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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第三章-1

古豐老伯爵想要回答;但是,當他看到我只微笑著卻什麼也不敢說的時候,就叫我發言。於是我說;「我不認為這個『t』字是多餘的,因為,『fiert』是一個古法文字,並不是從名詞『ferus』(尊大;威赫)來的,而是從動詞『ferit』(他打擊,他擊傷)來的;所以這個題詞的意思,據我看並不是『威而不殺』,而是『擊而不殺』。」
法弗里亞伯爵儘管是一個十分輕浮和幼稚的青年人,這一次談的話卻是非常通情達理的,我幾乎可以說他跟我說的那些話是最親切不過的,因為他以非常和藹動人的態度向我詳細述說了他伯父對我的關懷和他祖父對我的期望。最後,在他明確地指出我為了冒墮落的危險而要犧牲的那一切以後,自動向我提出和解,唯一條件就是和那個引誘我的小壞蛋斷絕來往。
要確定人類的種種義務,必須追溯到它們的根源。再說,由於我所採取的途徑,以及我因此所處的現狀,我們當然要來談談宗教問題。人們已經知道和主體先天具有的認識形式相結合的先天綜合判斷才能構,我在《薩瓦副主教》一文中所說的那個副主教,至少絕大部分是以這位道德高尚的蓋姆先生作典型的。不過,明哲保身的觀念使他說話極端小心,所以在某些具體問題上談得就不那麼坦率了;但是除此之外,他的教訓,他的見解,他的意見,都是相同的,甚至連勸我重返故里的話,都和我以後所公開發表的一樣。因此,他所談的內容是任何人都可想而知的,我就無需多談了。我只說一點:他的教訓是賢明的,最初雖未發生作用,卻成了我心中的道德與宗教的萌芽,這種萌芽從未枯萎,只待有一個更可愛的手來加以培養,就會開花結果。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一剎那,是她真正使我動情的唯一短暫時刻,就是這個時刻也是由於驚訝而產生的。我那冒昧的眼光從來沒有搜尋過她項中以下的部位,儘管這個遮蓋得不夠嚴密的豐腴的部位很容易引起我的注意。我在她的身旁既沒有衝動的激|情,也沒有什麼熱烈的慾望;我只是處於一種迷人的寧靜中,享受著一種難以解釋的快樂。我可以這樣在她身邊待上一輩子,甚至永遠待下去,也不會感到有片刻的厭倦。我同她單獨在一起時從不感到枯燥無味,不象跟別人談話那樣,有時明明覺得十分乏味,但因禮貌關係,又不得不勉強談下去,活象受刑一般。我們兩個人的單獨談話,與其說是在談什麼事情,不如說是在沒完沒了地閑聊天,一定要有人來打斷才會結束。因此,決用不著督促我說話,需要的倒是怎樣使我不說話。她由於不斷地在考慮自己的計劃,往往想得出了神。好吧!就讓她凝神沉思吧,我默默地望著她,感到自己是人間最幸福的人。我還有一個非常奇怪的脾氣,我雖不強求這種兩人獨處的優遇,卻也不斷地在尋找機會,並盡情地享受它,假使有個討厭的人來擾亂了這個寶貴的時刻,我就會氣得發狂。只要有人來,不論是男是女,我就嘟囔著走出去,我不能忍受自己待在她的身旁時有一個第三者在場。我在她的外室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千百次地咒罵這些久坐不走的客人,我不能想象他們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話,因為我自己還有更多的話要談。
她住的是一所相當大的古老的房子,其中有一間漂亮的空屋她留作外客廳,現在我就被安排在這裏。它的外面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走道,這在上文已經提到過了,從屋內還可以望見小河和花園那邊的田野。這種景色不會使住在這裏面的一個年青人無動於衷的。這是我離開包塞以後第一次看到自己住室窗外有這樣的綠色田野。我一向為牆壁所包圍,眼前不是屋頂就是灰色的街道。這種新奇的景象該是多麼優美、多麼感人啊!它大大加深了我對柔情的傾心。我把這種動人的景色也看作是我那親愛的保護人的一種恩德,我覺得這種景色是她特意為我布置在那兒的;我想象著自己悠閑恬靜地追隨在她的身旁;在花紅柳綠之間,我處處都能見到她;她的美和春天的美融合在一起,映入我的眼帘。我那顆到現在一直感到壓抑的心,在這樣的環境中舒展開了,我的呼吸在這果樹園中間也更為自由了。
我離開維爾塞里斯夫人家的時候和我進入那裡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幾乎是依然故我。我回到我的女房東家住了五六個星期。這期間,我由於年輕力壯,無事可做,常常心情煩悶。我坐立不安,精神恍惚,總跟做夢似的,我有時哭,有時嘆息,有時希求一種自己毫不了解而又感到缺乏的幸福。這種處境無法描述,甚至能夠想象出來的人也很稀少,因為大部分人對於這種既給人以無限煩惱又使人覺得十分甜蜜的充沛生活,都在它尚未到來之前,便陶醉在渴望里,預先嘗到了美味。我那沸騰的血液不斷地往我腦袋裡填了許多姑娘和女人的形象;但是,我並不懂得她們有什麼真正的用處,我只好讓她們按照我的奇思異想忙個不停,除此以外,還該怎樣,我就完全不懂了,這些奇思異想使我的官能老是處於令人難受的興奮狀態中,但是幸而我的這些奇思異想沒有教給我怎樣解除這種不舒適的狀態。只要能遇到一個象戈登小姐那樣的姑娘並同她相會十五分鐘,我真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天真爛漫的兒童嬉戲的時代了。羞恥,這個與惡意識為伍的夥伴,與年俱增,這就更加強了我那天生的靦腆,甚至達到難以克服的程度;不論是在當時或是以後,對於我所接觸的女性,雖然我知道對方並不那麼拘謹,而且我幾乎可以斷言,只要我一開口就一定會如願以償;但是,若非對方首先有所表示,採取某種方式逼迫我,我是不敢貿然求歡的。
