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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獄者 她叛逃的東西,叫宿命

越獄者

她叛逃的東西,叫宿命

在那個電話中,菲菲的媽媽努力想讓路平接受這一現實。路平輕易就信了,幾乎沒有一絲疑惑,他很禮貌地問可否單獨和菲菲聊一會兒。
時間過去了很久,當路平預存話費慢慢花完,他又要每月存錢的時候,電話又打來了。那時候,低調酒吧已經有了新的女主人。
藍幽幽的爐火吞吞吐吐,她就那麼盯著出神,一出神出一個下午,手裡捏著一本書,卻並不讀。麗江的陽光隔著窗欞曬在她臉上、身上,她穿著紫圍裙,短髮齊耳,像個民國少女。
整整三個月,血色才重回到她面上。但元氣傷得厲害,偶爾會吐血,殷紅的一小口團在木地板上,像塊兒南紅瑪瑙。
若你是她,你又當如何面對?
貌似恣意生長的我們,實則精進在一條尋覓幸福的路上,在找到句號之前,不停地經歷著頓號逗號驚嘆號省略號……
他給她發郵件,MSN留言,一直沒人回復。他跑去給自己的手機充了足夠兩年用的話費,24小時開機等著。有時候,他在街頭賣唱時手機電池報警,他吉他也不帶地滿世界跑去找插座,隨身帶著充電器。
在這個故事中,路平不是獄卒,但菲菲一定是逃獄者。她叛逃的東西,叫宿命。
路平早年玩搖滾的時候玩得很重,改玩民謠以後,很難再從他的歌里聽到搖滾的影子,唯獨這首歌例外。民謠是輕輕的淡淡的訴說,尤其是我們共同隸屬的遊牧民謠,大家都不願意在詞曲上走極端。但當他嘶吼這首歌的時候,我和其他兄弟們從不會皺起眉頭。
她是個很乖巧的女孩子,胳膊和腿又白又細。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基本不怎麼動,走路也很慢,再著急的事也像散步。說話也很慢,北方人聽來,她的普通話有著濃濃的白話口音。
男人總有些虛榮心,那時路平經常領著不同的朋友回家喝湯,他不是很懂炫耀的技巧,只在喝湯的時候咕嘟咕嘟發出各種聲音,來的人越多,聲音就越大。
她開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兇。
那邊卻已經是忙音。
這一切,路平當時都不知情。一個星期後,等他輾轉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聯繫不上她本人了。九-九-藏-書她的同事說,菲菲的父母親接她回了美國,著手準備心臟移植手術。
很冷的天凍瞎了我/ 我的心被遺棄了/ 遺棄在大雨中……
我見過一次他們的爭吵,兩個人面對面蹲著,菲菲猛地站了起來,搖晃了兩下,暈了過去,顧慮到她的心臟病,沒人敢去動她,任由她躺在冰涼青石板路上,朝天仰著煞白煞白的嘴唇。我忙著打120,一回頭,路平一臉死一樣的陰鬱。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試用期結束后的一天,她毫無徵兆暈倒在了茶水間。新加坡醫院的檢查結果是:她最多還有一年的生命。
路平整整喝了一年的湯,從冬天到冬天,然後再沒喝到菲菲的湯。
菲菲暈倒的次數越來越多,每一次都好像活不過來的模樣,腳踝和膝蓋永遠是淤青的。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暈倒是否能醒過來,開始每天晚上換著酒吧去喝酒。整瓶的瀾滄江矮炮,她一仰脖就倒了進去。一開始還會有人勸,但很快也沒人勸了。
菲菲最終叛逃成功,奇迹般地重獲了一顆穩健跳動的心。她也奇迹般地屏蔽掉了關於那箇舊世界的諸多劇情橋段。重生的菲菲,活潑地跳躍在沒有邏輯性的記憶碎片上,現在的她煲湯時還會出神嗎?應該不會了吧。這應該算是某種次第的解脫了吧,真是有趣的娑婆大夢,有趣的因緣具足。
她不說話,盯著他出神,忽然兩大顆眼淚滲了出來,吧嗒吧嗒地滴在路平手上,滾燙的眼淚燙傷了兩個人寒冷清冽的年華。她最後給他煲了一次湯,忘了放鹽,然後去了新加坡。
我覺得前者都有顆膽怯又冷漠的心,後者都是嘴子。
路平應該是那時學會了做飯,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麵條,一輩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腸飯本不愛吃。為了她,他專門去買了菜譜,研究做細火慢工的廣式菜,刀切了手,彈吉他的時候裹著紗布,上面一點紅。
說完再見,出現了幾秒鐘的沉默。路平的心猛地跳得飛快,他屏住呼吸,試著在聽筒上輕輕地敲,一二三,一二三……
然後,電話被搶九九藏書了過去,菲菲的聲音隔著萬重山水響起在他耳邊:「喂,你叫路平是嗎?他們說你是我的前男友。」
