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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小心

伊內茲已經回來了,正站在爐子邊上,用一個小平底鍋熱什麼東西。她朝他這邊瞥了一眼,沒說話。他的目光滑過她的肩膀,向窗外望去。一隻鳥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用嘴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不知道它叫沒叫,反正他什麼都沒聽見。
他用手捂住耳朵,低下頭。
「小的時候,在我們學校里,」勞埃德說,「有個保健老師,也算個護士吧。她跟我們說過,永遠不能把小於胳膊肘的東西放進耳朵里。」他模糊地想起那時牆上有一張挂圖,畫著一隻很大的耳朵,裏面是一套複雜的結構,管道、出入口、耳壁之類的。
「我要去趟廁所,」他說,「待會兒再弄吧,我得先去趟廁所。」
有次早上剛起床,他便喝著香檳吃起碎麵包圈來。要是在幾年前,他真會為自己吃這樣狼狽的早餐感到好笑。現在想起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的了。其實,他是到了晚上才琢磨起這頓早餐的滋味來的。躺在床上,回想著一天乾的事兒,從早晨起床開始,一件一件的……剛開始,他想不起來什麼,後來才想起了自己吃麵包圈喝香檳的事兒。本來,他覺得這有點兒出格,可以向朋友們吹噓吹噓。但他越想越覺得這真的沒什麼。他的早餐就是香檳就麵包圈,怎麼著吧?
「昨晚就是這麼弄的,我一整夜都側在這一邊睡,結果這邊的耳朵就堵住了。我估計我只要記住別又這麼歪著睡,就不會出事了。就是要小心一點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只要我一直都是仰著睡,或是向左邊側著睡,就沒事了。」
他到廁所里穿上衣服。只穿上了條褲子,就跑出來,跑到門口。他打開門,站在那兒,聽著。他聽見樓下伊內茲正感謝馬修斯夫人借給她潤滑油。他聽見老太太說:「別客氣。」又把他和她晚年時的丈夫聯繫在了一起。他聽見她說:「留下你的電話吧。如果有什麼事兒,我就給你打電話。現在什麼事兒都說不準啊。」
她翻著錢包,什麼也找不著。最後,她把包里的東西都翻出來,倒在沙發上。「沒有發卡子,該死。」她說。勞埃德感覺她的話像是從另一間屋子裡傳過來。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話似乎不像是從伊內茲的口裡說出來的,倒像是勞埃德自己想象出來的似的。很久以前,他們曾習慣於相互間那種心有靈犀的默契。那時,他們之間,一個人剛說了上半句,另一個就能對出下半句來。
她看著他,咬住了嘴唇。
其實,就是交談,妻子伊內茲卻非管那叫做評估。在經過多次交談或者評估之後,勞埃德從他們的房子里搬出來,自己一個人住了。新的地方在一座三層樓的頂層,有兩間房和一個廁所。房頂傾斜得厲害,他只能縮著頭走路,從窗戶向外看得彎著腰,上下床也要格外小心。兩把鑰匙,一把是開樓門的。進樓后,他要先爬一段樓梯,到達一個平台後,再爬一段樓梯,才到他的房門,另一把鑰匙就是對付房門的門鎖的。
「我說的就是這意思。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那是你的自由。」她說,「現在,我找找東西去,你就坐這兒。」
他搖搖頭。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裡滿滿當當的,就像灌滿了水。那種感覺像以前他在市立游泳池裡,貼著池底潛泳後上來時耳朵里灌滿了水一樣。只不過,那時,要想把耳朵里的水弄出來很容易:他只需要吸足了氣,閉上嘴,捏緊鼻子,然後鼓起腮幫子,讓氣都衝進到腦袋裡,耳膜就會向外鼓起來。幾秒鐘后,會有一種愜意的感覺,很享受,水從耳朵里流了出來,滴到他的肩膀上,他高興地從泳池裡跳出來。
