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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第十二章-3

正在這時候,我聽說法國派兵到科西嘉島去了,和熱那亞人簽訂了一個條約。這個條約和這次派兵使我不安起來;當時我並沒有想到我會跟這一切有任何關係,可是我已經覺得,為一個民族的立法建制而工作是需要絕對安靜的,而在這個民族可能就要被征服的時候去致力於這種工作,當然是既不可能而又可笑的了。我對布塔弗哥先生並沒有隱瞞我這種不安的想法,而他卻勸我放心,向我保證說,如果那個條約里有損害他的民族的自由的規定,象他那樣一個好公民是絕對不會繼續在法國軍隊里服務的。事實上,他要為科西嘉人立法圖治的那種熱忱,以及他與保利先生保持的那種密切關係,都不容許我對他本人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當我聽說,他常到凡爾賽和楓丹白露去,又跟舒瓦瑟爾先生有些聯繫,我就得不出其他的結論來,只有相信他對法蘭西宮廷的真實意圖確有把握,而他只讓我去心領神會,不願在信上公開說明。
我叫戴萊絲把我的書籍、衣物都帶來了。我們就寄宿在島上的出納員家,他的妻子有幾個妹妹住在尼多,她們輪流來看她,給戴萊絲做做伴。我在那裡嘗試著一種甜美的生活,恨不得在這種甜美的生活中度過我的一生,而我對這種生活所發生的興趣又只有使我更深切地感覺到馬上就要隨之而來的那種生活的苦澀。
從這個島向南五六百步是另一個島,這個島小得多,既未耕種,又無住戶,彷彿是從前由於風暴的襲擊而從大島分離出去的;在它那沙礫之中只生長些柳樹和春蓼,但是那裡卻有個高墩,細草如茵,極可人意。湖是近乎規則的橢圓形,湖岸雖比不上日內瓦湖和訥沙泰爾湖那麼富麗,卻依然構成一片相當美麗的景色,特別是西岸,人煙十分稠密,山腳下一串葡萄園,有點象是在科特-羅蒂,不過出產的酒沒有那麼好就是了。在湖西,由南向北走去,有聖·讓司法區、包納維爾鎮,還有比埃納和位於湖的盡頭的尼多,這些市鎮中間還點綴著許多村莊,景色十分宜人。
我一面等候回信,一面就開始考慮我的處境,盤算我該採取什麼決定。我到處都看到那麼多的困難,憂憤又太傷我的心,此刻我的健康情況又很壞,所以我竟不由自主地灰心到了極點,而我灰心的結果就使我的腦子裡剩下的一點智慧也喪失凈盡了,沒法子對這種可悲的處境作出一個儘可能好的安排。很明顯,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去避難,我都逃脫不了人們為驅逐我而採用的那兩種方式中的任何一種:一種方式是用暗中活動的辦法激起無知小民來反對我;另一種就是用公開強制的辦法驅逐我而不說出任何理由。因此我無法指望得到任何一個安全的退路,除非是到我的力量和當時的季節都似乎不能容許我跑得那麼遠的地方去找。這一切又把我拉回到我方才那些念頭上來了,所以我就大著膽子去希望,去建議,寧可讓人把我管制起來,禁錮終身,也不要叫我在大地上不斷流浪,一再把我逐出我所選定的那些避難的處所。我寫出第一封信的兩天之後,又寫了第二封信給格拉芬列先生,請他為我向當政諸公提出這個建議。伯爾尼邦對我這兩封信的答覆,是以最明確、最嚴酷的措辭寫成的一道命令,限我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島嶼和該共和國的一切直接和間接的領土,永遠不得重來,否則定予嚴懲。
但是當在莫蒂埃受到的迫害使我想到離開瑞士的時候,這個念頭又復活了,因為我希望最後能在那些島國之民中間找到人家到處都不讓我享有的那種安寧。不過有一件事使我對這次旅行感到膽怯,就是我將不得不過一種緊張的生活,而我對這種生活始終是不能適應而又極端憎惡的。我生來就是為著獨自一人在閑暇中進行沉思默想,而不是為著在大庭廣眾中說話、行動和處理事務。大自然給了我第一種才能,就拒絕給我另一種才能。我感覺到,我將來一到科西嘉島,儘管我不直接參加公務,還是不能不投入人民的熱情活動之中,並常常跟領袖們開會、商討問題。我此行的目的本身就要求我不是去尋求隱遁,而是到那個民族的懷抱中找我所需要的知識。很明顯,我將再也不能支配我自己了,我既不由自主地卷進了我生來就不能適應的那種事務的游渦,就會在這漩渦中過一種與我的愛好完全相反的生活,而且我在漩渦中的表現將只能於我自己不利。我預料到,我的著作可能曾使科西嘉人覺得我有些能力,我一到那裡就會使他們感到見面不如耳聞,因而我在科西嘉人心目中的聲望就會降低,同時他們對我原有的信任就會喪失,這於我固然是損失,於他們也同樣是損失,因為沒有他們的信任,我就不可能把他們期待於我的工作做出成績來。我確信,我這樣越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既於他們無益,也使我自己不幸。
這個「更進一步」對於我完全夠了,因為我一向不惋惜我不能酣眠:我能無所事事就成了。只要我無事可干,我寧願醒著夢想而不願睡著做夢。浪漫盤算的年齡過去了,榮華富貴的雲煙曾使我頭昏腦脹,並沒有使我心曠神怡,剩下來的只有最後一個希望,希望能無拘無束地在永恆的閑散中過生活。這是天國里有福之人的生活,從此我要把它當作我的無上幸福而在人間享受。
