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火車

火車

「我怎麼能不擔心你呢?」婦人說,「除了我,還有誰會為你操心呢?是這個拿著手包的女人嗎?她會為你擔心?」她說完,停下來,盯著登特小姐看,然後接著說,「我是說真的呢,我的朋友。看看你自己!我的天哪,要不是我腦子裡已裝滿了太多的事兒,我現在真會精神失常的。我是問你一個嚴肅的問題。你不是什麼都懂嗎,回答我呀。」
那個婦人扭過頭,目光跟著老人移動。她提高聲音沖老人說:「北極也有肯德基炸雞!桑德斯上校穿皮大衣長統靴!全毀了!毀到頭了!」
婦人轉過身,衝著登特小姐。她拽了拽自己腋窩下面的連衣裙,說:「下回,我要是想看有關阿拉斯加巴若角,或是那裡的土著愛斯基摩人的家庭錄像的話,我就問他們要去。我的上帝啊,那可是無價之寶!有些人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有些人就是想用無聊把他們的敵人煩死。你得身臨其境,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熾熱地盯著登特小姐,像是在挑釁,看她敢不敢反駁自己。
登特小姐鬆開了握緊手包的手,把包從大腿移到了長凳上,放在自己身旁。她盯著手包上的挂鉤,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個不大的候車室,她不想突然站起來,換到別的地方去坐。她的眼神又轉到掛鐘上。
「我也根本不認識你呀!」婦人說,「不認識你,也沒興趣認識你。就坐那待著吧,想你那點兒心事。不管你怎麼想,也不會改變什麼了。但我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覺得那件事很噁心。」
「你甭操心我,」老人說,「我以前還更倒霉過呢,現在不還是在這兒好好的嗎?」他靜靜地笑著,搖搖頭。「不用為我擔心。」
那個女人開始說一種登特小姐聽不懂的語言。她覺得那可能是義大利語,因為火槍般快速噴出的詞語,聽起來像是她在電影里聽索菲亞·羅蘭說的話一樣。九_九_藏_書
在一個荒廢了的候車亭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手包擱在腿上。售票處已經關了。周圍空無一人,連車站外面的停車場都是空的。她愣愣地盯著牆上一隻很大的掛鐘。她不希望自己再去想那個男人,想那個男人在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后是如何對待自己的。但她知道,她將會記住那個男人跪在地上后發出的鼻息聲,會記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留神等著火車進站的聲音。
「當然,我明白。」老人說,「我明白。」他把腳放到地上,又把另一條腿抬到膝蓋上。「現在,別為這事兒煩了。」
「我跟你說,」那個婦人接著說,「我唯一關心的就是那個女孩。誰管剩下的那伙人?他們只知道法式牛奶咖啡,香煙,他們那些寶貴的瑞士巧克力,還有那些該死的金剛鸚鵡。別的對他們都沒意義。他們在乎什麼?就算是現在告訴我能永遠不再看見那伙人,我都覺得太晚了,恨不得立刻就讓他們從我眼前消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老人從長凳上站起來,走到飲水池旁,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擰開水龍頭,彎下身去喝水。然後他挺直身體,用手背輕輕地擦擦嘴,兩手都背在後面,開始在候車室里閑逛,就像是散步一樣。
登特小姐搖搖頭,把手包往自己懷裡拉了拉。她合攏雙膝,手指緊握著包。
他們看見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人,穿著玫瑰紅色的針織連衣裙,走上台階,進入車廂。她身後是一個年輕一點的女人,挎著手包,穿著夏季的襯衣和裙子。跟著他們上車的是一個老人,緩慢地走進來,儀態威嚴。老人一頭白髮,帶著白色的絲綢領結,卻沒穿鞋。乘客們很自然地以為正在上車的這三個人是一起的,而且看出來不管他們三個人那晚有何公幹,結果都差強人意。不過,乘客們這輩子已經見識過很多比這還要複雜的事情,見多不怪了。他們心裏明白,這世界上什麼事兒都有。可能,這三個人的情況還不算太壞,但也有可能他們原本比眼下更倒霉呢。所以,當這三個人穿過走廊,各自坐下后——婦人和白髮老者坐在一起,年輕女人拿著手包,隔著幾排座椅,坐在了後面——他們幾乎沒再多想別的什麼,只是盯著窗外,重新思考起火車進站前就困擾著各自的事情來了。
