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到死之前,我們都是需要發育的孩子 認輸,你就贏了

到死之前,我們都是需要發育的孩子

認輸,你就贏了

這讓我很奇怪。當時一套基本的雪山攀登裝備大概要一萬多,加上技術裝備,至少也得兩三萬。無法否認登山是有錢人的運動,這對當時銀行戶頭從不過萬的鳥人鵬鵬來說,肯定是個天文數字。
他說:「我那時琢磨,唉,這小子很久沒來成都找我蹭飯了。」我說:「你爬雪寶頂的時候,我正在若爾蓋熱爾大草原,如果那時你死了,飛去找到我不是太難的事。」他笑著說:「找你蹭飯去嗎?你給我燒紙吃嗎?」他很誠實地告訴我,他其實想得最多的是那個高高的姑娘。我知道那個姑娘,但沒見過。聽說那個姑娘有一米七六,給他做過廣東邊鍋。他那時藏著掖著不讓我們見,生怕誰搶走了她。那個姑娘在他此行之前曾打來一個電話,說:「我又回電台做旅遊節目了,你還在登山嗎?我帶著未婚夫回來的,就不見你了……怕見了會掐架。想起以前,你幫我找節目素材,一起討論選題,準備稿子,幫我邀請嘉賓,搞得好像是我節目的編外成員一樣……一直還沒謝謝你。等你登山回來吧,一起吃個飯。」鳥人鵬鵬對我說:「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她會很傷心,心裏一下子又難過又高興。」
東北坡有70度以上的懸崖絕壁,西南坡終年積雪,溝壑縱橫,有險景叢生的滾石區和狼牙區。傳統線路相對容易,但就算是這條線路上也已經有好幾位登山愛好者長眠於此了,所以不管鳥人鵬鵬怎麼輕鬆,其他大部分菜鳥隊員每個人都懸著一顆心,這顆心幾乎懸到了臉上,滿頭滿臉的緊張。
鳥人鵬鵬說:「當時越往下撤,心裏反而越平靜,沒有理所應當的遺憾和惋惜,是真的有點兒平靜。」我說:「來來來,你嘚吧嘚吧說了read.99csw.com這麼多,到底想說個什麼大道理?」「我從那次起才真正學會去接受並承認一點兒失敗,也開始慢慢明白一點兒道理:實在沒必要去征服什麼。」「怎麼都是一點兒一點兒的?」
鳥人鵬鵬望著雪寶頂說:「放棄吧。」
鳥人鵬鵬躺在帳篷里,看著手錶,度日如年地一秒一秒數著秒針。下午,風稍停了,他喊上副領隊,兩人將裝備穿戴完畢,走出帳篷。
雪寶頂是藏區苯波教七大神山之一,藏語為「夏爾冬日」,即東方的海螺山,在信眾心中享有崇高地位。那裡盛產水晶,各種色澤的都有,很多人說那裡的水晶比其他地方的更純凈透亮,當地藏民說,那是來自智慧之神冬巴歇洛的恩賜。
我說:「你怎麼變得神神叨叨的?融入?死在雪山上算不算融入?別和我矯情,你帶隊登頂四姑娘山二峰的那二十來次,你敢說一次都沒有徵服心態嗎?」
中秋,5100米的營地繼續風雪交加,更添了大霧瀰漫。能見度變得不到二十米,原定的沖頂計劃被迫放棄,但誰都沒提下撤。上山容易下山難,現在下山是百分之一百找死,所有人只能窩在帳篷里繼續等天氣。不少人的初期高反開始加劇。
營地一共分成兩塊,上面一塊是一個寬一米多、長三四米的平地,另一個在一個緊鄰小坡下面,也大不到哪兒去。左邊是他們上來時的懸崖,右邊是雪檐,整個C1營地暴露在山頭上,爹不親娘不愛,甚至沒有一塊可以遮風的石頭。
通往頂峰的山脊情況不明朗,在這個海拔高度,大家的體能不知道還能維繫多久。這麼大的風,愈演愈烈,不論是沖頂還是下撤,接下來的死亡概率都在倍增,這種read.99csw•com境地讓人怎能舒展開眉頭……
一停頓,又是一口,然後一口接一口,直到連成片連成牆,一面一面地壓過來。