凡爾納先生忍受了這個指控,態度非常溫和;如果一個人真不該受到這樣的指控,而在他發出那樣的狂怒之後還能如此溫和,那真是太令人驚訝了。他還給我寫了兩三封很有分寸的信,目的似乎是想從我的複信里探知我究竟掌握了多少底細,是否有反對他的證據。我回了他兩封簡訊,內容冷酷、嚴峻,而措詞則並不失禮,他對這兩封信一點也沒有生氣。我收到他的第三封信時,看出他是想保持長期通信關係,我就不答覆了,於是他求狄維爾諾瓦跟我解釋。克拉美夫人寫信給貝魯說,她確有把握知道謗書不是凡爾納寫的。這一切都不能動搖我的信念;不過,我也可能弄錯,如果真是我弄錯了,我就該親自向凡爾納賠禮道歉,所以我請狄維爾諾瓦轉告他說,如果他能把謗書的真正作者給我指出來,或者至少他能給我證明他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一定向他賠禮道歉,保證叫他滿意。我還更進了一步:因為我充分感覺到,如果歸根結蒂,他的確是無辜的話,我是無權要求他作任何證明的;所以我又決計把我之所以深信是他的理由,寫在一份相當長的備忘錄里,請一個凡爾納所不能拒絕的公斷人來評判一下。人們是猜想不到我所選的那個公斷人是誰的——他就是日內瓦議會。我在備忘錄的末尾宣稱,如果議會在審閱了備忘錄,並作了它認為必要而又力所能及的調查之後,宣布凡爾納先生不是謗書的作者,我便立刻真誠地不再相信他是謗書的作者,立刻跑去跪到他的腳前,向他請求寬恕,直到取得他的寬恕為止。我敢說,我追求公道的熱忱、我的靈魂的正直與豪邁、我對人皆生而有之的那種對正義之愛的信心,從來也沒有比在這份合理而又動人的備忘錄里表現得更充分、更明顯了,因為我在這份備忘錄里毫不遲疑地把我那些最不容情的仇敵拿來做誣衊者和我之間的公斷人。我拿這備忘錄讀給貝魯聽,他主張取消,我就把它取消了。他勸我等候凡爾納答應提出的證據,我就等候了,我今天還在等候著呢。他勸我在等候期間不要說話,我就不說話了,我將終身不再說話,讓人家罵我把一個嚴重的、莫須有的、無證據的罪狀栽到凡爾納頭上,但是我內心裡現在仍舊跟確信我自身的存在一樣,確信他是謗書的作者。我的備忘錄現在還在貝九*九*藏*書魯先生手裡。萬一有一天它得見天日,人們將可以在那裡面看到我列舉的那些理由,同時,我希望,人們也將可以從中認識讓-雅克的靈魂,這是我的同時代人所一直不願意認識的。
但是這次旅行,依我當時的處境,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用達斯蒂埃先生跟我所談的科西嘉島的那種情形,除了自己帶去的東西之外,在那裡連最簡單的生活用品都會找不到的,內衣、外衣、鍋盆瓢碗、紙張、書籍,什麼都得隨身攜帶。我要帶我的女總督遷居到那裡去,就得超過阿爾卑斯山,並且把整個一大套行李都拖在後面走上二百里約的長程,還得穿過好幾個統治者的國境。並且,看全歐洲當時已經形成的那種風氣,我當然還要預料到在我的災難之後我到處都會碰到的障礙,會看到每個人都要幸災樂禍地予我以新的打擊,在我身上違犯一切國際法與人道的準則。象這樣一次旅行的巨額耗費和種種疲勞、危險,也使我不得不預先就料到並且仔細衡量一下各種困難。以我這樣的年齡,最後落得孤身一人,束手無策,舉目無親,託命于這個象達斯蒂埃先生所給我描繪的那樣野蠻而剽悍的民族,這種前景,當然要使我在執行我的決定之前深思一番。我熱烈盼望我和布塔弗哥的會晤,我等待晤談的結果,以便把我的計劃最後確定下來。
聖·皮埃爾島在訥沙泰爾被稱為土塊島,位於比埃納湖中心,風圍約半里約;但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它提供了生活必需的一切主要產品。島上有田地、草場、果園、樹林、葡萄園,而這一切,由於多變的地形和起伏的丘陵,就形成了一個特別引人入勝的布局:島上的各部分並不是一下子就和盤托出,使人一覽無遺,而是互相掩映,使人覺得這個島比實際要大。島的西部是一片很高的平台地,面對著格勒萊斯和包納維爾兩鎮。在這個平台地上,栽了很長一排樹,中間留了一個「大沙龍」,葡萄收穫季節,人們每星期天都從鄰近的湖岸聚集到這裏來跳舞、娛樂。島上只有一所房子,但是很大,很方便,就是出納員住的,坐落在一片低地上,風刮不到。
我這就算是向我的時代、向我的同時代人告別了,我要一輩子禁錮在這個島上而與世長辭;我的決心就是如此。過閑散生活的偉大計劃,到那時為止,把上天賦予我的那點活動能力用盡了都沒能實現,現在我打算就在這個島上最後實行起來。這個島就要成為我的巴比瑪尼島——那個可以酣眠的幸福之鄉:這裏還更進一步,這裏可以無所事事。
在通緝令和迫害鬧得最瘋狂的時候,日內瓦人顯得格外突出,死命地大叫大喊;在這些人當中,我的朋友凡爾納以真正神學的豪情,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發表一些攻擊我的信件,想證明我不是基督徒。那些信寫得倒是神氣十足,但是不怎麼高明,雖然據說博物學家博內也曾插手其間。這位博內固然是唯物主義者,可是一談到我,便仍然是褊狹的正教思想。當然,我是無意于答覆這種作品的,但是既然有在《山中來信》里說幾句話的機會,我就插|進了一個揶揄備至的小注,把凡爾納氣得火冒三丈。他在日內瓦聲嘶力竭地狂吼,據狄維爾諾瓦告訴我說,他已經氣得六神無主了。不久之後就出現了一張無頭帖子,似乎不是用墨水寫的,而是用沸勒熱騰河水寫的。