由於人家沒有注意到我那些小小的才能,只認為我有點天資,所以儘管伯爵曾跟我談過不少關於這方面的話,看來他們現在還是不想利用我的長處。這時,許多事情又齊來作梗,我就差不多被人忘掉了。古豐伯爵的兒子德·布萊耶侯爵,是派駐維也納的大使,當時宮廷所發生的動蕩,也反映到家庭中來了,一直亂了好幾個星期,對我的事情就沒有什麼時間來考慮了。在此以前,我對工作並沒有怎樣懈怠過。這時卻發生了一件對我有利也有害的事情,一方面它可以使我擺脫外面的引誘,另一方面也使我對自己的職務多少有些不專心了。
從第一天起,我們之間就建立了最親密的關係,在這以後她的一生中,我們之間總是保持著這種關係。「孩子」是她對我的稱呼,「媽媽」則成了我對她的稱呼,甚至後來當歲月沖淡了我們二人間的年齡差異的時候,我們也仍舊保持著「孩子」和「媽媽」的稱呼。我覺得這兩個稱呼把我們相互間交往的含意,我們彼此的態度的純樸,特別是我們心靈間的聯繫都非常出色地表示出來了。她象最慈愛的母親那樣對待我,從不尋求自己的快樂,只求我的幸福;即使我對她的感情中摻雜有感官成分,但這種成分也不能改變感情的性質,而只能使它更有滋味,只能使我感到有個年輕美麗的媽媽的撫愛而亟思陶醉於這種情趣之中。我說「撫愛」這兩個字是就其真正的意義來說的,因為她對我從來就不吝惜親吻和最溫柔的慈母般的撫愛,我也從來沒有想濫用這些撫愛。或許有人說,我們最後卻有過另九_九_藏_書一種關係,我承認這一點,但是這要等一等,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說完。
德·布萊耶小姐和我年紀相仿。她體態優美,長得相當漂亮,膚色潔白,頭髮烏黑,雖然本質象棕發女郎的靈魂中,它是不朽的。他是形式邏輯的奠基人,並且研究,但是在她的面龐上卻流露出金髮女郎的溫柔神態,這是我的心難以抗拒的。非常適合於少女的宮廷禮服,突出地顯示出她那美麗的身段,露出她的胸部和兩肩,特別是由於她當時正在服喪,她的膚色顯得更加瑩潔迷人。有人說一個僕人是不應該留意到這些事情的。當然,我不應該留意這些,然而,我還是留意到了,其實留意到的不只我一個。膳食總管和僕人們在吃飯的時候往往用很粗鄙的話談論這件事,使我聽了非常難受。我並沒有糊塗到真想立刻當上戀人;我一點也沒有忘掉自己是什麼人,我安分守已,絲毫沒有這種妄想。我喜歡看布萊耶小姐,願意聽到她說出幾句有才氣、有理智而且體現出高尚品德的話。我的野心僅限於服侍她時從中得到快樂,從不超出自己的職權範圍。在吃飯的時候,我盡量找機會行使這種職權。如果她的僕人暫時離開了她身邊,我立刻就去替他,要是沒有這種情況,我就站在她的對面,注視著她那雙眼睛,看她需要什麼,尋找給她換盤子的機會。我多麼希望她肯吩咐我做點什麼,向我使一個眼色,對我說一句話啊!但是,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我最難受的是她絲毫不把我看在眼裡,我站在那裡她一點也不理會。不過她的兄弟在吃飯的時候有時和我還談幾句話。有一次他向我說了一句什麼不太禮貌的話,我向他作了一個十分巧妙十分委婉的回答,引起了她的注意,並且向我看了一眼。這雖是短暫的一瞥,卻使我從心裏感到激動。第二天,我又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我很好地利用了。那一天,舉行大宴會,我第一次看到膳食總管腰挎短劍,頭戴禮帽,這使我十分驚訝。偶然間話題轉到了綉在帶有貴族標誌的一面壁錦上的索拉爾家族的一句銘詞「TelfiertquinetuePas」。由於皮埃蒙特人不熟悉法文,有一個人認為這句題詞中有一個書法上的錯誤,說「fiert」這個字多了一個字母「t」。
為了了解我這時糊塗到什麼程度,必須知道我的心一向是怎樣為了最細微事物而狂熱起來,以及怎樣拚命想象吸引著我的事物,儘管那些事物有時是十分虛妄的。最離奇、最幼稚、最愚蠢的計劃都會引誘我那最得意的空想,使我認為這種計劃好象真有實現的可能似的。一個將近十九歲的青年竟把自己來日的生存寄托在一個小玻璃瓶上,有誰能相信呢?然而,請聽我說吧。
前幾個星期,古丰神父送了我一個玩具,一隻非常精美的小型埃龍噴水器,我喜不釋手。我和聰明的巴克勒,時常一邊玩著這個噴水器,一邊談我們的旅行。有一天,我們忽然想到,噴水器對於旅行很可能有大用處,還可以使我們在旅途中多玩些日子。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比埃龍噴水器還稀罕呢?我們所憧憬的幸福美夢就是建立在這種幻想上面。每到一個村莊,我們就要把老鄉們召集到噴水器跟前來。只要他們一看見這種玩藝兒,盛餐和美食一定會源源不絕地從天而降,豐富異常,因為我們都相信,對於那些收糧食的農人來說,糧食是絕對算不了什麼的,如果他們不讓我們過路人裝滿肚子,那就說明他們心眼兒不好。我們想,到處都是盛宴與婚禮,我們只需費點兒說話的氣力,只憑噴水器里的那點兒水,就可以不花一文錢走遍皮埃蒙特,走遍薩瓦,走遍法蘭西,甚至走遍全世界。我們擬了一個無窮無盡的旅行計劃,我們首先取道北上,與其說是因為需要在某個想妥的地方停留下來,不如說是為了享受超過阿爾卑斯山的樂趣。
雖然我當時的改教還不太鞏固。我卻也不無感動。我決不討厭他的談話,反倒非常喜歡,因為他的活簡單明了,特別是我感到在他的言語中充滿一種內在的關切。我的心原來就是很熱情的,我對於那些希望我好的人比對那些實際上對我做了好事的人還要熱愛,在這方面,我的感覺銳敏,不會使我看錯的。所以,我真心熱愛蓋姆先生。我可以說成了他的第二弟子,這對我,就是在當時,也有了不可估量的好處,因為這個時期,正是我無所事事的處境把我引向罪惡的下坡路的時刻,他使我回頭了。
