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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把我唱給你聽 江湖少年

想把我唱給你聽

江湖少年

我沒想到他會彈唱,但很受用他那種說話的方式—這是一種大部分人在8歲以前都能熟練掌握的說話方式,也是大部分人在18歲以後靦腆謹慎地不敢去使用的一種語言。我很開心地攆走了半屋子不相干的客人,關上門,給他們營造一個安靜唱歌的氛圍。
先是歌詞,后是曲調,一小節接一小節的,連珠彈一樣擊中我,好聽得簡直要把我聽傻了。
我想我應該表現得很開心,因為王博抬頭看看我,很認真地說:「你冷靜一點兒好不好,不然怎麼聽得懂我接下來要唱的歌。」
王博給我唱了一首《鞦韆》:
王博一邊埋頭彈下一首歌的Solo,一邊說:「曲子是我寫的,詞不是,詞是顧城的一首詩。」
義工中把我這毛病學到家的是菜刀,他看店初期那會兒都不叫攆客人了,簡直是在面試客人,一言不合立馬「對不起,我們打烊了」。小豪學得也很到家,他怕賠得太厲害,問誰都收酒錢,但不論人家喝多少只是一句:「你看著給。」三十塊一瓶的喜力啤酒,還真有不要臉喝完一打只給五塊錢的……
時光荏苒。
我想我是個有懷舊病的人吧,是哦,所以懷念王博和甜菜看店時的氛圍:時無俗人論俗務,偶有遊俠撒酒瘋。
我境界低,聽不懂她要九-九-藏-書表達的意思,所以抹著下巴不敢說話。旁邊的王博也不說話,但眼中分明是濃濃的讚許。看得出,他無比愛她。
故而,有幾年小屋的生意不僅沒辦法持平,還屢屢倒賠。我有時在電話里也心疼錢,但輪到自己回去看店的時候,又屢屢積習難改。我和歷任義工講,賠錢不怕,只要來玩兒的人是有趣的,是好玩兒的,是值得請酒的,就好。
王博很懂禮貌,待人接物極有分寸,但不論他和哪一撥人在一起,永遠都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我有時候不禁會想,這個男生有過怎樣的過往,怎麼會永遠給人這麼冷靜的感覺。
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王博和甜菜,他們在小屋的時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歌手扎堆,詩人成群。尤其神奇的是那個時期竟然沒往外賠酒錢……後來我才知道,這兩個大孩子為了不賠我的酒錢,和每一個來玩兒的人說:「你去別家酒吧買酒,坐我們家喝就行,我們給你唱歌聽……」
我對這兩個孩子充滿了好感,於是有一段時期,把大冰的小屋扔給了他們,請他們來做守店義工。
這麼聰明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出來過?
小屋開了快八個年頭了,當下的麗江古城眾火塘里,也算是數得著的元老。有人說小屋是目九-九-藏-書前最純粹的民謠火塘,唯一一家非營利性質的酒吧,是麗江酒吧中的一面旗。
有資格成為小屋常客的人也不多,所謂常客,是指喝酒不用掏錢的朋友們。多年前開業之初,我立下一個規矩:只招待浪子、散人、過客、遊俠,投緣者開懷暢飲分文不取,非我族類杯酒千金不得。那時候我還年輕,讀古龍讀壞了腦子,仗著手頭還有幾錠銀子,故意不好好做生意,日日全場酒錢算我的。最嚴重的時期,江湖傳言大冰的小屋是不收錢的,一幫又一幫的蹭酒客趨之若鶩,來了就裝詩人裝浪子,喝完了還順走兩瓶。整得我每天看見客人一進門,就察言觀色迅速判斷是否要攆人。
十年滇北復山東,來時霧霾去時風,知交老友半零落,江湖少年不崢嶸。忽憶昔年火塘夜,大冰小屋初築成,時無俗人論俗務,偶有遊俠撒酒瘋。倥傯數載倥傯過,何日始兮何日終,今夕又是一歲盡,新釀青梅為誰盛?