這張帖子說我把我的幾個孩子都扔到大街上了,說我抱著一個隨營娼妓到處跑,說我是以酒色傷身,害著楊梅大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好聽的話。我當然不難看出我的對頭是誰。我讀到這個謗書的時候,眼看一個一輩子沒有跑過娼家的人,他的最大缺點始終是怯儒羞慚如處|女,而現在竟被人家稱為跑娼寮的能手;眼看人家說我害著楊梅大瘡,而我不但終身沒有得過這一類病,甚至內行人還說我的體質生來就不會得這種病的;這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痛切地問一問,人世上的一切所謂名譽、聲望究竟還能有多大的真正價值。經過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要駁倒這個謗書,最好莫過於把它拿到我住得最久的那個城市裡去印刷出來,於是我就把它寄給了迪舍納,叫他照原樣印出,加上一個按語,我在這個按語里把凡爾納先生的名字點了出來,另外還加上幾則短注,說明事實真相。我還不以把帖子印出為滿足,又把它拿給好幾個人看了,其中有符騰堡邦的路易親王先生——他一向對我很客氣,當時同我互相通信。這位親王、貝魯以及其他一些人都似乎懷疑凡爾納是這個謗書的作者,怪我把他點出來未免過於唐突。我經他們一說,良心不安起來,就寫信給迪舍納,叫他把這個印刷品取消。居伊寫信告訴我說,已經取消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當真照辦了;我發現他說謊次數太多了,這次多說一個謊也算不了什麼奇迹;而且從那時起,我就被封鎖在深沉的黑暗裡,不可能透過黑暗去識破任何真象了。
這就是我早就為自己布置下的那個去處,我決計在離開特拉維爾谷地時就到那裡去安家。這一選擇太符合我對平靜的愛好和孤僻而又疏懶的性格了,所以我把它算作我所最衷心熱愛的那種甜美夢想之一。我覺得住在這個島上,就更與世人隔絕,更能避開他們的侮辱,更能被他們忘卻,總之一句話,我就更能沉醉於閑散與沉思生活的甘美之中了。我恨不得在這個島上將自己徹底禁閉,與世人不再有任何往來;當然,我也就採取了一切可能想象出來的措施,以擺脫與世人保持接觸的必要。
生活問題來了;在這個島上,糧食既貴,運輸又困難,生活費用很高,此外,住在島上就要完全聽從出納員的支配。這個困難,由於貝魯惠然跟我商訂了一個安排,總算克服了,他代替了那批先承攬后又放棄印行我的全集的書商。我把出版全集的一切材料都交給他了,我自己擔任整理和安排這些材料的工作。我還答應他,將來把我的回憶錄也交給他,讓他擔任我的全部文稿的總保管人,不過明文規定一個條件,他只能在我死後加以利用,因為我一心要安安靜靜地了卻餘生,不願再叫社會上想起我。根據這個安排,他負責給我的那筆終身年金就夠我維持生活了。元帥勛爵收回了他的全部產業之後,要送我一筆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我只是把金額減掉一半之後才接受了。他要把年金的本金交給我,我婉辭了,因為存放困難,於是他就把這筆本金交給貝魯,到現在還在貝魯手裡,貝魯就按他和饋贈人商定的標準支付給我年金。這樣,把我跟貝魯訂的合同、元帥勛爵的年金(其中三分之二是要在我死後支付給戴萊絲的)以及我應由迪舍納手裡支取的那三百法郎的年金都加在一起,我是很可以指望把生活過得象個樣子的。即使在我死後,戴萊絲的生活也不成問題,因為把雷伊的年金和元帥的年金加在一起,我留給她七百法郎的年金了:總之,我就不必要怕她將來沒有麵包吃,也不必怕我自己沒有麵包吃了。然而,宿命卻註定了榮譽是會逼我拒絕幸運和勞動送到我手邊來的一切財源的,註定了我死時是要和在世時一樣貧窮的。讀者可以想一想,除非我甘心做一個最無恥的人,我是否能接受別人處心積慮要使我屈辱、斷絕我其他一切生活來源、迫使我同意做丟臉的事的那種安排?他們怎能料到我在這二者不可兼得的時候所採取的選擇呢?他們一直是拿他們自己的心來揣度我的心的。
自從韋爾德蘭夫人走後,騷亂更激烈了;儘管有國王的歷次詔令,儘管邦議會三令五申,儘管本地領主和行政官員多次警告,民眾卻認真把我當作反基督九九藏書的人看待。最後,他們看到叫囂無效,似乎要動起手來了;在路上,石頭已經開始在我的周圍亂滾,不過扔得還算太遠一點,砸不到我。最後,在莫蒂埃集市那一夜——集市期是九月初——我在住宅里受到攻擊,所有住在宅里的人都有生命危險了。
如果是依我一時氣憤去行事的話,我一定當時就走了。但是走到哪裡去呢?在這入冬之際,既無目標,又無準備,既無車伕,又無車輛,怎麼辦呢?除非把書籍、衣服、全部什物都一概扔掉,否則我就得有點時間,而命令里又沒有說給不給時間的話。連綿的災難已經開始消磨我的勇氣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我天生的那種豪邁之氣在窘迫的壓力下低下頭來,我心裏儘管憤憤不平,還是不能不卑躬屈節地請求一個期限。命令是由格拉芬列先生下達給我的,我就請求格拉芬列先生解釋一下。他的信顯示出他對這道命令是極不贊成的,他只是以萬分歉仄的心情把它下達給我;我覺得,信里充滿的那些痛心和欽仰的表示,彷彿都是在和藹地敦促我敞開心跟他談談:我就這樣做了。我甚至絕不懷疑,我這封信一定會使那班無義之人睜開眼睛,看到他們自己的野蠻,即使不收回這樣一個殘酷的成命,至少也會給我一個合理的期限的,也許還會給我一整個的冬天,好讓我去準備退路,選擇一個地點。
