心就會醞釀出自信以外的東西,使自信變得綿軟,擁有纏繞的能力。兩個人就這樣熱乎起來了,各自說著各自的家鄉話,越說話越多,越說話越深,好上了。
「你的家鄉話實在是浩(好)聽。」
「野兔」「嗨」了一聲,說:「一個活寶。你不認識的,徐泰來。」
「你說誰?你說誰挺好?」金嫣側過臉問。
原來只要共你活一天
為什麼要苛刻呢?因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來的蘇北口音有一個特點,「h」和「f」是不分的。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讀成了「f」,而「f」偏偏讀成了「h」。這一來「回鍋肉很肥」就成了「肥鍋肉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學他的舌。就連前台小姐有時候也拿他開心:「小徐,我給你『婚配』一下,上鍾了,九號床。」
「什麼意思?」
「在上海聽說的。」這句話含糊得很,等於沒說。它不涉及具體的「誰」,卻把大上海推出來了。這等於說,沙復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這句沒用的話已不再是搓揉,而是點穴,直接就點中了沙復明的穴位。沙復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當然,越是舒服沙復明就越是不能齜牙咧嘴。沙復明在第一時間表達了一個成功者應有的謙虛與得體,淡淡地說:「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其實也一般。」
金嫣的黃斑病變開始於十歲。在十歲到十七歲之間,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給了金嫣一個基本的事實,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趨勢。金嫣最終說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當然是極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別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樣,她的失明畢竟擁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是一路鋪墊著過來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準備。十七歲,在一個女孩子最為充分、最為飽滿的年紀,金嫣放棄了治療,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後的輝煌。她開始揮霍自己的視力,她要抓住最後的機會,不停地看。看書,看報,看戲,看電影,看電視,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個中心,或者說,主題,那就是書本和影視里的愛情。愛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戲劇性,衣食無憂,撇開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葯。愛情迷人啊。即使這愛情是人家的,那又怎麼樣?「看看」唄。「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頭緒出來了,愛情其實還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個鋪墊。最吸引人的又是什麼呢?婚禮。金嫣太喜愛小說和電影里的婚禮了,尤其是電影。她總共看過多少婚禮?數不過來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從電影里的婚禮上總結齣戲劇的規律來了,戲劇不外乎悲劇和喜劇,一切喜劇都以婚禮結束,而一切悲劇只能以死亡收場。婚禮,還有死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說什麼政治,說什麼經濟,說什麼軍事,說什麼外交,說什麼性格,說什麼命運,說什麼文化,說什麼民族,說什麼時代,說什麼風俗,說什麼幸福,說什麼悲傷,說什麼飲食,說什麼服裝,說什麼擬古,說什麼時尚,別弄得那麼玄乎,看一看婚禮吧,都在上頭。
金嫣說:「我只是喜歡你們的管理。我必須在這裏看看。」這句話一樣蠻,卻漂亮了,正中了沙復明的下懷。像搓揉。沙復明的身子骨當即就鬆了下來。不笑了。開始咧嘴。咧過嘴,沙復明說:「——你是聽誰說的?」
「你什麼意思?」
金嫣早已經反客為主,她讓沙復明躺下,自說自話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當成了面試的場景。當即就要上手。沙復明也是個老江湖了,哪裡能受她的擺布?沙復明謝絕了,說:「我們是小店,現在不缺人手。」
「娃,回來吧」。
「你說什麼?」
過了好大的一會兒,徐泰來說:「你還知道什麼?」
這句話有點嚇唬人了。徐泰來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這句話弄明白。這真是隔鍋飯香了。方言讓徐泰來自卑,是他的軟肋。可他的軟肋到了小梅的那一頭居然成了他的硬點子。泰來不信。可由不得泰來不信,小梅的口九_九_藏_書氣在那裡,充滿了實誠,當然,還有羡慕和讚美。
金嫣卻撲了一個空。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經不辭而別。像所有的傳說一樣,主人公在最後的一句話里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無影無蹤。金嫣撥通了泰來的手機,得到的答覆是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手機已停機」。金嫣並不沮喪。「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已」是一個信號,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有。泰來不在這兒,卻肯定在「那兒」,只不過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停機就停機吧,愛情在就行了。
一般來說,戀愛的開局大多是這樣的,男方對女方有了心得,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悄悄地向女方表達出來。當然,女追男的也有。女追男總要直接得多,反而不願意像男方那樣隱蔽。金嫣和泰來正是這樣。但是,金嫣有金嫣獨特的地方,認識徐泰來還沒有兩天,金嫣發飆了。一切都明火執仗。她是扛著炸藥包上去的。泰來那頭還沒有回話,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經造成了這樣一種態勢:其他人就別摻和了,徐泰來這個人歸我了。金嫣我勢在必得。