半年後,我邀請王博加入了遊牧民謠,隨我們一起全國巡演。他只參加了成都大象酒吧和深圳一渡堂兩場演出,巡演人多,歌手們都希望早點兒上場,唯獨他不置可否,我安排他最後上台,他完全沒有意見。一般民謠https://read.99csw.com現場演出的尾聲是最嘈雜的,台下會有人離開,會有人醉酒亂喊,壓軸歌手往往壓力很大。我仔細觀察他的反應,看不出他有半點兒浮躁。以己度人,我是自愧不如的。
我曾乘著鞦韆的飛船/ 唱著歌/ 把太陽追趕/ 飛呀飛/ 總又飛回原地/ 我總怨自己的腿短/ 我跳下來時已經天黑/ 好長的夜啊/ 足有十年/ 當我又一次找到了鞦韆/ 已經變成了黑髮青年/ 早晨仍像露水般好看/ 彩色的歌兒仍在飛旋/ 孩子們大胆地張開雙手/ 去梳理太陽金紅的光線/ 孩子/ 我多想把你高高舉起/ 永遠脫離不平的地面/ 永遠高於黃昏/ 永遠高於黑暗/ 永遠生活在美麗的白天……
有資格來做小屋義工的人不多。小川是靠兩肋插刀的義氣,雪梨靠的是她小龍女一般冷艷孤絕的不食人間煙火之氣,喬靠的是他30年白衣飄飄的詩人氣,李銳靠的是守株待兔的憨氣。菜刀是九死一生橫穿羅布泊后才敢來報名,靠的是他的勇氣。小豪是從六百個報名者中一路甄選出來的問題少年,靠的是運氣。王博和甜菜靠的是什麼?他們最特殊,靠的僅僅是我對他們的好奇。他們守店的時間不到半年,https://read.99csw.com卻是迄今為止,小屋的十三屆義工中最得我心意的。
或許吧。讚許之詞誰不願聽,但事實終歸是事實,沒必要非把自己塑造成多麼清癯飄逸的模樣。我跌進中年後,生活壓力越來越大,散去的千金未見復來,早已慢慢淡了當初的孟嘗心。麗江的遊客一年比一年蜂擁熙攘,五一街快變成第二條酒吧街了。散人浪子少了,獵奇的跟團遊客多了,也許小屋還會艱難地維繫上幾年,經營方式也許有一天會慢慢變得和周遭的酒吧並無二致。大家希望我的小屋當麗江的活化石,我未嘗不想,奈何房租水電酒水庸俗的客人……凡塵俗務林林總總,再三逼人。小屋的義工也越來越難招了,不是報名的人少,而是真正契合這個地方的年輕人越來越難找。2013年除夕,我回小屋守歲,就著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寫了首詩:
包子沒有眼睛沒有嘴巴/ 包子有許多的好兄弟/ 肉包素包叉燒包/ 包子包子包子包子/ 包子長得白白又胖胖/ 包子臉皮厚但沒心臟/ 墳包急救包腦袋上的包……
幾個相熟的客人在外面拍門板:「掌柜的,掌柜的,我手機還在裏面呢……」我說:「我聽完歌了再放你們進來。」他們隔著門縫喊:「我們也想九九藏書聽……」呸,要聽隔著門縫兒聽,沒聽見人家說是唱給我聽的嗎?
我想我遇見了同類,我必須要和他們成為朋友。
我讀詩這麼多年,居然漏讀了顧城的這首《鞦韆》,但萬幸之前沒讀過,不然怎麼體會這一刻的欣喜。我有幾個不好的習慣,比如醉酒了愛爬上桌子背《正氣歌》,比如尿急了愛咬指甲,比如很開心的時候會摩挲雙臂、手舞足蹈。
甜菜一天到晚傻樂傻樂,一副缺心眼的樣子。有一天,她捧著一把小尤克里里坐在小屋裡,非要給我唱她寫的歌:
這麼多年,麗江從沒一個歌手敢這麼和我說話,如此這般不會取媚於人的孩子,幾乎已經絕跡了。他皺著眉頭看著我,我們之間沒有年齡長幼、職業屬性、江湖地位之分……這種感覺很舒服。
我們第三次見面依然是在大冰的小屋。這次王博背了一把磕掉漆的木吉他,他笑呵呵地對我說:「大冰哥,你人很好,我們唱首歌給你聽吧。」
越是和王博甜菜相處,我越是嘖嘖稱奇。這兩個人幾乎沒有為凡塵俗務傷腦筋的時候,晃晃蕩盪地活著,像孩子一樣過著家家。他們類似於美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嬉皮,浪蕩天涯,遊戲人生,把物質慾望抑制在極低的平面。我也沒見過他們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模樣,在這點上,他們和同齡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