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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玉米

中篇

玉米

玉米的心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玉米有過相親的經驗,很快把自己穩住,坐了下來。左邊是一個男的,五十多歲;右邊也是一個男的,六十多歲。兩個人都在看電影。玉米不敢動,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個。又不好亂看。玉米想,到底是做公社的領導,在女人的面前就是沉得住氣。王連方要是有這樣的定力,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玉米告訴自己,郭家興不願在這樣的地方和自己說話,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有慶家的這兩天有點不舒服,說不出來是哪兒,只是悶。只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洗衣裳來打發光陰。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單,床單洗完了,再洗枕頭套。有慶家的還是想洗,連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來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慶家的懶了下來,卻又不想動了。這一來更加無聊了。王連方又不在家,彭國梁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要開會去。他要是在家或許要好一點。有慶家的以往都是這樣,再無聊,再鬱悶,只要和王連方睡一下,總能順暢一點。有慶現在不碰她,都不願意和她在一張床上睡。村裡的女人沒有一個願意和她搭訕,有慶家的現在什麼都沒有,反而只剩下王連方了。有時候有慶家的再偷一個男人的心思都有,但是不敢。王連方的醋勁大得很。有慶家的和別人說幾句笑話王連方都要擺臉色。那可是王連方的臉色。你說女人活著為什麼?還有什麼意思?就剩下床上那麼一點樂趣。說到底床上的樂趣也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決於男人在什麼時候心血來潮。
說起來給玉米做媒的還是她的老子王連方。清明節剛剛過去,天氣慢慢返暖了,正是庄稼人浸種的時刻,王連方從外面回到王家莊,他要拿幾件換身的衣裳。王連方吃過晚飯,一時想不起去處,坐在那兒點香煙。玉米站在廚房的門口把王連方叫出來了。玉米沒有喊「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喊了一聲「王連方」。
關鍵時刻再一次來到了。玉米來到了新華電影院的門口。電影院的高牆上掛著一幅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全縣人武工作會議勝利召開!」玉米知道了,原來郭家興是在縣裡頭開會呢。司機把電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說:「我在外面等你。」玉米想,你真是會拍領導的馬屁,要你等什麼?我還沒嫁過來呢。不過玉米轉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機會我會給你說幾句好話的。電影已經開映了,玉米掀開布簾,放映大廳里黑咕隆咚的,彩色寬銀幕卻大得嚇人,一個公安員正在銀幕上吸煙,他的鼻孔比井口還要大。電影真是不可相信,一個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玉米捏著票,四處看了幾眼,有點緊張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好在過來了一個女的,她拿著一把手電筒,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有慶轉身就走。王連方出門的時候房門、屋門和天井的大門都開在那兒。王連方一邊往外走一邊把門帶上。王連方對自己說:「這個有慶哪,門都不曉得帶上。」
不幸的女人都有一個標誌,她們的婚姻都是突如其來的。正是三夏大忙的時候,農民們都在和土地爭搶光陰,誰也沒有料到玉米會把她的喜事辦在這個節骨眼上。麥子們大片大片地黃在田裡,金光燦爛的,每一顆麥粒上都立著一根麥芒,這一來每一隻麥穗都光芒四射,呈現出靜態的噴涌之勢。這個時節的陽光都是香的,它們帶著麥子的氣味,照耀在大地上,籠罩在村莊上。但是農民們在這個時候顧不上喜悅,因為這個時候的大地豐乳肥臀,洋溢著排卵期的孕育熱情。它們按捺不住,它們在陽光下面鬆軟開來了,一陣又一陣地發出厚實而又圓潤的體氣,它們渴望著藉助于鐵犁翻個身,換個體|位,讓初夏的水瀰漫自己,覆蓋自己。它們在得到灌溉的剎那發出歡娛的呻|吟,慢慢失去了筋骨,滿足了,安寧了,在百般的疲憊中露出了回味的憨眠。土地換了一副面孔,它們是水做的新媳婦,它們閉著眼睛,臉上的紅潤潮起潮落,這是無聲的命令,這還是無聲的祈求:「來,還要,還要。」農民們不敢懈怠,他們的頭髮、衣襟和口腔里全是新麥的氣味。它們把新麥的氣味放在一邊,歡欣鼓舞,強打精神,手忙腳亂,他們捏住了秧苗,一棵一棵地,按照土地的意願把秧苗插到土地最稱心如意的地方。農民們弓著身子,這裏面沒有偷工減料,每一棵秧苗的插入都要落實到農民的每一個動作上。十畝,百畝,千畝,秧苗一大片一大片的,起先是蔫蔫的,軟軟的,羞答答的,在水中顧影自憐。而用不了幾天大地就感受到身體的秘密了。大地這一回徹底安靜了,懶散了,不聲不響地打起了它的小呼嚕。
玉米重新躺下了,卧在郭家興的身邊。玉米眨巴著眼睛,想,這一回真的落實了。玉米應該知足了。不過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國梁來了。要是給了國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現在,這樣打發了,一股說不出的自憐湧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還是值得。郭家興抽了兩根煙,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為是第二次,所以舒緩多了。郭家興的身體像辦公室的抽屜那樣一拉一推,一邊動一邊說:「在城裡多住兩天。」玉米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裡頭更踏實了。她的腦袋深陷在枕頭裡,側在一邊,門牙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玉米點了幾下頭。郭家興說:「醫院里我還有病人呢。」玉米難得聽見郭家興說這麼多話,怕他斷了,隨口問:「誰?」郭家興說:「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過臉,看著郭家興,突然睜大了眼睛。郭家興說:「不礙你的事。晚期了,沒幾個月。她一走你就過來。」玉米的身上立即瀰漫了酒精的氣味,就覺得自己正是墊在郭家興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陣透心的恐懼,想叫,郭家興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窩裡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
高老師終於說話了。高老師說:「玉米,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玉米一聽這話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裝著沒有聽懂,咽了一口,說:「沉什麼氣?」高老師微笑著從水裡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口袋裡,捏住一樣東西,慢慢拽出來。是一封信。玉米的臉嚇得脫去了顏色。高老師說:「我們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開了——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敢看。」高素琴把信遞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確是拆開了。玉米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說什麼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兩遍手,接過來,十個指頭像長上了羽毛,不停地撲楞。這樣的驚喜實在是難以自禁的。但是,這封寶貴的信到底被人拆開了,玉米在驚喜的同時又湧上了一陣徹骨的遺憾。
農民的冬天並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杴,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澤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冬天里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窮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測,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牆、划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帳,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只是陰曆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曆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曆的4月5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複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裡的人喜歡傷嘆「春日苦短」,那裡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里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嘆的工夫都沒有。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玉米失措得很。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國梁這個時候回來,本來就是一件意外。問題是,玉米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玉米打算穿上過年的新衣裳,試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襖上的加褂,上身之後掛在身上,有點瘋瘋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還要到鎮上扯料子,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玉米惆悵得很,心情相當地壓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裡頭是歡喜,一直沒哭出來。這反而更壓抑了。
玉米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反而比往常更沉得住。就算彭國梁沒有在天上開著解放軍的飛機,她玉米也長不出玉穗那樣的賤骨頭。被人瞧不起都是自找的。玉米走得正,行得正,連彭國梁的面前她都能守得住那道關,還怕別人不成?玉米照樣抱著王紅兵,整天在村子里轉。王連方當支書的時候別人怎麼過,她玉米就能怎麼過。王玉米的「王」擺到哪兒都是三橫加一豎,過去不出頭,現在也不掉尾巴。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面,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床上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為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著,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床上的事。有慶家一上床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說的話她說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卧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
玉米問:「告訴我,誰?」玉米扳著玉秀的肩頭,拚命搖晃,大聲問:「是誰?」玉米搖晃玉秀的時候自己的頭髮卻紛涌澎湃,玉米吼道:「——誰?」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丟給了大女兒玉米,除了餵奶,施桂芳不帶孩子。按理說施桂芳應該把小八子銜在嘴裏,整天肉肝心膽的才是。施桂芳沒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懶了,看上去鬆鬆垮垮的。這種鬆鬆垮垮裡頭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還是大功告成之後的懈怠。施桂芳喜歡站在家門口,依住門框,十分安心地嗑著葵花。施桂芳一隻手托著瓜子,一隻手挑挑揀揀的,然後捏住,三個指頭肉乎乎地翹在那兒,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只用一隻腳站,另一隻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人們看不慣的其實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氣,她憑什麼嗑葵花也要嗑得那樣目中無人?施桂芳過去可不這樣。村子里的人都說,桂芳好,一點官太太的架子都沒有。施桂芳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如果正在吃飯,笑起來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現在看起來過去的十幾年施桂芳全是裝的,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斂著,客客氣氣的。現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雖說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和客氣不一樣,施桂芳現在的客氣是支部書記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書,她又不是,她憑什麼懶懶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嬸子的家在巷子的那頭,她時常提著丫杈,站在陽光底下翻草。二嬸子遠遠地打量著施桂芳,動不動就是一陣冷笑,心裏說,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個兒子,還有臉面做出女支書的模樣來呢。
王連方嘗到了甜頭,像一個死心眼的驢,一心一意圍著有慶家的這塊磨。有慶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是有些事情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慶居然回來了。有慶推開房門,有慶家的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而王連方赤條條地站在床邊,氣焰十分地囂張。有慶立在門口,腦子轉不過來,就那麼看著,呆在那兒。王連方停止了動作,回過頭,看了一眼有慶。王連方說:「有慶哪,你在外頭歇會兒,這邊快了,就好了。」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煙,是男人都有份。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裡,傻頭健腦的。王連方把香煙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著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彭國梁被彭支書領著,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著一個當兵的衝著自己的大門走來,心裡有數了。她把葵花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面前,喊過「嫂子」,彭國梁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只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過於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好在施桂芳是支書的娘子,處驚不亂。她打開廣播,對著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舊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後。高素琴說:「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說完這句話,向河邊努了努嘴,說,「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裡去了。」玉米站起來,木桶已經順水漂出去十幾丈遠了。玉米看見了,但是視而不見,只是僵在那兒。高素琴說:「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飛機都追不上了。」玉米還過神來了,跑到水邊,順著風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有慶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飯,看著有慶吃下去。掩好門,順手從門后拿起搗衣棒。有慶家的把搗衣棒放在桌面上。有慶家的說:「有慶,我能懷的。」有慶還在扒飯,沒有聽明白。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懷上了。」有慶家的說:「是王連方的。」有慶聽明白了。有慶家的說:「我不敢再墮胎了,再墮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想生下來。」有慶家的說:「有慶,你要是不答應,我死無怨言。」有慶家的看著桌面上的搗衣棒,說:「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慶最後一口飯還含在嘴裏,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慶站起身,拿起了搗衣棒。有慶把搗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搗衣棒還要粗,還要硬。有慶家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有慶已經不在了。有慶家的慌了,出了門四處找。最後卻在婆婆的茅棚里找到了。有慶家的追到茅棚的門口,看見有慶跪在婆婆的面前。有慶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種。」有慶嘴裏的那口蛋炒飯還含在嘴裏,這刻兒黃燦燦的噴得一地。有慶家的身子骨都涼了,和婆婆對視了一眼,退了回來。回到家,從笆斗里翻出一條舊麻繩,打好活扣,扔到屋樑上去。有慶家的拽了拽,手裡的麻繩很有筋骨。放心了。有慶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腳蹬開腳下的長凳。
有慶家的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當晚見紅,當夜小產了。據說,只能是據說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從橋上推了下去。那還是有慶家的過門不久的日子,有慶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過橋,兩個人在橋上說說笑笑的,像一對嫡親的母女。快到岸邊的時候,婆婆一個趔趄,衝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穩了,有慶家的卻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慶家的一躺就是一個月,婆婆屋裡屋外地伺候,有慶家的還吃了半斤紅糖,一隻雞。婆婆對人說,「我們家的」粉香把「小腰閃了」。婆婆真是精明得過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個毛病,喜歡此地無銀。誰還不知道有慶家的躺在床上做小月子呢。不過有慶家的說起來也怪,帶著身孕過門的,過了門之後卻又懷不上了。轉眼都快兩年了,有慶家的越來越苗條。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婆婆。婆婆相當地怨。她在有慶的面前嘟囔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當著不著的,是個外勤內懶的貨。」有慶聽了這話不好交待,委屈得很,但是有慶太老實,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東西。可是有慶他不該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親的話。有慶家的一聽到「外勤內懶」這四個字臉都氣白了,她認準了是婆婆在嚼舌頭。有慶老實巴交的樣子,放不出這樣陰損毒辣的屁。有慶家的發了脾氣,大罵有慶,一字一句卻是指桑罵槐而去。有慶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慶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有慶家的把婆婆掃地出門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話:「×老了,別想夾得死人!」其實婆婆說那句話是事出有因的,有慶家的總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話開始難聽了,好多話都是衝著有慶去的。做母親的怎麼說也要偏著兒子,所以才對兒媳有怨氣。外面是這樣看待有慶的:「有慶也不像是有種的樣子。」