「我是學命理的。」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 這時你的淚在流
鬱悶當中徐泰來特地注意了一個人,小梅。一個來自陝西的鄉下姑娘。徐泰來關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麼獨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說她的陝西方言。她說得自如極了,坦蕩極了,一點想說普通話的意思都沒有。泰來很快就聽出來了,陝西話好聽,平聲特別的多,看似平淡無奇的,卻總能在一句話的某一個地方誇張那麼一下,到了最後一個字,又平了,還拖得長長的,悠揚起來了,像唱。要說口音,陝西方言比蘇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卻毫不在意,簡直就是渾然不覺。她就是那樣開口說話的。聽長了,你甚至會覺得,普通話有問題,每個人都應當像小梅那樣說一口濃重的陝西話才對。比較下來,蘇北方言簡直就不是東西,尤其在韻母的部分,沒頭沒腦地採用了大量的入聲和去聲,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無回的嘎,還有犟。泰來自慚形穢了,他怎麼就攤上蘇北方言了的呢?要是陝西話,鄉下人就鄉下人吧,他認了。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一朵雨做的雲
「你命裡頭有兩個女人。」
泰來的手指頭終於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當然是脖子。他在給她做放鬆。他的手偏瘦。力量卻還是有的。手指的關節有些鬆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動的天性。從動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個自信的人,是謹小和慎微的樣子。不會偷工。每一個穴位都關照到了。到了敏感的部位,他的指頭體貼,知道從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個左撇子。
這句話泄氣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別的深長。
「我要是不愛這個女人呢?」
小梅的離開沒有任何跡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館里開了一間房,然後,悄悄把泰來叫過去了。一覺醒來,泰來從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離開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撫摸著小梅的信,每一個聲母和韻母都是小梅的肌膚,是小梅拔地而起的毛孔。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對「泰來哥」說了。到了信的結尾,小梅這樣寫道:「泰來哥,你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來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讀了多少遍,讀到後來,泰來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開始摩挲,開始唱。開始還是低聲的,只唱了幾句,泰來把他的嗓子扯開了,放聲歌唱。泰來的舉動招來了旅館的保安,他們把泰來請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來一定是著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還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開始大伙兒還替他難過的,到後來大伙兒就不只是難過,而是驚詫。泰來怎麼會唱那麼多的歌?他開始大聯唱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聯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風格的都有,什麼唱法的都有。令人驚詫的還在後頭,誰也沒有想到泰來能有那麼好的嗓音,和他平日里的膽怯一點也不一樣,他奔放,呼天搶地。還有一點就更不可思議了,泰來一直說不來普通話,可是,他在歌唱的時候,他居然把每一個字的聲母和韻母吃得都很准,「f」和「h」正確地區分開來了,「n」和「L」也嚴格地區分開來了,甚至連「zh、ch、sh」和「z、c、s」都有了它們恰當的舌位。泰來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論同事們怎麼勸,他都不吃,不喝,只是唱。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數有數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你總是默默承受 這樣的我不敢怨尤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你為什麼不說話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為什麼是兩個?」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這句話是一顆炸彈。是深水炸彈。它沿著泰來心海中的液體,搖搖晃晃,一個勁地下墜。泰來感覺到了它的沉墜,無能為力。突然,泰來聽到了一聲悶響。它炸開了。液體變成了巨大的水柱,飛騰了,沸騰了,喪心病狂地上涌,又喪心病狂地墜落。沒有人能夠描述他心中的驚濤與駭浪。金嫣直接就聽到了徐泰來粗重的呼吸。
泰來傻乎乎地坐在那裡。金嫣卻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說:
氣歸氣,對前台,徐泰來得罪不起。但是,這並不等於什麼人他都得罪不起。對同伴,也就是說,對盲人,他的報復心顯露出來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為此動了拳頭。他動拳頭並不是因為他英read.99csw•com武,而是因為他懦弱。因為懦弱,他就必須忍,忍無可忍,他還是忍。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小題大做,完全是蠻不講理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老實人除了蠻不講理,又能做什麼呢?