我終於這樣安頓在她家裡了。不過,這樣安頓下來還不能說是我一生幸福時日的開端,而只能說是要過幸福日子的準備。雖然這種使我們真正體味到自己生命之樂的內心感覺是自然的賦予,並且也許還是人體機能本身的一種產物,但是還需要有具體環境把它發展起來。如果沒有這種引發的條件上帝是萬物的本質,萬物在上帝之中的泛神論觀點。近代首,即使一個人生來就富於感情,他也會一無所感,不曾體味到自己的生命就茫然死去了。在此以前,我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如果我永遠不認識華倫夫人,或者就是認識了她,而不曾在她身旁生活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受到她對我的那種溫柔情感的感染,恐怕我可能永遠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敢這樣說:僅僅感受到愛情的人,還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我有一種另外的感覺,這種感覺或許沒有愛情那麼強烈,但卻比愛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時和愛情連在一起,但往往又和愛情不相關。這種感情也不是單純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強烈,也更溫柔。我並不以為它能夠發生於同性的朋友之間;至少,我雖然是一個最好交朋友的人,卻從沒有在任何男朋友身上有過這種感覺。這現在還不十分清楚,但以後會清楚的,因為情感只有通過它的表現才能說清楚。
有一天,完全出乎意外,羅克伯爵派人來叫我。以前,我因為已經去過不少次,都沒見到他,不免感到厭煩,就沒有再去。我認為他不是已經把我忘了,就是對我印象太壞。其實我想錯了。他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我高高興興地在他姑姑那裡工作,他甚至向她說過自己的印象。這件事現在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他卻還一再跟我談起。他親切地接待了我,他對我說,他過去不願隨便說幾句好聽的諾言,開開玩笑,而是一直在設法給我找工作,現在已經找到了。他把我放在一條很有希望的道路上,至於以後應該怎麼辦,那就全在我自己了。他要送我去的那個人家有權有勢,又有名望,我不用另外找其他保護人就可以飛黃騰達起來;雖然一開始,由於我本來是個僕人,只能給以僕人的待遇,但是他說我盡可放心,只要人家看到我的見識和行為高過我的身分,決不會總叫我當僕人的。這段談話的結尾大大沖淡了我開始時所抱有的美好希望。我在心裏自怨自艾地說:怎麼!老當僕人!然而不久這種想法就被一種自信心給打消了。我認為我這個人本不是為了當僕人而生的,用不著害怕別人老讓我當僕人。
我的煩悶發展到了很強烈的程度,由於自己的慾望不能獲得滿足,我就用最荒誕的行為來挑動。我常常到幽暗的小路或隱蔽的角落去,以便在那裡遠遠地對著異性做出我原想在她們跟前顯露的那種狀態。我要讓她們看到的不是那淫穢部分——我甚至連想都沒往這方面想read•99csw•com,而只是我的臀部;我要在女人跟前暴露自己的那種愚蠢的樂趣是很滑稽的。我覺得這樣距我所渴望的待遇只不過是一步之遙,我毫不懷疑:只要我有勇氣等待,一定會有某個豪爽的女人從我身旁經過時會給我一種樂趣。結果,這種愚蠢的行為所闖的亂子幾乎是同樣可笑的,不過對我說來並不是很開心的。
到了尚貝里后我就沉思起來了,我並不是考慮我最近所做的蠢事,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那樣迅速、那樣確切地認清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我考慮的是華倫夫人將怎樣接待我,因為我把她的家看作我父母的家。我剛到古豐伯爵那裡的時候,曾經給她寫過信,她知道我在那裡的情況,所以在祝賀我的同時,也給了我一些明智的勸告,教我應該如何報答大家對我的恩情。她認為,只要我自己不犯錯誤毀壞自己的前途,我的鴻運算是已經走定了。當她看到我回來的時候,會向我說些什麼呢?我想她決不會把我推出門外,但是我很怕這會使她傷心。我害怕她的責備,這比我本身受窮還難受。我決心一聲不響地忍受一切,要用一切辦法來使她安心。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她一個人了,得不到她的歡心我連活都活不下去。
這段故事到此就算結束了。讀者可以看到,這次的情況和過去巴西勒太太的情況一樣,乃至和我此後整個一生中的情況一樣,我的愛戀始終沒有過幸福的結局。我空懷著滿腔熱情在布萊耶夫人的外間屋佇候著,再沒有得到她的女兒任何注意的表示。在她出來和進去的時候觀。斷言實在即經驗,主觀的經驗效果是判斷事物實在性的,連一眼都不看我,我也幾乎不敢抬起頭來看她。我甚至愚蠢笨拙到這樣程度:有一天,當她從外間屋經過的時候,掉了一隻手套,我不但沒有向我渴望狂吻的那隻手套跑過去,自己反而獃著,沒敢移動,竟讓一個我恨不得要把他掐死的笨胖子把那隻手套拾起來了。我看得出,我並沒有得到布萊耶夫人的青睞,這更使我感到膽怯了。這位夫人不僅什麼也不吩咐我做,而且也從來不接受我的效勞;有兩次她看到我在她的外間屋等著,曾以非常冷淡的口氣問我,是不是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於是我就不得不離開這間可愛的外間屋;最初,我還覺得很惋惜,但是不久由於別的事情紛至沓來,我便不想這件事了。
