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才是鄉愁，不苦則丟。

楊奮起夜，睡眼矇矓地路過，父親的手掌攤開，遮在稿紙上：唉，睡不著，練練字……金筆的光澤微微閃爍，一絲羞赧，居然掛在中年男人的臉上。

一個警員追出來，右手高高擎起，一抹金光。

沒有預想中的耳光，也沒有兜心腳，父親沒打他。

當年全縣的小白楊樹要被砍掉，馬史的父親是奉命執行的人，楊奮的父親是整個青河縣唯一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為永不會被風化的思念執念，終究不咸不淡化雲化煙，稀釋淡忘，無聲消散，霧氣一般。

同樣質樸的，還有人們對外面世界的想象力，以及對自己人生的想象力。除了吃飯上班養娃娃，對「生活」二字，這裏的人大多沒有什麼過高的期許。

在那個沒有快遞沒有電郵的年代，他應該曾無數次摩擦過街角那隻綠色郵箱，當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響起時，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臟怦怦地跳？

……

那批人命運雷同，大多來自綠樹成蔭的錦繡之鄉，大多終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唐朝時，北庭都護府韜光養晦鎮守此方，清朝時，準噶爾部厲兵read.99csw.com秣馬雄霸此方。

都是親爹起的。

霧起何方，謎一般的邊疆。

楊奮中考時要借用，不借，那支筆父親看得命一樣重。

縣城人口兩萬，太小的一個縣城了，比東南沿海地區的一個鎮子還要小，一個饢就能滾完。

邊塞苦寒，楊奮的父親寫文章取暖，從青年寫到中年，幾乎算是唯一的愛好。

父親沒去扶他，父親立在原地，手攥成拳頭，裏面緊緊握著那支筆。

這裡是真正意義上的邊塞，280公里的邊境線與蒙古國接壤，秦漢更迭時，是匈奴人的草場。

楊奮的父親不善爭辯，語無倫次地阻攔：少砍幾棵樹……給孩子們上學路上留點兒綠蔭。

……

和馬史的父親一樣，他也是最早開墾邊疆的那批人，來自北京。

金筆只用來寫文章，只有一次例外。

他抬腳佯裝要踹人家的自行車，腳上一雙軍用皮鞋皺皺巴巴裂皮開線，穿了快十年。

他有三大愛好，喝酒、罵街、疼孩子。

林林總總的遊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種，一茬一茬地把這裏認作故鄉，迷霧裡往來穿梭，潮汐一樣，走馬燈一樣。

他每天出門時手掌https://read.99csw.com上都沾著黑鞋油，一胡嚕頭髮，臉黑一道。

日光晃眼，積雪未消，風裡凍了良久，才聽見父親說：……報社寄來的稿費，以後給你當零花錢。楊奮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給你丟人了……

買就買好皮鞋，專程託人從烏魯木齊的商場里買，從小買到大。青河風大塵土重，他每天上班前都會蹲在門邊吭哧吭哧給兒子擦皮鞋，不擦得鋥光瓦亮成鏡子不起身上班。

沒人捨得滾饢，這裏的人質樸，生活極簡，糟踐糧食的事情想都不會去想。

轟隆隆的戰車一樣，鋪天蓋地的騎兵一樣，穿越蒙古利亞的高原，攪渾烏倫古河水，橫掃西北偏北的曠野，從一個遠方席捲向另一個遠方。

只記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紙，他藉著頭頂15瓦的小燈泡發出的光，一字一句地謄抄。泡一杯溫熱的黑磚茶，點一根報紙卷的莫合煙，沙沙沙的輕響中，兩種青煙，各自裊裊。