施桂芳二十年前從施家橋嫁到王家莊,一共為王連方生下了七個丫頭。這裏頭還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時候說,說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懷胎的反應不大同,連舌頭上的淡寡也不一樣。施桂芳每次說這句話都要帶上虛設往事般的僥倖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個,她就能一勞永逸了。有一次到鎮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醫院,鎮上的醫生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那位戴著眼鏡的醫生把話說得很科學,一般人是聽不來的,好在施桂芳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出意思來了。簡單地說,男胎的確要嬌氣一些,不容易掛得住,就是掛住了,多少也要見點紅。施桂芳聽完醫生的話,嘆了一口氣,心裏想,男孩子的金貴打肚子裡頭就這樣了。醫生的話讓施桂芳多少有些釋懷,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醫生都說了這個意思了,科學還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還是絕望,她望著碼頭上那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會兒,十分悵然地轉過了身去。
當天晚上王家莊像亂葬崗一樣寂靜,真的像殺了人了,殺光了那樣。而王連方已經來到了鎮上,站在公社書記的辦公桌前。公社的王書記很生氣。王書記平時和王連方的關係相當不一般,但是現在,他對著王連方拍起了桌子:「怎麼搞的!弄成這樣嘛!幼稚嘛!」王連方很軟了,雙眼皮耷拉下來,從頭到腳都不景氣。王連方很小心地說:「要不,就察看吧。」王書記正在氣頭上,又拍桌子:「你嘔屎!軍婚,現役嘛!高壓線嘛!要法辦的!」形勢更嚴峻了。王連方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弄不好就「要法辦的」,但是第一次沒有事,第二次也沒有事,最終到底出事了。現在王書記親自說出「要法辦的」,性質已經變了。王書記解開了中山裝,雙手叉腰,兩隻胳膊彎把中山裝的后襟撐得老高。這是當領導的到了危急關頭極其嚴峻的模樣,連電影上都是這樣。王連方望著王書記的背影,王書記一推窗戶,對著窗外攤開了胳膊:「都被人看見了,你說說,怎麼辦?怎麼辦嘛!」
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造與她單獨見面的機會。不管怎麼說,當著外人的面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裡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裡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說:「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王連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只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和膽小慎為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說破了,說:「有慶這個獃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有慶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子還是那麼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弔膽了。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著分寸,決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隊長已經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臟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著釘耙,夾在男人堆里一路說說笑笑地向田裡去。迎面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面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乾淨,隨後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說:「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只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裡頭,說「不行」,說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著隊長的面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隻後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她什麼「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幹什麼呢。
關於王連方的鬥爭歷史,這裏頭還有一個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幾年來,王連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懷孕,她一懷孕王連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動不動就要站在一棵樹的下面,一手扶九*九*藏*書著樹榦,一手捂著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乾嘔聲傳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幾年都這樣,王連方聽都聽煩了。施桂芳嘔得很醜,她乾嘔的聲音是那樣地空洞,沒有觀點,咋咋呼呼,肆無忌憚,每一次都那樣,所以有了八股腔。這是王連方極其不喜歡的。她的任務是趕緊生下一個兒子,又生不出來。光喊不幹,扯他娘的淡。王連方不喜歡聽施桂芳的乾嘔,她一嘔王連方就要批評她:「又來作報告了。」
這怎麼抽。
高素琴後來過來了,她來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順著碼頭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頭。玉米一見到高老師便是一陣心慌,好像高老師捏著她的什麼把柄了。高素琴俯視著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見高素琴的笑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但是高老師光是笑,並不說什麼。這一來還是什麼事都沒有了,相當地惆悵人。玉米也只能賠著笑。還能怎樣呢。要是說起來,高老師是玉米最為佩服的一個人了。高老師能說普通話,她在閱讀課文的時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個很大的收音機,她就呆在收音機裡頭,把普通話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戶外面。她還能在黑板上進行四則混合運算。玉米曾親眼看見高老師把很長的題目寫在黑板上,中間夾雜了許多加、減、乘、除的標記,還有圓括弧和方括弧。高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一連寫了七八個等於,結果出來了,是「〇」。三姑奶奶說:「高老師怎麼教這個東西,忙了半天,屁都沒有。」玉米說:「怎麼沒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說:「你倒說說,零是多少?」玉米說:「零還是有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玉米跪在地上,給她們穿上褲子。玉秀和玉葉的襠部全是血,外加許多粘稠的液汁。她們的褲子上洋溢著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玉米用稻草幫她們擦乾淨,拉緊她們的手,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玉米拽著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黑色的夜裡往回走。馬燈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馬燈照出了一輪金色的光輪。一陣夜風吹了過來,吹亂了玉米的頭髮,幾乎蓋在了臉上。玉秀和玉葉都哆嗦了一下。她們在夜風的吹拂下像兩個搖擺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面前,一把揪緊了玉秀的雙肩。
郭家興說:「休息吧。」
最後的一個夜晚了。第二天的一早彭國梁要回到彭家莊去,而下午他就要踏上返回部隊的路。玉米和彭國梁一直吻著,全心全意地撫摸,絕望得不行了。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困苦地扭動。這幾天里,彭國梁與玉米所做的事其實就是身體的進攻與防守。玉米算是明白了,戀愛不是由嘴巴來「談」的,而是兩個人的身體「做」出來的,先是手拉手,后是唇對唇,後來發展到胸脯,現在已經是無遮無掩的了。玉米步步為營,彭國梁得寸進尺,玉米再節節退讓。說到底玉米還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怎樣的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哪。彭國梁終於提出來了,他要和玉米「那個」。玉米早已是臨近暈厥,但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玉米的清醒與堅決卻表現出來了。玉米死死按住了彭國梁的手腕。他們的手雙雙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鋸。「我難受啊。」彭國梁說。玉米說:「我也難受啊。」「好妹子,你知道嗎?」「好哥哥,我怎麼能不知道。」彭國梁快崩潰了,玉米也快崩潰了。但是玉米說什麼也不能答應。這一道關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麼都沒有了。她要想拴住這個男人,一定要給他留下一個想頭。玉米抱著彭國梁的腦袋,親他的頭髮。玉米說:「哥,你不能恨我。」彭國梁說:「我沒有恨你。」玉米說到第二遍的時候已經哭出聲音了,玉米說:「哥你千萬不能恨我。」彭國梁抬起頭,想說什麼,最後說「玉米」。
「回來啦?」老爹說。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志」,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經八百地稱作「同志」,內心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自愛,都近乎神聖了。玉米一看到「同志」這兩個字已經喘息了,胸脯頂著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國梁後來介紹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衛祖國的藍天,專門和帝、修、反做鬥爭。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天一直在天上,太遠了,其實和玉米沒有半點關係。現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綁起來了,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在她的心裏,藍藍的,還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她玉米都已經和藍藍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讓玉米感到震撼的還是「和帝、修、反做鬥爭」這句話,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帝、修、反,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它太遙遠、太厲害、太高級了,它既在明處,卻又深不見底,可以說神秘莫測,你反而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裡了。你聽一聽,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沒有飛機,就算你頓頓大魚大肉你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
玉米離開之後有慶家的跑到豬圈的後面,彎下身子一頓狂嘔。湯湯水水的,竟比早上吃下去的還要多。有慶家的貼在豬圈的牆上,睜開眼,眼睫掛了細碎的淚。有慶家的想,看來還是病了,不該這麼噁心。這麼一想有慶家的反而想起來了,這兩天這麼不舒服,其實正是想吐。有慶家的彎下腰,又嘔出一嘴的苦。有慶家的閉上眼,兀自笑了笑,心裏說,個破爛貨,你還弄得像懷上小支書似的。這句作踐自己的話卻把有慶家的說醒了,兩個多月了,她的親戚還真是沒有來過,只不過沒敢往那上頭想罷了。轉一想,有慶家的卻又笑了,挖苦自己說,拉倒吧你,你還真是一個外勤內懶的貨不成。
玉米的這場電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在光線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餘光察看左右。總的說來,玉米對五十多歲的那一個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夠選擇,玉米還是希望郭家興是年輕的這一個。但是他的那一頭一直沒有動靜。他哪怕用腳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樣玉米也好有個數。玉米望著彩色寬銀幕,心裡頭沒有一點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麼樣?不能算什麼作風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要是郭家興是六十多歲的那個,玉米也還是會答應的。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過呢,總還是五十多歲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時候等手氣那樣看完了整場電影,累得想喘。電影上說了什麼,玉米一點都不知道。反正結尾也不複雜,就是那個最像壞人的人終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玉米現在最怕的就是和母親說話。她說出來的話像打出來的嗝,一定是漚得太久了。讓玉米心寒的還有玉穗,小婊子太賤,都這個歲數了,還有臉和張衛軍的女兒在一起踢毽子了,每一回都輸給人家。張衛軍的女兒小小的一個人,小小的一張臉,小鼻子小眼的,小嘴唇又薄又囂。姓張的的確沒一個好貨。她踢的毽子那還能算毽子?草雞毛罷了。玉穗肯輸給她,看來天生就是吃裡扒外的坯子。玉米算是看透她了。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低調。玉米想來想去決定採取低調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的讚許。然而,筆鋒一轉,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面。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該的。信的最後玉米說:「我現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只有太陽,夜裡只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相當抒情了,關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湧起萬般眷戀,結結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著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麼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麥子們都返青了。它們一望無際,顯得生機勃勃。不過細看起來,每一片葉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來的還是寒氣。春天裡最怕的還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會有一場春雨。所以老人們說,「春霜不隔三朝雨」。雖說春雨貴如油,那是說莊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幾天,還不好好下,霧那樣,沒有瓢潑的勁頭,細細密密地纏著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濕漉漉的,連枕頭上都帶著一股水氣,把你的日子弄得又臟又寒。
玉米的相親進行得十分保密,款式也相當新鮮,選擇在縣城的電影院,一上來便有了非同一般的一面。傍晚時分玉米被公社的小汽艇給接走了,王家莊的許多人都在石碼頭上看到了這個壯麗景象。小汽艇推過來的波浪十分地瘋狂,一副敢惹事、敢生非的模樣,沒頭沒腦地拍打王家莊的河岸,把那些可憐的小農船推搡得東倒西歪的。因為這條小汽艇,玉米走得相當招搖,但是她出去做什麼,誰也弄不清。王家莊的人只是知道,玉米「到縣裡去了」。
這句話把玉米的目光說鬆動了,玉米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移過來,望著有慶家的,嘴角撇了兩下,輕聲說:「粉香姐。」玉米的聲音並不大,聽上去卻像是噴湧出來的,帶著血又連著肉,給人以血光如注的錯覺。有慶家的呆住了,她再也沒有料到玉米會喊她「粉香姐」的。嫁到王家莊這麼長時間了,她有慶家的算什麼?一條母豬、母狗。誰拿她當過人?有慶家的被玉米的「粉香姐」打翻了五味瓶,竟比玉米還要揪心了。有慶家的沒有能夠憋住,一口放開了嗓子。有慶家的一把撲在了玉米的肩頭,順便把嘴巴捂在了玉米的胸前。這時候她的肚子裏面卻是一陣動,有慶家的感覺到了,那是小王連方在踢她的肚子了。有慶家的一想起自己的肚子氣又短了,不敢再出聲了——要是沒有王連方,她和玉米不知道會成為多好的姊妹。可她偏偏就是王連方的大女兒。這個想法把有慶家的塞住了,說都沒法說。有慶家的調息了半天,總算把自己收攏回來了。
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會把她攔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幾天她們一點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都好像沒有見過面。有慶家的把玉米叫住,還沒等玉米開口,有慶家的先說話了。有慶家的說:「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先把話題挑開來,一時嘴更笨了。玉米想,這個女人的臉皮是厚,換了別人把褲子穿在臉上也不敢這樣說話。有慶家的說:「飛行員快來相親了,你這身衣裳怎麼穿得出去。」玉米盯著有慶家的,想一想,說:「你都有人要,我怎麼會嫁不出去。」有慶家的顯然沒想到玉米說出這樣的話。這句話打臉了。玉米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但這個女人臉太厚,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有慶家的從胳肢窩裡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著,遞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預備了好多話的,但是玉米的話究竟讓有慶家的有些亂,一時忘了想說的東西,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有慶家的說:「這件衣裳是我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沒用處了。」這個舉動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麼用意,她的東西玉米怎麼可能要。玉米沒有打開,推了回去。有慶家的說:「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這句話玉米聽進耳朵里去了。有慶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懷裡,回頭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慶家的突然回過頭,衝著玉米笑。她的眼眶裡頭早就貯滿淚光了,閃閃爍爍的,心碎的樣子。「可別像我。」玉米沒有想到有慶家的會說這樣的話。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氣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評價這樣低。玉米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心中盤著那樣的怨結,差一點心軟了。有慶家的這一個回頭給了玉米極其疼痛的印象。玉米這一回算是大勝了有慶家的,但是勝得有點寡味,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兒,望著手裡的衣裳,腦子裡一直翻卷的都是有慶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
高老師現在就蹲在玉米的身邊,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像一個又一個圓括弧和方括弧。玉米吃不準高老師的心裏在怎樣地加、減、乘、除,結果會不會也是「〇」呢?