不過,她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她從那堆剛才倒在沙發坐墊上的東西里,揀起根煙捲,用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打火機點著了煙,就站到面街的窗戶邊上去了。她說了些什麼,但他聽不清。她說完了,他也沒問她到底說了什麼。不管她說了什麼,勞埃德都知道,他不想讓她再說一遍了。她掐滅了煙,仍站在窗戶邊,身子向前探著,傾斜的屋頂離她的頭只有幾英寸。
「我以為你沒聽見我敲門呢。」她說,「我以為你出去了,或是在做什麼事。但樓下的女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啊,馬修斯夫人。她覺得你就在家裡。」
「我得走了。」伊內茲說,「我還有事兒,已經晚了。我還會再來的。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出去吃午飯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再歪過去點兒。」她說。他把頭歪得更低些,低得他都要拽著椅子才能保持住平衡。視線里的所有東西,幾乎就是他生命里的所有東西,都在屋子的另一頭。他能感到溫暖的液體流進自己的耳朵。伊內茲拿來一塊抹布,塞在耳朵上面。不一會兒,她在他耳朵的四周按摩起來。她揉著他下巴和頭骨間柔軟的部分,又把手指挪到他耳朵的上方,指尖前後移動。沒一會兒,他就記不清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了。可能已經十分鐘了,但也可能更久。他還拽著椅子沒撒手呢。有時,伊內茲的手指擠壓他頭的兩側,他能感到伊內茲倒進去的那些油,正在他耳朵里,順著裏面的管道,前後沖洗著。有時她的擠壓讓他覺得,自己能聽見腦袋裡一種輕柔的嗖嗖聲。
他坐在沙發的一頭,她坐在另一頭。不過,沙發很小,結果他們還是坐得很近,近得他都可以伸手摸到伊內茲的膝蓋。但他沒那麼做。伊內茲匆匆掃了一眼房間的四周,又盯在了他身上。他知道自己還沒刮鬍子,頭髮也都蓬亂地豎著。但她是他老婆,他的一切,她都已經很明白,沒什麼要藏著掖著的了。
「你要把那玩意兒放進我的耳朵里?」他問。
他側著歪下頭,腦袋垂著。從這種角度看著屋裡的東西,除了所有東西都成了橫著的以外,沒什麼不一樣的。
她拿起塑料杯,走了過來。
他照著做了,坐在椅子上,手巾纏住脖子,搭在肩膀上。他又用拳頭打起自己的腦袋來。
她轉過身,走過來。他能看見指甲銼的頭上纏的餐巾紙。
「還是一樣。」他說。
伊內茲來的那天,他正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用拳頭敲著自己腦袋的右側。就在他又要敲打自己的時候,聽見了樓下樓梯平台上的動靜。他聽出來是妻子的聲音。是一種喃喃的低語,就像從遙遠的人群里傳過來,他知道那是伊內茲,有一種預感讓他覺得她這次來一定很重要。他又用拳頭給了自己一下,搖晃著腦袋站了起來。
「再說一遍。」他說。
他的廚房裡,爐子和冰箱上下連成一體,都很小,就擠在水池和牆之間。每次想從冰箱里拿點東西出來,他都要彎下腰,幾乎得跪在地上才行。不過這沒什麼,反正除了果汁、午餐肉和香檳以外,冰箱里幾乎什麼都不放。爐子有兩個灶眼,他偶爾用煮東西的鍋燒點兒水,沖速溶咖啡喝。有時一連好些天,他一口咖啡都不喝,不是忘了喝,就是不想喝。
勞埃德接著上了樓,開了房門的鎖。那天傍晚,他從廚房窗戶向外看的時候,看見那個老太太站在院子里,戴著草帽,手叉著腰,正拿著一把小水壺澆花。