菲菲不出神煲湯的時候會很勤快,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來走去,熱衷於杯杯盞盞、洗洗涮涮,卻從來不讓路平進廚房。「媽媽說不要讓男人干廚房的活兒。」她對老路這麼說,於是老路只負責喝湯,生生喝成了個品湯的行家。
我顧慮過讀者對這段故事真實性的質疑。但作為整個故事的旁證者,我只想用一聲「我操」來慨嘆世事的無常。冥冥中彷彿果真有一隻手,戲謔地把人生捏成各種光怪陸離的模樣。
不喝拉倒,哦,兄弟,你不喝我也不喝,咱都不喝啦。走馬江湖的過客,駐足麗江的浪子,那些銘心的苦澀或回甘,誰他媽願意再度端起,再度真心咽下。
路平寫了首歌叫《我的心被遺棄了》,如果你有機會聽,會體味到一種沉重的錘擊,像把鎚子一樣砸在後背上,各種悶痛。
至於路平,我從未安慰過他,只在一次微醺后拍著手鼓即興對他唱過一首歌:
為此,他終生都在後悔。
她或許內疚過自己給路平留下的拓痕,希望他磨去痕迹,忘記她的存在吧。至於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個電話之後,菲菲就杳無音訊了,路平當她死了。他在古城走夜路不再打手電筒,半夜抽著煙,獨自去靈異事件輩出的北門坡散步,總希望她能來找他。那時候,北門坡老有人遇見打著紅傘的遊魂,但據說不是女人,是個白須老頭。
如果所有這一切的故事全都沒有遺憾的話,那這一場青春還有什麼意思呢?
一個中年女人先在電話里說:「你好路平,我是菲菲的媽媽……」
獨自站在雪裡面/ 你到底愛不愛我/ 你快點告訴我
很多年前,路平在麗江的第一個女朋友從美國來,祖籍廣西南寧,叫菲菲。
沒錯,傳說中的失憶。
是的老路,這不是湯。不過一碗似曾相識的回憶而已。
大冰的小屋曾經賣過一年的廣東湯,號稱可以暖手暖心。很多人慕名來喝,甚至從傍晚就蹲在炭火旁等。https://read.99csw•com他卻從不染指,給他盛一碗他也不喝,只是擺在面前笑著看。
一開始,我說,菲菲我不能賣你酒喝,出了人命我負不起責任。
菲菲就像是一個潛伏許久的特工,帶著滿腔秘密去執行一項驚天的任務。冬季走滇藏線是種玩命的舉動,菲菲想玩命,沒人知道是為什麼,路平也不知道。路平沒勸動,就沒死攔著她,他不是一個善於說服別人的人。
有時候,他會說:「姜放這麼多,這哪兒是湯啊……」
奇異的麗江,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過客,說死就死的兄弟,說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說失憶就失憶的菲菲……見慣了周遭的跌宕,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真心不覺得多麼離奇了。關於她的遭遇,知情者不止我一個,健在麗江古城的混混里不少人都知曉。有人說也好,她一直在逃,現在算逃徹底了,就此罷了吧。也有人說,如果這事兒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見一次菲菲,重新開始。
菲菲很會煲湯,貨真價實的靚湯,賣相和口味都上佳。她對瓦罐的耐心比對任何人都持久,可以盯著慢火一盯一個下午。
百轉千回,轟轟烈烈,走馬燈一樣的各色故事,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往昔。
終於,有天早晨她打來電話,說了一聲「路平」就不再說話,只是用指尖在聽筒上輕輕敲著,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他喊:「菲菲你要記得回來,就算是死了也要記得回來找我!」她不講話,小獸一樣,一口一口粗重地呼吸,指尖在聽筒上繼續輕輕地敲著,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路平後來說,菲菲的敲擊是在說:我愛你。他堅信這是她對他的表白……可我猜她是想對路平說:忘了我。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鐘,就掛了電話,兩個人禮貌互道再見。
菲菲頭一天晚上默默地收拾好了行囊,然後在第二天早上和路平道珍重:她要開車去西藏。
可這,我的兄弟,不都過去了么,這不是都會過去的么。
路平和她相處的頭一個月,她煲了二十多種配方不同的湯,迅速地讓路平喝胖了。路平很驚訝湯養人的程度,同時欲罷不能。