玉米睡了一個下午,夜深人靜時分,玉米來到了廚房,一個人躺在了灶台後面。她把自己解開來了,輕輕地撫摸自己的乳|房。手雖然是玉米自己的,但是,那種感受和國梁給她的並無差異。就是手是自己的,這一點太遺憾了。玉米的手慢慢滑向了下身,當初國梁的手正是到了這兒被玉米擋住的,現在,玉米要替國梁哥做他最想做的事。玉米無力地攤在了稻草上,身子慢慢地燙了,越來越燙,難以按捺,只好吃力地扭動。但是不管怎樣扭,總覺得哪兒不對,特別地心愿難遂,更需要加倍地扭動了。玉米的手指再怎麼努力都是無功而返,就渴望有個男人來填充自己,同時也了斷自己。不管他是誰,是個男人就可以了。夜深人靜,後悔再一次塞滿了玉米。玉米在悔恨交加之中突然把手指頭摳進了自己。玉米感到一陣疼,疼得卻特別地安慰。大腿的內側熱了,在很緩慢地流淌。玉米想,沒人要的×,你還想留給洞房呢!
玉米抱著王紅兵,站在張如俊的院子門口和如俊嫂子說話。如俊家的也抱著孩子,看見玉米過來了,把自己的孩子送進裡屋,拿出了板凳,卻把王紅兵抱過去了。玉米不讓,如俊家的說:「換換手,隔鍋飯香呢。」玉米坐下了,向遠處的巷頭睃了幾眼。如俊家的看在眼裡,知道玉米這些日子肯到她這邊來,其實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郵遞員送信呢。如俊家的並不點破,一個勁地誇耀王紅兵,千錯萬錯,誇孩子總是不錯。扯了一會兒鹹淡,如俊家的發現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從自己的頭頂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過來了,低了頭仔細地聽,沒聽到自行車鏈條的滾動聲,知道不是郵遞員,放心了。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鬨笑,如俊家的回過頭,原來是幾個年輕人過來了,他們把腦袋攢在一處,一邊看著什麼東西一邊朝自己的這邊來,樣子很振奮,像看見了六碗八碟。慢慢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小五子建國抬起了頭,突然看見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說:「玉米,你過來,彭國梁來信了。」玉米有些將信將疑,走到他們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拿著信紙,高高興興地遞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頭全是彭國梁的筆跡。是自己的信。是彭國梁的信。玉米的血衝上了頭頂,羞得不知道怎樣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遊了好幾趟的街。玉米突然大聲說:「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臉色,連忙把信疊好了,裝進了信封,再用舌頭舔了舔,封好了遞過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撿起來,解釋說:「是你的,不騙你,是彭國梁寫給你的。」玉米搶過來,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說:「你們一家都死光!」巷子里僵持住了。玉米平時不這樣,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玉米動過這麼大的脾氣。事態已經很嚴重了。麻子大叔一定聽到巷子里的動靜,挺了一隻指頭,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撿起信,對著小五子拉下了臉。麻子大叔厲聲說:「唾沫怎麼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頭上的飯粒把信重新封好,遞到玉米的面前,說:「玉米,這下好了。」玉米說:「他們看過了!」麻子大叔笑了,說:「你興旺大哥也在部隊上,他來信了我還請人念呢。」玉米說不出話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說:「再好的衣裳,上了身還是給人看。」麻子大叔說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滾圓的麻子全成了橢圓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師拆過玉米的兩封信,玉米關照過彭國梁,往後別再讓高素琴轉了。這有什麼用?難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說話總是怪聲怪氣的,一些話和信里的內容說得似是而非,玉米還以為自己多心了,看來不是。彭國梁的信總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後才輪到她玉米。別人的眼睛都長到玉米的肚臍眼上了,衣裳還有什麼用?玉米小心掖著的秘密哪裡還有一點秘密!麻子大叔寬慰了玉米幾句,回去了。玉米的臉上已經了無血色,而兩道淚光卻格外地亮,在陽光下面像兩道長長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裡,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連忙側過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紐扣,剛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紅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玉米的「那個人」在千里之外,這一來玉米的「戀愛」裡頭就有了千山萬水,不同尋常了。這是玉米的戀愛特別感人至深的地方。他們開始通信。信件的來往和面對面的接觸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細緻的,同時又還是授受不親的。一來一去使他們的關係籠罩了雅緻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戀愛是白紙黑字,一豎一橫,一劈一捺的,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數人的眼裡,玉米的戀愛才更像戀愛,具有了示範性,卻又無從模擬。一句話,玉米的戀愛實在是不可企及。
人們錯了。沒有人知道玉米現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極了。信件現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時也成了玉米沒日沒夜的焦慮。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讀完初小的,如果村子里有高小、初中,玉米當然也會一直讀下去。村子里沒有。玉米將將就就只讀了小學三年級,正經八百地識字只有兩年。過了這麼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還行,寫起來特別地難了。誰知道戀愛不是光「談」,還是要「寫」的呢。彭國梁一封一封地來,玉米當然要一封一封地回。這就難上加難了。玉米是一個多麼內向的姑娘,內向的姑娘實際上多長了一雙眼睛,專門是向內看的。向內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內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無微不至。現在的問題是,玉米不能用寫字的方式把自己表達在紙上。玉米不能。那麼多的字不會寫,玉米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都是辭不達意的。又不好隨便問人,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國梁能在玉米的身邊就好了,即使什麼也不說,玉米會和他對視,用眼睛告訴他,用手指尖告訴他,甚至,用背影告訴他。玉米現在不能,只能把想像當中見面的場面壓回到內心。玉米壓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滿天的月光,鋪滿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會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們,抓一把,張開來還是五隻指頭。玉米不能把滿天的月光裝到信封里去。玉米悄悄偷來了玉葉的《新華字典》,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字典就在手頭,玉米卻不會用它。那些不會寫的字全是水裡的魚,你知道它們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條也不屬於你。這是怎樣的費心與傷神。玉米敲著自己的頭,字呢!字呢?——我怎麼就不會多寫幾個字的呢?寫到無能為力的地方,玉米望著紙,望著筆,絕望了,一肚子的話慢慢變成了一臉的淚。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老天爺,可憐可憐我,你可憐可憐我吧!」
有慶家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玉米想把手裡的東西掖緊一些,一不小心卻弄掉了一樣東西,是玉米的相片。相片躺在地上,一副不知好歹的下作相,居然還有臉面笑。玉米想用腳踩住,還是遲了,有慶家的已經看在了眼裡,她的臉上已經明白。玉米羞愧得連有慶家的都不敢看了。有慶家的撿起相片,一抬頭便從玉米的眼裡看到了危險。玉米的眼睛特別地堅決,是那種隨時都可以面對生死才有的沉著和堅定。有慶家的一把抓住了玉米的胳膊,拽起來就往自己的家裡跑。有慶家的把玉米一直帶進自己的卧房,卧房的光線很不好,但是玉米的目光卻出奇地亮,出奇地硬。然而配著一臉的痴,那種亮和硬分外地嚇人了。有慶家的拉過玉米的手,央求說:「玉米,你要是還拿我當人,你就哭!」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長期和複雜的鬥爭不只是讓王連方有了收穫,還讓王連方看到了意義。王連方到底不同於一般的人,是懂得意義和善於挖掘意義的。連自己都冒進,可見所有的新郎官都冒進了,他們不懂得鬥爭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鬥爭都必須進行到底。要是沒有王連方,那些婆娘們這一輩子都要蒙在鼓裡。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間。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著了,又好像一直沒有睡。要不就是在做夢。大約十點鐘的光景,房門響了。外面說:「在嗎?我姓郭。」玉米被嚇得不輕,有些疑神疑鬼的。門又響了。玉米不敢遲疑,打開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陌生的男人已經推著門進來了,一臉的寒氣,沒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經看見他胸前的會議出入證了,上面有他的名字:郭家興。玉米一陣狂喜,既像絕處逢生,又像劫後餘生,原來郭家興沒有去看電影哪。玉米低下頭,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興,剛想穿衣服,但是郭家興的臉色立即讓玉米不踏實了,郭家興從頭到腳看不出「相親」的風吹草動,像一個路過客人。玉米的心提上來了,在嗓子那兒跳。郭家興坐到椅子上,說:「倒杯水。」玉米一時沒有了主張,因為沒有了主張,所以格外地聽從指揮。郭家興接過水,玉米傻站在郭家興對面,忘了穿了。郭家興端著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迴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對著正前方,看,十分地專註,卻又十分地漠然。郭家興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說:「還要不要?」郭家興沒有接玉米的話,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這就是不要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玉米只好繼續站在郭家興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還是不|穿。他怎麼這麼冷靜?他怎麼就這麼鎮定?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臉上布置得像一個會場。玉米禁不住緊張了。玉read.99csw.com米想,完了,人家沒看上。可是也不對。郭家興的臉上沒有滿意,說到底也沒有不滿意。或許他覺得這門親事已經妥當了呢?這應該是領導作風,不管什麼事,只要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來了,沒有必要再咋咋呼呼。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還是個姑娘,哪裡是木頭?這裏又沒有人,他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靜下來了。玉米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自己也這麼冷靜,像是參加人武會議了。但是冷靜歸冷靜,玉米實實在在已經害怕了郭家興了。
在鬥爭中,王連方最主要的收穫是鍛煉了膽量。他其實不需要害怕。主觀主義害死人。主觀主義就是沒有活過實踐就給自己尤其是就給別人下結論,很唯心,很不好。怕什麼呢?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願意,說到底也不會怎麼樣。女會計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批評過王連方,女會計說:「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會計晃動著王連方檔里的東西,看著它,批評它說,「你呀,你是誰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彭國梁在玉米的家裡住下了。不過哪裡也沒有去。除了吃飯和睡覺,幾乎都是和玉米呆在了灶台後面。灶台的背後真是一個好地方,是鄉村愛情的聖地。玉米和彭國梁已經開始交談了,玉米有些吃力,因為彭國梁的口音裡頭已經夾雜了一些普通話了。這是玉米很喜歡的。玉米自己說不來,可是玉米喜歡普通話。夾雜了普通話的交談無端端地帶上了遠方的氣息,更適合於愛情,是另一種天上人間。爐膛里的火苗一點一點暗淡下去。黑暗輕手輕腳地,籠罩了他們。玉米開始恐懼了,這種恐懼裡頭又多了一分難言的企盼與焦慮。當愛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時,因為不知後事如何,必然會帶來萬事開頭難這樣的窘境。兩個人都相當地肅穆,就生怕哪兒碰到對方的哪兒。是那種全神貫注的擔憂。
當天晚上玉米的親事在村子里傳開了。人們在私下裡說的全是這件事。玉米「找了」一個飛行員,專門和帝修反做鬥爭的。玉米這樣的姑娘能找到一個好婆家,村子里的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那個人」是飛行員,還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料。這天晚上,每一個姑娘和每一個小伙的腦子裡都有了一架飛機,只有巴掌那麼大,在遙遠的高空,閃閃發亮,屁股後面還拖了一條長長的氣尾巴。這件事太驚人了。只有飛機才能在藍天上飛翔,你換一隻老母豬試試?要不換一頭老公牛試試?一隻老母豬或一頭老公牛無論如何也不能衝上雲霄,變得只有巴掌那麼大的。想都沒法想。那架飛機不僅改變了玉米,肯定也改變了王連方。王連方過去很有勢力,說到底只管著地上。現在,天上的事也歸王連方管了。王連方公社裡有人,縣裡頭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夠得上的。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起個名吧。」
有慶家的望著洗好的東西,一大堆,又發愁了。她必須汰一遍。可她實在彎不下腰了。腰酸得很。有慶家的只好打起精神,拿了幾件換身的衣裳,來到了碼頭。剛剛汰好有慶的加褂,有慶家的發現玉米從水泥橋上走了過來。從玉米走路的樣子上來看,肯定是剛剛送走了彭國梁。玉米恍惚得很,臉上也脫了色。她行走在橋面上,像牆上的影子,一點重量都沒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樣過橋居然沒有飄到河裡去。有慶家的想,玉米這樣不行,會弄出毛病來的。有慶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橋頭。玉米過來了,有慶家的堆上笑,說:「走啦?」玉米望著有慶家的,目光像煙那樣,風一吹都能拐彎。玉米冷得很,不過總算給了有慶家的一點面子,她對著有慶家的點一下頭,過去了。有慶家的一心想寬慰玉米幾句,但是玉米顯然沒有心思領她的這份情。有慶家的一個人側在那兒,瞅著玉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個晃動的黑窟窿。有慶家的慢慢失神了,對自己說,你還想安慰人家,再怎麼說,人家有飛行員做女婿——離別的傷心再咬人,說到底也是女人的一分成績,一分運氣,是女人別樣的福。你有什麼?你就省下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里檢查春節,他披著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香煙。天氣相當地陰冷,巷子里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反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麼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戶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面對著巷口,越過天井敞著的大門沖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裡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沒看清楚,只能把腦袋側過去,認真地調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於急促,嗓音里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著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回過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面無表情地望著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裹著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隻巴掌托著,格外地媚氣了。高音喇叭里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裡擠的都是人。後來唱機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裡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著,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說:「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裏說:「媽個巴子的。」
王連方四十二歲出門遠行,出去學手藝去了。一個家其實就交到了玉米的手上。家長不好做。不做當家人,不知柴米貴,玉米現在算是知道這句話的厲害了。當家難在大處,說起來卻也是難在小處。小處瑣碎,纏人,零打碎敲,雞毛蒜皮,可是你沒有一樣能逃得過去,你必須面對面,屁大的事你都不能拍拍屁股掉過臉去走人。就說玉葉,虛歲才十一歲的小東西,前幾天剛剛在學校裡頭砸爛了一塊玻璃,老師要喊家長;現在又把同學們的墨水瓶給打散了,潑得人家一臉的黑,老師又要喊家長了。玉葉看上去沒什麼動靜,嘴巴慢,手腳卻凌厲,有些嘎小子的特徵。這樣的事要是換了過去,老師們會本著一分為二的精神來看待玉葉的。現在有點不好辦,老師畢竟也有老師的難處。玉米是作為「家長」被請到學校里去的,第一次玉米沒說什麼,只是不停地點頭,回家抓了十個雞蛋放在了老師的辦公桌上。第二次玉米又被老師們請來了,玉米聽完了,把玉葉的耳朵一直拎到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面給了玉葉一嘴巴。玉米的出手很重,玉葉對稱的小臉即刻不對稱了。玉米這一次沒有把雞蛋抱到學校,卻把豬圈裡的烏克蘭白豬趕過來了。事情弄大了,校長只好出面。校長是王連方多年的朋友,看了看老師,又看了看玉米,手心手背都不好說什麼。校長只好看著豬,笑起來,說:「玉米呀,這是做什麼,給豬上體育課哪?」噘著嘴讓工友把烏克蘭豬趕回去了。玉米看著校長和藹可親的樣子,也客氣起來,說:「等殺了豬,我請叔叔吃豬肝。」校長慢騰騰地說:「那怎麼行呢。」玉米說:「怎麼不行,老師能吃雞蛋,校長怎麼不能吃豬肝?」話剛剛出口,玉葉老師的眼睛成了雞蛋,而一張臉卻早已變成豬肝了。