我一向是熱愛水的,一見到水就沉入那滋味無窮的遐想,雖然時常沒有明確的目標。天氣晴朗的時候,我一起床總是忘不了跑到平台上去呼吸早晨那清新而又有益健康的空氣,極目眺望美麗的湖對岸的天際,湖岸和沿湖的山嶺構成了一片賞心悅目的景色。我覺得對神的崇敬,沒有比這種由靜觀神的業績而激起的無言的讚美更恰當的了,這種讚美不是具體的行動所能表達出來的。我懂得為什麼城市裡的居民沒有多少宗教信仰,他們見到的只是牆壁、街道和罪行;但是我就不懂得為什麼農村裡的人,特別是與外界隔絕的人,會能沒有宗教信仰。他們目擊著種種神奇,他們的靈魂怎麼能不每天千百遍地悠然神往這些神奇的創造者呢?至於我,特別是在起床之後,被一夕無眠弄得疲憊不堪,但由於長期的習慣而能這樣心醉神迷,是絕不需要有思索之勞的。可是要做到這一點,我的眼睛必須接觸到大自然的那種動人的景象。呆在我的房間里,我就禱告得比較少,比較枯燥;但是一看到美麗的景色,我不知為什麼就感到心弦顫動。我記得有本書上說,一個明哲的主教巡視他的教區,發現一個老太婆在禱告的時候只會說聲「呵!」,他就對她說:「好大娘,你永遠這樣禱告吧,你的禱告比我們的都好。」這個最好的禱告也就是我的禱告。早餐后,我就皺緊眉頭趕著寫幾封倒霉的信,熱烈企盼著不再有信要寫的那種幸福時刻的到來。我又在我的書籍和文稿的周圍繞上一陣子,是為著打開包,整理整理,而不是為著讀它們。這種整理工作,在我已經成了珀涅羅珀織的布了,它予我以消磨時間的快樂;然後,我厭煩了,就扔下這工作,把早晨剩下的那三四小時都用來研究植物學,特別是研究林內烏斯的系統,我對這個系統產生了一種難以摒棄的癖好,即使在感到它的空疏無謂之後,也是如此。這個偉大的觀察家,據我看,是到現在為止唯———還有路德維希——以博物學家和哲學家的眼光看待植物學的;但是他在標本室和植物園裡研究得太多,而在大自然中研究得卻不夠。我呢,我把整個島當作一個植物園,需要進行觀察或驗證一個觀察時,就跑到樹林里或草地上去,我的胳臂底下夾著一本書,到了那兒就在要研究的那個植物旁邊躺下,以便從從容容地就它長在地上的狀態去考察。這個方法對我大有好處,使我能認識在未經人手培植或改變性質之前的處在自然狀態的植物。有人說,路易十四的首席御醫法貢能透徹認識御花園裡的全部植物,並且都說得出名字來,但是一到鄉間就顯得那麼無知,什麼都不認識了。我正好和他相反,對大自然的作物倒略知一二,而對園丁栽培的作物就一無所知了。
說到這裏,責怪我有那麼多矛盾的人們一定又要怪我自相矛盾了。我曾說,社交場中的閑逸使我感到社交場不可忍受,而現在我倒恣意干閑逸而追求孤獨的生活了。然而,我就是這樣的,如果其中有矛盾,那也是大自然的過錯,而不是我的過錯;實際上這裏不僅沒有矛盾,而且正因為如此,我才所以始終是我。社交場中的閑逸是令人厭惡的,因為它是被迫的;孤獨生活中的閑逸是愉快的,因為它是自由的、出於自願的。賓客滿堂時,無所事事便使我苦不堪言,因為我是被迫無所事事的。我得呆在那裡,釘在一張椅子上,或是直挺挺的象個哨兵那樣站著,不動腳,不動手,不敢跑,也不敢跳,不敢唱,不敢叫,也不敢指手劃腳,甚至連夢想也不敢。閑逸的極度無聊再加上受拘束的極度痛苦使我不得不注意聽所有的傻話和所有的恭維,並不斷絞盡腦汁,以免失掉機會,輪到我時也把我的啞謎、我的謊言插上去說說。而你們就把這個叫作閑逸!這是地道的苦役犯的勞動啊!
休謨先生在法國曾獲得很大的聲譽,特別是在百科全書派中間,因為他寫了些論商業和政治的著述,最近又寫了《斯圖亞特家族史》,這是我通過普列伏神父的翻譯讀到的他的唯一作品。我沒有讀過他的其他作品,只能根據別人給我的介紹,認為休謨先生是把徹底的共和主義精神和英國人崇尚奢華的這種矛盾現象結合在一起的。又根據這個想法,我把他為查理一世寫的那套辯護之詞看作是持平精神的奇迹;我極欽佩他的道德,也極欽佩他的天才。休謨先生的好朋友布弗萊夫人早就勸我到英國去;結識這位罕見的人物,博得他的友誼這個願望大大增強了我到英國去的念頭。我到瑞士后,就收到他經這位夫人轉來的一封信,對我極奉承之至,除對我的天才大加獎飾之外,又懇切地邀我到英國去,願意運用他的一切影響,把他所有的朋友介紹給我,好使我在英國住得舒服些。在此地,休謨先生的同鄉兼朋友——元帥勛爵對我說,我把休謨的一切優點都估計得完全不錯,他甚至還告訴我一則關於休謨的文學軼事,這則軼事曾給他一個深刻的印象,同樣也給了我一個深刻的印象。華萊士曾就古代人口問題寫文章攻擊休謨,他的作品付印的時候,他不在,休謨就負責替他看校樣,並監督印行。這種行為正與我的意趣相投。我也是這樣。有人曾寫了一首歌來攻擊我,我就替人家賣這首歌,六個蘇一份。因此,當韋爾德蘭夫人來跟我談到休謨的時候,我是懷有種種對他有利的先入之見的;她繪聲繪色地告訴我,休謨對我如何如何友好,如何如何切盼能在英國對我盡地主之誼——她就是這樣說的。她極力勸我利用休謨先生的這一片熱忱,寫信給他。我因為生來對英國就沒有什麼好感,非到萬不得已時不願出此下策,所以不肯寫信,也不肯應承;但是我讓她自己作主,覺得怎樣合適就怎樣做,以便保持休謨先生的這番美意。由於她把關於這位大名人的一切都對我如此這般地說了,所以她離開莫蒂埃的時候已經使我深信,他是在我的朋友之列,而她更是在我的朋友之列了。
