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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調小了電視的音量,後來乾脆關了,走到廚房裡。「讓我看看,」他說,「親愛的,這不可能啊。」
「咱們必須得有一台,」她說,「難道我們不需要嗎?對,可能我們不需要,我們可以像那些住在簡易房裡的人那樣,把不經放的東西都放在窗台上。我們也可以買那種小泡沫聚苯乙烯做的保溫箱,每天往裡面放點冰塊就行了。」她把一棵捲心菜和幾個西紅柿放在桌上一包包擠在一起的肉旁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
想著他們,她戴上隔熱手套,把鍋從爐子上拿下來。煙正上升著,被爐子上方的通風孔吸走。她拿著鍋站在門口,朝客廳里看。鍋還冒著煙,正有油點子從鍋邊跳出來。從那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她只能看出她丈夫的頭和光著的腳。
丈夫先看了冰箱裏面,表情凝重。然後又在冷凍室里到處戳了戳,看看那裡情況到底怎麼樣。
「去嘛!」珊蒂說,「你怎麼了?會好玩的。我也很久很久沒去過了,以前都是小時候和爸爸一起去的。」她突然特別想去今晚的拍賣會。
她腦子裡突然湧出一大堆想說的話,但她什麼都沒說。
「我們得有台新冰箱。」她說。
他挪開她的手指:「讓我看看。」
他點了點頭。
他總會在爐子上給她熱著一壺咖啡。他們在客廳里談論珊蒂一天的工作,她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他仍坐沙發。他們會舉起各自的杯子,喝著各自的咖啡,就像正常人一樣,珊蒂這樣想。
「我還需要一盞床頭燈,那兒肯定也有。」她接著說。
「珊蒂,我們會在報紙上找到個好的舊冰箱的,」他接著說,「大多數冰箱都應該能用一輩子。天知道咱們這台是怎麼了。我以前只聽說過一次電冰箱就這麼一下子壞掉的事。」他又瞥了一眼冰箱說:「真他媽倒霉透了。」
「你自己看吧,」她說,「所有東西都要壞掉了。」
「拍賣會挺有趣的。」她說。
「氟利昂沒了,」他停下來說,「我能聞出來。氟利昂漏光了。可能是哪兒壞了,氟利昂就漏了。哎,我見過別人家的冰箱也這麼著過一回。」他平靜了下來,接著擦。「就是氟利昂的事。」
珊蒂停下了手裡的活兒,看著他說:「咱們需要台新冰箱。」
「坐啊!」她說著,遞給他一個盛著豬排的碟子,「快吃吧!」他接過碟子,還是站在那兒,盯著碟子里的東西看。她轉過身,去拿自己的碟子。
她邊把手指挪開,邊讀著那個欄目下一個用黑邊圈起來的廣告。「冰箱,煤氣爐,洗衣機,烘乾機,等等。『拍賣大會』。這是什麼?拍賣大會……」她繼續讀,「新舊用具及其他,每周四晚上,拍賣七點開始。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星期四,今晚就有拍賣。這地方離得不算太遠,就在松樹路上,那地方我開車都經過幾百回了。你也知道在哪兒,就離巴斯金·羅賓斯冰激凌店很近。」九_九_藏_書
很快,她丈夫走進廚房,又看了一眼那台冰箱,冰箱門大敞四開地站在那裡。他看見了豬排,嘴張得大大的,卻什麼都沒說。她等著他說點什麼,什麼都行,但他沒說話。她把鹽和胡椒放上桌,叫他坐下。
報紙還是每天都來,他會從第一版看到最後一版。她發現他什麼都讀,訃告,各個主要城市的天氣報告,甚至連經濟新聞里有關企業吞併和銀行利率的消息也不放過。早晨,他起得比她還早,搶佔衛生間,然後打開電視,做好咖啡,讓珊蒂覺得他每天這時候精力充沛又樂觀興奮。不過還沒等到她出門上班,他又已經在沙發上蜷成一團,盯著電視看了。下午,她回到家,電視經常還在開著,他還在沙發上,不是坐著就是躺著,穿著他過去上班時通常穿的那條牛仔褲和那件法蘭絨襯衣。也有時電視關著,他坐在沙發那兒,抱著他的那本書看。
「不用擔心。」他說著,走到咖啡桌那兒,在一大堆報紙里翻騰,拿過來分類廣告版,坐了下來。她把桌上那一堆吃的東西推到一邊,好讓他能把報紙平鋪開來。
「可能吧,但我不想去。」