彭國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終於和彭國梁「手拉手」了。雖說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還是這個。玉米的手被彭國梁「拉」著,有了大功告成的滿足。玉米在內心的最深處徹底鬆了一口氣。玉米其實也沒有拉著,只是伸在那兒,或者說,被彭國梁拽在那兒。彭國梁的手指開始很僵,慢慢地活了,一活過來就顯得相當地犟。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往玉米的手指縫裡摳,而每一次似乎又是無功而返的,因為不甘,所以再重來。切膚的舉動到底不同一般,玉米的喘息相當困難了。彭國梁突然摟住玉米,把嘴唇貼在了玉米的嘴唇上。彭國梁的舉動過於突然,玉米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趕緊把嘴唇緊緊地抿上。玉米想,這一下完蛋了,嘴都讓他親了。但是玉米的身上一下子通了電,人像是浮在了水面上,毫無道理地蕩漾起來,失去了重量,只剩下浮力,四面不靠,卻又四面包圍。玉米企圖掙開,但是彭國梁的胳膊把她箍得那樣緊,玉米也只好死心了。玉米相當害怕,卻反而特別地放心了。玉米漸漸把持不住了,抿緊的雙唇失去了力量,讓開了一道縫,冷冷的,禁不住地抖。這股抖動很快傳遍全身了,甚至傳染給了彭國梁,他們攪在一起抖動,越吻越覺得吻得不是地方,只好悶著頭到處找。其實什麼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嘴唇還在自己的嘴上。這個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樣長,施桂芳突然在天井裡喊:「玉米,吃晚飯了哇!」玉米慌忙答應了一聲,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會兒,調息過來了。抿著嘴,無聲地笑,就好像他們的舉動因為特別地隱蔽,已經神不知鬼不覺了。兩個人從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蓋軟了一下,差一點沒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裝著像是腿麻了,心裏想,戀愛也是個體力活兒呢。玉米和彭國梁挪到稍亮一點的地方,相互為對方撣草屑。玉米撣得格外仔細,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玉米不能答應彭國梁的軍服上有半根草屑。撣完了,玉米從彭國梁的身後把他抱住了,整個人像是貯滿了神秘的液體,在體內到處流動,四處岔。人都近乎傷感了。玉米認定自己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親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玉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經是「國梁家的」了。
玉秀在晚飯的飯桌上並沒有和玉米抗爭,只是不和玉米說話。好在玉米從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經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態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開始了節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頭玉英的筷子打了起來。玉米沒有過問,心裏卻有了底了,一個人如果開始了節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對頭,說明他已經不行了,泄氣了,喊喊冤罷了。玉英的年歲雖然小,並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裡的碗筷,替玉秀撿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攪和乾淨,遞到玉秀的手上,小聲告誡的卻是玉英:「玉英,不許和三姐鬧。」玉米當著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氣相當地珍重,很上規矩。玉秀得到了安撫,臉上又漂亮了。這一來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別人,在兩強相爭尋找平衡的階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頭上。
事情來得快,處理得也快。王連方雙開除,張衛軍擔任新支書。這個決定相當英明,姓王的沒有說什麼,姓張的也不好再說什麼。
彭國梁原計劃在夏忙的季節回家探親,爺爺卻沒有等到那個時候,開春后匆匆地咽了氣,真是黃泉路上不等人。一份電報過去,彭國梁探親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國梁已經回到彭家莊了,玉米的這邊還沒有半點消息。彭國梁沒有能夠和爺爺見到最後一面,他走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做死人已經做到第三天了。爺爺入了殮,又過了四天,燒好頭七,彭國梁摘了孝,傳過話來,他要來相親。
玉穗帶著玉苗回家的時候玉米已經偎在枕邊睡了一小覺了。接下來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關照她們幾個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實是玉葉,玉葉這丫頭真是個假小子,懶得很,你要是不逼著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鑽進被窩一焐,一雙腳臭得要了命,身上還騷烘烘的。玉葉由玉米帶著睡,除了玉米,誰還肯和玉葉的那雙臭腳裹一個被窩。電影已經散了,玉葉還不回來。一定是玉秀拉著玉葉在外頭瘋。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葉陪著,回家之後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別人的頭上扣。等了一會兒,外面已經沒什麼動靜了,玉秀和玉葉還沒有回來。玉米生氣了。玉米披上棉襖,拔上兩隻鞋後跟,怒沖沖地出門去了。
王連方打算學一門手藝。一家子老老少少,十來張嘴呢。從今年的秋後開始,不會再有往年那樣的分紅了。和社員們一起做農活兒,王連方沒有那個身板了,主要還是丟不下那個臉面。王連方對自己有一個基本的認識,雖說支書不當了,但他這一輩子睡過那麼多的女人,夠本了,值得。回過頭來再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起挑大糞、挖墒溝、插秧割麥,很不成體統。妥當的辦法是趕緊學一門手藝。王連方做過很周密的思考,他時常一手執煙,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圖》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面前,把箍捅匠、殺豬匠、鞋匠、篾匠、鐵匠、銅匠、錫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進行綜合、比較、分析、研究,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里而外、由現象到本質,再聯繫上自己的身體、年紀、精力、威望等實際,決定做漆匠。漆匠有這樣幾個好處,一,不太費力氣,自己還吃得消;二,技術上不算太難,只要大紅大綠地塗抹上去,別露出木頭,終究難不到哪裡;三,成本低,就一把刷子,不像木匠,鋸、刨、斧、鑿,錘,一套一套的,辦齊全了有幾十件;四,學會了手藝,整天在外面討生活,不用呆在王家莊,眼不見為凈,心情上好對付一些;五,漆匠總歸還算體面,像他這樣的身份,做殺豬那樣的臟事,老百姓看了也會寒心,漆匠到底不同,一刷子紅,一刷子綠,遠遠地看上去很像從事宣傳工作。主意定下來,王連方覺得自己的方針還是比較接近唯物主義的。
王連方卻不信邪。支部書記王連方在縣裡學過辯證法,知道內因和外因、雞蛋和石頭的關係。關於生男生女,王連方有著極其隱秘的認識。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溫度和墒情,關鍵是男人的種子。好種子才是男孩,種子差了才是丫頭。王連方望著他的七個女兒,嘴上不說,骨子裡頭卻是傷了自尊。
燈亮了,電影結束了。五十多歲的向左走,六十多歲的向右走,玉米被丟在了座位上。這樣的結果玉米始料未及。怎麼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玉米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第一眼就沒有看上自己,自己還在這兒挑,還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呢。玉米羞愧萬分。難怪司機都要說在外面等著她,人家司機早都看出來了。
廣播也就是通知。只是一會兒工夫,玉米家的大門口立即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軍」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了。後來王連方過來了,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系下巴底下的風紀扣。人們讓開了一條道。王連方來到彭支書的面前,握過手。彭國梁起立,立正,「啪」,再一個軍禮。王連方掏出香煙,給了彭支書一根,也給了彭國梁一根。彭國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個軍禮。彭國梁說:「報告首長,彭國梁不吸煙。」王連方笑起來,說:「好。好。」氣氛相當客氣,但是有點肅穆,甚至緊張。王連方大聲說:「你回來了!」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彭國梁說:「是。」門外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得到了感染,他們不說話。他們相當崇拜彭國梁的軍禮,他的軍禮很帥,行雲流水,卻又斬釘截鐵。
按照舊規矩,玉米過門以前,彭國梁不能在王家莊這邊住下來。但是王連方破字當頭,主張移風易俗。王連方發話了,住。王連方實在是喜歡彭國梁在他的院子里進進出出的,總覺得這樣一來他的院子里就有了威武之氣,特別地無上光榮。施桂芳小聲說:「還是不妥當。」王連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極其嚴肅地指出:「形而上學。」
玉秀第一個吃完了。玉米用餘光全看在眼裡。狐狸精的氣焰這一回徹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軟肋。狐狸精一是懶,二是喜歡欺負比她弱的人,這兩點你都順了她,她反而格外地聽話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個樣。玉米要的其實只是聽話。聽了一次,就有兩次,有了兩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後,她也就習慣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聽話是最最要緊的。權力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當然,絕不會喜上眉梢的。心裏的事發展到了臉上,那就不好了。
「回來了。」王連方說。
十幾年過去了,眼下的王家莊最得王連方歡心的還是有慶家的。除了把握村子里階級方面的問題,王連方其餘的心思全撲在有慶家的身上。十幾年了,王連方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薩了。有慶家的上床之後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王連方這一回絕對遇上真菩薩了。1971年的春天,王連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豬下崽,一個跟著一個來。先是兒子落了地,后是玉米有了婆家,現在,又有了有慶家的這麼一台發電機。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後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夥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經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樑」做名字,並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面,頂著天,又立著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眯眯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麼本領,居然在天上還認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於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出來了,儘管是正面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著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面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高潮。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只有這一幕看到了,大伙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著,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梁的面前,人們以為彭國梁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梁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地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扭捏,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鬨了幾聲,高潮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為彭國梁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為了玉米。
有慶家的這邊王連方有些日子不來了。時間雖說不長,畢竟是風雲變幻了。王連方中午喝了一頓悶酒,一直喝到下午兩三點鐘。王連方站起來,決定在離家之前再到有慶家的身上疏通一回。別的女人現在還肯不肯,王連方心裏沒底。不過有慶家的是王連方的自留地,他至少還可以享一享有慶的呆福。王連方推開有慶家的門,有慶家的正在偷嘴,嚼蘿蔔乾。有慶家的背過身,已經聞到了一身的酒氣。王連方大聲說:「粉香啊,我現在只有你啦。」話說得雖然凄涼,但在有慶家的這邊還是有幾分的感動人心的,反而有了幾分溫暖了。王連方說:「粉香啊,下次回來的時候你就喊我王漆匠吧。」有慶家的轉過臉,王連方的臉上有了七分醉了,特別地頹唐,有慶家的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從哪裡說起。雖說秦紅霞的事傷了她的心,到底還是不忍看見王連方這副落魄的樣子。有慶家的當然知道他來做什麼。如果不是有了身孕,有慶家的肯定會陪他上床散散心的。但現在不行。絕對不行。有慶家正色說:「連方,我們不要那樣了——你還是出去吧。」王連方卻沒有聽見,直接走進西廂房,一個人解,一個人脫,一個人鑽進了被窩。等了半天,王連方說:「喂!」又等了半天,王連方說:「——喂!」王連方一直聽不到動靜,只好提著褲子,到堂屋裡找。有慶家的早已經不在了。王連方再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兩隻手拎著褲帶,酒也消了,心裏滾過的卻是世態炎涼。王連方想,好,你還在我這裏立牌坊,早不立,晚不立,偏偏在這個時候立。王連方一陣冷笑,自語說:「媽個巴子的!」回到西廂房,再一次扒光了,王連方重新爬進被窩,突然扯開了嗓子。王連方吼起了樣板戲。是《沙家浜》。王連方睡在床上,一個人扮演起阿慶嫂、胡傳魁和刁德一。他的嗓門那麼大,那麼粗,而他在扮演阿慶嫂的時候嗓子居然捏得那麼尖,那麼細,直到很高的高音,實在爬不上去了,又恢復到胡傳魁的嗓音。王連方的演唱響遍了全村,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但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好像誰都沒有聽見。王連方把《智斗》這場戲原封不動地搬到了有慶的床上,一字不差,一句不漏。唱完了,王連方用嘴巴敲了一陣鑼鼓,穿好衣裳,走人。
玉米抱起了王紅兵,出去轉幾圈。家裡是不能呆的。一呆在家裡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裏「寫信」,玉米恍惚得很,無力得很。「戀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只能是在心裡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著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並沒有在外人面前流露過什麼,人卻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這一回王連方算是累壞了,最後趴在了有慶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覺。醒來的時候在有慶家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灘口水。王連方拖過上衣,掏出小瓶子來,倒出一隻白色的小藥片。有慶家的看了一眼,心裏想,準備工作倒是做得細,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呢。王連方笑笑,說,「乖,吃一個,別弄出麻煩來。」有慶家的說:「憑什麼我吃?我就是要給王九*九*藏*書家莊生一個小支書。——你自己吃。」從來沒有人敢對王連方說這樣的話,王連方又笑,說:「個要死的東西。」有慶家的歪過了腦袋。不吃。無聲地命令王連方吃。王連方看了看,很無奈,吃了一顆。有慶家的也吃了一顆。王連方看了看有慶家的,把藥片吐出來了,放在了手上。接著笑。有慶家的抿了嘴,也是無聲地笑,慢慢把嘴唇咧開,兩排門牙的中間咬著一顆小白片。王連方很幸福地生氣了,是那種做了長輩的男人才有的懊惱,說:「一天到晚和我鬧。」賭氣吃下去一顆,張開嘴,給她普查。有慶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進去,喉頭滾動了一下,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到王連方的面前,也讓他普查。她的舌頭紅紅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頑皮又乖巧,挑逗得厲害。王連方很孟浪地摟住了有慶家的,一口咬住了。有慶家的抖了一下,小藥瓶已經給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斗。兩個人都嚇得不輕,有慶家的說:「才好。」王連方急吼吼的,卻又開始了。有慶家的吐出嘴裏的藥片,心裏想,我不用吃它了,這輩子沒那個福分了。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有慶家的特別地心酸。是那種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別人的酸楚。但是有慶家的立即趕走了這個念頭,呼應了王連方。有慶家的一把勾緊了王連方的脖子,上身都懸空了,她對著王連方的耳朵,哀求說:「連方,疼疼我!」王連方說:「我在疼。」有慶家的流出了眼淚,說:「你疼疼我吧!」王連方說:「我在疼。」他們一直重複這句話,有慶家的已經泣不成聲了,直到嘴裏的字再也連不成句子。王連方快活得差一點發瘋。