不要讓我承受這死去活來的折磨/ 我的心被遺棄了/ 遺棄在大雪中read.99csw•com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隻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緩地從上往下流著,沙沙作響,永遠在提醒著她的時日無多。對於這種鈍刀割肉的感覺,她恐懼也不服氣。她偶爾也曾屈服盲從,聽著沙子響聲默默出神,默默煲著湯。偶爾,她會決絕叛逃,攪起沙塵飛揚迷傷周遭眾人的目光。
老路老路我的兄弟/ 你這個只會唱歌的傻瓜/ 自始至終的角色/ 只是只黯淡的空酒瓶子/ 你沒做錯什麼/ 但這個世界有隻翻轉沙漏的魔爪/ 對於前世面色蒼白的她/ 你也隸屬於那恐怖沙漏的一部分啊/ 對於今生面色紅潤的她/ 你不過是個背影模糊的路人甲啊/ 老路老路啊/ 我指著你的鼻子說這番話/ 誰讓你是個理應沒心沒肺的浪子/ 誰讓你選擇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晾曬寒冷的年華/ 誰讓遠方不夠遠信心不夠大/ 誰讓這個獨角戲需要個背影模糊的路人甲……
路平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或許在某個層面羈絆了她的腳步。於是,他不再攔著她,他說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記得回來就好。
回到麗江后,路平開始給她煲湯。路平心急,灶火開大了,煲出來的湯她並不愛喝。她側躺在床頭出神,神情和在廚房時候一樣。湯擺在床頭,一會兒就飄起了白白的油花。
我想我是懂他的。每當他唱起這首歌的時候,我會停下敲鼓,安靜看著他的側面。看著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詞從他嘴裏掉下來。有一種難過,難得難以訴說,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由於中氣不足,她有種別樣的溫柔。
她讓路平很痛苦,他總弄不清吵架的原因,總不明白自己哪裡錯了。他試著沉默相對,但覺得委屈無比。她好像是為了吵架而吵架,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菲菲走後,起初路平給她打電話她還會接,但她從不會主動打給路平。偶爾通話的時候也是淡淡的,路平問她過得好嗎,她說:「還好還好。」
我問過路平,你們九_九_藏_書當時在吵架或冷戰嗎?他說,沒有,沒有吵架,沒有分歧,甚至沒有一點兒徵兆,她說走就走了,頭都不回地走了。
她就當真找來紙筆寫下生死文書:我今天在大冰的酒吧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沒任何關係……她一邊寫一邊還問要不要按個手印。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較勁兒,只好讓她喝。
一切事物荒誕得好像跌進了八點檔的台劇:菲菲經歷了接連數次的深切治療,重新有了一顆能長期跳動的心臟。但長期大劑量藥物治療,以及手術中的某種原因,大腦機能部分受損,喪失了一大段人生記憶,包括路平。
接下來的故事,幾乎等同於電視劇。老路是個悲情的男主角,到劇終都沒翻身。
她開始喝酒,就不怎麼和路平吵架了,甚至也不怎麼講話了。
後來,路平結婚生子修成正果,但從不喝湯,他像不喝白開水一樣抵觸喝湯。
這是個陰鬱而奇特的電話。
路平沒什麼對付她的招數,只好在她經常出沒的很多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丸。我也因為這件事情,才對如何照料心臟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認識,那都是路平告訴我的。
醫生用她的手機打回麗江,路平只穿了一件襯衫衝去接她。一路上,每隔十幾分鐘就打一個電話問情況,值班大夫耐心被耗盡后,關了手機。他打不通,以為白床單已經蓋在了菲菲臉上,差點兒崩潰在大具橋頭。
對你的思念/ 就像風箏斷了線/ 畫了一顆大大的心
誰沒點兒難過的往昔,誰沒有幾段錐心的回憶。
那個電話是菲菲在進行心臟移植手術的前一天打的。我想她延續生命的信心或許已經衰竭到寂滅邊緣。她是想向愛過的人告別吧,最後一次聽聽他的聲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菲菲自駕游到雨崩的時候,被暴雪阻路,人和車迅速地被圈禁在天地乾坤一片混沌的白色中。她沒什麼自救經驗,也不懂得燒備用輪胎取暖,感冒引發的肺水腫讓她開始咯血,整整三天四夜才被解救。她一到暖和的地方,就休克了,額頭都摔出了血。搶救的時候發現,重症感冒加高燒已經直接誘發了她嚴重的心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