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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獄者 白開水不益於生活

越獄者

白開水不益於生活

「沒寫,那天上了兩個小時的班后出了會兒神,然後關了電腦,撅斷了碳素筆,一張張地剪斷了門禁卡、飯卡以及工資卡。」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畫面,路平踩著辦公室眾人的目光,慢慢開門,慢慢關門,只剩桌位上一杯白開水裊裊地升起熱氣。路平卻說:「才不是,那天沒打水,怎麼會有裊裊的熱氣。門也沒關,背後有一聲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張微笑的撲克牌發出的。」「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麼多年的班,怎麼我沒你那麼強烈的藥物反應。」他遞給我一支「蘭州」:「或許對那間病房的依賴感,對你來說比較重要。」同一片深犁過的田地,同樣的生態環境,總會有些恣意的綠色野火燒不盡。于那塊體制而言,路平是株病瘢點點的蒿子。于路平自身而言,那是次改變他一生的發芽。
「去你媽的白開水吧!」老路這麼想,然後白開水成了他的宿世冤親債主。
他很絮叨地啰唆著,口氣像一個劫後餘生的海難倖存者。
路平微笑了一個星期,苦笑了一個星期,然後跑去南大街狠狠地吃了一九_九_藏_書大碗羊肉泡,然後買了張綠皮車票去了北京。
「我知道掌握遊戲規則的孩子有肉吃。」他肘子撐地,半躺著說,「可我害怕那個結界。所有一切繁縟的規章,簡直就是專門為了和人作對而生的……」
按理說,對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應該早已習慣。在這理所當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兒來的那麼大的逆反心?對現世存在的超越感,於他而言原點的推動力又是什麼?
路平和開水頗有淵源。他在一間油水頗豐的辦公室坐到整整30歲,從科員坐到副科,差一點兒坐到正科。他打開水、給人倒開水、每天不停喝開水,然後把開水變成熱乎乎的尿。
「好吧老路,大過年的咱們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機嗎?」
可我們這些血還是燙的年輕人,誰給我們造了這麼重的厭離心?
養生專家說少喝點兒可樂啤酒紅茶咖啡,白開水才是最好的飲料。就像父輩說別做夢了孩子,穩定的生活壓倒一切哦。可白開水一樣寡淡的日子啊,人味兒都被沖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沖淡了。
「爺不九*九*藏*書伺候了。」
「……你不寒而慄地坐在市儈冷漠的中年人中間,完全不是同類。那種氛圍,好像是一間病房。那些微笑的臉,像是一群從撲克牌里鑽出來的生靈。」
我說,老路你內火旺哦,喝杯開水清清火吧。他擰著眉頭看我,我端著開水杯吹白氣……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端的是尿。
變成尿的開水在洗手間里抖一抖就沒了,體內一陣空虛。就像辦公室里白開水一樣的日子。再霧氣騰騰、入口小灼|熱的日子,進入食道以後也變成了溫吞水,把舌苔沖刷得沒滋沒味。
當時住在大和尚的院子,和師兄弟們曬著月亮喝普洱茶,我向諸君提及那個疑問,四川的宋師兄說:「路平么……厭離心生而已。」
我寫完這篇文章后曾發給他看,他打來電話:「你能不能換個格式……」
……我知道路平或許沒那麼深邃,或許他不上班只是想換種生活方式而已,多少人都有同樣的想法或者類似的舉動,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陳不算新鮮。
可這些都是因何而生的呢?這種叛逃的初心,源於哪兒?
他最討厭喝九九藏書開水,十冬臘月也是咕嘟咕嘟地灌涼茶。
三十歲前,我好動嘴,卻惰于動腦和動腳,總是說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為是在思考。2009年春節下午,我坐在飛馳的摩托車上,隱約覺得老路的那一骨節人生和我的人生有點兒雷同,可暖風熏熏,吹得人懶得去深入琢磨緣由。
他又看了我一眼說:「娑婆罹難,大家都是厭離心,生了又滅滅了又生。」
「老路啊,你和微軟有仇啊!」
我們坐在地上,曬著太陽開始磨牙。
在路上,他忽然發表了一大段感慨,大體意思是: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朝九晚五的皮鞋白襯衫內扎腰,窗明瓦亮的辦公室……他依舊是一個頭兩個大。
在當公務員之前,路平當過兵。他當過班長,拿過集團軍作訓科目比武前三甲。他平時走路時脖子是筆挺的,一直到現在都可以很輕易地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兒。
我坐在小摩托車的後座上沖一群路邊的小孩兒做鬼臉。其中一個玩爆竹的小孩兒作勢要丟過來,老路手把一歪,俺倆結結實實地被拍在了馬路上。
「辭職報告怎麼寫的?https://read•99csw•com
路平忽然間的決絕導致了事實上的眾叛親離,他完全沒有退路了。作為體制的逆子,他幾乎被人里裡外外地反面教材了一把。
2009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麗江的雲低得快貼著頭皮,路平騎著小綿羊摩托載我去忠義市場買菜。
「然後呢?」
「你當我有怪癖好了。」
2011年春末,我結緣禪宗臨濟宗做了在家弟子。在受戒的前夜,我又想起了2009年的那個摩托車上的瞬間。
老路還有些怪癖,比如愛扎辮子,愛梗脖子,不愛喝白開水。
麗江的馬路不臟,陽光把柏油路曬得暖暖和和的。我屁股下面舒服得像是有彈性的硬沙發,人一下子就懶得爬起來了。
路平鍋著腰,伸直雙腿坐在地上各種翻衣兜,半天沒翻出來。一隻鞭炮忽然被丟到我們身畔,那群孩子挑釁地笑著,忙著在點一長串大頭鞭。老路停止翻兜,指著他們說:「拿他們能有什麼辦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懷好意地笑著,用竹竿挑著鞭炮,開始慢慢走近我們。一個個齜著牙,興奮得臉發紅。我和老路盡量九-九-藏-書從容不迫地爬上車,小摩托一屁股青煙鑽出包圍圈。炸肉炸魚的焦煳香瀰漫在麗江稠稠的下午時光,暖風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
「喂,老路,不愁溫飽的體面生活難道不好嗎?」我那時自詡詩人,我駢著問他,「人生的大方向鎖定了巡航線路,不用擔心前路未卜。副駕駛上永遠有教練,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擇。前後左右的安全氣囊,還有無數輛前車開道、無數輛車同行。50邁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墳起就好……這生活不好嗎?」
事實上他離開西安的時候,兩手空空。
走的時候,他右手一隻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說話,不會譏諷他,他也只剩這把吉他了。他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的音樂夢想而辭職的,所以那把吉他於他而言也沒什麼特殊象徵意義。
麗江的陽光鑽過雲彩,針灸著大地。說這話的時候,我坐在他身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慢慢豎起。屆時,離他的第一次叛逃已經很多年過去了。
我說:「你覺得我寫得怎麼樣?」
他說:「嗯,寫得挺好的……你換個格式發過來,我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