郭家興站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興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裡面,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家人。郭家興說:「休息吧。」玉米明白過來了,他已經坐到床上了。玉米這一下子更慌神了,腦子卻轉得飛快,但是不管什麼樣的決定都是不妥當的。郭家興雖說解得很慢,畢竟就是幾件衣服,已經解完了。郭家興上了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張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個地方。玉米還是站在那兒。郭家興說:「休息吧。」口氣是一樣的,但是玉米聽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該怎麼弄。玉米這一刻只盼望著郭家興撲過來,把她撕了,就是被強|奸了也比這樣好哇。玉米還是個姑娘,為了嫁給這個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這怎麼做得出來呀?
最讓玉米瞧不起的還是那幾個臭婆娘,過去父親睡她們的時候,她們全像臭豆腐,筷子一戳一個洞。現在倒好,一個個格格正正的,都拿了自己當紅燒肉了。秦紅霞回來了,小騷|貨出事之後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一去就是十來天。返村的時候秦紅霞的臉上要紅有紅,要白有白,弄得跟回娘家做月子似的。她還有臉回來!河面上又沒有蓋子,她硬是沒那個血性往下跳,做做樣子都不敢。秦紅霞走在橋上,還弄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全村的男人一起娶她了。秦紅霞快下橋口的時候不少婦女都在暗地裡看玉米,玉米知道,她們在看她。她們想看看玉米怎麼面對這件事,怎麼面對那個人。秦紅霞過來了,玉米抱著王紅兵,站起來,換了一下手,主動迎了上去。玉米笑著,大聲說:「紅霞姨,回來啦!」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過去玉米一直喊秦紅霞「紅霞姐」,現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長了,有了難以啟齒的暗示性。婦女們開始還不明白,但是,只看了一眼秦紅霞的臉色,領略了玉米的促狹和老到。又是滴水不漏的。秦紅霞對著玉米笑得十分彆扭,相當地難看。一個不缺心眼的女人永遠不會那樣笑的。
有慶家的心裡頭其實有一本明細帳。她是生不出孩子來了。只不過有慶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樣地吃苦,不忍心告訴他罷了。她小產的那一次傷得太重,醫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慶家的自己當然也不肯甘心,又連著吃了三四個月的中藥,還是沒有用。說起中藥,有慶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藥的味道,而是別的。按照吃中藥的規矩,藥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踐它,讓千人踩,萬人跨,這樣藥性才能起作用。有慶家的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吃藥,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樣的把柄,很小心地瞞著。好在有慶家的在宣傳隊上宣傳過唯物主義,並不迷信,她把藥渣子倒進了河裡。但是瞞不住,中藥的氣味太大,比煨了一隻老母雞味道還傳得遠。只要家裡頭一熬藥,過不了多久,天井的門口肯定會伸頭伸腦的,門縫裡擠進來的目光絕對比砒霜還要毒。這一來有慶家的不像是吃藥了,而像在家做賊,吃藥的感覺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慶家的後來放棄了,啞巴苦當然是不吃的好。
婆婆卻沖開門進來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見兒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慶家的雙腿,往上頂。婆婆喊道:「有慶哪,快,快!」有慶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後的幾分鐘里他都經歷了什麼。木頭木腦的,四處看。有慶把媳婦從屋樑上割下來,婆婆立即關上了屋門。老母親興奮異常,彎著腿,張開胳膊,兩隻胳膊像飛動的喜鵲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壓低了嗓子,對兒媳說:「懷上就好,你先孵著這個,能懷上就好了哇!」
到了1970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麼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背著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床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裏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著自己這麼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為他了。再說了,作為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裏去,牙也乾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麼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著王連方,凄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轉過身,走進屋裡,側著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床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解完了,有慶家的抬起頭,說:「上來吧。」
春風到底是春風,野得很。老話說「春風裂石頭,不戴帽子裂額頭」,說的正是春風的厲害。一年四季要是說起冷,其實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后。三九四九裡頭,雖說天凍地凍,但總歸有老棉襖老棉褲裹在身上,又不怎麼下地,反而不覺得什麼。深秋和春后不一樣,手腳都有手腳的事,老棉襖老棉褲綁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來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難免要薄。深秋倒是沒什麼風,但是起早貪黑的時候大地上會帶上露水的寒氣,秋寒不動聲色,卻是別樣的凜冽。春后又不一樣了,主要是風。春風並不特別地刺骨,然而有勢頭,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個光禿禿的枝頭都弄出哨聲,像嚎喪,從早嚎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樹像一大堆的新寡婦。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風搗的亂。
王連方被堵在秦紅霞的床上事先沒有一點預兆。王家莊靜悄悄的,只有公豬母豬的餓叫聲。燒晚飯的光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著炊煙,炊煙纏繞在傍晚的霧氣裡頭,樹巔的枝杈上都像冒著熱氣。其實蠻祥和的。突然來了動靜,王連方和秦紅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紅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後人們都說,秦紅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竅!你喊什麼?喊就喊了,你喊「殺人」做什麼?王連方要是碰上一個聰明的女人肯定過去了,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個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紅霞的婆婆突然喊:「殺人啦,殺人啦!」村子里的水氣重,叫喊的聲音傳得格外遠,分外地清晰。左鄰右舍們操起了傢伙,一起衝進了秦紅霞的天井。秦紅霞的男將張常軍在河南當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隊上解決了組織問題,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該退伍了。張常軍不在,鄰居們平時對紅霞一家還是相當照顧的,她的婆婆喊「殺人」,這樣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紅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氣不接下氣,光會用手指頭指窗戶。窗戶已經被秦紅霞的婆婆拉開了,半開著,門卻捂得極死。天井裡站的全是人。拿著扁擔的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窗戶跟前,而扛著釘耙的急不可耐,一腳把門踹開了。王連方和秦紅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卻是徒勞,沒有一個紐扣扣得是地方。王連方雖說還能故作鎮靜,到底斷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飛馬香煙,說:「抽煙,大家抽。」
出大事了。
玉米最後在打穀場的大草垛旁邊找到玉秀和玉葉,電影早就散場了,大草垛的旁邊圍了一些人,還亮著一盞馬燈。玉米大聲喊:「玉秀!玉葉!」沒有聲音回應。草垛旁邊的腦袋卻一起轉了過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轉過來的臉被馬燈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懸浮在半空,呈現出古怪的明暗關係。他們不說話,幾張臉就那麼毫無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氣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胸口迅速地飛竄。玉米走上去,人們讓開了,玉秀和玉葉的下身一|絲|不|掛,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葉的身上到處都是草屑,草屑綴滿了亂髮、牙縫和嘴角。玉秀一動不動,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卻已經死了。玉米已經明白髮生什麼了,張大了嘴巴,望著她的兩個妹妹。圍在旁邊的人看了看玉米,丟下馬燈,一個又一個離開了。他們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無一人,但更像站滿了人。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在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滿意了,沒有必要節外生枝。現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強調自己「對家鄉很有感情」,然後強調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看看家鄉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只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接生婆又在產房裡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後背卻格外地生動。這麼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隻鳳凰的翅膀。
有慶家的抬起頭,抹去了眼淚,卻發現玉米已經在看著她。沒事的樣子。又嚇了有慶家的一跳。玉米的臉上雖然沒有一點血色,神情恢復得近乎平常了。有慶家的有些不相信,可玉米的樣子在那兒呢,這是裝不出來的。有慶家的到底不放心,小心地說:「玉米,」玉米的頭讓開了,說:「我不會去死。我倒要好好看看。——你別給我說出去,就算幫過我了。」玉米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還笑了一下,雖說不太像,但是嘲諷的意思全有了。有慶家的想,玉米這是怨我多事了。玉米脫下自己的上衣,把相片與信件包裹起來,什麼也沒有說,開門出去了。有慶家的一個人被丟在卧房裡,僵在那兒。有慶家的想,這下好了,多事有事,這件事要是傳出去,玉米又要恨自己一個洞。
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面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後面,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里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裡,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望著彭國梁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裏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捲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
玉米的第一次掌權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並沒有持家的權力,但是,權力就這樣,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來,權力會長出五根手指,一用勁就是一隻拳頭。父親到公社開會了,玉米選擇這樣的時機應當說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親的葵花炒好了,吃飯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聲不響的,心裡頭卻有了十分周密的謀划。家裡的人多,過去每一次吃飯母親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難收拾,也難免雞飛狗跳。玉米決定效仿母親,一切從飯桌上開始。中飯到了臨了,玉米側過臉去對母親說:「媽,你快點,葵花我給你炒好了,放在碗櫃里。」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著手上的碗邊,大聲說:「你們都快點,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點。」母親過去也是這樣一邊敲打碗邊一邊大聲說話的。玉米的話產生了效應,飯桌上扒飯的動靜果真緊密了。玉秀沒有呼應。咀嚼的樣子反而慢了,驕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過來,接過玉秧的碗筷,喂她。餵了兩口,玉米說:「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話說得也相當平靜,但是,有了威脅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擱下飯碗,說:「等爸爸回來!」玉米並沒有慌張。她把玉秧的飯喂好了,開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飯碗,把玉秀剩下的飯菜倒進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廂房的房門口,無聲地望著玉米。玉秀依舊很驕傲,不過,幾個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臉上的驕傲不對稱了,絕對不如剛才好看。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敗反而會特別地偏執,王連方開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兒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後年,後年不行大後年。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心絕種。他預備了這場持久戰。說到底男人給女人下種也不算特別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懼了。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年,施桂芳對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這還是沒過門的時候她的嫂子告訴她的。嫂子把她嘴裏的熱氣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誡桂芳一定要夾著一些,捂著一些,要不然男人會看輕了你,看賤了你。嫂子用那種曉通世故的神秘語氣說,要記住桂芳,難啃的骨頭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實際上沒有能夠派上用場。連著生了幾個丫頭,事態反過來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確實是怕了。她只能夾著,捂著。夾來捂去的把王連方的火氣都弄出來了。那一天晚上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面一個,反面一個。「不肯?兒子到現在都沒叉出來,還一頓兩碗飯的!」王連方的聲音那麼大,站在窗戶的外面也一定能聽得見。施桂芳「在床上不肯」,這話傳出去就要了命了。光會生丫頭,還「不肯」,絕對是醜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連方打,就是怕王連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軟了,夾也夾不緊,捂也捂不嚴。王連方像一個笨拙的赤腳醫生,板著臉,拉下施桂芳的褲子就插針頭,插|進針頭就注射種子。施桂芳怕的正是這些種子,一顆一顆地數起來,哪一顆不是丫頭。
天上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黑了,王家莊寧靜下來了。天又黑了,王家莊又寧靜下來了。
