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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往事 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西藏往事

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無盡綿延。
離我們上次拉薩的分別,整整1500多天過去了。
成子收養了一隻小小的哈士奇,起名叫船長。船長在旁邊擠來擠去地沖我伸舌頭,粘了我半身狗毛。我盤腿坐著,裊裊的茶煙屢屢讓我想起仙足島清晨的水汽和大昭寺門前的煨桑。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詢,開口說了個偈子……
我想我是痴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麼駑鈍了。
緣聚緣散,緣深緣淺,緣分盡了自當別離。道理我懂,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接受不了這種分離。很多人就那麼消失了,永遠從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或許這一輩子很多人也無緣再聚首了。想起來就讓人心裏亂,一種含悲帶怒的難過。
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薩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諸惡業,皆由無始嗔痴貪……
念罷偈子,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髮,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成子,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時期,有一天我們不約而同地放了一個屁,我們拿帽子扣著臉,在下午三點的拉薩陽光里笑得死去活來。那種酣暢淋漓,可能你已經不是很想再要了,但那種酣暢淋漓這些年我再也找不到了……
他給小客棧當管家,去小酒吧當跑堂,去拉麵館打工,去當司機,攢了一點兒錢后,成子在麗江古城百歲橋的公共廁所附近開了一間小小茶https://read•99csw.com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沒做什麼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塊松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端著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裏躺。」
大家都以為他是要去佑寧寺出家,但他沒走出那一步。
他在佑寧寺時結識了一位僧人。
僧人平日訥言訥語但為人和善,秉佛訓過午不食,終日不倒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隨緣點化,遇到有緣人,會由茶入禪,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成子對他一見傾心,心甘情願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隨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說的,和佑寧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轍。
佑寧寺的堪布是個轉世小活佛。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寢,忘年相交。小活佛偶爾會對成子講一些不可思量的話,似開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他說:「以前已經活得夠著急了,這輩子就別那麼著急了……」
但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三十歲生日的那天,我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拉薩,想那幫當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門前的陽光。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了三個城市飛抵了拉薩貢嘎機場。
成子沒回甘肅,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僧人曾帶著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作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read.99csw•com的念頭。
成子沒當喇嘛,但他確實是被度走了。
路人嬉笑打鬧著路過我們,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2008年以後,我有四年沒有見過成子。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只教會了他喝茶。
陽光照在書上,風從這裏路過,那些看似平實的文字會透過紙背在另一頁折射出立體的影子,那就是光芒吧。
我想和他聊聊天,懷懷舊,可每抿一口茶,就沖淡了講話的慾望。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從午後喝到黃昏。紫鵑、冰島、宮廷……一道接一道。
我去買青稞啤酒,跟老闆娘說:「今天我生日……」
成子,你可還記得大昭寺廣場前你遞給我的那支「蘭州」煙?
我傷了心,孩子氣地發誓再也不踏進拉薩半步。
她看我一眼,說:「只批發,不零售。」
成子和我一樣,雖浪蕩藏地多年,卻始終沒有受密宗的灌頂。他和我一樣,從熱愛藏地文化,到喜歡佛教文化,到傾向於親近佛學。當年簡單地了解了一些基本法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雖然很敬慕金剛乘的法門,卻一直沒皈依密宗。
我翻手機,挨個打電話。空號、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從西藏撤回來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擔任了三年的銷售主管。多年的高原生活給了他一臉正宗的高原紅,成子屢屢被客戶認作安多藏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積蓄的福報忽然井噴,業績一度牛得嚇死人,七read•99csw•com個人的團隊一年的營業額達到三億七千萬。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醉茶,暈暈的,輕飄飄得好似要飛起來。我用手指蘸著茶湯,在他的茶桌上寫字:壺嘶亂香,茶釅觀色,杯新嚼齏,水到曲成……
小活佛只有十多歲的光景。
師父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念放下一點,智慧就升起一點。
成子泡著茶,依舊是一臉多年未曾蛻去的高原紅,左手邊是孫冕老爺子給他題的「茶者」一詞,右手邊是陳坤給他寫的「悟生」二字。金黃金黃的黑唐卡在幽暗的小屋裡閃爍著熠熠的光,那是一幅藏文壇城百字明,畫唐卡的人是成子茶社的小夥計,對成子恭敬而親切,那是一個皈依了格魯巴的昆明男孩。
……
成子潛心追隨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他數度跪倒在僧人腳下,表示希望剃頭受戒。僧人總是不置可否,偶爾會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著什麼急呢……」
早春的麗江乾燥無比,水漬瞬間就蒸發沒了。
我沒皮沒臉的兄弟們,我一塊兒比賽吃「雞蛋」的朋友們,都沒了。
巧得很,和我後來的經歷一樣,那也是位漢地來的行腳雲遊僧。僧人其貌不揚,卻威儀俱足。此比丘遊歷四方,遍訪名山大川,隨身布囊內藏各地名茶。所經之處若有佳茗,必采而貯之。和尚喝茶,不喜鬥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靜。
小茶社蝸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read.99csw.com生意清淡,但足夠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夠他自由自在靜心喝茶。他從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賣滇紅,賣賣普洱。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裡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就委屈地涕淚橫流。
成子,如果多年前納木錯的那個雪夜,你我就墜入了那萬丈深淵該多好。如果生生世世,累世累劫,我們在年輕時就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該多好。
僧人禪凈雙修,成子求教參話頭或呼佛號,他讓他去念在藏地家喻戶曉的觀自在菩薩心咒就好,於是成子伴著師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遊歷天涯如是數年。
又過了一年,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禪宗臨濟在家弟子。
成子,快十年過去了,那麼愛折騰的你都已經擁有了讓我遙不可及的成長和寧靜,可我呢,還是那個沒皮沒臉的孩子。這讓我羡慕,以及委屈。
2012年的春節,我在麗江小石橋賣唱,唱的正是那首《沒皮沒臉的孩子》。他拎著一捆青菜走到我身邊,駐足……安安靜靜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僧人是河北人,五十七八歲的光景,幾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車禍,只留他一人煢煢孑立世間。他剃度于趙縣柏林禪寺凈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職于茶科所,本就是位業界頗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萬緣放下,唯鍾情那九九藏書一杯茶。他教成子選茶、品茶,系統地傳授成子茶藝茶理,成子從他那裡承接的茶道古風盎然。
一年後,我再回拉薩,在兄弟喜力的暮野客棧結緣了一位漢地來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帶著我去藏姑寺喝甜茶。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寧寺轉經,那個地方在距離西寧四十公里的互助縣,大大小小的寺院散落在山間,山影松濤,紅牆金頂,美若仙境。
一年後,2013年春節。我又回麗江過年,跑到百歲坊讓他泡茶給我喝。他送我一隻奇妙的杯子,說以後專門留給我用,那隻杯子是仿鈞窯的,雨過天晴雲開處的釉色,開片開得如蓮花一般,煞是好看。
我根器淺。時至今日,依舊執著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兒的,大家都能好好兒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于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在大昭寺的陽光下。
然後是散盡家產,是真的散盡家產。
……
成子的銷售業績越來越突出,幾乎快成了個小小的業界傳奇。後來他升職了,但同事的慶功宴沒來得及擺,他迅速辭職了。
我說:「成子成子,你看你看,我的行草寫得怎麼樣?」
2008年3月後,由於那場讓人傷心的變故,最後一代拉漂們紛紛撤出高原,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須臾土崩瓦解,隊員們散落回無邊無際的天涯。
成子忽然開口說:「大冰,把煙掐了再喝茶吧,滋味會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