但問題是,泰來還蒙在鼓裡。他什麼都不知道。對金嫣來說,如何把一個人的戀愛轉換成兩個人的戀愛,這有點棘手了。有一點是很顯然的,徐泰來還沒有從第一次失敗當中緩過勁來,就是緩過勁來了,那又怎麼樣?他哪裡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說,知道了,他又敢說什麼?
「命中注定。你不屬於她。」
現在為了什麼 不再看我
「也就兩三百里?」金嫣的口氣不解了,「怎麼會呢?」金嫣慢騰騰地說,「南京話這麼難聽,也就兩三百里,你的家鄉話怎麼就這樣的呢?你說話好聽死了。真好聽。」
「野兔」說:「你怎麼認識他的?」
推拿中心並不止有小孔和王大夫這一對戀人,還有一對,那就是金嫣和徐泰來。同樣是戀愛,與小孔和王大夫比較起來,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首先是開頭不一樣,小孔和王大夫在來之前就已經是一對戀人,而金嫣和泰來呢,卻是來了之後才發展起來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戀愛的風格。小孔和王大夫雖說是資深的戀人,卻收著,斂著,控制著,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沒什麼兩樣。金嫣和泰來不一樣了,動靜特別的大。尤其是金嫣的這一頭,這丫頭把她的戀愛搞得嘩啦啦、嘩啦啦的,就差敲鑼打鼓了。
泰來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他這樣的人並不適合出門討生活。原因很簡單,泰來的能力差,一點也不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封閉。就說說話,這年頭出來混的盲人誰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個最基本的標誌,那就是能說普通話。泰來所受的教育和別人沒有質的區別,但是,一開口,差距出來了,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泰來也不是完全說不來普通話,硬要說,可以的。可是,泰來一想到普通話就不由自主地聳肩膀,脖子上還要起雞皮疙瘩。泰來乾脆也就不說了。有口音其實並不要緊,誰還能沒有一點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這樣,對口音極度的敏感,反過來對自己苛刻了。
徐泰來仰起臉。他的眼睛望著上方,那個地方叫宇宙。
你這就跟我走
金嫣決定留在上海。氣息奄奄。像一個夢。她在泰來曾經工作過的推拿中心留下來了。金嫣是悲傷的,卻一點也不絕望,這可是泰來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並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來很大,從實際的情況來說,很小,非常小。與此同時,盲人都有一個致命的特徵,戀舊。上海有泰來的舊相識,泰來總有一天會把他的電話打回到上海來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誰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麼跳動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別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則像烏龜。烏龜一定能在一棵大樹的底下等到一隻屬於它的兔子。金嫣堅信,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價值的,她的心每跳動一次就會離她的戀人近一點,再近一點,更近一點。金嫣看不見,但是,她的瞳孔內部裝滿了泰來消逝的背影——重重疊疊,鬱鬱蔥蔥。金嫣在戀愛,她的戀愛只有一個人。一個人的戀愛是最為動人的戀愛。一個人的戀愛才更像戀愛。親愛的,我來了。親愛的,我來了。
金嫣並沒有等待一年。命運實在是不可捉摸的東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個月。五個月之後,金嫣聽到了命運動人的笑聲。那是一個夜晚,金嫣他們已經下了夜班了,幾個「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亂地嗑瓜子,瓜子殼被他們吐得到處飛。大約在凌晨的一點多鍾,他們扯來扯去的,怎麼就扯到泰來的身上去了。一說起泰來大伙兒便沉默。這時候坐在門口的「野兔」卻說話了,十分平靜地說:「他現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你把名字告訴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來已經等了這麼久了,她哪裡還在乎再等一會兒。以往的「等」是怎樣的一種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個人的戀愛,其實是煎熬。現在,不一樣了。等的這一頭和等的那一頭都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她突然就愛上了現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並享受現在的「等」。金嫣說:「給我來杯水。」
如何能聯繫上 與你再相伴在旁
金嫣拉著沙復明,讓他躺下了。沙復明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總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動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兩分鐘,沙復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說不上了,不是她所說的那樣「優秀」。沙復明咳嗽了兩聲,坐起來,客氣地、儘可能委婉地說:「我們是小店,小廟,是吧。你沿著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樣子,就在改革路與開放路的路口,那裡還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裡試試運氣。」為了緩和一下說話的氣氛,沙復明還特地調皮了一下,說:「改革和開放一路都是推拿和按摩。」