她低頭看見她丈夫的光腳,就在一汪水的旁邊。她盯著看了好半天,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看到這麼不尋常的事兒了,她不明白是出了什麼事。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塗上口紅,拿上外衣,去那個拍賣會。但她就是無法把視線從丈夫的腳上挪開。她把盤子放在桌上,注視著那對腳,直到它們離開了廚房,重新回到客廳里,回到沙發旁。
珊蒂把報紙清走,把那堆吃的東西推到桌子的一頭。「坐下吧!」她又對丈夫說了一次。他把盤子從一隻手換到了另一隻手,仍舊站著。就在這時,她發現了桌子上面的一汪水。她能聽見水滴滴答答地從桌子上流下來,滴到地上的油氈子上。
「怎麼樣,還好嗎?」她看他的時候,他會問。
「你說說,我還能再怎麼倒霉吧!」他發起火來。
珊蒂和丈夫坐在桌旁,喝威士忌,吃巧克力,談論著除了給新房加蓋房頂外他還能做些什麼。但他們一樣兒都想不出來。「總會有辦法的。」珊蒂說。她想表現得積極點兒,但其實自己也很害怕。最後,他說,他要睡了,所有問題都拖著以後再說吧。他的確這樣做了。那晚他睡在了沙發上,之後每一晚,他都睡在那裡。
「對呀,我爸。」她看著丈夫,等著他把句子說完。說什麼都行。但他沒有。
「快起來吧,」她說,「飯好了!」
「我們會再買台冰箱的,」她丈夫說,「絕對會的!沒錯,我們需要九九藏書一台,行了吧?沒有冰箱是不行,但問題是,我們到哪去弄,我們能花多少錢?對了,廣告欄里肯定有好多賣舊冰箱的,等著,咱們看看報。咳,我現在可是廣告欄的專家。」
鍋上冒起煙,她又倒了些油,打開了抽油煙機。她已經有二十年沒去過拍賣會了,現在,她正準備去今晚的這場。不過,她得先把這些豬排炸了。冰箱壞了是夠倒霉的,但她發現,對今晚的拍賣會,自己卻是充滿了興奮的期待。她開始想她爸爸,甚至連她媽媽都開始想了,雖然在她碰上她丈夫,搬出來一起住以前,她們母女倆一直吵個不停。她站在爐子旁邊,翻著肉,想念著她爸她媽,兩個人都想。
「反正我要去!」她說,「你愛去不去。你要去就跟我一起走,不去拉倒,我無所謂。跟你直說了吧,你去不去對我不重要。反正我得去。」
「該死的冰箱壞掉了!」珊蒂說,「就是這個。」
「還行。」她會說,「你呢?」
「在這兒。」她說著用手指按住了報紙。
她橫插到他身前,把冰箱裏面架子上的東西騰到桌子上。他幫忙把肉從冷凍室里拿出來,連帶著別的東西,都擱在桌子上,把桌子弄得滿滿當當的。他把整個冰箱都騰空了,找來紙巾和抹布,開始擦冰箱的內壁。
丈夫什麼都沒說,只是凝視著廣告,然後抬起手,兩隻手指扯自己的下嘴唇。「拍賣會。」他嘟囔了句。
「把報紙拿過來,」她說,「咱們一塊兒看。」
「都是那些該死的氟利昂,」他說,「其實都能聞出味兒來。」
「好。」他回答。
她把手從臉上放了下來,看著他。
她盯著他說:「咱們去吧。你說呢?你也應該出去轉轉,說不定就有電冰箱呢。一舉兩得呀!」
「媽的!」他說,「這不是雪上加霜嗎!這個冰箱用了還不到十年呢!我們買的時候,它幾乎還是新的。我爸我媽他們那個冰箱用了二十五年,我兄弟結婚時送給了他,現在還好好的呢。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頭歪到邊上,好瞥到冰箱和牆之間那塊狹窄的空間。「我不明白,」他邊說邊搖頭,「插頭都插著呢。」他抱住冰箱,前後搖晃,又用肩膀頂住冰箱,連推帶拽地往廚房裡挪了幾英寸。能聽見冰箱裏面什麼東西從架子上掉下來,摔碎了。「真他媽的見鬼了!」他罵道。
「那我得趕快做飯了。我現在就把這該死的豬排做了,咱們趕緊吃飯。剩下的東西等回來再收拾,等咱們從拍賣會那兒回來以後,我再把別的東西做出來。不過,咱們還真得快點兒了,報紙上說拍賣會是七點開始。」
「誰都沒說,」她說,「不過咱們照樣可以買。」
「沒錯,是七點。」他說著站起來,走到客廳里,透過飄窗向外看。外面街上正有車經過。他又用手指擺弄起嘴唇。珊蒂看著他又坐在沙發上,拿起他的書,翻到他剛才正看read.99csw.com的地方。不過,他馬上就把書放下了,重新躺了下去。她看見他的頭向下靠在沙發扶手上面的枕頭上。他調整了一下枕頭,雙手枕在脖子後面,不動了。不一會兒,她就瞧見他的胳膊耷拉了下來。