這種恐懼不久就成事實了。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我收到尼多的法官先生一封信(聖·皮埃爾島是屬於他的司法區的);他以這封信向我下達了邦議會諸公的命令,要我搬出這個島,並離開他們的轄境。我讀著這封信簡直以為read.99csw.com是在做夢,沒有比這樣一個命令更不自然、更不合理、更出乎意料的了,因為,我原來對我的那些預感,一向只看作是一種驚弓之鳥的不安情緒,而不看作是具有若干根據的預見的。我曾採取種種步驟以得到管轄機關的默許,人們又讓我那麼安安靜靜地搬到島上來安家,還有好幾個伯爾尼邦的人以及法官自己都曾來訪問過我,而且法官對我又殷勤備至、優禮有加,再加上季節又那麼嚴酷,在這時候驅逐一個衰老有殘疾的人出境,未免太慘無人道了。這一切使我和許許多多的人都相信,在這道命令里必然有些誤會,完全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特意趁這葡萄正在收穫、參議院正在休會的時期,給我突然來這一下打擊。
除了這些消遣之外,在一定的季節,我還有另外一種消遣,它使我回想起沙爾麥特的那段甜蜜的生活,那就是收穫蔬菜和水果。戴萊絲和我都以能和出納員的太太及其全家一起勞動為樂。我記得有次一個名叫基什貝爾格的伯爾尼人來看我,發現我跨坐在一棵大樹上,腰帶上系著一個大口袋,裏面蘋果已經裝得那麼滿,我簡直沒法動彈了。我對這次相遇以及其他類似的幾次相遇,並不感到難堪。我希望伯爾尼人親眼看看我是怎樣利用我的余假,不再打算擾亂我的安寧,讓我在孤寂中太太平平地居住下去。我真是寧願他們主動把我幽禁在這種孤寂的生活里,這比由我自己主動還要好得多,那樣,我就會更加保險,不怕有人來擾亂我的休息了。
我心目中的植物學,開始成為我的癖好的植物學,正是一門閑人的學問,適於填滿我的閑暇時間的全部空隙,既不讓想象力有發狂的餘地,也不讓絕對無所事事的苦悶有產生的可能。在樹林和田野里漫不經心地遛躂,無意識地在這裏那裡有時來一朵花,有時折一個枝,差不多遇到什麼就嚼點什麼,同樣的東西觀察個千百遍而永遠懷著同樣的興趣,因為我總是看過什麼馬上就忘記掉的——這就足夠使我歷千萬年而不會感到片刻的厭煩了。植物的構造不論怎樣精細,不論怎樣奇妙,不論怎樣種類繁多,是不會吸引一個無知者的注視而使他產生興趣的。在植物的組織上表現出來的那種恆常的類似與無窮的變化,只能使對植物界有若干知識的人為之叫絕。別人看到大自然這許多寶藏,只能產生一種愚昧的、單調的讚美,他們細看就什麼也看不出來了,因為他們連該看些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又看不到整體,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曉得各種關係與組合之間的聯繫,而這種聯繫是以其萬千神奇奧妙而使觀察家感到無限驚奇的。由於我的記憶力不好,我經常處於這種神妙的狀態:我掌握的必要的知識,使我對一切都能夠感知。那個島雖小,卻分成種種不同的土壤,而我面前的草木也就有相當多的品種,夠我終身研究和消遣了。我不願在島上漏掉一根草而不加以分析,我已經在準備用無數有趣的觀察來輯成一部《皮埃爾島植物志》了。
現在該談談我的那場莫蒂埃之災了,該談談我在特拉維爾谷地住了兩年半之後,在以堅定不移的精神忍受了八個月最惡劣的待遇之後,怎樣又離開了特拉維爾谷地了。這個不愉快的時期的詳細情形,我無法清晰地回憶,但是這些情形,人們在貝魯發表的那篇記事里都可以看到,我在下文還要談到這篇記事。
我越考慮這項擬議中的工作,越對手裡的材料作深入的研究,就越感覺到,為之立法的那個民族,他們所居住的土地,以及法制應該與之適應的種種關係。都有就近研究的必要。我一天比一天更懂得,要想從遠處獲得指導我的一切必要的知識,那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見寫信告訴布塔弗哥了,他也有同感。如果說我還沒有真正下決心到科西嘉島去,我卻也很動了一番腦筋在考慮這次旅行的辦法。我把這件事向達斯蒂埃先生談了,他是應該了解這個島上的情形的,因為他以前曾作為馬耶布瓦先生的部下在那兒做過事。他極力勸我休作此想,我承認,他把科西嘉人和他們的鄉土給我描寫得那麼可怕,使我原來想到他們中間去生活的念頭冷了一大截。
我想起了一個在我看來是可以把一切都照顧到的權宜之計。我既然每逃到一個地方都被我那些暗中的迫害者的詭計陰謀釘住不放,既然現在我只看到一個科西嘉島還能使我指望在老年得到他們在任何地方都不願讓我享有的那種安寧,那麼,我就決計依照布塔弗哥的指示,當我一有可能的時候,就到那個島上去。但是,為著能在那裡生活得安靜,我又決計至少要在表面上放棄那立法的工作,而只限於就地寫科西嘉人的歷史,作為對他們殷勤待客的一種報答。不過,如果我看出有成功的可能的話,我也不聲不響地作些必要的調查,以便我對他們能有更大的用處。這樣,我既不承擔任何責任,又可以暗暗地、更自由自在地想出一個適合他們的方案,而且這不需要我放棄我那心愛的孤獨生活,也不需要我勉強接受一種我既不能忍受、又無能力應付的生活方式。
