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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命大烏蘇 三

奪命大烏蘇

窗外飛馳的山水風光,漸漸變得和故鄉越來越不一樣。
馬史填的志願更遠……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著他報了江蘇的大學,他爸爸說:我們這一輩走不出新疆,你們這一輩咋樣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來了,留在江蘇好好過,下一代也不要再回來了……
他說:不管我有沒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霧起何方,邊疆的邊疆。
走了走了,T69火車開了很久,日出日落,終於開出了遼闊的新疆。
爸爸,為撒一離開新疆,才發覺你真的離開了我身旁?
父親站在考場外,人群中靜立,微笑,看著他。
店小,只有啤酒,奪命大烏蘇。
……
酒還剩一半,手高高舉起,慢慢往土上澆,胳膊一揚,瓶子遠遠地扔掉。
楊奮說,18歲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點兒酒喝。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樣,心被剜走九-九-藏-書了一樣。
楊奮不接話,抱著酒瓶子,低著頭走開。
父親轉身,無聲無息地走開。
店家著急打烊,催他結賬,正發矇呢,一旁伸出一隻手,摁在他的肩頭。
楊奮說:不用了爸爸,我已經用碳素筆填好了。
馬史哭,他爸爸還罵他沒志氣,說白給他擦了這麼多年的鞋。
那支金筆,父親是希望他帶走的,他當然知道。
若干年前,父親站在那個小山包旁,對楊奮說:……不管生在哪兒,都要做個有出息的人。
人流涌過,烏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樣。
付錢時他呆了一會兒,口袋空空,一毛錢也沒有,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零花錢了。
楊奮在小餐桌前坐下,頭頂15瓦的小燈泡昏黃,石英鍾嘀嗒,手裡的金筆泛著燙手的光。
那人應該是父親的熟人,他對店家說:一瓶烏蘇嗎,我請了。
有人驚訝地看看他九*九*藏*書,然後捂著嘴笑:這傢伙,考瘋了嗎?咋又哭又笑滿臉放泡。
頭枕的是父親的墳,兩手攥的是墳頭的草。
殘酒泡沫潑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滾,滾出一串脆響。
夜裡11點不到,不遠處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聲音滾得很遠,這個安靜得讓人喘不上氣來的地方。
楊奮沉不住氣,嘗試著解釋:
街盡頭一家即將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時候偷過的那家店,這麼多年過去了,裏面的貨品依然是乏善可陳。
楊奮爭辯道:爸爸,我如果像你們一樣在這種地方待一輩子,能有撒出息?能實現撒理想?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個轉身,腳下一絆,面口袋一樣重重拍在地上。
父親與整整一代開墾邊疆的故人結伴靜卧。
悄悄推開門,沿著漆黑的馬路走出去很遠。
清晨回家,一頭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個人走的。
鐵軌不再筆九_九_藏_書直,開始緩慢迂迴。
多情又無情的邊疆,也是異鄉,也是故鄉。
是去繼續他那永遠無法出版的書稿嗎?不知道。身後的小餐廳里,聽不到沙沙聲,聞不到黑磚茶混著莫合煙的那種香。
前方是甘肅界,身後是漸行漸遠的故鄉,故鄉從此是遠方。
土很暄,臉不疼,他不著急爬起來,攥住兩把草,久久地趴著,睡著了一樣。
爸爸我走了哈。
父親幾年前就病故了。
填高考志願的夜晚,父親走過來,樂呵呵地站在他身後。父親指了指牆上的金筆,示意他用金筆填。
沒人和他爭辯。
不等父親問,楊奮大聲搶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筆考的呀!
喉嚨里這口氣,咋又苦又燙?
金筆只外借過一次,借給楊奮高考。
金筆不是父親放進箱子里的,父親並未等在考場門外,填志願時父親也並未站在一旁。
第一次喝奪命大烏蘇,原來九九藏書這麼苦,太苦了,從口苦到心,邊走邊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父親的通訊員稿費,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了……
摁在肩頭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說:考上大學了是吧?老楊值了,生了個好兒子……
父親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張志願單。
沉默不語,化土化泥,在這個謎一樣的地方,靜靜地等著被世界遺忘。
金筆他沒拿,掛回了牆上,筆袋裡疊著一張紙,父親剩下的稿紙。
紙上填好的第一志願,楊奮沒來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
片紙不留,焚灰陪葬。
……
留下那支金筆,父親會有什麼反應?
就埋在青河城邊的那個小山包上。
父親沒有說話,他一貫沉默。
他不知道,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臨行前夜,他拆開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鐘被燙傷,行李的一角,躺著那個熟悉的布袋子,裏面是那支金筆九九藏書。父母房間的燈是黑的,無聲無息,安安靜靜,今天睡得好早,父親應該睡得很沉,一絲呼嚕聲都聽不到。
父親提起過的,希望他將來能留在新疆。
離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親分著喝,然後睡在了父親的身邊。
紙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見,我走了。
一片嘈雜里,有人側目,瞥一眼這個昂著頭的孩子,他扯著嗓子在大聲喊:放心,我沒給你丟人!
一個剛剛成人的新疆兒子娃娃,把臉貼在清涼的車窗上,牙咬得緊緊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哭得像個王八蛋一樣。
楊奮考去的是吉林市北華大學,離家5000公里。
他爭辯道:……你不是說過的嗎,不管你有沒有出息,我都必須要有出息!
若干年後,父親躺在那裡,披著露蓋著霜,看阿爾泰飛雪漫天,看烏倫古河水汽升騰。
遺言里,他拒絕重返原籍,只要求帶走所有的書稿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