我走近華倫夫人房子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猛烈啊!我兩條腿直哆嗦,眼睛好象蒙上了一層陰雲。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連一個人也辨認不出來了,為了讓呼吸正常和恢復知覺,有好幾次我不得不停住腳步。是不是因為擔心得不到我所需要的接濟而心慌意亂到這種地步呢?在我那樣的年齡,我會因為怕餓死而如此驚慌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敢以真誠和驕傲的心情說:在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過因考慮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忡的時候。在我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我常常無處安身,忍飢受渴,但我對豪華富裕和貧窮饑寒的看法卻始終不變。必要的時候)我很可能和別人一樣,或是乞討,或是偷竊,但是從未驚慌到這種地步。很少有人象我這樣嘆息過,也很少有人在一生中象我流過那樣多的眼淚;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貧窮或怕陷入貧窮而發出一聲嘆息或掉過一滴眼淚。我的靈魂,雖然飽受命運的考驗,可是除了那些與命運無關的幸福和痛苦之外,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和痛苦。所以,正是在我什麼必要的東西都不缺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類中最不幸的人。我剛剛出現在華倫夫人的眼前,她的神情就使我放心了。剛一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的心便顫動了一下。我急忙撲倒在她的膝下,在極端歡喜的狂熱中,我把嘴貼在她的手上。至於她,我不知道她是否預先知道了我的消息,但是我看她的臉上並不怎樣驚異,我也看不出她有絲毫憂鬱的神色。她用溫柔的口吻對我說:「可憐的孩子,這麼說,你又回來啦!我知道你太年輕,不能做這樣的旅行;我很高興,事情至少還沒弄到象我所擔心的那種地步。」接著她便叫我談談我的情況,我的話不多,但十分忠實,雖然我省略了某些情節,可是在我談話中,我既沒有姑息自己,也沒有給自己辯解。
大家都盯著我,面面相覷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有人驚奇到這種程度。但是,叫我最得意的是布萊耶小姐的臉上顯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這位十分傲慢的少女又向我看了一眼,這一次至少要和第一次一樣可貴。接著她又把目光轉向她的祖父,她好象迫不及待地等待他應該給我的誇獎。老伯爵以非常滿意的神氣對我加以最大的最完美的讚揚,以致所有在座的人都連忙異口同聲地稱讚起來。這個時刻雖然短暫,但是從各方面看來,都是令人心曠神情的。這真是極其難得的時刻,它恢復了事物合情合理的秩序,並且替我那由於受到命運的欺凌而被輕視了的才能報了仇。幾分鐘以後,布萊耶小姐又抬起頭來瞧著我,她用一種含羞而又和藹的聲音要我給她倒點兒水喝。人們可以想象,我決不會叫她久等的;但是,當我走近她身旁的時候,我是那樣受寵若驚,以致渾身哆嗦起來,我把杯子倒得太滿了;有一部分水灑在盤子上,甚至還灑在她的身上。她的兄弟冒失地問我,為什麼哆嗦得這樣厲害。這一問越發使我惶恐不安,而布萊耶小姐也臉紅了,甚至連白眼珠都紅了。
我只有在看不見她的時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熱烈地眷戀著她。當我能看到她時,只不過心中快樂而已;可是她不在家的時候,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甚至變成痛苦的了。渴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心清,引起我陣陣的憂思,甚至常常使我落下淚來。我始終記得:在一個大節日分析方法用於語言學研究,強調撤開語言的外部因素的變化,當她上教堂去參加晚禱的時候,我自己到城外去散步,這時心裏充滿著她的影象和跟她在一起生活的熱烈願望。我自己十分明白,這樣的願望目前是不能實現的,我所享受的如此美滿的幸福也不會長久的。這樣一想,我的心中就增添了感傷,但這種感傷並不使我沮喪,因為有一個令人欣慰的希望把它沖淡了。那一向使我心弦顫動的鐘聲,那鳥兒的歌唱,那晴朗的天空,宜人的景色,那疏疏落落的田間房舍——其中有一所被我想象成我們的共同住宅——所有這一切都使我產生了強烈而又溫柔的、悵惘而又動人的印象,使我恍若置身於美妙的夢境中;而我那顆心,在這樣美妙的住處和美妙的時刻,既然有它所嚮往的全部幸福,便盡情地來享受,甚至沒有想到什麼感官之快。我不記得在任何時候,我曾象當時那樣,用那麼大的力量和幻想去憧憬將來。最使我驚異的是,在這個夢想實現之後,回想起來,竟和我最初所想的完全一樣。要是說清醒的人的夢想有點象先知的預感,那一定是指我這個夢想說的。我的想象只是在時間長短上發生了錯誤,因為我想象有多少日子,多少年,乃至一生都在那種持續不變的寧靜中度過,而實際上這隻不過是一個短暫的時期。唉,我那最實際的幸福原來也只是一場夢,差不多是它剛要實現時我立刻就醒了。
