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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詠嘆 燈火旺盛的地方

大地的詠嘆

燈火旺盛的地方

大師賜他一串佛珠,阿旺扎巴當著眾弟子的面發下宏願,要在家鄉嘉絨建立與佛珠同樣數量的格魯派寺院。而佛珠是108顆。這就是說,他要回到家鄉,建立起108座佛教寺院。
阿旺扎巴正式拜格魯教派的創始人宗喀巴為師。
一位老人告訴我,這是一棵來自漢族地方的樹,一顆榆樹,是很多很多年前,一個高僧從五台山帶回來的。
這時,有人牽了牽我的衣袖。我回過身來,卻發現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站在身後,正把背在身上的毛織的口袋取下來。
天正在暗下來,校長的面影與聲音都開始模糊不清了。這時,一位總顯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學對我說:「嘿,松崗電站工地的拖拉機手死了,原來是你們一起的吧?」
河的下游是東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
突然,在麥子地里彎腰收割的女人們都直起腰來,把目光投向故地重遊的我。女人們都有些吃驚又有些歡快地尖叫起來。我剛想,她們不至於對我顯得如此大驚小怪,就聽到背後響起一串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原來,是剛才抱著孩子不好意思跑開了的那個女學生追了上來。在田野里農婦們的叫聲里,她從長衫的懷裡掏出幾個通紅的早熟蘋果塞到我手裡,又轉身跑開了。
但是,除非親歷此地,沒有人相信一個如此聲名遠揚的寺院會是如此素樸,素樸到有些簡陋的程度。我這樣說,是跟在並不富庶的藏區那些金碧輝煌、僧侶眾多的寺廟相比較。這樣一個簡樸的寺院深藏於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只是一座佔地一兩畝的建築。我想,作為一個精神領地的建築,本應就是這般素樸而又謙遜的模樣。
給我講故事的老人中,有一兩位,在過去的時代,也是掌握著子民生殺予奪大權的。但是,現在他們卻面容沉靜,告訴我這個廣場上曾經的故事。他們告訴我說,現在政協這些建築所在的地方,就是馬爾康寺的僧人們日常起居的居所。
在這些村子,過去的時代只是大片的荒野,而在這個世紀的後半葉,嘉絨土地上的土司們的身影從政治舞台上轉過身去,歷史深重的絲絨簾幕懸垂下來,他們的身影再次出現,作為統戰對象出現在當代的政治舞台上時,過去的一切,在他們自己也已是一種依稀的夢境了。歷史謝了一幕,另一重幕布拉開,強光照耀之處,是另一種新鮮的布景。
有時候,我的同伴們會小心地賭上一把。但我只想睡覺,睡我那十六七歲的人那永遠不夠的睡眠。
於是,我便無話可說了。
達昌,也許是我所見過的傳說為阿旺扎巴所建的寺院里最壯觀的一所。
不久后,吉普車就拖著背後長長的塵土尾巴,衝出了納覺溝。寬闊的梭磨河谷出現在眼前。
「文革」結束后,那些老人們陸陸續續住進了政府新蓋的樓房,榆樹旁邊這一座,就是其中的一幢。
後來,我聽到準確的消息,那個把性命丟在了河灘上的人是阿太。偏偏是我們這十個人當中手藝最好、個性又最為沉穩的阿太。說實話,我把可能死於非命的所有人挨個排了一遍,也沒有想到會是他;最要命的是,他摔死的地方的對岸,就是他家那已經有些年頭的石頭寨子。從石頭寨子的樓上,他的妻子與子女,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肝腦塗地的那片礫石累累的河灘。
在那些年代里,馬爾康寬廣的河灘曾是狐狸的天堂。
這時,在下山的路上,看著這滿城的燈火,我想起了這兩個故人,想起了青春時代的勞動來了。
我在飛跨梭磨河的花崗石拱橋上停下了腳步,向四方瞭望。
我說:「回家。」
沿梭磨河而下,十五公里處就是松崗鄉,再往下是金川,金川再往下便是我們已經去過的丹巴。
他有些大模大樣地說:「嗨,老闆。要不要松茸。」