自從三個月前被解僱以後,珊蒂的丈夫一直待在沙發上。三個月前,他回到家那天,臉色蒼白,樣子驚慌,手裡的盒子裝滿了所有班上用的東西。「情人節快樂。」他對珊蒂說,把一盒心型包裝的糖果和一瓶吉姆比姆威士忌放在廚桌上。他把帽子摘下來,也放在桌上。「我今天被人給炒了。親愛的,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喂,咱們缺很多東西。我還缺個工作呢,那兒也有嗎?」
他們開始仔細看分類廣告版。丈夫的手指從一個欄目滑到另一個欄目,迅速地跳過了「招工」的部分。她看見一些條目旁畫著對鉤,但沒看清他標記的都是些什麼招工單位。那不重要。在一個名叫「室外野營用品」的欄目里,他們終於找到了——新舊用具。
「我這輩子還從沒去過拍賣會,」他說,「現在,我可不想去看那玩意兒!」
「行啊。」他說。
雖然珊蒂知道情況正變得越來越不正常,但她還愛著他。她為自己還有活兒干而心存感激,不過,她不知道將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或是發生在世界別的地方、別的人身上。有一次,她跟班上的一個女伴聊了點心裡話,聊起她老公成天待在沙發上的事。不知怎麼的,她朋友似乎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奇怪的,這既讓珊蒂吃驚,也讓她很沮喪。她朋友給她講自己一個住在田納西州的叔叔,在四十歲那年,躺上床就再也不肯下床了。而且,他經常哭,每天至少哭一次。她猜是她叔叔害怕變老的緣故吧,或者可能他是害怕什麼心臟病之類的。現在,她叔叔六十三歲了,還活著呢。聽了這些,珊蒂都快給嚇暈了。她想,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那個男人就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三年呀。珊蒂的丈夫現在只有三十一歲。三十一加上二十三是五十四。到那時,她也得是「五張」的人了。天哪,一個人可不能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耗在床上,或是沙發上呀。如果她丈夫真是得了傷病,哪怕是出了車禍,那是另外一回事。這她明白。要是那樣的話,她知道自己還能忍受。要是那樣的話,他沒有辦法,只能活在沙發上,她得給他送吃的,可能還要拿著勺子喂到他的嘴邊——這甚至會包含某種浪漫呢。但現在她的老公,一個年輕而且本來很健康的男人,就這麼賴在沙發上,除了起來上廁所或是早上開電視晚上關電視得起來以外,哪兒都不想動,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讓她覺得很羞恥,除了那次和朋友聊天以外,她再也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事。對她的朋友,那位有個二十三年前就躺上了床到現在還沒下來的叔叔的朋友,她也再沒多九九藏書說。
珊蒂這才發現自己還拿著酸奶,就走到垃圾筒旁邊,打開蓋子,把盒子扔了進去。「我今晚就得把所有東西都做了。」她說著,開始在爐子上煎肉做菜,在烤箱里烤東西。
她合上報紙,站起身,安靜地走進客廳,跨過沙發靠背看過去:他閉著眼,胸部微微地起伏著。她回到廚房,把煎鍋放在火上,開了火,倒上油,開始炸豬排。她曾和爸爸一起去過很多次拍賣會,大多是拍賣農畜牲口的。她好像總是記得,她爸爸不是要賣一頭小牛,就是買一頭小牛。有時拍賣會上也會有農具和家庭用品,但主要是農畜。後來,等她爸她媽離了婚,她跟媽媽一起生活以後,她爸爸還曾寫信給她,說很懷念那些和她一起去拍賣會的日子。最後一封信是在她已經長大了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后收到的,他說在這次的拍賣會上,他花兩百塊錢買到一輛很漂亮的汽車。要是她在那兒,他說,他也會給她買一輛的。三周以後,一個半夜裡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她爸爸死了。一氧化碳從那輛剛買的車的底座上漏進來,讓他在方向盤上睡著了。他生活在鄉村,發動機一直轉著,直到油箱里沒了油才停下。他一直待在車裡,趴在方向盤上,幾天以後才被人發現。