金嫣沒有悲傷,心中卻突然響起了歌聲。所有的歌聲都響起來了,像傾盆的雨,像飛旋的雪,從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唱法的都有,什麼風格的都有。它們圍繞在金嫣的周遭,霧氣茫茫。金嫣的心無聲,卻縱情歌唱。
徐泰來乖乖的,依照男左女右這個原則,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裡。金嫣卻把他的雙手一股腦兒握在了手上。這是金嫣第一次觸摸徐泰來,她的心頓時就難受了。但是,金嫣沒有讓自己難受,她正過來摸,反過來又摸九九藏書。然後,中止了。金嫣拽著泰來的手,篤篤定定地說:
泰來,一個失戀的男人,一個冥冥中的男人,一個在虛無的空間里和金嫣談戀愛的男人,他哪裡能夠知道他已經又一次擁有了他的愛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來。金嫣的心蒼茫起來了,空闊起來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可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魚,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鳥。泰來被大海和天空無情地淹沒了,他在哪——里啊,在哪裡?
「你想聽什麼?」
「不遠。」泰來說,「也就兩三百里。」
「不客氣。」徐泰來說,「我姓徐。」
「第一個不屬於你。」
金嫣推開「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門,款款走了進去。她要點鐘。她點名要了徐泰來。前台小姐告訴她,徐大夫正在上鍾,我給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給了前台小姐三個字:
作為一個心智特別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終究會是一個瞎子,她的心該收一收了。老天爺不會給她太多的機會。除了不被餓死,不被凍死,還能做什麼呢?只有愛情了。但她的愛情尚未來臨。金嫣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愛情不能沒有。她要把她的愛情裝點好。怎麼才能裝點好呢?除了好好談,最盛大的舉動就是婚禮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從放棄了治療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禮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說裡頭,她把自己放在了電影和電視劇裡頭。她一直在結婚——有時候是在東北,有時候是在西南,有時候是在中國,有時候是在國外,有時候是在遠古,有時候是在現代。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點也不害羞,相反,婚禮在支撐著她,給她蛋白質,給她維生素,給她風,給她雨,給她陽光,給她積雪。當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擔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擔心就是婚禮之前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也要在雙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禮錄下來,運氣好的話,她還可以把自己的錄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為止。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望穿雙眼。
金嫣已經不和他糾纏了。金嫣說:「麻煩你一件事,把你們的老闆叫過來。」
徐泰來是蘇北人,第一次出門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裡人呢?大連人。他們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根本就不認識。嚴格地說,風水再怎麼轉,他們兩個也轉不到一起去。
都是我的歌
金嫣坐起來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氣。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沒有巫氣,是喜氣。「把手給我。」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來。你信不信?」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徐泰來終於出現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霧蒙蒙的,是個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實體」。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樣子。金嫣的眼睛和別的盲人不一樣,她既是一個盲人,又不能算是一個徹底的盲人。