彭國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莊小學,經過高素琴,千里迢迢轉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時候正在學校那邊的碼頭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碼頭,現在不同,女孩子的心裏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歡捨近求遠了。玉米彎著身子,搓著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軟的,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裏想的其實還是彭國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測,彭國梁到底會在信上和她說些什麼呢?玉米推測不出來。這是讓玉米分外傷懷的地方,說到底命運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遠不知道人家究竟會說什麼。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抑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綳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於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鬆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藉助于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於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只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只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曉通世事,說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只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老天終於在1971年開眼了。陰曆年剛過,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這個陰曆年不同尋常,有要求的,老百姓們必須把它過成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村子里嚴禁放鞭炮,嚴禁打撲克。這些嚴禁令都是王連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麼叫革命化的春節,王連方自己也吃不準。吃不準不要緊,關鍵是做領導的要敢說。新政策就是做領導的脫口而出。王連方站在自家的堂屋裡,一手捏著麥克風,一手玩弄著擴音器的開關,開關小小的,像一個又硬又亮的感嘆號。王連方對著麥克風厲聲說:「我們的春節要過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說完這句話王連方就把亮鋥鋥的感嘆號撳了下去。王連方自己都聽出來了,他的話如同感嘆號一般,緊張了,嚴肅了,冬天的野風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嚴厲之氣。
玉米一個人走齣電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司機一直守候在柱子旁邊。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機了。司機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玉米相當疲憊,只想早一點躺下來,玉米厚著臉對司機說:「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司機沒有表情,說:「郭主任怎麼說,我怎麼做。」
醫生說,是。有慶家的說,這怎麼可能。醫生笑了,說你這個女的少有,這要問你們家男人。有慶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個月有慶在水利工地上呢。有慶家的眼睛直了,有慶再木咕,但終究不是二憨子,這件事瞞得過天,瞞得過地,最終瞞不過有慶。要還是不要,有慶家的必須給自己拿主張。
有慶家的是從李明庄嫁過來的。李明庄原來叫柳河庄,1948年出了一個烈士,叫李明,後來國家便把柳河庄改成了李明庄。有慶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時候相當有名氣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來當然就具有號召力,還有感染力。而她的長相則有另外一些特點,雖說皮膚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氣,但是下巴那一把有一道淺淺的溝,嘴角的右下方還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一來她笑起來便有了幾分的媚。最關鍵的是,她的目光不像鄉下人那樣訥,那樣拙,活動得很,左盼右顧的時候帶了一股眼風,有些招惹的意思。人們私下說,這是她在宣傳隊的戲台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時候先把眼睛閉上,然後,睫毛挑了那麼一下,睜開了,側過臉去接著笑。關於柳粉香的笑,李明庄的人們有個總結,叫做聽起來浪,看上去騷,天生就是一個下作的坯子。柳粉香的名氣大,不好的名聲當然也跟著大。人們私下說:「這丫頭不能惹。」話說得並不確切,反而讓人浮想聯翩,聽上去黏乎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許還有攤上誰就是誰的味道。有些話就這樣,不說則罷,只要說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麼說,柳粉香是帶著身子嫁到王家莊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個月!」屁股在那兒呢。柳粉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銳的說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陣子柳粉香在各個公社四處匯演,身子都讓男人壓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卻鼓了起來。女人就這樣,她們的肚子和她們的嘴巴一樣,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聲名狼藉,賠大了。但是王家莊的王有慶卻賺了,可以用喜從天降和喜出望外來雙倍地形容。柳粉香辦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長速度還要快,稱得上雷厲風行,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才聽說王有慶剛剛訂了婚了,一轉眼,柳河庄的柳粉香已經在王家莊變成有慶家的了。柳粉香連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沒有撈到,就算王有慶置得起,以她現在的腰身,還浪費布證做什麼。
日子並不是按部就班地過,它該慢的時候才慢,該快的時候卻飛快。這才幾天,王連方的家就這麼倒了。表面上當然看不出什麼,一磚一瓦都在房上,一針一線都在床上,但是玉米知道,她的家倒了。好在施桂芳從頭到尾對王連方的事都沒有說過什麼。施桂芳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不停地打嗝。作為一個女人,施桂芳這一回丟了兩層的臉面。她睡了好幾天,九*九*藏*書起床之後人都散了。這一回的散和剛剛出了月子的那種散到底不同,那種散畢竟有炫耀的成分,是自己把自己弄散的,順水而去的,現在則有了逆水行舟的味道,反而需要強打起精神頭,只不過吃力得很,勉強得很,像她開口說話嘴裏多出來的那股子餿味。
陰曆的二月,也就是陽曆的3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了。王紅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當著外人,玉米從來不說「小八子」,只說「王紅兵」。村子里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號,大號是學名,只有到了課堂上才會被老師們使用。玉米把沒有牙齒的小弟弟說得有名有姓的,這一來特別地慎重、正規,和別人家的孩子區分開來了,有了不可相提並論的意思。玉米抱著王紅兵的時候,說話的腔調和臉上的神色已經是一個老到的母親了。其實也不是什麼無師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頭、打穀場上從小嫂子們身上學來的。玉米是一個有心的人,不論什麼事都是心裡頭先會了,然後才落實到手上。但是,玉米畢竟還是姑娘家,她的身上並沒有小嫂子們的拉掛、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調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來的,有了玉米的特點,成了玉米的發明與創造。玉米帶孩子的模樣給了婦女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們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說來說去,還是玉米這丫頭懂事早,人好。不過村子里的女人們馬上看出了新苗頭,玉米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不全是為了帶孩子,還有另外一層更要緊的意思。玉米和人說著話,毫不經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是在替她的母親爭回臉上的光。富廣家的顯然還沒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紅兵從玉米的懷裡接過去,嘴裏還自稱「姨娘」,說:「姨娘抱抱嘛,肯不肯抱?」玉米一樣和別人說話,不看她,像是沒有這個人,手裡頭抱得更緊了。富廣家的拽了兩下,有數了,玉米這丫頭不會鬆手的。但是當著這麼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門口,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只好拿起王紅兵的一隻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指頭含在嘴裏,一根一根地吮乾淨,轉臉吐在富廣家的家門口,回過頭去呵斥王紅兵:「臟不臟!」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又不能說什麼。周圍的人一肚子的數,當然也不好說什麼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實是一家一家地揭發,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誰也別想漏網。那些和王連方睡過的女人一看見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這樣的此地無聲比用了高音喇叭還要驚心動魄。玉米不說一句話,卻一點一點揭開了她們的臉面,活活地丟她的人,現她的眼。這在清白的女人這一邊特別地大快人心,還特別地大長志氣。她們看在眼裡,格外地嫉妒施桂芳,這丫頭是讓施桂芳生著了!她們回到家裡,更加嚴厲地訓斥自己的孩子。她們告誡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這裏頭既有「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意思,更有一種樹立人生典範的嚴肅性、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玉米了,她們在收工或上碼頭的路上時常圍在玉米的身邊,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紅兵,逗弄完了,總要這樣說:「不知道哪個婆婆有福氣,能討上玉米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女們羡慕著一個虛無的女人,拐了一個彎子,最終還是把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在玉米的身上。這樣的話玉米當然不好隨便接過來,並不說什麼,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發亮了。
玉米到縣城裡相親來了。她要見的人其實不在縣裡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興,是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職務相當地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虧她在父親的面前發了那樣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規,她玉米決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玉米肯定是補房,郭家興的年紀肯定也不會小了,這一點玉米有準備。刀子沒有兩面光,甘蔗沒有兩頭甜,玉米無所謂。為了自己,玉米捨得。過日子不能沒有權。只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的臉上放。在這一點上玉米表現得比王連方更為堅決。王連方肯定是過分考慮了年齡方面的問題,他在玉米的面前顯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玉米把王連方想說的話攔在了嘴裏。他要說什麼,玉米肚子里亮堂。說什麼都是放屁。
彭國梁最後給玉米行了一個軍禮,走了。他的背影像遠去的飛機,萬里無雲,卻杳無蹤影。直到彭國梁的身影在土圩子的那頭徹底消失,玉米才犯過想來,彭國梁,他走了。剛剛見面了,剛剛認識了,又走了。玉米剛才一直都傻著,現在,胸口一點一點地活動了。動靜越來越大,越鬧越凶,有了抵擋不住的執拗。但是玉米沒有流淚,眼眶裡空得很,真的是萬里無雲。她只是恨自己,後悔得心碎。說什麼她也應當答應國梁、給了國梁的,守著那一道關口做什麼?白白地留著身子做什麼?還能給誰?肉爛在自家的鍋里,盛在哪一隻碗里還不都一樣?「我怎麼就那麼傻?」玉米問自己,「國梁難受成那樣,我為什麼要對他守著?」玉米又一次回過頭,莊稼是綠的,樹是枯的,路是黃的。「我怎麼就這麼傻。」
不過母親越來越懶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傷了,心氣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給玉米也就算了,再怎麼說也不該把一個家都交給玉米。女人活著為了什麼?還不就是持家。一個女人如果連持家的權力都不要了,絕對是一隻臭雞蛋,徹底地散了黃了。玉米倒沒有抱怨母親,相反,很願意。做姑娘的時候早早學會了帶孩子、持家,將來有了對象,過了門,圓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個利索的新媳婦、好媳婦,再也不要低了頭,從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臉色了。玉米願意這樣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平時雖說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說她。關鍵是老三玉秀。玉秀仗著自己聰明,又會籠絡人心,不管是在家裡還是在村子上,勢力已經有一些了。還有一點相當要緊,玉秀有兩隻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也好,人漂亮,還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親的胸前發嗲,玉米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父親偏著她。但是現在不同,玉米帶著小八子,還持起了家,不管管她們絕對不行了。母親不撒手則罷,母親既然已經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紀最大,放到哪裡說都是這樣。
王連方聽見了玉米的叫喊聲,他聽到了「王連方」,心裡頭怪怪的。掐掉煙,王連方慢悠悠地走進了廚房。玉米低了眼皮,只是看地,兩隻手背在背後,貼住牆。王連方找了一張小凳子,坐下來,重新點上一根煙,說:「你說說,什麼形勢?」玉米靜了好半天,說:「給我說個男人。」王連方悶下頭,知道了玉米那邊所有的變故,不說話了,一連吸了七八口香煙,每吸一口香煙上的紅色火頭都要狠狠地後退一大步,煙灰翹在那兒,越拉越長。玉米仰起臉,說:「不管什麼樣的,只有一條,手裡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
玉葉接過了問話,玉葉說:「不知道。好多。」
王連方的老母垂著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裏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著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老爹沒有再說什麼。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於用沉默來表示讚許。
等信的那幾天玉米把王紅兵交給了玉穗,她要親自到橋頭慢慢地等候。她現在對彭國梁的回信沒有一點把握。要是彭國梁不要她了,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封信丟到別人的手上。玉米丟不起那個人。誰要是有膽子把玉米的這封信拆開來,玉米會讓他吃刀子。玉米守在橋頭,等,沒有等到彭國梁的來信,卻等來了一個包裹。那是玉米的相片,還有玉米寫給彭國梁的所有信件。全是玉米的筆跡,很難看。玉米望著自己的相片、自己的筆跡,不知道怎麼弄的,並沒有預想的那樣難過,卻特別地難為情。不知道怎麼弄的,特別地難為情。太難為情了,就想一頭撞死。
王連方雖然在家裡「不了」,但是並沒有迷失了鬥爭的大方向。在這個問題上施桂芳倒是個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她們要麼太拿自己當回事,要麼太忸怩。王裕貴的老婆就是一個例子。王連方一共才睡了裕貴家的兩回,裕貴家的忸怩了,還眼淚鼻涕的一把。裕貴家的光著屁股,捂著兩隻早就被人摸過的奶|子,說:「支書,你都睡過了,你就省省,給我們家裕貴留一點吧。」王連方笑了。她的理論很怪。這是能省下來的么?再說了,你那兩隻奶|子有什麼捂頭?過門前的奶|子是金奶|子,過了門的奶|子是銀奶|子,餵過奶的奶|子是狗奶|子。她還把她的兩隻狗奶|子當做金疙瘩,緊緊地捂在胳膊彎里。很不好。王連方虎下了臉來,說:「隨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過來。」這個女人不行。後來連裕貴想睡她她都不肯,氣得裕貴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貴揍得鬼叫。王連方不會再管她了。她還想留一點給裕貴,看起來她什麼也沒有留。
郭家興看著玉米,最後還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進了被窩。玉米覺得自己扒開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這樣。柳粉香說過,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氣傲。玉米赤條條的,郭家興也赤條條的。他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醫院里的那種。玉米側卧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用下巴示意她躺開。玉米躺開了,他們開始了。玉米緊張得厲害,不敢動,隨他弄。起初玉米有一點疼,不過一會兒又好了,順暢了。看來郭家興對玉米還是滿意了,他在半路上說了一句話,他說:「好。」到了最後他又重複了一遍:「好。」玉米這下放心了。不過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興檢查床單的時候沒有發現什麼顏色。郭家興說:「不是了嘛。」這句話太傷人了。玉米必須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輕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場。玉米想了想,坐起來穿衣服。其實這樣的舉動等於沒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裏虛了一大塊。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興閉上眼睛,說:「不是那個意思。」