「我知道幾點了,」他說,「我早就起了。八點我就起了,還看了一段『今天秀』呢。我的耳朵堵住了,逼得我現在快瘋了。你還記得這事兒以前也發生過一次嗎?那時我們住的地方離那個中餐外賣的小餐館很近,孩子們還在那兒看見過一隻拖著鏈子的牛頭犬呢。那次我不得不去看醫生,沖洗耳朵。你肯定記得。是你開車送我去的,我們在那兒還等了很久。我現在就有點兒像那時候的樣子,我是說,一樣嚴重。只是今天早上我沒法去看醫生。最主要的是我現在沒有醫療保險。我都要瘋了,伊內茲。我都想要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算了!」九_九_藏_書
就在嘮叨這些的時候,他忽然擔心起夜幕的來臨來。雖然那還要等上好幾個小時,他卻已經憂心忡忡了。只要一想自己晚上上床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就害怕起來。要是後半夜,他意外地側到了右邊怎麼辦?整個腦袋的重量都壓在枕頭上,會把那些耳屎再次封存進他耳朵黑糊糊的管道里去呀!要是他醒來的時候,又聽不見了怎麼辦?屋頂就從自己頭上幾英寸的地方壓了下來。
「你這話有什麼潛台詞嗎?」勞埃德問。
還要等大半天天才黑呢。他走進廚房,彎下腰,從小冰箱里拿出了一瓶新的香檳。他小心翼翼地把塑料塞子從瓶子上拔下來,但還是有泡沫像節日歡慶般喜氣洋洋地冒出來。他用水把塑料杯里的潤滑油沖洗出去,倒滿了香檳,拿著杯子走到沙發邊坐下來。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腳也搭在上面,就靠在香檳旁邊,身體向後仰過去。
「嗯,你們那個護士可沒碰到過你現在這種問題。」伊內茲說,「反正,我們只能試著來了。先試試這招,不行,再找別的轍。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是不是?」
「好吧,」他說,「行,我現在什麼辦法都願意試試。伊內茲,如果我一直就這樣下去的話,真還不如死了好呢。你知道嗎?我是說真的,伊內茲。」
「首先,」她說,「你得坐好了別動。我去找個細發卡子和一點餐巾紙。我試試看,把發卡子伸進你的耳朵里去,說不定就能行了呢。」
一天下午,他抱著個紙袋回家,紙袋裡裝了三瓶安德烈牌香檳和一些午餐肉。爬到平台上,他歇了一下,瞥了一眼女房東的客廳,正好看見那個老太太仰面躺在地毯上,像是睡著了。他突然想到,別是死了吧?看看客廳里電視正開著,他覺得老太太大概是睡著了。他只是猜測,並不知道裏面到底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就在他把紙袋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上的時候,那個女人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手挪到身旁,但馬上身子又一動不動,恢復了平靜。
「小心點兒啊,」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
伊內茲問:「你有沒有Q-tip,或是威森油?」
她沒搭理他。
「現在已經十一點了。」她說著走進來,帶上了門,樣子就像是根本沒聽見他剛才說的話。可能她真的沒聽見吧。
想到她要把一個發卡子插|進自己的耳朵里,勞埃德有點兒驚慌,嘟囔了幾句什麼。
那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耳朵被耳屎堵住了,什麼都聽不清,平衡感也漸漸沒了,站都站不穩了。剛才的一個小時里,他都待在沙發上,近乎絕望地和自己的耳朵較勁兒,不住地用拳頭打自己的腦袋。有時,他按九九藏書摩按摩柔軟的耳骨,拉拉耳垂,然後,一邊粗暴地用小手指掏耳朵,一邊模仿打哈欠的樣子,使勁張開嘴。能想到的法子,他都試過了,快沒招兒了。聽見樓下的喃喃聲停了下來,他狠狠地敲了一下腦袋,喝光了酒杯里的香檳,關上電視,把杯子放到水池裡,又把那瓶打開的香檳從水池旁的檯子上拿起來,放到廁所馬桶的後面,然後拉開了房門。