這就是我開始執行的計劃。我毫不惋惜地拋棄了我的保https://read.99csw•com護人、我的教師、我的學業、我的前途;我也不再等候那幾乎是已經很有把握的幸福的到來,便開始了一個真正流浪者的生活。再見吧,都城!再見吧,宮廷,野心談「心性」風氣的一種否定。,虛榮心!再見吧,愛情和美人,還有我去年一路而來所盼望的一切奇遇!我帶著噴水器和我的朋友巴克勒一起動身了。雖然錢袋裡沒有幾文錢,心裏卻充滿了喜悅。我一心想象著如何享受這次漂泊生活的幸福,從前那些宏偉的計劃,我都忽然壓縮到這種幸福上了。
雖然在都靈有許多象我這樣的改教的人,但是我不喜歡他們,也不願意跟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接觸。不過,我曾見到幾個沒有皈依天主教的日內瓦人,其中有一個叫穆沙爾先生制的滅亡、人同自然以及人類自身的和解。文中表明恩格斯,綽號叫歪嘴,是一個細工畫匠,跟我還有點親屬關係。這位穆沙爾先生髮現我在古豐伯爵家裡以後,就帶著我學徒時期的夥伴,一個名叫巴克勒的日內瓦人來看我,他是一個非常有趣、十分活潑的人,滿嘴詼諧的俏皮話,由於他年紀輕,那些俏皮話就顯得格外受聽。我立刻就喜歡上了他,甚至喜歡到了不能離開他的程度,但是他不久就要動身回日內瓦,這對我將是多大的損失啊!我覺得這種損失實在太大了。至少我要充分利用他還沒走的那幾天,我簡直離不開他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離不開我,因為最初我還沒有著迷到不請假就出門、以致整天跟他到外邊去玩的程度。然而,不久人們便發現他天天來找我,糾纏起我來就沒完沒了,於是,門房就不放他進來了。這一下可把我急壞了;除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以外,我什麼都忘了,我既不去侍候神文,也不去侍候伯爵,家裡簡直看不見我了。他們申斥我,我不聽,就用解僱來威脅我。這種威脅成了我墮落的原因。於是我起了一個念頭:趁這個機會我可以跟巴克勒一塊兒出走。從這時起,除了作這樣一次旅行以外,我再也看不出有什麼別的樂趣、別的命運和別的幸福了。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有說不盡的旅行的快樂。再者,這次旅行完了以後,我還可以看看華倫夫人,雖然這是十分遙遠的;至於回日內瓦,我從來也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山巒、原野、森林、溪流、村落,一樣樣接連不斷地以新穎的動人姿態相繼出現;這種幸福的行程好象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吸引去了。我愉快地回想起我到這裏來時的同一旅程曾是多麼動人。況且這次旅行,除了逍遙自在的魅力以外,還有另一種魅力。有一個年紀相仿。趣味相同的好脾氣的朋友做旅伴,而且沒有牽挂,沒有任務,無拘無束,或留或去全聽自便,這將是多麼美妙啊!一個人,要是為了實現那些緩慢、困難、不可靠的野心勃勃的計劃而犧牲這樣的幸福,未免太愚蠢了。即使這樣的計劃終於實現,不論何等輝煌,也比不上一刻青春時代真正自由的快樂。
他把我送到德·古豐伯爵的家裡。德·古豐伯爵是王后的第一待臣,顯赫的索拉爾家族的族長。這位可尊敬的老人的莊嚴態度,使得他那親切和藹的接待更讓我受到感動。他很關切地問了我幾句話,我真誠坦率地回答了他。他對羅克伯爵說,我的相貌很可愛「邏輯原子主義。」1898—1911年,與摩爾、懷特海一起又提,一定很有才氣;他認為我一定不會缺少才幹的,但不能憑此就決定一切,還得看看其他方面;然後他又向我說:「孩子,凡事總是開頭難,但是你的事,開頭不算是太難的。要老實聽話,想法叫大家都滿意,這就是你目前唯一的工作。另外,你要有勇氣和毅力;我們會照顧你的。」他立即把我帶到他的兒媳布萊耶侯爵夫人的房中,並且把我介紹給她,接著又把我介紹給他的兒子古丰神父。這種開端我認為是很好的預兆。我已有足夠的經驗來判定:要是接納一個僕役,是不會有這種禮數的。事實上,他們也沒有把我當僕人看待。我和管事的人一起吃飯,人們也沒叫我穿僕人的制服;年輕而輕率的德·法弗里亞伯爵要我站在他的馬車後面,但他的祖父禁止我跟隨任何馬車,禁止我隨同任何人外出。然而,我還是得伺候別人吃飯,我在家裡作一種和僕人差不多的事情;不過我相當自由,並沒有指定我服侍某一個人。我除了在別人口述下寫幾封信,或者有時給法弗里亞伯爵剪幾張畫紙以外,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由我自己隨意支配。我並沒有覺察到,處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是非常危險的,甚至不是很近乎人情的,因為這樣長期的閑散生活會使我染上一些本來不會有的惡習。
在華倫夫人家中,沒有我在都靈所見到的那種豪華;但是這裏令人感到的是整潔、莊嚴以及和浮華奢侈絕不相容的古老世家的殷實富足。在她這裏沒有什麼銀質餐具,沒有瓷器,餐桌上沒有野味,地窖里也沒有外國酒,但是,不論是在廚房或是地窖里,都有很豐富的儲存,可供大家食用,她還用陶制杯子,給客人盛優等咖啡。不論是誰來找她,她都要留他吃飯:或是和她一同進餐,或是讓他單獨進餐;不論是工人、信差、過路的人,從沒有不吃不喝就離開她家的。她的僕人中間有一個相當漂亮的侍女,是弗賴堡人,名叫麥爾賽萊;有一個男僕是她的同鄉,名叫克洛德·阿奈,關於這個人的事我以後再談;還有一個女廚子和她出門拜客時僱用的兩個轎夫,而她是極少出門的。兩千利物兒的年金要應付這許多開銷,實在不容易;然而在一個土地肥沃、貨幣值錢的地方,她這筆不大的收入,如果安排得當,原本是足敷應用的。可惜,節約從來不是她最喜愛的品德:她借債來打發一切開銷,錢隨來隨用,手裡一個都不剩。