形勢很嚴峻。平時人家給王連方敬煙,王連方還要看看牌子。現在王連方給別人敬的是飛馬,他們都不抽。形勢很嚴峻了。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逼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於玉米的自願。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可是家裡沒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麼,但在心裡頭還是替母親擔憂著,牽挂著。現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然就不會留下什麼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志。玉米在帶孩子方面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沒過幾天已經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麼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里,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著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鑽,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交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奶嗝之後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麼樣的神態代表了什麼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枝末節,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地愉悅人心。拖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又讓人放心,還那麼忘我,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只要喝足了,並不貪戀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著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著她。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著,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慣於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熄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夥子,玉米當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攙和進來,他們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裡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著人,拿著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裡,並不笑話她們,習慣性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夥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的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的面前並不驕傲,反而當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然高興,私下裡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並不著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剛吃過晚飯,玉秀偷了一把葵花,想早點出去。玉米把她攔住了。玉米不讓玉秀這麼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電影,玉秀都要去搶位置。大白布還沒有扯上去,玉秀扛著板凳已經把放映機前最好的位置搶下來了。玉秀每次能搶到地盤,當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說到底還是人家讓著她。現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讓她顯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現在的光景,多一事當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攔著,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沒有聽玉米的,卻撂過來一句話,說:「你煩不煩,你看看我有沒有帶板凳?」玉秀是個聰明人,這丫頭還是知道深淺的。玉米說:「那你也得把玉葉帶上。」玉秀說:「我不帶,她自己又不是沒長腿。」玉米說:「你帶不帶?要不哪裡也別想去。」玉米現在絕對是家長了,聲音一大肯定是說一不二。玉秀這一回沒有頂嘴,順手又多抓了兩把葵花。老三玉秀帶著老五玉葉,老二玉穗帶著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顧自,老七玉秧留在家裡睡覺。這樣安頓完了,玉米點上煤油燈,抱著王紅兵來到了母親的床前。母親瘦了,然而,這種瘦倒沒有體現在臉盤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皺紋上。施桂芳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都掛了下來,呈現出水往低處流的格局。一句話,一副哭喪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端到母親的面前,施桂芳說:「玉米,往後別炒了。」玉米說:「為什麼?」施桂芳說:「別丟那個人了。」玉米看著自己的母親,厲聲說:「媽,你不能不吃。」母親說:「這是怎麼說的?」玉米說:「吃給別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玉米感覺出來了,母親的拍打有勸解的意思,更多的卻還是認命的意思。玉米站起來了,說:「媽,為了我們,你就當葯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來。雖說天天在一個屋子裡頭,但是這樣安心地和玉米說說話,還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麼說,有這樣一個女兒和自己說說話,打通打通心裏的關節,多少能夠去痰化淤。夜很靜了,是那種清心寡欲的靜,施桂芳聽了一會兒,卻聽出了孤兒寡母的那種靜。王紅兵已經睡著了,在玉米的懷裡乖巧得很。施桂芳接過來,端詳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穩,沒心沒肺的憨樣。施桂芳抬起頭來再看玉米。燈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張臉,玉米的半個面側被油燈脫落得格外標緻,只不過另外的半張臉卻陷入了暗處,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見首不見尾的深不可測。這時候外面吹過了一陣風,把電影里槍炮的聲音吹到這邊來了。玉米伸長了脖子,側著耳朵,十分仔細地從槍炮聲中分辨飛機俯衝的聲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這一刻的心思,說:「去看看吧。」玉米沒有動,只是望著燈芯,目光專註而又恍惚。施桂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燈芯順著施桂芳的嘆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著她了,心思早已經坐飛機了。房間里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張明亮的臉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連串的餿嗝,同時用力拍打著床面,說:「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哇。」母親的突發性舉動沒有一點由頭,沒有一點過渡,嚇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親,「呼」地一下吹滅了煤油燈,說:「早點睡吧。」
第二天的下午彭國梁突然把手伸到玉米的衣襟。玉米不知道彭國梁想幹什麼,彭國梁的手已經撫住玉米的乳|房了。雖說隔著一層襯衫,玉米還是嚇得不輕,覺得自己實在是膽大了。玉米和他僵持了一會兒,但是,彭國梁的手能把飛機開到天上去,還有什麼能擋得住?彭國梁的搓揉差點要了玉米的命,玉米摟緊了彭國梁的脖子,幾乎是吊在彭國梁的脖子上,透不過氣來。可是彭國梁的指頭又爬進玉米的襯衫,直接和玉米的乳|房肌膚相親了。玉米立即摁住彭國梁的手,央求說:「不能,不能啊。」彭國梁停了一會兒,對著玉米的耳朵說:「好玉米,下一次見面還不知道是哪一年呢。」這句話把玉米的心說軟了,說酸了。一股悲坳涌衝進了玉米的心窩,無聲地洶湧了。玉米失聲痛哭。順著那聲痛哭脫口喊了一聲「哥哥」。這樣的稱呼換了平時玉米不可能叫出口,而現在是水到渠成。玉米鬆開手,說:「哥哥,你千萬不能不要我。」彭國梁也流下了眼淚,彭國梁說:「好妹子,你千萬不能不要我。」雖說只是重複了玉米的一句話,但是那句話由彭國梁說出來,傷心的程度上卻完全不同了,玉米聽了都揪心。玉米直起身子,安靜地貼了上來。給他。彭國梁撩起玉米的襯衫,玉米圓溜溜的乳|房十分光潔地挺在了他的面前。彭國梁含住了玉米的左乳。鹹鹹的。玉米突然張大了嘴巴,反弓起身子,一把揪緊了彭國梁的頭髮。
有慶家的和王連方的事並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事實上,他們沒有事。王連方真正爬上有慶家的身,還是在1970年的冬天。時間並不長。要是細說起來,有慶家的做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連方在路口上認識了。王連方和藹得很,目光甚至有點慈祥。但是有慶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連方的心思來了。有了一官半職的男人喜歡這樣,用親切微笑來表示他想上床。有慶家的對付這樣的男人最有心得。她沖王連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遲早的事,什麼也攔不住的。有慶家的心裏並不亂,反而提早有了打算。無論如何,這一次她一定要先懷上有慶的孩子,先替有慶把孩子生下來的。這一條是基本原則。還有一點不能忘記,既然是遲早的事,遲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賊,進門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慶家的在這個問題上有教訓,歷史的經驗不能忘。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誘惑。這是一件小開領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著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麼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餵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散對柳粉香當年的設想,可是,設想到最後,玉米卻設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又看了幾回。想扔,捨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麼事她都狠得下心,為什麼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玉米抱著王紅兵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如俊家的去年剛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當地談得來。如俊家的長得很不好,眼睛上頭又有毛病,做支書的父親是不會看上她的。這一點玉米有把握。一個女人和父親有沒有事,什麼時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個女人一見到玉米突然客氣起來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會格外地警惕。那樣的客氣玉米見多了,既心虛,又巴結,既熱情周到,又魂不附體。一邊客氣還要一邊捋頭髮,做出很熱的樣子。關鍵還是眼珠子,會一下子活絡起來,什麼都想看,什麼都不敢看,帶著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氣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濫!再客氣你還是一個騷|貨加賤貨。對那些騷|貨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說起來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她們越是客氣,你越客氣玉米越是不肯給你好臉。你不配。個臭婊子。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麼多的丫頭。玉秀長得那麼漂亮,雖說是嫡親的姊妹,將來的褲帶子也系不緊。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樣,雖說長得差了點,可是周正,一舉一動都是女人樣read•99csw.com,做什麼事都得體大方,眼珠子從來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談得來。玉米對如俊家的特別好還有另外的一層,如俊不姓王,姓張。王家村只有兩個姓,一個王姓,一個張姓。玉米聽爺爺說起過一次,王家和張家一直仇恨,打過好幾回,都死過人。王連方有一次在家裡和幾個村幹部喝酒,說起姓張的,王連方把桌子都拍了。王連方說:「不是兩個姓的問題,是兩個階級的問題。」當時玉米就在廚房裡燒火,聽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張的眼下並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風平浪靜的,看不出什麼,但是,畢竟死過人,可見不是一般的雞毛蒜皮。死去的人總歸是仇恨,進了土,會再一次長出仇恨來。表面上再風平浪靜,再和風細雨,再一個勁地對著姓王的喊「支書」,姓張的肯定有一股兇猛的勁道掩藏在深處。現在看不見,不等於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是都能看見,人就不是人了,那是豬狗。所以玉米平時對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張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媽」稱呼她們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對待。
玉米現在的主攻目標是柳粉香。也就是有慶家的。有慶家的現在成了玉米的頭號天敵。這個女人實在不像話了,把王連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鬍子,一出門還梳頭。王連方在家裡幾乎都不和施桂芳說話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發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門口嗑葵花,而從骨子裡看,施桂芳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在王連方的那一邊,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這個世上就沒有施桂芳這麼一個人了。王連方有時候都在有慶家的那邊過夜了。玉米替母親寒心。但是這樣的狀況玉米只能看在眼裡,不可以隨便說。這一切都因為什麼?就因為有了那隻騷狐狸!這一切全是騷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對有慶家的已經不是一般的恨了。
王家莊瀰漫著水氣,相當濡。風一直在吹。人們睡得早,起得遲,會過日子的人家趕上這樣的光景一天只吃兩頓。這也是先輩的老傳統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多睡覺,橫著比豎著扛餓。吃得少,人當然要懈怠了,這就苦了豬圈裡的豬。它們要是餓了不可能躺下來好好睡覺的,它們會不停地喊。豬喊得很難聽,不像雞,叫起來喜喜慶慶的;也不像狗,狗的叫聲多少有那麼一點安詳,遠遠地聽上來讓人很心安。豬讓人煩,天下所有的豬都是餓死鬼投的胎。豬是會含冤的莊稼,要不就是不會抽穗的肉。
其實有慶家的哪裡也沒有去。她進了廚房,站在廚房的門後面。有慶家的再也想不到王連方會來這一手,嚇得魂都掉了。稍稍鎮定下來,有慶家的湧上了一股徹骨的悲傷,只覺得自己這半年的好光景還是讓狗過了。有慶家的手腳一起涼了。她摸著自己的腹部,恨不得用指頭把肚子里的東西挖出來。可又不忍。有慶家的顫抖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對自己的肚子說:「狗雜種,狗雜種,狗雜種,個狗雜種啊!」
玉米一到家就攤開了四十克信箋,她要把滿腔的委屈向彭國梁訴說。玉米現在所有的指望都在彭國梁那兒了。玉米沒有把家裡的變故告訴彭國梁,那件事玉米不會向彭國梁吐露半個字的。玉米不能讓彭國梁看扁了這個家。這上頭不能有半點閃失。只要國梁在部隊上出息了,她的家一定能夠從頭再來,玉米對著信箋說:「國梁,你要提干。」玉米看了看,覺得這樣太露骨,不妥當。玉米把信撕了,千叮嚀、萬囑咐,最後變成了這樣一句話:「國梁,好好聽首長話,要求進步!」
玉米第一次踏進縣城,已經天黑了,馬路的兩側全是路燈,儘管是晚上,還是欣欣向榮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裏相當地雜,有點像無頭的蒼蠅。玉米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但是無論如何,玉米要拼打一回,爭取一回,努力一回。說到底現在的玉米不是那時的玉米了,心氣已經大不如過去,但是,卻比以往更堅決、更犟。路過一家水果店的時候,玉米站住了,水果們一個個半懸在空中,卻沒有滾下來。玉米愣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是鏡子斜放在上面,懸挂在上面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馬上從鏡子中間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營業員的面前一比較全出來了。玉米真是後悔,說什麼也應該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來的。司機看了一眼玉米,以為玉米想吃水果,搶了要買。玉米一把把他拉回來。司機笑著說:「你這位小社員力氣大得很嘛。」
