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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瀨戶內海! 二

別了,瀨戶內海!

「走你的,現在問什麼早飯?」
「那就更該打!」山崎走近陸虎子,一口氣打了六七個耳光說,「你看他們賭了吧!你向我報告了嗎?為什麼不報告?為什麼不報告?……」
「立正站好!回答我,知道嗎?」
「知道嗎?」
「叭叭」兩個嘴巴。
韓有福說:「每天晚飯還半碗。」
山崎指著陸虎子說:「我問他知道為什麼挨打嗎?他居然說不知道,有意反抗。」
張巨問:「怎麼給法?」
有道一看這陣勢,就問出了什麼事。張巨報告說:「我們在廠內賭博了……」
戰前,這是個電影院。他被押來的時候,挨著鐵絲網圍牆有幾隻太平水桶,上邊還寫有「松竹」字樣。電影院加了層樓板,用本色木柱支著。二層樓上并行四條大鋪,上下兩層,每層睡三十個人。樓下舞台拆了和後台連成一室,也放兩排雙層鋪,也是每層三十人。觀眾座廳,改作食堂,長條木桌,總有幾十張吧!售票處、休息室改作了事務室,是山崎有道,這些舍長、舍監們用的。院子里蓋了幾間廚房,用小小的走廊和食堂連起來,房前房后,挖了有七八個防空洞。最外一圈,是一層竹籬笆和一周帶刺的鐵絲網,鐵絲網入口處,白底黑字寫的是「興亞寮華工宿舍」。
「知道了。」
幸好有道先生來上班了。有道不二男是「教官」,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個子很矮,穿一身在中國做的國民服。打著綁腿。戰鬥帽的前角捏得指向天空,戴一副近視眼鏡,看去像個中學生。他隨父母在南京住過,會說幾句江蘇味的中國話,聽起來比日語更難懂,人家一聽不懂他就生氣。他從不打人,除去開玩笑時也不大罵人,他教華工們必須的日語,也管日常生活瑣事。他算山崎的下級,可是對山崎極反感。他在背後向華工們表示,會社方面為了叫華工干好活,不主張無九九藏書緣無故地太折磨他們,讓他們連恢復體力的休息也得不到。還埋怨華工口糧被勞工協會人員貪污太多了。華工吃得太少,幹活使不出力量來。會社方面責備他。他很委屈。因為這些事山崎做主,他無權過問。
山崎在侵華隊伍中當過軍曹,是個典型的法西斯匪徒。沒什麼文化,對於軍國主義思想有絕對的信仰,從來沒和和平平地說過話,從來不拿正眼看華工。他是華北勞工協會派出椿崗的特派員,在興亞寮中地位最高。
張巨當過東北軍機槍班長,在平漢線彈盡糧絕隨長官投了降。傻大黑粗,輸打贏要,三句話不合就動拳頭。日本人叫他當班長,韓有福有點怵他。可是這人自有他好的一面。他敢跟日本人頂,當面罵工長是王八蛋,他跟中國人鬧吵子、動手打人,可絕不上日本人那裡告狀。有一次幾個華工夜班時摸黑把個日本工長打傷了,勤勞部找不出兇手,罰全體華工在神社廣場上跪著,他挺身而出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挨了頓狠揍。事後,打人的主兒過意不去,偷偷找他道謝,他說:「一筆寫不出倆中國。你們不承認算對了,我比你們經得住打,要心疼哥哥呢,一人送我幾碗飯,讓我養養傷。」那幾個人每人送他五碗飯,分半個月給齊。他毫不客氣,全部吃掉。