我以前在《社會契約論》里曾提到科西嘉人,認為他們是一個新興的民族,是歐洲唯一不曾衰敝的民族,可以為之立法圖治;我還說明,人們應該對這樣一個民族抱有很大的希望,如果它能幸而找到一個資明的導師的話。我這部作品被幾個科西嘉人讀到了,他們對於我談到他們時的那種讚揚的態度,深有所感。他們當時正致力於締造他們的共和國,這就使他們的領袖們想到來徵求我對於這一重要工作的意見。有位布塔弗哥先生,是出身於該地的望族之一,當時在法國的王家義大利團隊任上尉,曾為這個問題寫信給我,並且給我提供了好幾種文件,都是我為了解該民族歷史和當地情形向他索取的。保利先生也給我寫過好幾次信。雖然我感到這樣一項工作超出我的能力之外,卻仍然相信,將來掌握了為此而需要的一切材料之後,我就不能拒絕貢獻出我的力量來共襄這個偉大的善舉。我對他們兩人的來信都是照這個意思去答覆的,這種通信一直繼續到我離開聖·皮埃爾島的時候為止。
她走後,蒙莫朗就加緊了他的暗中活動。而那些無知小民也就不知什麼叫作節制了。我依然繼續安安靜靜地在叱罵聲中散步;對植物學的愛好是我在狄維爾諾瓦博士跟前開始染上的,為我的散步添上了一種新的興趣,使我走遍各處,採集植物標本,對那些無聊的人的叫囂毫不在意,而我這種鎮靜又只能更激起他們的狂怒。最使我痛心的一件事,就是看到我的許多朋友或者號稱為朋友的人們的家屬,竟也相當公開地加入了我的迫害者的行列,例如狄維爾諾瓦氏一門,我那伊薩貝爾的父兄,還有就是我的那位女友(我住在她家)的親戚波瓦·德·拉·杜爾以及她的小姑子吉拉爾迭夫人。那個皮埃爾、波瓦簡直是個白痴,是個傻瓜,做出事來又十分粗暴;為了避免生氣,我只好拿他開一個玩笑,我用《小先知書》的文體,寫了一本只有幾頁的小冊子,題為《號稱通天眼的山中皮埃爾夢囈錄》,在這個小冊子里,我詼諧地向當時被人用作主要借口來迫害我的那些奇迹開火。貝魯把這篇稿子叫人在日內瓦印出來了。這篇文章在此地取得的成功很有限;因為哪怕是最聰明的訥沙泰爾人,也體會不了雅典式的風趣,體會不了幽默,只要玩笑開得稍微微妙一點,他們就領略不出了。
我的退路,可供選擇的不止一個。韋爾德蘭夫人回到巴黎以後,給我寫過好幾封信,談到一位她稱為爵士的華爾蒲爾先生,說這位華爾蒲爾先生對我十分九九藏書熱心,要在他的一份產業上給我提供一個去處。她把這個地方給我描寫得極其引人入勝,怎樣居住,怎樣生活,都說得十分詳細,足見華爾蒲爾爵士的這個計劃是跟她精心商量過的。元帥勛爵則一直勸我到英格蘭或蘇格蘭去,他也願意在他的產業上給我提供一個去處;但是後來他又給我提供了另一個地方,在波茨坦,就在他身邊,這對我說來,誘惑力更大了。他新近還向我轉達國王跟他談到我的一番話,這番話就是促我前去的一種邀請;薩克森-哥特公爵夫人竟認為我這次旅行已經是翹首可待的了,所以她寫信給我,促我順便去看看她,並且在她身邊住上若干時候。但是我對瑞士又太留戀了,我捨不得離開瑞士,只要我還有可能在瑞士生活下去,我就要利用這個時機來執行我數月來就考慮著的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為了免得打斷我敘事的話頭,我一直還沒能談到。
我的另一件大快事就是韋爾德蘭夫人和她的女兒來看我;她是帶女兒到布爾朋礦泉療養回來的,特意繞道來莫蒂埃,在我家裡住了兩三天。她對我的關切與照顧,終於把我對她的長期反感克服下去了;我的心被她的愛撫征服了,充分回報了她長期以來對我表示的友好。她這次來這裏旅行很使我感動,特別是在我當時所處的環境里,我是極端需要友誼的安慰來支持我的勇氣的。我生怕她為我從愚民方面所受到的侮辱而有所感觸,很想不讓她看到那種情景,免得她為我痛心,但是這是我辦不到的,雖然在我們一起散步時,有她在場就能使那班橫蠻無禮的人稍事收斂一些,可是她仍然能看出許多跡象,足以使她判斷出平日的情形如何。甚至就在她住在我這裏的時期,我夜間在住宅里受到了騷擾,她的侍女早晨發現我的窗台上落滿了石塊,都是人家在夜裡扔上來的。一張笨重的石凳子,原來是在街上靠我的門邊擺著,並且固定在底座上的,竟然被人卸下了,搬來靠到我的門上,如果不是有人發現,誰第一個開門出去,一定就會被石凳子砸死的。韋爾德蘭夫人對所發生的事情全都知道,因為除了她自己看到的以外,她的一個心腹僕人在村子里交遊廣闊,跟什麼人都接觸,甚至還跟蒙莫期談過話。然而她對我所遭到的一切似乎毫不介意,她跟我既不談蒙莫朗,又不談其他任何人,我有時跟她談,她也很少答話。不過,她似乎深信我住到英國去比住在任何地方都好,所以她常向我談起休謨先生——休謨當時在巴黎——說他對我很友好,極望能在英國為我效勞。現在是該談一談休謨先生的時候了。
半夜,我聽到哐啷一聲,響聲是在沿著屋后那道長廊里發出的。冰雹似的石頭扔向面對長廊的門窗,嘩啦啦地飛到長廊里來,原來睡在長廊里的那條狗開始還汪汪地叫,後來嚇得不敢作聲,躲到一個角落裡,扒住板壁又咬又抓,拚命要逃出去。我聽到聲響就趕快起來,我正要出屋門到廚房裡去,這時由一隻有力的手扔來的一塊石頭,打破了窗戶,穿過廚房,撞開我的房門,直落到我的床腳下來;如果我走快一秒鐘,石頭就打到我的肚子了。我判斷那哐啷一聲是有意引我出來的,扔的石頭是要給我攔門一下。我一個箭步就到了廚房,只見戴萊絲也起來了,渾身哆嗦著向我奔來。我們倆趕緊靠著牆,避開窗戶的方向,以免挨到石頭,並且商量一下該怎樣應付,因為出去呼援就正好讓人家砸死。幸而我樓下住了一個老頭,他的女僕聽到聲響就起來,奔去喊領主先生去了——領主先生跟我們住的是門對門。領主先生跳下床,忙披上睡衣,登時就帶著警衛隊跑來了,因為有集市,警衛隊這一夜正在巡邏,當時近在咫尺。領主看到破壞的情況,直嚇得面如土色,一見滿廓都是石頭,便叫道:「上帝啊!簡直是個採石場了!」在查看下面的時候,發現一個小院子的門被沖開了,有人曾想從走廊上鑽到屋子裡來。