當過兵的人耿直，看不順眼的事就開罵，罵了沒用就喝奪命大烏蘇，烏蘇喝多了以後看誰都不順眼，包括孩子。

路人笑他：老馬又給兒子當孝子了？

都是真名。

這裏從不是個rｅａｄ.９９cｓｗ.cｏｍ長情的地方。

衣襟撲簌，手指冰涼，枯草俯身偃，風來自遠方。

不知道，沒聽他提起過，一個男人真正的心事，怎會向人道？

霧起何方，邊疆的邊疆。

除了給報社投新聞稿，父親也是給出版社投過長篇書稿的吧。

作家楊奮說，其實從尕尕的時候（新疆方言，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最大的夢想就是出一本書。

後來鮮卑人在這裏放馬，後來突厥人在這裏牧羊。

馬史，楊奮。

家裡有個大本子，裏面貼滿了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豆腐塊報道，都是父親寫的，他曾是新疆多家報紙的優秀通訊員。

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點，阿希克苦修者的鐵環馬棒，河狸和紅隼，墾荒者和麻扎，哈薩克年輕阿肯的冬不拉彈唱……

他疼愛馬史的方式很奇怪——買皮鞋。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戰死，或頭也不回地遠走他方。

都是牧場上司空見慣的東西，笑話撒。

他對誰都凶，也凶馬史，但從不動手，周圍的人都覺得蠻奇怪，當了半輩子兵的人居然從沒打過孩子，倒也稀罕，連馬史自己都奇怪。

鄉愁最虐心，鄉愁也最無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丟。read.99csw.com

文人愛白楊，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樣。

馬史的父親最敬佩的人是楊奮的父親，每每提起，每每豎起大拇指：那是個真正的文化人。

回不回頭，都留下鄉愁。

縣城只有一條街，父子倆慢慢走完。

楊奮的父親是個會計，數錢的。

從背井離鄉到把異鄉認作故鄉，父親用了一生的時光。

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隱約聽懂了他，但樹到底還是砍光了，他頹唐地坐在樹樁子上，垂著頭，手撐著膝蓋。

新疆阿勒泰，烏倫古河畔青河縣，哈薩克人的牧場，馬史楊奮的家鄉。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不得不愛上這個遼遠幽寂的地方，任何一種愛都需要表達，父親的表達方式，是金筆下那一筆一畫的新疆：

家裡最值錢的東西是一支金筆，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費攢出來的，只在寫文章時用，平時鄭重地擦拭乾凈，塞進布套子，裝進皮袋子，袋子掛在牆上，旁邊掛刀。

這個夢想他從未和任何人明說，需要說嗎？幾十年光陰流轉，這個夢想妥妥地和金筆一起掛在牆上，旁邊掛著刀。

父親向來木訥，父親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擠出一句話：……不管生在哪兒，都要做個有出https://read.99csw.com息的人。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聲地、吃力地說：不管我有沒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派出所里，父親彎腰埋下頭，簽下自己的名字。

不論是街面上還是學校里，馬史、楊奮這兩個名字，也沒人會用諧音去笑話。

是一份需要監護人簽字的保證書，簽了才能將楊奮保釋，名字寫得嚴謹工整，父親一貫的風格。

沒聽他提起過投稿，也沒聽他說起過退稿，只見過他午夜獨坐，金筆在紙上沙沙響。年復一年，從一個午夜到另一個午夜。

有也不會跟人說。

滿街的人抬起頭，聽他咋咋呼呼地高聲喊：楊會計，你的筆咋忘拿了？

都是親爹起的，誰敢笑話？

他戰戰兢兢地解釋：門市部里進了一箱健力寶，電視里才有的那種……我以後再也不饞了。

馬史楊奮的家鄉有牧場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礦，還有一條浩浩湯湯的烏倫古河，或可翻譯為：迷霧升起的地方。

都是牧場上司空見慣的東西。

家門早過了，父親的腳步卻不停，城邊的小山包前，他終於轉身，楊奮后蹦半步，下意識捂住臉蜷起腰。爸爸！他告饒，我以後再也不饞了，我再也不去門市部偷了。

沒人敢惹馬史的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