「你主要是有運氣。」婦人說,「就你現在的處境而言,這倒對你很有利。就算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可知道你這點。運氣很read•99csw•com重要。」她向登特小姐這邊看過來,說:「年輕的小姐,我敢打賭你這輩子也有倒霉犯錯的時候吧?我知道你有過,你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了。但你就是不說。很好,憋著吧。我們說。等你老了的時候,你就有的說了。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或是他那個歲數,」婦人邊說,邊用她的拇指猛地戳了一下那個老人,「但願不會那樣,但你跑不了。那時候可就是倒霉顯靈的時候了,一樣也少不了。你都不用去找它們,它們就會自己找上門來的。」
穿針織連衣裙的女人掃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是經過了精確的計算,故意要讓登特小姐明白,自己並不高興在這裏看到她。
「你不怎麼說話啊,」那個婦人對登特小姐說,「我敢打賭,要是有人給你起個話頭兒,你肯定能說個沒完沒了的,是不是?但你是個『害羞的擦鞋匠』,任由別人把腦袋說掉了,你也只是安靜地坐在那兒,合著你潔凈的小嘴。我說得對不對?悶葫蘆,你是不是就叫這名字呀?別人到底怎麼稱呼你啊?」
老人抬眼,環顧候車室的四周,盯著登特小姐看了一會兒。
「『別為這事兒煩了』?你倒會說。你怎麼不照著鏡子看看你自己?」婦人說。
車廂里,稀疏零落的幾個人透過車窗向外看著,也覺得奇怪,這麼晚了,站台上怎麼還有人,而且正準備上車呢?是什麼事情讓他們還在外面奔波?現在應該是人們準備睡覺的時候了。車站後面的小山上,房子里的廚房既乾淨又整潔;洗碗機早就完成了它們整套的工作,所有東西都已經各歸其位。孩子們的卧室里,夜燈正亮著,幾個十幾歲的女孩可能還在一邊讀小說,一邊用手指捻著一縷縷頭髮。但電視都已經關了。丈夫妻子們正準備著上床睡覺。獨自坐在兩節車廂里的六七個乘客,看著窗外,琢磨著站台上的三個人。
「我真是受不了剛才那一幫傻冒兒。」婦人說,「簡直是傻得出奇。根本形容不出來,沒法說。天哪!」婦人說完這些,搖搖頭,向後一仰,精疲力竭地倒在長凳上,抬起眼,盯著天花板看了一小會兒。
登特小姐拿著手包從長凳上站起來,走到飲水池邊。她就著噴水口喝了口水,轉身看著他們。老人已經抽完了煙,清理著煙斗里殘餘的煙末,倒在凳子下面。他在手掌里輕輕敲了敲煙斗,對著嘴兒吹了吹,read.99csw.com把煙斗放回襯衣口袋。現在,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登特小姐身上,眼睛盯著她,和那個婦人一起等著她開口說話。登特小姐打起精神,想要說幾句。她不知道該從何談起,心想倒是可以先說說自己手包里的槍。她甚至可以告訴他們就在今晚,就在剛才不久,她幾乎殺了一個人。
登特小姐回話說:「晚上好。」
休息室的另一頭有一條長凳,就在登特小姐正對面,老人和中年婦人到那裡坐下來。她看見老人稍稍拉了拉自己褲子的膝蓋處,然後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晃悠起自己只穿了襪子的腳。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和一根煙斗,把煙捲插|進煙斗里,接著手伸進襯衣口袋,然後又翻了翻褲子兜。
「我早就知道你會來這套!」那個婦人哭了,合上手指,手抱住了太陽穴。「我早就知道你會說這些!我不吃驚。一點兒都不。狗改不了吃屎,這話真是說得再對不過了。我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但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啊,你這個老傻瓜?回答我啊。」她對老人說,「難道你要像頭騾子一樣,先被人用木頭在兩眼之間敲上幾下才行嗎?噢,我的上帝啊!你怎麼就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呢?你要是能站在鏡子前面,真應該好好看看自己。」
「晚上好!」那個老人跟登特小姐打了個招呼。她覺得他說這句話的神氣,就好像是在仲夏夜裡的一個晚會上,他自己儼然是某個重要的人物,穿著皮鞋和晚禮服。
「我沒帶打火機。」老人對婦人說。
登特小姐拿起手包,放在腿上。她看著掛鐘,錶針即使還在轉動,也慢得快要停下來似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了火車的聲音。先是汽笛,接著是叮噹叮噹的聲音,當路口的防衛柵欄放下來的時候,警鈴也響起來。婦人和老人都從凳子旁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老人為那個婦人打開門,然後笑著,指尖兒輕輕一動,示意登特小姐也趕快走出去。登特小姐把手包抱在胸前,跟著那個比她年長的婦人走出了門。