她能夠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視力毀坏於十年之前的黃斑病變。黃斑病變是一種十分陰險的眼疾,它是漫長的,一點一點的,讓你的視力逐漸地減退,視域則一點一點地減小,最後,這個世界就什麼都沒了。金嫣的視力現在還有一些,卻是棍狀的,能看見垂直的正前方,當然,距離很有限,也就是幾厘米的樣子。如果拿一面鏡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貼到鏡面上去,她還是可以照鏡子的。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如果金嫣把徐泰來抓住,一直拉倒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來的長相。但是金嫣絲毫也不在意徐泰來的長相。和他的杜鵑啼血比較起來,一個男人的長相又算得了什麼?
「我等他。」
「有啊。」「野兔」說,「前天中午他還給我打電話了。」
金嫣沒有笑。金嫣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裏了。」這句話蠻了,沙復明還沒有見過這樣求職的。沙復明自己卻笑起來,說:「這句話怎麼講呢?」
其實,金嫣和泰來之間的事情複雜了。是有淵源的。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罷了。不要說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連泰來本人也不知情。
「這怎麼可能?」金嫣說,「任何地方都缺少優秀的人手。」
凡塵里一切再不掛牽
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你怎麼那麼不受力?」徐泰來說。這是徐泰來對金嫣所說的第一句話。徐泰來說:「再輕就沒有效果了。」
徐泰來想了想,說:「還是你來說我的名字吧。我有一個妹妹。」
你永遠不懂我傷悲
還有一個成語,望穿秋水。金嫣是記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沒有黃斑病變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還有點漣漪,還有點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麼?金嫣有時候就想了,幸虧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話,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許有一手。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從來就沒有冷過 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問題是泰來怕她。從「算命」的那一刻起,泰來就已經怕她了。這一點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沒有一上來就和徐泰來聊天,假裝著,掏出手機來了,往大連的老家打了一個電話,也沒人接。金嫣就嘆了一口氣,合上手機的時候說話了。金嫣說:「泰來,你老家離南京不遠的吧?」
金嫣給了自己一個時間表,大致上說,一年。金嫣願意等。時間這東西過起來很快的,它的意義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目標。等待的人是很艱難的,說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其實都在接近。它們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夠接近,九*九*藏*書等待必然意味著一寸光陰一寸金。
被人學了舌,泰來很生氣。口音不是別的,是身份。泰來最怕的還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來不擔心。徐泰來真正在意的是他鄉下人的身份。鄉下人身份可以說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麼自強不息,你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口音在這兒呢。別人一學,等於是指著他的鼻子了:個鄉巴佬。
金嫣說:「再輕一點。」
「那你告訴我,我有幾個兄弟姐妹?」
你總是輕聲地說 黑夜有我
「偶沫(沒)有意思,偶就是想聽見你說話嘛。」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就是算命的吧?」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
泰來撤下一隻手,想了想,說:「你是幹什麼的?」
原來給你真愛的我 是無悔是每一天
金嫣說:「我不是到你這兒打工的。要打工,我就會到別的地方去了。」
在後來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靜與鎮定。她怎麼能這樣的平靜與鎮定呢?她是怎樣做到的呢?太不同尋常了。金嫣驚詫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覺得她和泰來之間一定有上一輩子的前緣,經歷了一個紛繁而又複雜的轉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見了面。就這麼簡單。