房間是帶傢具的,有一套餐桌餐椅,一個小沙發,一把舊安樂椅,還有一台電視放在一張咖啡桌上。他不用付電費,電視也不是他自己的,所以他一天到晚都開著電視。除非遇到了什麼想看的節目,否則,他都會把音量調到最低。他沒有電話,他既不需要往外打,也根本不想有人給他來電話。卧室里有張雙人床,還有床頭櫃、衣櫥和廁所。
「怎麼樣?」伊內茲問,皺著眉頭,手叉在胯上,等著勞埃德的回答。
「啊!」
「他媽的!」他罵道。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說著,把所有東西都收回到她的錢包里,準備離開。她看了看手錶,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說著:「我都晚了。」
「什麼?」他問,「你說什麼?」這回,他是真的沒聽見。
「你好,勞埃德。」伊內茲說,但沒有笑。
伊內茲抽完煙,捻滅煙頭,說:「勞埃德,我們得談談。不過,事兒只能是一樣一樣地幹了,誰著急都是瞎掰。先去坐在椅子上吧,不是那把,坐到廚房裡的椅子上去!這邊太暗,廚房裡有窗戶,我就能借點兒亮了。」
「我碰疼你啦?」她把指甲銼從他耳朵里拿出來,向後退了一步,「感覺有點兒不一樣了嗎,勞埃德?」
「我能聽見你說話了,」他說,「沒問題了。我是說,我能聽見了。現在你說話再也不像是從水底下傳過來的了。現在沒事兒。好了。天哪,有一陣子我還以為我真的要瘋了呢。我現在感覺一點事兒都沒有了。我什麼都聽得見。聽著,親愛的,我去給你做點兒咖啡,我這兒也有果汁。」
「你說是哪只耳朵來著?」伊內茲問。
勞埃德聽見馬修斯夫人拉開抽屜,翻箱倒櫃地找。然後,聽見老太太的聲音:「有了。」
「我正試著少喝呢。」他說。
「我聽見你的聲音了,就是聽不清。」他拉了一下睡褲,撓了撓頭說,「我現在狀態糟透了。快進來吧。」
她站在門口,穿著一身明亮的春裝,提著一個帆布包,兩旁綉著向日葵。衣服和提包,勞埃德都從未見過。
「使勁把頭歪到那邊去,」她說,「別動了。我會把油倒進你耳朵里,直到倒滿為止,再用這塊抹布把你耳朵堵起來。你就在這兒坐個十來分鐘,咱們看看效果再說。要是還不行,嘿,我可真是黔驢技窮了,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才好。」
他聽著伊內茲走下樓梯,打開樓的前門。他聽見門關上了,但他還等著,直到聽見她打著車,車開走以後,勞埃德才關上門,走回廁所里,接著把衣服穿完。
站在門前,她轉過身,向他又說了點兒什麼。他沒去聽。他不想聽。他看著她嘴唇動著,說那些她非說不可的話。說完了,她說了聲「再見!」就開開門,又在身後帶上了門。
她站在門口,看了看他,然後開開門,走了出去。他橫穿過客廳,走進卧室,打開廁所門。他從馬桶後面拿出了那瓶香檳,喝了一大口。香檳溫吞吞的,他還是一口就喝下去了,接著又喝了幾口。剛開始戒酒的時候,他以為只喝點兒香檳沒什麼關係。沒過多久,他發現自己每天都要喝三四瓶香檳。他知道這已經成了一個新的問題,而且是一個他馬上就得對付的問題。但現在他必須先治好耳朵再說了。他只能一樣一樣地來,就像伊內茲剛說過的那read.99csw.com樣。他喝光了剩下的香檳,把空瓶子放回到馬桶後面。打開水龍頭,刷了刷牙,用毛巾擦過嘴后,他回到廚房裡。
「什麼?」她問,「天哪,我也聽不見你說話了。可能這玩意兒也傳染。」
「咱們待會兒再說吧。」她說,「勞埃德,有些事兒我們得好好談談。錢是一方面,也還有別的。不過,現在我們得先看看這隻耳朵怎麼辦吧。」她把手指伸進了鍋里,然後從爐子上拿下鍋。「先讓它涼一會兒,現在太燙了。」她說,「坐下,把這個手巾搭在你肩膀上。」