大家研究為什麼警衛隊沒有看到或阻止這場亂子的發生,結果發現,雖然那夜的巡邏任務已經輪到別的村子,莫蒂埃的警衛隊卻堅持由它巡邏。領主第二天就給邦議會打了報告,兩天後,議會就下令給他,叫他對這個事件進行調查,懸賞檢舉肇事者,答應為檢舉人保守秘密,同時,在破案之前,用國王的公費,在我的房子外面和毗連我的房子的領主的房子外面設置衛兵。第二天,皮利上校、檢察長默龍、領主馬蒂內、稅務官居約內、司庫員狄維爾諾瓦和他的父親,總之,地方上所有的頭面人物都來看我了,並且一致敦促我避避風頭,至少暫時離開一下我再也不能安全地、體面地住下去的這個教區。我甚至看出,那位領主被這群暴民的狂怒嚇慌了,生怕他們遷怒到他的頭上,很樂意看到我趕緊走開,以便解除他保護我的這個艱難的任務,並且自己也可以脫離這個教區——我走後他真的這樣辦了。因此我讓步了,甚至心裏還有些難過:因為民眾的那種仇恨情緒真叫我痛心疾首,忍受不了。
這一切總算使我部分地放心了。然而,我一點也不明白法國這次為什麼派兵,想不出理由來證明法國兵派到那裡是為了保障科西嘉人的自由,因為單是科西嘉人自己的力量就足夠反抗熱那亞人並進行自衛了。所以我還是不能完全安下心來,也不能在掌握確實的證據、知道那一切並不是人家在戲弄我之前,就當真插手去搞那個擬議中的立法工作。我倒極想跟布塔弗哥先生見一次面,這是真正弄清我所需要的情況的辦法,他也使我感到會面是有希望的,所以我懷著非常焦躁的心情等待他。在他那方面,他是否真有前來和我相見的計劃,不得而知,但是,即使他有這樣的計劃,我那些災難一定也會阻止我利用他那個計劃的。
這個計劃就是住到聖·皮埃爾島上去。聖·皮埃爾島是伯爾尼醫院的產業,在比埃納湖中心。上年夏天我跟貝魯一起徒步旅行時,曾遊覽過這個島嶼,當時它把我迷住了,所以從那時起,我就多次打算到那裡去住家。最大的障礙就是這個島歸伯爾尼人所有,而伯爾尼人三年前曾把我驅逐出境,態度極其惡劣;再說,人家那麼不客氣地對待了我,我還要回到那裡去住,不但我的自豪感受不了,還怕人家不讓我在這個島上有片刻安靜,比在伊弗東時還厲害。我以前曾為這事請教過元帥勛爵,他也和我的想法一樣,覺得伯爾尼邦人會樂於看到我囚居在這個島上,樂於把我當作人質扣留在那裡,作為我將來可能寫的東西的擔保;所以他托他的科隆比埃府的舊鄰居斯圖爾勒先生去就這一問題試探一下他們的態度。斯圖爾勒先生找了該邦的領袖人物,根據他們的回答,向元帥勛爵保證說,伯爾尼人對他們自己過去的行為很感慚愧,很樂意看到我定居在聖·皮埃爾島上,絕對不來騷擾我。我為了慎重起見,在冒險去住之前,又托夏耶上校再去打聽一下,夏耶上校向我證實了那同樣的說法。當住在島上的醫院出納員獲得他的上司讓我住進該島的允許之後,我就覺得,伯爾尼邦的最高當局和島的所有者既然都默許了,我住到出納員家裡去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說默許,因為我絕不能指望伯爾尼邦的首腦諸公會公開承認他們過去那樣對待我是不公平的,不能指望他們會違反一切掌權者的那條最不可侵犯的原則。
這裏又是我預先就料到讀者不會相信的那種自白了,讀者雖然在我整個的生活過程中已經不能不看到我千千萬萬的內心感受都與他們的毫不相同,卻總是固執地要以己之心度我之心。更奇怪的是,他們既不肯承認我會有他們所沒有的那一切好九*九*藏*書的或不好不壞的感情,他們卻又經常準備把一些壞到根本不能在人心裏產生的感情硬派到我的頭上。他們覺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我放到與大自然直接矛盾的地位,使我成為一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他們想給我抹黑的時候,就覺得任何荒謬絕倫的話都是能使人相信的;他們一想到要說我好,就覺得任何不同凡響的事都是不可能的。
好幾年來,我被各式各樣的狂風暴雨震撼著、衝擊著,橫遭迫害,到處奔波,弄得我疲憊不堪,我痛切地感到休息的必要,可是我那些野蠻的仇敵卻偏以使我不得休息為樂事;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我一向就極端羡慕的那種可愛的清閑、那種身心的恬靜,自從我從愛情與友誼的幻象中醒悟過來之後,我的心就一直把這種清閑恬靜看作唯一的無上幸福。我懷著恐慌的心情瞻望我行將承擔的那些任務和行將陷入的那種紛繁生活;目標的偉大、美妙和意義固然激發我的勇氣,可是一想到我冒險犯難而不能獲得成果,我的勇氣就完全消失了。若論所耗的精力,我獨自默想沉思二十年,也抵不上我在人事的糾纏中緊張生活六個月,而且還一準是勞而無功。
這個時刻是十分可怕的。我曾感到比這更苦的焦慮,卻沒有遇到過比這更大的困難。但是,最使我痛心的還是被迫放棄那個我盼望能在島上過冬的計劃。現在正是時候,應該補缺一下這件命定的憾事了。這件事使我的災難達到頂點,並且拖著一個不幸的民族跟我一同垮台——而這個民族的許多初生的美德本來已經預示它有一天會與斯巴達和羅馬爭光的。