推牌九他也並不准贏,飯輸多了他就報名去獻血,獻血后在一周內每天多給一碗飯吃,他拿這飯來還賭賬,過年的時候他竟然把工廠神社上供的年糕偷來吃了,而且往空盤裡拉了一泡屎。那神社離朝鮮徵用工住處近,日本人懷疑是朝鮮人乾的,沒找中國人麻煩,打了幾個朝鮮嫌疑犯。有人說他:「這事你幹得有點缺德了!」他說:「高麗棒子在中國不是當翻譯就是賣白面,我想揍他們沒騰出手來,讓小鬼子替我代勞吧。」別人說:「朝https://read.99csw.com鮮人也有好的!」他說:「好樣的全參加游擊隊打日本去了!還能上這兒來?咱哥們在中國人裡邊也是下三爛。好漢子早跟他們拼了。」
買賣人出身的韓有福說:「一道半碗,頂多不過四碗。」
張巨說:「不行!我要贏你三十碗,照你這給法要兩個月,我要不到兩月就死了呢?一天一碗!」
陸虎子(那時還叫小名,虎士是寫詩以後改的雅號)是全體華工中年紀最小的了。周歲不到十六。他在碳酸鎂車間的乾燥爐幹活。乾燥爐是兩條平行的大隧道,有四五米高,十幾米寬,六七十米長,爐頂是雙拱形,但爐門上邊的六七米處,卻砌成平台,可作為工人更衣室。
「看行,可不許多嘴!多嘴包莊家!」
「我看看不行嗎?」
虎子爬上爐頂時,四個人已經湊齊,各按方位佔好地形,張巨把牌嘩啦一倒,一邊洗一邊問:「怎麼玩法?」
尖細的聲音發著顫說:「不知道!」
陸虎子說:「報告,我並沒有參加賭博。」
沒有人應聲,他罵了幾聲,一個人提著飯盒走了。天亮之前,他端著一飯盒海,一捧海白菜回來,放在乾燥爐前的通風口上,用熱風吹熟,大把地用手抓著吃。看別的幾個人愁眉苦臉,他大不以為然:「我說,等一會兒回去,你們不就光是挨頓打嗎?我還丟了一副牌呢!我都不敗興,你們敗什麼興?」
山崎問:「知道嗎?」
這天又干徹夜。到後半夜兩點多鍾,原料用完,機器停下。工人們各找合適的角落去睡覺。班長張巨吆喝一聲:「誰來?」把嘴朝爐頂努了努,有幾個人就往上爬。虎子也要往上爬,張巨一扒拉他:「小孩,不帶你玩!」
商定好條約,張巨擺了個中間開門,請押注的翻了點。就「七對門、八到底……」分牌。牌到手他先摸了下,叫了聲:「天地跨虎,金https://read.99csw.com屏大五!」把牌一拍,正要翻牌,一道亮光從樓梯口|射了過來,直射到他臉上。幾個人覺出不好,急忙放下牌,轉身要跑,舍長山崎已經把上爐頂的梯口擋住了。電筒把每個人的臉都照了一會兒。
張巨說:「他坐在一邊休息的,沒有賭!」
「知道嗎?」
「叭叭……」
剛才沖她瞪眼的那個中國人報告了:「乾燥爐車間六名,全部到齊,報數!」
張巨躬身把牌收攏起,用裝碳酸鎂的紙袋包好交給山崎。山崎把每個人又都看了一會兒,記在心裏。下梯子就走了。這幾個人互相埋怨起來。你說我喊聲太大了,我說他摔牌太響了。韓有福聲稱他抓的一副牌是天杠,不然要一人贏他們一碗半飯。這回贏幾個大脖溜吧!張巨把肚子一拍說:「!他會抓老子會做!明天再做一副好的!走,上海邊砸海蠣子去,吃得飽一點好應付這場熱鬧官司!」
「把牌給我!」
千代子怕打到他那裡,嚇得心口咚咚響。低下頭急忙加快步子,剛走到樓房拐角處,答話的聲音變了,小公雞聲音叫出來了。
「你奶奶個熊!」張巨瞪了她一眼,喊道,「正步走!」
那個尖細嗓子大聲回答:「不知道!」
一個一個在打下去呢!也會輪到他嗎?
低下頭可堵不上耳朵呢!