鳥人鵬鵬心裏跳了一下,轉身喊:「趕緊搭帳篷!」轉念又想喊:「沒事,都別緊張,大家早點兒搭起來,早點休息哈。」可這時風已經大了起來,後半句話被疾風結結實實地塞回到他自己口中。說是營地,實則總共不到十平方米,是前面無數登山者在陡峭山脊上一點點開闢出來的小平台,最多也就能搭三頂帳篷,人進去勉強能睡平。
他用儘力氣沖高處喊:「好吧!我服了……」
他給我講的是一座海拔5588米的雪山。
當時,他的理想是登上海拔6000多米的雀兒山,有機會再去登一登新疆7000多米的慕士塔格,然後就滿足了,就回成都繼續賣文為生。
雪寶頂主峰被眾多高峰簇擁,是入門級到提高級的轉型類山峰。
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鳥人鵬鵬和副領隊被困在一個鼓起的雪壁前,風雪豎著吹橫著吹,死活要把他們從60度的平面處揭下來。
前往C1營地的800米陡坡,鳥人鵬鵬預計不超過四個小時就可以走完。但實際上,背著大包的他們用了五六個小時。坡太陡、雪太厚,他們大多數時候都在懸崖邊緣行走。貌似懸崖邊危險無比,但只要不起大風,只要稍微小心,這段路就不會出什麼問題。這段路最難的是體力分配,連著六個小時的運動,人會經歷幾個體能的極限。
兩天兩夜的風雪圍困后,此次攀登最終停留在了距離頂峰200米的位置。所幸的是,下撤的間隙回頭望去,純凈的高原陽光賜給了他們最壯麗的雪山美景,美得完全不像人間。
他們小心https://read.99csw.com翼翼在雪深至大腿的山脊上用岩釘固定路繩,慢慢往上爬。有時風雪刮來,手套根本不管用了,手冷得刺骨的疼,那意味著手會凍傷。
有隊員問:「我們該怎麼辦?」
初次登山的人沒幾個可以在這樣的帳篷里睡安穩,誰不擔心一個外力橫過來,連人帶帳篷滾下山去。在這種地方瞬間摔死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旦有了意外,既沒獲救的可能,人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那走投無路的滋味才叫一個難受。
他說:「你要是願意聽,我就給你講一次失敗的登山。」
鳥人鵬鵬說:「我想往上再試試。」副領隊沒說什麼,搗了搗他的肩窩。
他皺著眉頭琢磨:真奇怪,我是開始害怕了嗎?我是領隊,我不能讓人看出我害怕了……他調整了半天表情,卻不能讓眉頭解鎖,抬頭一看,每張臉都抿著嘴鎖著眉頭……
他咂著嘴說:「要是一下子全都明白透了,那還活個什麼勁兒啊。」
他們兩個人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撤回C1營地,癱倒在帳篷前。
《松潘縣誌》雲:「晴空森玉筍,瘦動插天根,倘毓中原秀,應居五嶽尊。」說的就是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此地位於阿壩藏族自治州松潘縣境,是岷山的最高峰。
我想問他下山後有沒有去找那高高個子的女生吃飯,但看看他一臉非活明白不可的樣子,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當晚又是狂風肆虐,風吹得帳篷呼呼作響,吹出了一次讓人毛骨悚然的意外:一個帳篷鬆動了,差一點兒連人帶帳篷被吹進山崖下面。