「怎麼回事?」他說著坐起來,「咳,出什麼事了?」他一邊回過頭看,一邊撓著頭髮。珊蒂看不出來他剛才是不是一直在睡。
她看見他的腦袋從沙發一頭探出來。她重新把鍋坐在火上,從壁櫥里拿下來兩個碟子放在灶台上。她用刮刀鏟起豬排,放到碟子上。肉看起來都不像肉了,倒像是塊老肩胛骨的一部分,或是什麼挖東西的鏟子。但她知道那是塊豬排,她把另一塊也盛出鍋,夾到碟子上。
「那咱們就去吧,」她說,「不過除非是你真的樂意。」
一天傍晚,她下班回來,停好車,走進屋,一開廚房門就能聽見客廳里電視的聲音。咖啡壺坐在爐子上,火調到了低擋。她拿著錢包站在廚房裡,能看見客廳里沙發的背影,還有那台電視,屏幕上人頭攢動。她老公光著腳,腳丫子從沙發一頭伸出來。沙發另一頭扶手上面的枕頭上,她能看見他的頭髮,一動不動的。他可能是睡著了,或是沒聽見她進來,當然也可能沒睡著,而且聽見她進了屋。不過,她覺得這都無所謂了。她把錢包放到桌上,走到冰箱跟前,想拿瓶酸奶喝。開冰箱門的時候,一團悶得溫吞吞的熱氣撲向了她。她簡直不能相信那裡面的一塌糊塗。顯然是冷凍室里的冰激凌化了,向下流得到處都是,吃剩下的魚肉|棒和捲心菜沙拉里有,連裝西班牙炒飯的碗里也流進了冰激凌湯兒,冰箱的底盤上甚至都積了一攤。再打開冷凍室門,噴出來的臭氣幾乎讓她噁心得嘔吐。融化的冰激凌覆蓋住了整個底部,和一包三磅重的牛肉餅攪拌在了一起。她按了按裹著牛肉的玻璃紙,手指竟九-九-藏-書陷了進去。豬肉也化了,那包切好的牛排,兩個「賽米廚師」牌的中式晚餐,還有一些魚肉|棒,都化了。熱狗和自己做的意大利麵條醬,也都化了。所有的東西都化了!她關上冷凍室門,從下面的冷藏箱里拿出一盒酸奶,打開蓋子,使勁地聞了聞。直到這時,她才衝著丈夫大嚷起來。
他沒說話,只是又看了看冷凍室,頭前後探著。
「你爸……」
她匆匆掃了一眼報紙,又看了看正在解凍的食品,說:「我今晚真得把這些豬排都炸了,還得把那些豬肉餅,牛排,魚肉|棒,都做出來。那些電視晚飯也不能忘了。」
「還行。」
解聘后的第二天,他去城裡的政府辦公室查有關失業福利的事,填填表格,也試著找找工作。不過,不管是他乾的那行,還是別的行業,都沒工作可干。當他試著向珊蒂形容找工作的人那人山人海的架勢時,他的臉變得大汗淋漓。那晚他又回到沙發上。珊蒂發覺,他開始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那上面,好像是既然沒了工作,他就有理由倚在沙發上了。偶爾他得出去和什麼人談談工作機會的事,每兩周他都要去簽字領他的失業撫恤金。但除了這些事,其他時間里,他都待在沙發上,好像他就住在那裡似的,珊蒂想,他就住在客廳里。有時他會瀏覽一下珊蒂從食品店裡拿回家的雜誌;更多的時候她發現他在看一本厚書,那本她參加讀書俱樂部得到的獎勵,叫什麼《歷史謎團》的東西。他雙手把書撐在面前,頭向前傾著,好像真的被裡面的內容吸引著。但後來她發現,他的閱讀似乎根本沒有任何進展,總停在那幾頁上面,她猜就在第二章前後吧。有一次,珊蒂也拿起了書,打開到他正看著的地方。在那裡,她讀到:荷蘭發現一具埋在泥沼里兩千多年的男屍。有一頁上還配著照片,男人的額頭皺著,臉上卻有一種安詳的表情。他帶著一頂皮帽子,側躺著,除了乾枯的手腳外,他的樣子並不可怕。她又讀了幾頁,然後翻回到她打開時的地方。她丈夫總把它放在沙發前面的咖啡桌上,一伸手就能夠著。那該死的沙發!對她來說,那個沙發,她連坐都不想坐,更無法想象他們以前還曾躺在那上面做過愛。
「我跟你去。誰說我不去了?」他看了看她,目光躲閃到一旁,拿起報紙,把廣告又看了一遍。「拍賣我可是一丁點兒都不懂。不過,當然了,什麼事都得試一試。剛才誰說咱們要在拍賣會上買個冰櫃來著?」
「你說過了,我也聽見了。但,咳,我們從哪兒弄一台呢?樹上可不長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