有一天,我到了一個院落的盡頭,那裡有一眼水井,這個院子里的姑娘們常常到井邊來打水。院子盡頭有個小斜坡,從這裡有好幾個過道通往地窖去。我在幽暗中察看了一下這些地下通道,我覺得它們又長又黑,便認為這些小道並不是死胡同,於是我想,如果人們看見我或要逮我的時候,就可以在那裡找到安全的避難所。我懷著這種自信,就向前來打水的姑娘們做出一些怪樣子,這與其說是象勾引,不如說是荒唐可笑的惡作劇。那些最機靈的姑娘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另一些只笑了一笑;還有一些認為受了侮辱,竟大叫起來。有人向我趕來了,於是我逃進了避難所。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慌了,我冒著迷失方向的危險一個勁兒地往地道裏面跑。嘈雜聲、喧嚷聲、那個男人的聲音,一直在追著我。我原來指望可以憑藉黑暗藏身,誰知前面卻亮起來。我渾身戰慄了,我又往裡鑽了一陣,一堵牆擋住了去路,再也不能前進了,我只好待在那裡聽天由命。不一會兒我就被一個大漢追上逮住了。那個大漢蓄著大鬍子,戴著大帽子,挎著一把腰刀。他後面跟著四、五個拿笤帚把的老太婆,我在她們中間看見揭發我的那個小壞丫頭,她一準是想親眼看看我。
我腦袋裡充滿了這種曠達的奇想,我終於故意想辦法使他們把我驅逐出來了,說老實話,就是讓人趕走,也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總管家通知我伯爵下令解除了我的職務。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為不管怎樣,我知道九-九-藏-書自己的行為是荒唐的。為了開脫自己,我又加上一個顛倒黑白、忘恩負義的想法,認為人家辭我,正好委過於人,因而對自己也就說得過去了。有人告訴我,法弗里亞伯爵叫我在第二天上午離開以前去和他談話;他們看出我已經迷了心竅,可能不去,總管家於是告訴我,要在這次談話以後才把主人準備給我的一點錢交給我,當然,這點錢我是很不應該得的,因為主人不肯叫我長期做僕人,並沒有給我定工資。
過了幾天,我跟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神父在街上走,面對面地遇到了那個帶腰刀的人。他認出了我,用嘲笑的口吻學著我的腔調對我說:「我是個親王,我是個親王;我也是個傻瓜;請您讓殿下下次不要再到這兒來了。」此外,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話。我低下頭逃開了,心裏卻感激他這樣給我留情。我看出那些惡老婆子必定嘲笑他過於輕信。但是儘管他是個皮埃蒙特人,他還是一個老實人,每當我想起他時;內心裡不由地產生感激之情。因為這件事是那麼可笑,除了他,不管是誰,就是單單為了取笑,也會叫我丟臉的。這件冒險的事,雖然沒有產生我所懼怕的那些後果,卻也使我老實了很長時間。
但是幸而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由於蓋姆先生的教誨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而且我對他的教誨是那樣感興趣,有時竟自偷偷地跑到他那兒去,再聽聽他的指導。我相信,那些看到我時常溜出去的人們,是決不會猜到我要上哪兒去的。他對於我的行為所給與的勸告,真是再正確不過了。我開始時的工作,的確是非常出色的,我所表現的勤勉、細心和熱情,沒有一個人不滿意。蓋姆神艾明智地教導我:最初的熱情要適可而止,不然的話,後來一鬆懈下去,就顯得太明顯了。「你初來時的表現,」他對我說,「是人們以後所據以要求你的標準,你要善於使用你的力氣,以便日後可以多作一些工作,但是你要注意,做事千萬不要虎頭蛇尾。」
古丰神父先生是他家最小的兒子;他家裡要培養他能夠升到主教的職位;所以他受的教育比一般名門子弟所受的普通教育還要高些。他曾被送到錫耶納大學念過書,他從那裡帶來了造詣相當深的關於修辭主義的學問;致使他在都靈的地位,和從前旦茹神父在巴黎的地位差不多。由於對神學不感興趣,他就致力於文學。這在義大利從事聖職的人們說來,是常有的事。他讀過很多詩。他還可以寫相當不錯的拉丁文詩和義大利文詩。一句話,他有培養我的趣味所需要的趣味,也有足夠的興趣把我腦子裡塞滿了的雜亂東西披沙揀金地給整理一下。但是,也許是由於我的健談使他鬧不清我究竟有多大學問,也許因為他嫌初級拉丁文課本太沒意思,一開始他就教我許多深奧的東西;剛剛讓我譯了幾篇菲得洛斯的寓言之後,他就教我譯維吉爾的作品,而我差不多一點都不懂。大家以後將會看到,這樣就註定了我日後要時常複習拉丁文,同時也註定了我一輩子也學不好。其實,我在學習方面是十分熱心的,這位神父先生誨人不倦的那番好意,直到現在我想起來心中還十分感激。我早晨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和他在一起,他給我上課的時間和我給他做點活兒的時間各佔一半;我給他做的活兒並不是伺候他,他從來也不容許我給他個人做任何事情,我只是給他或在他口述下記錄或抄寫一些東西;我作秘書工作比我做學生受益還多。我不僅學到了純正的義大利語,而且對文學也發生了興趣,同時還獲得了一定的鑒別好書的能力,這種能力在特裡布女租書商那裡是不會得到的,這對我後來從事單獨寫作有很大的幫助。
現在該解決我的住處問題了。華倫夫人和她的侍女商議了一下。在她們商談時,我屏住了呼吸,但是,當我聽到就叫我住在這裏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有人把我的小行李送到指定給我住的房間時,我的感覺差不多象聖-普樂看見自己的馬車被帶進沃爾馬夫人家的車棚時一樣。我更加高興的是,聽說這種優遇並不是為時短暫的。在他們以為我心裏正想別的事的時候,我聽到華倫夫人說:「別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既然上帝把他給我送了回來,我就決不能拋棄他。」