她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但她馬上又扭回身,說:「我看見你在廁所里藏的東西了。」聲音一頓一頓的,又響又慢,他聽得一清二楚。
「伊內茲。」他喊她。
伊內茲說:「坐直了吧。」他坐起來,液體流出來的時候,他用兩隻手腕一起按著頭。伊內茲用手巾接住了流出來的東西,又擦了擦他的外耳。
她又說了些什麼。
他又重重地打了腦袋一拳,坐到了廚房裡的一把餐椅上。她走過來,站在他身後,手指碰著他的頭髮,把耳邊的頭髮清理開。他去夠她的手,但她躲開了。
伊內茲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聽見。
她還是低著頭,把手指又伸進鍋里,試了試之後,把鍋裏面的液體倒進一隻塑料杯里。
「你沒試過什麼法子嗎?」她一邊問,一邊打開手包,掏出香煙,「我是說,你從早晨到現在,都用過什麼法子來對付你那耳朵?」
一天早上十一點,伊內茲過來看他。那時,他搬到這兒才兩個星期,一直想著她什麼時候會過來看看。不過,他正試著想點兒轍,解決解決自己酗酒的問題,所以倒很高興能獨自一個人待會兒。他對伊內茲說得很清楚:現在一個人待著,就是他最需要的狀態。
「天哪!」他說,「哎呀,太可怕了。伊內茲,我就像剛剛做了個噩夢一樣。伊內茲,你這是要去哪兒?」
「你說什麼?」他把腦袋向左側轉過來衝著她,「伊內茲,我發誓,我可一點兒都沒誇張。我真是快被逼瘋了。我說話的時候,感覺人就像是在一個桶裏面似的,整個腦袋都呼隆呼隆響。我什麼也聽不清,你說話的聲音都像是從一個鉛管子里傳過來的。」
他穿好鞋,繫上鞋帶,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臉,胳膊也蓋在被子裏面,放在身子兩側。他閉上眼,假裝現在就是晚上,假裝他就要睡覺了。他伸出胳膊,交叉在胸前,想看哪種姿勢適合他。在試的過程中,他一直閉著眼。他想,沒問題,如果他不想讓自己的耳朵再堵住的話,只要仰著睡就行了。他知道自己能做到,只要在睡覺時別忘了,只要別翻身到右邊去,就行了。反正,每晚也就需要四五個小時的睡眠,他能做到的。這還不算太壞。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也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能頂得住。他知道他能行。他馬上掀開被子,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走到水池邊,把杯子里的酒倒到了排水口裡,拿著那瓶香檳走回客廳,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攥著瓶頸,對著嘴喝起來。他從沒有這種對著瓶嘴喝酒的習慣,但現在看起來,也沒什麼出格的了。他想,就算是他大下午的坐在沙發上睡著了,那也不比什麼人非要仰面躺著躺幾個小時更奇怪。他低著頭,向窗外看。根據陽光以及房間里陰影的角度判斷,他猜現在差不多是下午三點。
「好主意,」他說,「那我去廁所了。」
她拿起指甲刀,擺弄了一會兒。他看見那個小玩意兒在她的手指上分成了兩半,一半搖擺著離開另一半,一截指甲銼從刀片上伸出來,在勞埃德看來,就像她正拿著一把小匕首。
「去吧,」伊內茲說,「我想我得下趟樓,看看你們房東有沒有什read.99csw.com麼威森油之類的東西。沒準她連Q-tip都有呢。我怎麼早沒想起來問問她呢?」
「但願事情不會嚴重到那一步。」伊內茲說,「但我還是告訴你我的電話吧。你有紙什麼的嗎,我好寫下來。」
她沒看他。
「如果有威森油,我可以把它加加熱,滴到你耳朵里。我媽以前常那麼干。」她解釋說,「那樣耳朵裏面的耳屎什麼的就能軟化些。」