這地方是不會記錯的。
正常工作每班十二小時,活兒忙了,要干「徹夜」,今天早上六時上班,明早六時下班。休息十二小時,晚上六點接著干。
千代子不懂中國話,可從張巨那氣洶洶樣子判斷出這絕不是也向她問早安。她挺委屈。這姑娘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長著典型的日本式的瓜子臉,眼睛不大,可是光亮、秀氣,一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營養不好和過度勞累,臉色很蒼白,仍剪著學生式的劉海發,成天穿著打了補丁,洗得發白的學生裝,一聲不響地做這read•99csw•com做那。日本人不論舍長、教官還是廚房的女工,誰都可以指使她。誰指使她都老老實實地干。誰都可以教訓她,誰教訓她都「嗨,嗨」地答應,答應歸答應,她並不都聽信。比如,舍長山崎先生告誡她,對這些中國徵用工不要憐恤,因為他們是劣等民族,理應受大和民族的驅使。可她和中國人說話時還是笑嘻嘻地稱呼「張君、李君」,稱呼「您」不用「你」。管「中國」不叫「支那」,聽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叫法。中國人對她很和氣,比某些日本人和氣得多。他們夠苦的了,不能幫助他們也絕不要害他們。所以看見什麼違反紀律的事,她從不告密。她哥哥在中國失蹤了,人們對她家很歧視,母親天天跪在神龕前祈禱,要佛爺保護哥哥平安。她對千代子說:「我就是相信善行才能換來善報。我看到這些中國人挨打挨餓心裏害怕,怕你哥哥在中國也過這種地獄生活,千代子,咱們不要在中國人身上作惡,上天有眼,在中國就會有好心人照顧他!」
快走到興亞寮門口,她看到山崎先生從事務室門口出來,一臉的凶氣,她趕緊低下了頭,急步快走,直奔廚房。興亞寮天天有華工挨打,她一碰上就低頭躲開。她同情挨打的人,又替打人的人感到羞恥。
千代子腿抬不動了。他還是個孩子——也許比自己還小吧,怎能禁得住這麼打呢?他會有什麼錯呢?不是好多人都喜歡他,連有道先生對他也格外寬厚嗎?每次上醫院,辦雜事,一個人上街的活兒不是總叫他幹嗎?現在怎麼誰也不來講講情呢?
不好了,山崎先生開始打人了,先聽見啪啪的,手打在臉上的聲音,然後才問:「知道為什麼挨打嗎?」
這是華工中惟一和她年齡相仿,可以說上話的一個人。他真像個小老虎似的,大眼睛,輪廓清楚的嘴,笨里笨氣的樣子真好玩,他在她面前裝成大人,一本正九*九*藏*書經,可是不小看小姑娘,見面總是先向她問好。
「一二三四五六。」
「你給黃豆也行,我知道你有貨!」
千代子不論信不信媽媽的觀念,她都不願違背她。爸爸死了,哥哥失蹤了,有人說是叛國了。媽媽一個人帶著她姐弟倆生活不容易。除去廣島有個舅舅偶爾接濟一下,誰也不肯幫她們的忙。她不能叫媽媽不高興。
「知道了!」
這天下工后,他洗澡比往日都洗得仔細。帶著全班列隊往回走,故意地搖著膀子,快到興亞寮時,碰上給舍監們當下女,兼做伙房雜工的小姑娘渡邊千代子。千代子鞠躬說:「早安!」
「知道」與「不知道」用敬語說起來,只在尾音上有很少一點差別。陸的發音不準,也許是被打昏了,他想回答「知道」,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怎麼誰也不提醒他說一句,干看著他挨打呢?千代子給自己壯壯膽,扭轉回身,走向事務室門口,想找機會提醒一下虎子。距離事務室還有十多步,山崎揚起臉盯著千代子瞪來一眼,嫌惡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第六聲數字像個小公雞叫出來的,是男孩變聲期的聲音。
「是,先生。」千代子站住腳,微微低下頭說,「我想問問先生的早飯……」
張巨說:「是的,沒有參加!」
山崎喊道:「撒謊,我親眼看到你在場。」
張巨用竹片做了一副天九牌。每逢夜班或進防空洞躲飛機,他就招人推牌九。以各人的口糧做賭注。口糧很少,人餓急,若沒有堅定的生活目標做支柱,就蛻化成動物,出於求生本能,要把別人活命的食物贏來填進自己肚子。另外,牛馬一樣的勞動、牛馬一樣挨打罵,總也要有「放青」、「打滾」一類的休息和歡樂。植物尚且有開有合,何況是人?儘管舍監等人發現了要打,這賭風卻禁不住。
「肚子太空了沒法幹活。」
「知道了!」
山崎問張巨:「他沒參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