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不僅沒有荒誕空想、而且可以完全合情合理地指望自己能有所成就的時期。這位神父先生對我十分滿意,並且逢人就說,他父親更喜歡我了。法弗里亞伯爵曾對我說,他已經在國王面前提到了我。布萊耶夫人這時也放棄了她那輕視我的神氣。最後,我在他家裡終於變成了一個紅人韓非戰國末思想家,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哲學上提出,因而也大大地引起了別的僕人的嫉妒;他們看到我有接受他們主人的兒子教育的光榮,當然就感到我不會長期和他們居於同等地位了。
第三章
十分明顯,他所說的這一切並不是他個人想出來的,雖然我糊塗得象瞎子一樣,此時我也領會到了老主人對我的一片好心,因而非常感動。但是互轉化:「一分為二,節節如此,以至無窮,皆是一生兩爾。」,那種可愛的旅行的景象已深深印入我的想象中,任何力量也不會摧毀它的魅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因而我更加固執起來,橫下了心,我裝出什麼也不怕的樣子,傲慢地回答說:既然已經解除了我的職務,我也接受了,話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再說,不管怎麼樣,我這一輩子也不肯在同一人家,讓人把我趕走兩次。於是,這個年輕人終於發了火,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罵了我幾句該罵的話,抓住我的肩膀就把我推出了他的房間,緊跟著便把門關上了。我好象獲得了一場偉大的勝利似的,大模大樣地走開了。我怕再應付第二次戰鬥,便沒有去向古丰神父先生感謝他對我的好意,競卑鄙地不辭而別了。
帶腰刀的男人抓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不難想象,我並沒有準備答覆的話。然而,我鎮定了一下,在這種危急時刻從腦子裡想出了一種傳奇式的脫身之計服了德謨克利特學說中的一些缺陷,使原子論學說更加完善。,結果很好。我用哀求的聲音央告他,求他可憐我的年輕和處境,我說我是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異鄉人,但有神經錯亂的毛病,因為家裡人要把我關起來,我就逃出來了,如果他把我交出去,我可就完蛋了,他要是肯高抬貴手,放了我,我有朝一日會報答他的大恩的。我的話和我的樣子發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個可怕的大漢的心腸軟了下來,只責備了我一兩句,沒有再多問我什麼,就讓我溜之大吉了。我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和那些老太婆露出不高興的神氣,我認為,我原來那麼害怕的男人對我倒有了莫大的好處,假使只有她們在場,我是不會這麼便宜就走掉的。我不知道她們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但我並不怎樣在意,因為只要那把腰刀和那個男人不管,象我這樣敏捷強壯的人,可以放心,她們手中的武器和她們自己是對付不了我的。
布萊耶夫人雖然看不上我,她的公公待我的那番好心足以減輕我的煩惱,他終於看到了我的存在。他在我以上所說的那次宴會的當天晚上,跟我談了半小時,看來他對這次談話很滿意,我心裏也非常高興。這位和善的老人也是個有才學的人,他雖然比不上維爾塞里斯夫人那樣有學問,卻比維爾塞里九_九_藏_書斯夫人熱情,我在他跟前,諸事比較遂心。他叫我伺候他的兒子古丰神父,說這位神父很喜歡我,並說如果我能很好地利用這種關懷,不但對我會很有益處,還能使我獲得為了擔任別人替我安排的工作所缺乏的條件。第二天早晨我就飛快地跑到這位神父先生那裡去了。他一點也沒有把我當僕人看待,叫我坐在他的火爐旁邊,用最和藹的態度詢問我地立即看出我曾學過很多東西,但是哪一門也沒有學到家。他尤其認為我拉丁文更差些,並打算進一步教我學拉丁文。我們說好我每天早晨到他那裡去,而且我從第二天就開始去了。這是我的一生中屢次遇到的怪事;在同一時間,我的處境既高於自己的身份又低於自己的身份,在同一個人家,我既是弟子又是僕人,但是在我為奴為仆的時候,卻有一個只有君王之子才能得到的名門家庭教師。
聽到別人在無意中透露出的一些有關對我的安排,我努力進行判斷之後又好好地考慮了一下,我看出有意謀求大使職務並希望將來做上大臣的索拉爾家族,很想預先培養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人;這個人由於完全依附於他們,日後可以獲得他家的信任,並且忠心為他家效勞。古豐伯爵的這個計劃是高尚、明智而偉大的,真不愧是一個仁慈而又有遠見的大貴族的計劃。但是,這個計劃,我當時沒有領會到它的遠大之處,對我的頭腦說來,道理未免太高深了,而且要求屈從的時間也太長了。我那瘋狂的野心是只想通過奇遇來謀求顯達,我看見這裏面既然沒有任何女人的事情,就認為這種飛黃騰達的方法是緩慢、痛苦和不愉快的;其實,越是沒有女人參與這些事情,我越應該認為這是更可貴更穩妥的方法,因為女人們所愛護的才能,肯定比不上我的才能。
一切都發展得十分順利。已經幾乎爭取到了每個人的重視:考驗已經結束;這家裡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最有出息、而現在正被大材小用的青年,人們正期待我得到一個適當的位置。但是,我的適當的地位並不是由人給我派定的,我是通過完全不同的途徑得到的。現在我要提到我固有的一個特點了,這一點無需多加思考,只要向讀者說明事實就成。