我在生活方面安了心,在其他任何方面也就無憂無慮了。雖然我把整個世界都讓給我那些仇敵去為所欲為,我都在貫穿我的全部寫作的那種高貴的激|情中和我的思想原則的那種永恆的一貫中,為我的心靈留下了一個證據,這個證據完全符合發自我的天性的全部行為。我不需要別的辯護來駁倒我的那些誣衊者,他們盡可以在我的名字下面描畫出另一個人來,但是他們只能欺騙那些甘心受騙的人。我可以把我的一生拿給他們去進行徹頭徹尾的批判,我確信,通過我的許多過失和軟弱,通過我不能忍受任何羈絆的本性,人們總會發現一個正直而又善良的人,他無怨無艾,不忌不妒,勇於承認自己對不起別人的地方,更易於忘記別人對不起自己的地方,他只在纏綿溫厚的感情中尋找他的全部幸福,對任何事都真誠到不謹慎的程度,真誠到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忘我程度。
下午的時間,我將自己完全交付給我那閑散疏慵的性情,聽隨當時的衝動去活動,毫無規律。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常常一離開餐桌就獨自跳上一隻小船,一直劃到水中央;這是出納員教會我用單槳划的。到我隨水漂流的時刻,我就快樂得渾身打顫,我說不上也不明白我這樣快樂是什麼原因,也許那是暗自慶幸我就這樣逃出了惡人們的魔掌吧。然後,我就一人在這湖上蕩漾,有時也接近湖邊,可是從來不上岸。我時常讓我的船聽憑風吹水推,自己則沉醉於無目的的遐想之中,這種遐想,儘管是難以捉摸,卻並不因此而不甜美。有時我心頭一陣發軟,就叫將起來:「啊!大自然啊!我的母親啊!我現在是在你單獨的守護之下了,這裏絕對沒有什麼好詐邪惡的人插在你我之間了。」就這樣,我一直漂離陸地有半里約之遙,我恨不得這個湖是一個汪洋大海。然而,我的狗可不象我,它是不喜歡這樣在水上長期停留的,為了迎合我那隻可憐的狗,我通常總是有個遊覽的目的,那就是登上那個小島,在那裡遛躂一兩小時,或者躺在土墩頂上的那片綠茵上面,飽享觀賞湖內外風光的樂趣,考察和解剖我手邊的各種植物,象是又一個魯濱遜那樣,在這個小島上為自己建造一個幻想的幽居。我非常喜愛這個小山丘,每當我能把戴萊絲和出納員的太太以及她的姊妹們帶到這裏來散步的時候,我是多麼自豪地做她們的槳手和嚮導啊!我們鄭重其事地運些兔子到這裏來繁殖,這又是讓-雅克的一個盛大節日。這一小群居民使我感到這個小島更加有趣,從那時起,我就到那裡去得更勤,樂趣更濃了,為的是研究那些居民發展的跡象。
我所愛的閑逸不是一個遊手好閒者的閑逸,遊手好閒者是抱著膀子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是腦子和四肢都無所作為的。我所愛的閑逸是兒童的閑逸,他不停地活動著,卻又什麼也不做;是胡思亂想者的閑逸,浮想聯翩,而身子卻在獃著。我愛忙些無所謂的小事,什麼都做一做,卻什麼都不做完,我愛隨興之所至東奔西走,我愛時時改變計劃。我愛盯住一個蒼蠅看它的一切動作,我恨不得搬起一塊岩石,看看底下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我愛滿腔熱忱地撿起一個十年才能完成的工作,而十分鐘后又毫不惋惜地把它丟掉,總之,我愛整天東摸摸、西看看,既無次序,又不持續,一切都只憑一剎那的高興。
但是,不管他們信不信,不管他們會怎麼說,我仍然要繼續忠實地暴露讓-雅克·盧梭是個什麼樣的人,做了些什麼事,想了些什麼東西,對他的思想感情上的奇特之處,絲毫不加解釋,絕對不予以辯護,也不去研究別人想的是否跟他一樣。我太愛聖·皮埃爾島了,在島上居住實在太中我的意了,我把一切慾念都寄托在這個島的範圍以內,打定主意絕不再走出島外。我對不得不到鄰近地區去進行的拜訪——去訥沙泰爾、比埃納、伊弗東、尼多等地,一想起來就感到厭倦。我覺得在島外度過一天,就等於我的幸福被扣除了一天,出了湖就是如魚離水。而且,過去的經驗已經使我膽寒了,隨便一個什麼好的事物,只要是能稱我的心愿,我就得作很快要失掉它的思想準備。所以,想在島上了此一生的那種熱烈願望,是和怕被迫遷出的那種畏懼完全不能分開的。我已經養成了習慣,天天晚上跑到沙灘上去坐,特別是在湖上有風浪的時候,我看著波濤在我的腳前化作泡沫,便感到一種奇特的樂趣。它使我覺得這正是人世的風波和我住所的寧靜的象徵,我有時想到這裏便覺得心頭髮軟,直感到眼淚奪眶而出。我懷著熱愛享受著的這種安寧,只有唯恐失之的那種不安心情在攪亂它,但是這種不安的心情是那樣強烈,竟至損害了它的甜美。我感到我的處境太沒有保障,實在靠不住。「啊!」我心裏想,「我多麼願意拿離開島的自由去換取永遠留在島上的保證啊!這個自由我是連想都不願意想的。我多麼想被強制留在這裏,而不是蒙恩和被容忍而居住在這裏啊!僅只因為容忍而讓我住在這裏的人們是隨時可以把我攆走的,我能希望那些迫害者看到我在這裏很幸福就讓我幸福下去嗎?啊!人們只容許我生活在這裡是不夠的,我真想人們判決我住在這裏,我真想被迫留在這裏,以免又被迫遷出去。」我以艷羡的眼睛看著那幸運的米舍利·杜克萊,他安安靜靜地呆在阿爾貝的城堡里,只要他想得到幸福就能得到幸福。最後,由於我老是這樣想,老是有令人不安的預感,覺得有新的風暴時時刻刻準備撲到我頭上來,所以我竟至盼望,並且以一種非常熱烈的心情盼望,他們乾脆就把這個島作為我服無期徒刑的監獄,而不只是寬容我在這個島上居住。我可以發誓,如果只憑我自己作主就能叫人家判決我住在這裏的話,我是會以最大的喜悅心情這樣做的,因為我萬分情願被迫在這裏度過我的餘生,絕不願有被驅逐出島的危險。
我還寫了另外一篇作品,寫得比較用心些,手稿還存在我的文件中,我應該在這裏談一談這篇作品的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