登特小姐能看出他一直在仔細觀察著地面、空椅子,還有煙灰缸。她明白老人是在找火柴,便為自己沒帶火柴感到歉意。
「我不抽煙。」婦人回答,「我想你要是還了解我一點點的話,就應該知道這個。你要是非抽不可,她可能會有火柴。」女人抬起下巴,鋒芒畢露地看著登特小姐。
「叫我登特小姐。不過,我不認識你。」登特小姐回答。
老人沒有回https://read.99csw.com答,繼續自己在屋子裡的逡巡,然後,在窗前停下,背著手,站在那裡,望著外面空蕩蕩的停車場。
那晚的早些時候,一個叫登特小姐的女人用槍頂在一個男人身上,逼他跪在地上求她饒命。當那個男人淚如泉湧,手指不住地揉捏地上的樹葉時,她把左輪手槍對準了他,列舉罪證,一條一條地告訴他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登特小姐要讓他明白,他不能老是這樣踐踏蹂躪別人的感情。雖然那個男人只不過用手指摳了摳身下的泥土,雙腿害怕得微微顫抖了幾下,她還是嚴厲地說:「不許動!」在她說完之後,在她把自己能想出的話都對他一吐為快之後,登特小姐用腳踩住他的後腦勺,一腳把他踩進土裡。然後,她把左輪手槍放進手包,走回火車站。
登特小姐的目光越過老人的肩膀,對著窗外。她能看見高高的路燈,照亮了空曠的停車場。她雙手攏在膝頭,試著集中精力,不去關心別人的事情。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聽到那兩個人的談話。
老人用手指夾著她的絲綢領結,漫無目的地前後揉搓。他解開襯衣的一個扣子,把領結塞進衣服里。那個婦人繼續說話的時候,他好像走神了,在想著什麼別的事情。
那個老人離開窗檯,走了出去,又馬上回來了。煙斗里的香煙已經點著,人看上去精神也好多了。他的下巴向前挺著,肩膀拖在後面,坐在那個婦人旁邊。
——致約翰·契佛
白髮老者站起身,又坐下來。「就是別為我操心了。」他說,「關心點兒別的人。你要是想關心什麼人,就為那個女孩,還有尼克船長擔心去吧。尼克船長說那話的時候,你在別的房間里。他說:『我不是說真格的,但我愛她。』這是他當時的原話。」九九藏書
「看來,說什麼,火柴也沒戲了。」白髮老者說。他又翻了一遍口袋,嘆了口氣,把煙捲從煙鬥上取下來,塞回煙盒,又把煙盒煙斗都放回自己的襯衣口袋。
「我找著火柴了。」他說,「就在那兒,路邊就有一盒。肯定是什麼人掉在那兒的。」
登特小姐的目光也轉回到掛鐘上。整個候車室里,沒有任何東西能報告火車進站出站的時間。但她做好了不管等多長時間都等下去的準備。她知道自己只要等得足夠久,就會有火車來。她就能上去,讓火車帶自己離開這個地方。
候車室的門開了。登特看過去的時候,正有兩個人走進來。一位是白髮老人,打白色絲綢領結。另一位是中年婦人,畫眼影、塗口紅,穿一身玫瑰紅色的針織連衣裙。夜晚已經冷起來,但兩個人都沒穿外衣,那個老頭甚至連鞋都沒有穿。他們在門口站住了,好像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麼晚了候車室里居然還有人!不過,他們假裝若無其事,沒有因登特小姐的存在而大失所望。婦人對老人說了點兒什麼,登特小姐沒聽清。他們走進候車室,流露出一種在登特小姐看來是焦躁不安的神情,就好像他們剛從什麼地方匆忙離去,卻還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方式相互交談。登特小姐又一想,他們也可能不過是酒喝多了而已。婦人和白髮老者看著牆上的掛鐘,彷彿那個鍾能告訴他們自己現在的處境,並能指示接下去應該做些什麼似的。
「我就是替那個女孩難過。」婦人說,「那個可憐的人,一屋子都是笨蛋和毒販子,就屬她孤苦伶仃。只有她,讓我覺得可憐。到時候,她是那個要付出代價的人!而不是別的人。肯定不會是那個他們叫尼克船長的低能兒。他不會為任何事負責的。他絕不會!」
站台上,信號員看看軌道前方,又向後瞥了一眼火車來的方向,舉起手臂和提燈,對火車司機發出了信號——司機一直等待著的信號。司機扭動了標度盤,推下控制桿。火車向前駛動。開始時很慢,漸漸提起速來。火車越開越快,飛駛進黑漆漆的田野,燦爛的車身發著光,照得兩旁的路基跟著一起閃亮。
火車又鳴了一次汽笛,車輪一邊與鐵軌摩擦得尖叫,一邊慢了下來,停進站台。車頭駕駛艙前的頭燈射出的光穿梭在軌道上。火車只有兩節車廂,被燈照得一清二楚。站台上的三個人很容易就能看出,這一小列火車幾乎是空著的。不過,他們一點兒都不吃驚。這個時間,要是還能在火車上看見乘客,倒是很奇怪呢。
老人一邊搖著頭一邊說:「你知道,我跟不上你了。你說得太快了。你得慢一點兒。你得說英語。我跟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