我在維爾塞里斯夫人家的那段時期,結識了幾個朋友,我經常和他們交往,希望有一天對我會有些好處。其中有一個是我常去拜訪的薩瓦神父,人稱蓋姆先生。他是麥拉賴德伯爵家的孩子們的教師。他還年輕,很少交遊,但是他非常富於理智,為人正直,而且有學問,是我相識的最高尚的好人之一。吸引我到他那裡去的,並不是我所期待的任何資助,以他本人的名望還不足以給我安排一個適當的位置;但是,我從他身上獲得了對我一生都有好處的十分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健全的道德訓誨和正確的至理名言。在我的癖好和思想的轉換變化中,不是過於高尚,就是過於卑鄙;有時是阿喀琉斯,有時是忒耳西忒斯,有時成為英雄,有時變成無賴。蓋姆神父苦口婆心地勸我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使我正確地認識自己,對我既不姑息,也不使我敗興。在談話中,他十分尊重我的天性和才華,但同時也給我指出他所看到的、影響我的發展的重重障礙;因此,在他看來,我的天性和才華與其說是使我走向富貴的階梯,不如說是使我不慕富貴的保證。我對人生只有一些錯誤的概念,他給我描繪出一幅人生的真實圖畫;他給我指出,賢德的人怎樣總能在逆境中走向幸福,怎樣在逆風中堅持前進,力求達到幸福的彼岸;他向我指出為什麼沒有美德就毫無真正的幸福可言,為什麼在任何境遇中都可以做一個賢德的人。他大力削弱我對達官顯貴的愛慕;同時向我證明;統治別人的人並不比別人更賢明,也不見得比別人更幸福。他跟我說過一句至今我還時常回憶起來的話,大意是,假使每個人都能洞悉別人心裏所想的,那麼他就會發現,願意退後的人一定會多於想往上爬的人。這種真實動人並且沒有任何誇張的觀察,給了我極大的幫助,使我一生之中,始終是怡然自得地安於自己的地位。他使我對於真正所謂德行,有了一些初步的真切的概念,我原來那點華而不實的趨向都只從德行的極致去理解德行。他使我認識到,對崇高美德的熱愛,在社會上是不大用得到的。他使我體會到,激昂太過則易轉低沉;持續不斷、始終不懈地盡自己的本分,所需要的毅力並不亞於完成英雄事業所需要的毅力。他還使我體會到:做好小事情更能獲得榮譽和幸福,經常受到人們的尊敬比讓別人讚美數次要強過百倍。
這種荒誕的旅行的趣味,的確和我所預想的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樣。因為我們的噴水器雖然在旅店裡也能偶而博得女主人和女待們一笑,但在臨走的時候該付多少錢還得付多少錢。我們並不感到煩惱,我們只想等到我們缺錢的時候再好好地利用一下這東西來救急。一件意外事件使我們心寬了:快到布拉芒時,噴水器壞了;它壞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們雖然沒有說出來,心裏對它已經有點膩煩了。這種不幸反而使我們比以前更加快活,我們大笑我們的輕率,大笑我們對已經破舊的衣服和鞋子毫不在意,竟想依靠噴水器這玩藝兒來獲得新衣新鞋。我們和出發時同樣快活地繼續我們的旅程,只不過是靜悄悄地沿著距目的地最近的道路前進,因為逐漸空下來的錢袋迫使我們不得不徑直走向目的地。
她的理家方式,正好是我想要採用的方式;人們可以相信,我正樂得藉此享受一番。使我稍感不快的,就是要在飯桌那兒呆老長時間。華倫夫人怕聞湯菜剛剛端來時的那種氣味,一聞幾乎就要暈倒一般規律的反映,它又是認識的規律,因此,唯物辯證法既,而且她這種厭惡的感覺要延續很久。她需要慢慢地恢復過來,這時候她只是談話,一點東西也不吃。半小時之後,她才開始吃點東西。至於我,這樣長的時間三頓飯也吃完了;通常,她還沒有開始,我早就吃飽了。為了陪她,我還得再開始,這樣我就吃了雙份,可是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舒服。總之,我盡情享受著我在她身旁的幸福的甜蜜感覺,特別是在我對維持這種幸福生活的經濟條件毫不擔憂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加甜蜜了。最初,我絲毫沒有深入了解她的家底,我還以為她的家總是這樣呢。就是在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在她家裡也感到同樣的樂趣;但是,當我進一步了解到她家的實際情況,知道她已經預先動用了自己年金的時候,我就不再那樣心安理得地感到歡樂了。對於將來的種種考慮總是妨礙著我盡情享受。我預料將來我要落得一場空,而這在我是無法避免的。
最使我擔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願因他再給華倫夫人添加煩惱,我擔心不能順利地擺脫他。最後那天,我有意早點和他分手,對他便冷淡起來。這個小滑頭明白了我的心思,他是個荒唐人了批判,提出「·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可不是個傻子。我原以為他看到我改變了態度,心裏一定會很難受,但是我想錯了,我這位朋友巴克勒心裏一點兒也不難受。我們剛進安納西城門口,他就對我說:「你這就到家了。」他擁抱了我,向我告別,一轉身就不見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們的結識和友誼前後總共不過六個星期,然而其結果卻影響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