金嫣的舉動實在是誇張了,泰來又不是什麼稀罕的寶貝,誰會和你搶?泰來真的是一個一般人,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說長相吧,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揚。十個徐泰來放在大街上,一棍子下去可以撂倒八九個。盲人們相互之間看不見,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低下,通過健全人的言談,彼此的長相其實還是有一個大致的了解的——泰來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金嫣這樣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一定要尋找原因的話,不外乎兩個,徐泰來獃人有呆福,——這沒什麼道理好說,對上了唄;要不就是金嫣的腦袋搭錯了筋。
「因為你屬於第二個女人。」
那個時候的金嫣還在大連。大連離上海有多遠?起碼也有兩千公里,可以說是兩重天。然而,在手機時代,兩千公里算什麼?是零距離。金嫣在第一時間就從她的一位老鄉那裡聽說了泰來的事。事實上,手機的轉述中,事情離它的真相已經很遠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節,開始跌宕,起伏,擁有了敘事人的氣質特徵,擁有了愛情故事的爆發力。它完整,破碎,激烈,凄迷。徐泰來與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傳播,是封閉世界里無邊的旋風。金嫣聽完了故事,合上手機,眼淚都還沒有來得及擦,金嫣已經感受到了愛情。「咚」的一聲,金嫣掉下去了,陷進去了。這時候的金嫣其實已經戀愛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她的戀人叫徐泰來。
「我是學命理的。」
一個星期之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瘋狂的火車輪子把她運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對金嫣來說真的無所謂,作為一個推拿師,她所有的手藝都在十個手指頭上,這裏辭去了,換一個地方還可以再賺回來。但愛情不一樣。愛情只是「這個時候」,當然,愛情也還是「這個地方」,錯過了你就一輩子錯過了。作為一個盲人,金嫣是悲觀的。她的悲觀深不可測。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這個世界不可能給她太多了。悲觀反而讓金嫣徹底輕鬆下來了。骨子裡,她洒脫。她不要。她什麼都可以捨棄。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愛情,餓不死就行了。在愛情降臨之後,她要以玫瑰的姿態把她所有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的芬芳瀰漫出來。愛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願意用她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預備。為了她的愛情,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當作賭注,全部壓上去。她豁出去了。
機會還是來了。金嫣終於得到了一個和泰來獨處的機會。就在休息區。金嫣是知道的,這樣的機會不會保留太久,五分鐘,兩分鐘,都是說不定的。
果然是蘇北人。果然是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只有蘇北人才會把「妹妹」說成了「咪|咪」。徐泰來說,他有一個「咪|咪」。
你這剎那在何方 我有說話未曾講
老天爺開眼了。從聽說徐泰來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來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彷彿收到了神諭,對徐泰來,金嫣實在一無所知,卻又了如指掌。現在看起來是真的,泰來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號。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歡強勢的男人。強勢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後,女人們在他的懷裡小鳥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鍾情的男人不是這樣的。對金嫣來說,好男人的先決條件是柔軟,最好能有一點纏綿。然後,金嫣像一個大姐,或者說,母親,罩住他,引領著他。金嫣所痴迷的愛情是溺愛的,她就是要溺愛她的男人,讓他暈,一步也不能離開。金嫣有過一次短暫的愛情,小夥子的視力不錯,能看到一些。就是這麼一點可憐的視力把小夥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覺極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飛揚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斷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歡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所渴望的是把「心愛的男人」摟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一點一點地把他給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愛是抽象的,卻更是磅礴的,席捲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歡乖男人,聽話的男人,懼內的男人,柔情的男人,粘著她不肯鬆手的男人。和「被愛」比較起來,金嫣更在乎「愛」,只在乎「愛」。
談話的氣氛寂靜下來了。
金嫣的臉部埋在推拿床的洞里,「噢」了一聲,心裡頭卻活絡了。——金嫣說話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