彭國梁遠在千里之外,然而,村子里的事顯然沒有瞞得過彭國梁。彭國梁來信了,他的來信只有一句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雖然遠隔千里,玉米還是感受到了彭國梁失控的體氣,空氣在晃動。玉米差不多被這句話擊倒了,全身透涼,沒有了力氣。玉米無端地恐懼了。玉米看到了一隻手,這隻手繞過了玉秀還有玉葉,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陽光普照,但那隻手卻伸手不見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里的人不僅替玉米看彭國梁的信,還在替玉米給彭國梁寫信。玉米怎麼回答彭國梁呢?這樣的問題玉米如何說得出口呢?玉米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人都想呆了。彭國梁現在是玉米和玉米家最後的一根支柱,他這架飛機要是飛遠了,玉米的天空真是塌下來了。玉米把四十克信箋攤在桌面上,團了好幾張,又撕了好幾張。玉米發現這一刻自己只是一張紙,飄飛在空中,無論風把她拋到哪兒,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被撕毀,就是被踩滿了腳印。哪一隻腳能放過地上的一張紙呢。腳的好奇心決定了紙的命運。夜深人靜了,玉米把紅管英雄牌銥金筆捏在手上,她其實並不想寫信,只是以這種空洞的方式和彭國梁說說話。玉米憋了很久,卻發現信箋上已經寫著一行話了,這句話把玉米自己都嚇了一跳。玉米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特別地大胆,特別地放縱。信箋上是:「國梁哥,我的心上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玉米只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已經厚了,這樣的話也有膽子說了。玉米想了想,壯起膽子,又寫下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寫到第二遍,玉米的胸脯拚命地向外鼓了。她望著燈芯,拿燈芯當彭國梁,好讓彭國梁亮亮地、暖暖地在她的面前立正。玉米又寫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玉米說不出別的什麼來了,前前後後就是這一句。這是玉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需要加倍地吃力才敢說得出。玉米從來沒敢說過,玉米終於把它說出來了。別的還有什麼呢?就是從頭再說,玉米還是這一句,只有這一句,就是這一句。玉米一口氣寫了五頁紙,因為信箋只有最後的五頁了。五頁紙上寫的全是同樣的一句話。第二天的上午玉米把這五頁紙橫著豎著又看了幾遍,看到最後玉米自己都不敢再看了,一頁一頁的淚。玉米告訴自己,要是心底的話國梁哥還是聽不見,那隻能是山太高,水太長,說什麼也是白說了。玉米把信寄了出去。信件寄出去之後玉米還想找點什麼事情做做,但是沒有找到。那就坐下來歇歇吧。玉米坐在那兒,後來睡著了。玉米睡著了,坐在那兒。
在這個手忙腳亂的時候玉米辦起了喜事。回過頭來看看,玉米把自己嫁出去實在是太過匆忙了,就像柳粉香當初的那樣。不過玉米婚禮的排場柳粉香就不能比了,玉米是被公社幹部專用的小快艇接走的,駕駛艙的玻璃上貼著兩個鮮紅的紙剪雙喜。
有了兒子,王連方的內心鬆動多了。施桂芳他是不會再碰她的了,攢下來的力氣都給了有慶家的。要是細說起來,王連方在外面弄女人的歷史複雜而又漫長。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懷上玉米的時候。老婆懷孕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地貪,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可是問題立即來了,第二個月桂芳居然不來紅了。怎麼說好景不長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兩隻手護著肚子,拿自己特別地當人,說:「我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歸自豪,施桂芳並沒有忘記給王連方頒布戒嚴令。施桂芳說:「從今天起,我們不了。」王連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還以為結了婚了就能夠甩開膀子七仰八叉的,原來不是,結婚只是老婆懷孕。施桂芳把王連方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連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指頭卻活動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動。蠕動了幾下,手指頭全挺起來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連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種建功立業之後特有的放肆。王連方很急,卻又找不到出路。這種急還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牆的心思都有。王連方忍了十來天。他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有膽量做那樣的事,他在大隊部居然把女會計摁在了地上,扒開來,睡了。王連方睡她的時候肯定急紅了眼了,渾身都繃著力氣,腦子裡卻一片空。相關的細節還是事後回憶起來的。王連方拿起了《紅旗》雜誌,開始回憶,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麼突然起了這份心的?一點過渡都沒有。女會計大他十多歲,長他一個輩分,該喊她嬸子呢。女會計從地上爬起來,用搌布擦了擦自己,提上來,系好,將了將頭髮,前前後後撣了撣,把搌布鎖進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動聲色太沒深沒淺了。王連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這個全公社最年輕的支書肯定當不成了。那天晚上王連方在村子里轉到十一點鐘,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豎起了耳朵到處聽。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樑都看了一遍,沒有屍體掛在上面。還是不放心。大隊部陸續來了一些人,到了九點多鍾,女會計進門了,一進門客客氣氣的,眼皮並不紅腫。王連方的心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了,發了一圈香煙,開始了說笑。後來女會計走到了他的身邊,遞過一本賬本,指頭下面卻壓著一張紙條。小紙條說:「你出來,我有話說給你。」因為是寫在紙上的,王連方聽不出話里話外的語氣,一點好歹都沒有,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還咕咚咕咚的。王連方看著女會計出門,又隔著窗欞遠遠地看著女會計回家去了。王連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鐘,很嚴肅地從抽屜里取出《紅旗》,攤開來,拉長了臉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面,示意人們學習,出去了。王連方一個人來到了會計家。王連方作為男人的一生其實正是從走進會計家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一個男人,他還嫩。女會計輔導著他,指引著他。王連方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麼結了婚的男人?這裏頭緒多了。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鬥爭,這鬥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後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後來已經不能輔導了。她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慘。王連方聽到了身體內部的坍塌聲,撕裂聲。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面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面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紮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徵。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著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裡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象一堆紅艷艷的麵條。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里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制。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地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著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麼,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關於有慶家的,玉米的感覺相當複雜。恨是恨,但還不只是恨。這個女人的身上的確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勁道。是村子里沒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難以具備的。你能看得出來,但是你說不出來。就連王連方在她的面前都難免流露出賤相。這是她出眾的地方,高人一頭的地方。最氣人的其實也正是這個地方。比方說,她說話的腔調或微笑的模樣,村子里已經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誰也不會點破,誰也不會提起。這裏頭無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裏其實都有一個柳粉香。而男人們雖說在嘴上作踐她,心裏還是喜歡,一和她說話嗓子都不對,老婆罵了也沒用,不過夜的。玉米嘴上不說,心裏還是特別地嫉妒她。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緣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紅兵抱到她的家門口去,但是有慶家的並沒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連方的事都做在明處,還敢和王連方站在巷口說話,那樣做就沒什麼意思了。這個女人的臉皮太厚,小來來羞辱不了她。不過玉米還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總是你的短處,你哪裡疼我偏偏要往哪裡戳。玉米抱上王紅兵,慢悠悠地來到有慶家的門口。一起跟過來很多人。一些是無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們的神情相當緊張,又有些振奮。有慶家的看見玉米來了,並沒有把門關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來了。她的臉上並沒有故作鎮定,因為她的確很鎮定。她馬上站到這邊和大家一起說話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沒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還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還沒有開口,有慶家的已經和別人談論起王紅兵了。主要是王紅兵的長相。有慶家的認為,王紅兵的嘴巴主要還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連方反而更好。她對王連方嘴巴的讚美是溢於言表的。不過有慶家的補充說,長大了會好一點,男孩子小時候像媽,到了歲數骨架子出來了,最終還是像老子。玉米都有點聽不下去了。而王紅兵的耳朵也有問題,有些招風。其實王紅兵不招風,反而是有慶家的自己有點招風。玉米側過身,看著她,毫不客氣地對著她的臉說:「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慚愧得不成樣子,笑得會比哭還難看。但是有慶家的沒聽見。話一出口玉米已經意識到上了這個女人的當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說話的。有慶家的還是不看她,和別人慢慢拉呱。這一回說的是玉米,反而像說別人。有慶家的說:「玉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饒人。」有慶家的沒有說「漂亮的丫頭」、「漂亮的姑娘」,而是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聽上去玉米絕對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的話鋒一轉,卻幫著玉米說話了,她說,「我要是玉米我也是這個樣子。」她很認真地說了這句話。玉米沒法再說什麼了,反而覺得自己厲害得不講方寸,像個潑婦了。而她偏偏就說玉米漂亮,她這麼一說其實已經是定論了。有慶家的又和別人一起評價起玉秀的長相了,有慶家的最後說:「還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氣是一鎚子定音的。玉米知道這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巴結玉米的神色,都沒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樣子。看來是真心話。玉米其實蠻高興的,這反而氣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這個女人說起話來就好像她掌握著什麼權力,說怎樣只能是怎樣,不可以討價。這太氣人了。她憑什麼?她是什麼破爛玩藝兒!玉米「哼」了一聲,挖苦說:「漂亮!」口氣裡頭對「漂亮」進行了無情打擊,賦予了「漂亮」無限豐富和無限骯髒的潛台詞。都是毀滅性的。玉米說完這句話走人了。這在看客的眼裡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慶家的第一次交鋒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成績。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過玉米想,日子長呢,你反正是嫁過來的人。你有慶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遠夾在王家莊的門縫裡頭。
玉米搖了搖頭。
彭國梁的信幾乎全是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到了結尾的部分,彭國梁突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鬥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神聖感沒有了,一點一點滋長起來的卻是兒女情長。開始還點點滴滴的,一下子已經洶湧澎湃了。「手拉手」,這三個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麵杖,玉米每讀一遍都要從她鬆軟的身子上碾過一遍。玉米的身子幾乎鋪開來,十分被動卻又十分心甘情願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玉米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面色蒼白,扶在樹榦上吃力地喘息。彭國梁終於把話挑破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玉米流出了熱淚。玉米用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隻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幹。玉米淚如泉湧。抹乾一片立即又潮濕了一片。後來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乾脆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肘彎裡頭,全心全意地往傷心裡頭哭。
人家玉米已經快有婆家啦!你們還蒙在鼓裡呢!玉米的婆家在哪裡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七里遠外的彭家莊。「那個人」呢,反過來了,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樣的事玉米絕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知道的。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里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著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個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並沒有說過什麼,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麼,背地裡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後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就那麼盯著。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隻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里糊塗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著頭,極慌張地擦換,什麼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著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著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誌,玉米大了。
春節過後王連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開會便到處託人——玉米是得有個婆家了。丫頭越來越大了,留在村子里太不方便。急歸急,王連方告訴自己,一般的人家還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還在其次,丟人現眼的還是父母。依照王連方的意思,還是要按門當戶對的準則找一個做官的人家,手裡有權,這樣的人家體大力不虧。王連方在四周的鄰鄉倒是打聽到幾個了。王連方讓桂芳給玉米傳了話,玉米那頭沒有一點動靜。王連方猜得出,玉米這丫頭心氣旺得很,有他這樣的老子,她對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後來還是彭家莊的彭支書說話了,他們村子里的箍桶匠家有個小三子。王連方一聽到「箍桶匠」、「小三子」再也沒有接話,不會是什麼人高馬大的人家。彭支書解釋說:「就是前年驗上飛行員的那個。全縣才四個。」王連方咬緊了下嘴唇,「嘶」一了一聲。這一來不同尋常了。要是有一個飛行員做女婿,他王連方也等於上過一回天了,他王連方隨便撒一泡尿其實就是一天的雨了。王連方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書的手上,彭支書接過照片,說:「是個美人嘛。」王連方說:「要說最標緻,還要數老三。」彭支書默無聲息地笑了,說:「老三還太小。」
公社的放映隊又來了。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窩子疼,玉米不打算看電影去了。玉米其實是愛看電影的,母親倒是從來不看。那時候玉米還在心裡頭嘀咕,怎麼人到了歲數連電影都不想看的呢。現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親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說了,電影也實在是假得很,那麼多的人擠在一塊白布裡頭過日子,就一塊白布,它知道什麼是暖,什麼是冷。這麼一想玉米也覺得自己到了歲數了,只是覺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次歲數自然要長一次。人就是以這種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長大的,心同樣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死掉的。這和年月反而沒有什麼關係了。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