鳥人鵬鵬那次登山的同行共十五人,他是領隊。其他都是菜鳥戶外愛好者,基本沒什麼高海拔登山經驗。鳥人鵬鵬出發時自信滿滿,言https://read.99csw.com談中全是輕鬆,他向隊友們一揮手:「走起!弟兄伙,我們去佔領那個高地嘍!」他是第一次爬這雪寶頂,但之前已經登過4座以上比雪寶頂技術難度高得多的雪山,自認為有輕鬆的理由。
近六個小時后,他們到了山脊的營地。所有人還來不及坐下休息,一股夾雜著雪粒的大風忽然刮來,一位隊員的帽子瞬間被掀走了,立馬被吹到幾百米的雪壁之下了。這風來得好奇怪,好像一個無形的巨大的臉正對著他們,撅起嘴來,惡作劇地呼出一口帶唾沫星子的氣流。
他不怎麼解釋,但很堅持自己的觀點。
鳥人鵬鵬說:「你不知道我那時心中有多傲慢,比博客上與人罵戰時還要傲慢,比寬巷子里龍門陣和人辯論時還要傲慢。我那會兒是那麼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自己的運氣……」
風很大,帳篷幾次差點兒被吹飛。搭好帳篷進到裏面后,大家都不約而同沉默了。一層薄薄的布外,是越來越肆虐的狂風和越來越大的雪片。風和飛雪撼動著帳篷,或者說是玩弄,就好像一隻在輕輕撥弄線團的淘氣的貓。雖然知道不會出現被吹跑的危險,但每個人都止不住去想象大風把帳篷連根拔起、拋下雪山的情景,連同鳥人鵬鵬在內。
我不太理解雪山對他的誘惑。他忽然就開始瘋狂迷戀登山的感覺,裝備、技術、危險都沒能阻擋他忽然加快的腳步。為了能繼續參与這項運動,他甚至把報社的工作辭了。他去了一個俱樂部當高山領隊,一邊帶菜鳥登山,一邊掙裝備錢。
但這個理想他沒堅持多久,就迅速自我解構了。再跟他提征服慕士塔格,他就搖頭。他有段時間只要一和我聊到「征服雪山」這幾個字就會說:「登山不是征服雪山,也不是征服自九九藏書己,登山是親近和融入雪山,山是不容褻瀆的,必須要有顆虔誠的心。」
輾轉熬到天亮,風雪再次稍停。峰頂再度顯露出來,好像在誘惑著人們再度去攀登它。
人有目標是個挺帶勁的事兒,我記得當時還狠狠地鼓勵過他。
風吹到半夜,稍微停歇了一會兒,然後又是更猛烈的來襲。那個稍微停歇的空隙,鳥人鵬鵬透過帳篷縫隙望見雪寶頂的峰尖,一輪圓月停在雪峰上方,不是黃色而是慘白的……這輪月亮也勾起了大家的心事。第二天就是中秋了,按計劃本來是可以下山趕個中秋節尾巴的,誰知道明天的中秋節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度過……
我也爬雪山,如果自我挑戰算是一種自我征服的話,那我至今為止都是征服的心態。我看不出這種征服的心態有什麼不好,而且我堅信鳥人鵬鵬也未能免俗。
我開始徒步或者賣唱窮游藏地的時候,鳥人鵬鵬正開始爬雪山。我還沒把進藏線路全蹚完時,他已經是四川戶外圈子裡小有名氣的登山家了。
幸運的是,在這個位置居然還有手機信號,幾個人心照不宣地不斷發簡訊、打電話跟家人朋友報平安,有人打著打著電話,輕輕抽泣了起來。後來,我和鳥人鵬鵬坐在泡騰樹街的山鷹戶外聊起那個夜晚。他那晚也給家裡打過電話,但沒打通。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半睡半醒中,一下子好像回到劍門關旁的山溝里,一下子又好像回到了當兵時的那個灰色山谷。他說想起了當鐵道兵的父親那沉默勞作的一生……他說他想了很多朋友,欠他錢的,對他好的,和他吵過架的……也想起了我。
他們爬到一個叫「駱駝背」的地方,山脊兩側的坡度在60度以上,一旦滑下去將屍骨無存,這裏曾經奪去了好幾名登山者年輕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