伊內茲把他們家裡的電話留給了她,又說了聲:「謝謝。」
「親愛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他說,「我可沒有什麼Q-tip,或是威森油。你是逗我玩嗎?」
「側過頭去,保持這種姿勢。」她說,「對,現在就坐好,不能再動了。不能動了。」她重複了一句。
「求你了。」他接著說了這麼一句,就再沒說什麼。他害怕了,當他感到指甲銼穿過他耳朵的內室,開始它的探索時,勞埃德閉上眼睛,屏住了氣。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不跳了。她又往裡面伸了一點兒,前後轉動指甲銼,對付起裏面的東西來。他聽見耳朵里的一聲尖叫。
「當然也不能永遠都這樣。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我可不能永遠都不翻身,側到右邊去。但暫時,我只能向左邊側,要不就仰面睡覺。」
她走進衛生間。勞埃德坐在餐椅上一動沒動,他在琢磨著該跟她說什麼好。他想告訴她,他現在只喝香檳,別的什麼都不喝。他還想告訴她,他現在連香檳也慢慢喝得少了,早晚會連香檳也戒掉。但等伊內茲回來,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也許你有更好的主意,」她說,「反正我除了這個,是想不出別的來了。你有鉛筆?你想叫我用鉛筆嗎?還是你有個改錐什麼的?」她邊說邊笑。「別擔心啦。聽著,勞埃德,我傷不著你。我說了我會小心的。我會在它的頭上裹點兒餐巾紙的。出不了事。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會小心的。你就坐這兒好了,我去拿點兒紙來。我會把它做成一個小棉簽一樣的東西。」
勞埃德能聽見伊內茲的鼻息,一出一進。他能聽見房子外面街道上的汽車經過,甚至能聽見房子後面,就在他廚房窗戶的下面,那些剪刀修剪枝條時的吱吱聲。
「這個應該能行,」他說,「要是這個都不行,我就找把槍,崩了自己算了。我是說真的。反正我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
「很高興見到你。」馬修斯夫人說。
「我只要不歪在這一邊睡覺,就沒事了。」他一邊說,一邊跟著她走到客廳。她點了根煙。
「別害怕,」她說,「只不過是你房東的潤滑油而已。我跟她說了你耳朵的問題,她覺得這玩意兒說不定能幫上忙。她也不能保證,但說不定能讓耳朵裏面的東西鬆快鬆快呢。她說,她丈夫以前也常出這種事兒。有一次她就看見一塊耳屎從她老公的耳朵里掉出來,跟個大塞子似的,都是耳屎鬧的。她沒有Q-tip,讓咱們試試這個。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沒有Q-tip呢?真沒想到。」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擔心起即將到來的夜晚了。就算他努力了半天,要是耳屎決定堵住他另一隻耳朵怎麼辦呢?他閉上眼,搖著頭。不一會兒,他站起來,又走進廁所,脫下了衣服,換上睡衣。他重新回到客廳,又一次坐在沙發上,又一次把腳放在咖啡桌上。他打開電視,調整音量。他知道自己沒法不去想睡覺時會發生的事情。他只能學著去忍受這種擔憂了。不知為什麼,耳朵這件事,讓他想起了那天早晨麵包圈和香檳的問題。仔細想想,那不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嗎?他喝了點兒香檳,味道不大對。他用舌頭舔舔嘴唇,用袖口擦了擦嘴。他在香檳上發現了一層薄膜一樣的油脂。
「右耳,」他說,「右邊的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