3、露營在星光下

而且,我說不上來,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種感覺。
只是在塔前獻上了最少宗教意義的一條潔白哈達。
按這位喇嘛告訴我的藏曆時間推算,阿旺扎巴上路的時間應該是公元1381年。喇嘛說,他是與另外三人一起上路的。而自打上路之後,這三個人便從我們的視野里永遠地消失了。這種消失是歷史一種嚴格的法則。
到了1407年,阿旺扎巴于本教派的教義已經有了深厚的心得。於是便受大師派遣,與後來被追認為一世班禪的師兄克珠傑雲遊前後藏,宣喻本派教義與教法。
當我走出大殿後,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我相信,這樣素樸的環境更適合於我們表達對於一個傑出的古人的緬懷,適合於安置一個偉大而又潔凈的靈魂。因為宗教本身屬於輕盈的靈魂。那麼多的畫棟雕梁,那麼多的金銀珠寶,還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來是想追尋人生與世界的終極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財富的堆砌與炫耀中把自身給迷失了。
我曾多次去過通往大金川公路邊的那個叫做熱足的寨子,有一次,我問那裡的老人有沒有全寨人都砍這種樹來沖抵土司差役這件事情。大家都笑笑,把酒端到來客面前,而不做出回答。
一種說,是那位喇嘛在長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樹枝作為拐杖,回來后,插在土裡,來年春天便萌發了新枝與嫩芽。這就是說,這株樹不遠千里來到異鄉,是一種偶然。
松崗日郎木甲牛麥彭措寧!
以後,每當有人說馬爾康在藏語里的意思就是燈火旺盛的地方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這所有的光芒中,有著我青春時代的汗水的光芒,夢想的光芒。
一些個頭矮小花紋斑駁的母牛在寨子四周。這些母牛是黃牛與犏牛雜交的後代。這些雜種牛身上已經沒有了父系的矯健與母系的優雅,但似乎能在任何地方都找到吃的東西。帶刺的灌木,路邊上撲滿塵土的枯草,牧人們丟棄的破衣爛衫,某處廢墟斷牆上泛出的鹽鹼,它們會吞下所有能夠到口的東西,然後產下一點稀薄的牛奶。
那麼,昨天晚上他是住在納覺寨子里了。
在被後世信徒弄得雲山霧罩的宗喀巴傳記中,我找到了有關家鄉這位前苯教巫師的記載。那是很不起眼的一個段落。這個段落說,這位前苯教巫師這時已經深味菩提精神,是一位功業日益精進的黃教喇嘛了。
人們耗費巨資在穿城而過的湍急的河上蓋起了水泥蓋子,水泥蓋子上面建起了市場。在設計者的想像中,河水會永遠按照他們的意思在蓋子下面流淌。但是,自然界遵從的是一種非官方、非人智的規律,於是,一個洪水暴漲的晚上,洪水和洪水下泄時帶來的樹木與石頭,把徑流有限的河道給堵起來了。洪水便涌到地面,在原來規劃為街道和居民區的城裡肆意泛濫。我在電視里看到過災后的景象。
我也有過一個那樣面孔臟污、眼光卻泉水般清潔明亮的童年!
據說官寨里還專門辟出一間屋子來專門裝這種打人的樹條。
這種神情讓我想起了以前那些調皮的學生。其中就有那個據他開車跑客運的哥哥講,在跟喇嘛學習藏畫的那個學生沙瑪爾甲。
所以,一種更為廣泛、也更為大多數人認同的說法是:解釋馬爾康這個藏語組合詞作為地名的意義時,應該注重其衍生出來的「燈火旺盛的地方」這樣一種特別的意義。
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頂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這個季節正在盛開的自然是花期很長的燈盞花,更加美麗的卻是從野外移栽回來的紅色、黃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吃完兩大朵菌子,我從樹下摳起大塊的濕苔蘚把火壓滅,繼續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條捷徑,不一會兒,我又穿出森林,來到公路上。一輛吉普車駛來,我招招手,吉普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外地的商人,這個季節,到山裡來四處收購藥材與蘑菇。
面對這些友好而又有些瘋狂的女人,我只能不加理會,繼續我的行程。不然的話,這些女人擁上來,難保不出現令人感到尷尬的局面。很多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們會顯得非常開放而又大胆。
說到寺院,我們將再次回到過去的年代,回到15世紀,懷想一個嘉絨大地上的古人,懷想一個嘉絨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的古人。他就是在嘉絨歷史與毗盧遮那一樣有名望的僧人:查柯·溫波·阿旺扎巴。
於是,我決定去看看松崗,看看那座電站。
他的回答是,學了兩樣東西,一樣是藏文。他說,老師你想想,那時候,你們教的都是漢文,除了考上學校當了幹部的少數人,漢文對留在鄉下的我們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想對他的這種說法予以反駁,但想了半天,也實在無法替一個藏族農民想出來一種特別的用處,於是,只好聽他往下說了。他說,老師說得很對,學畫其實不必要聽老師講什麼,只要照著《度量經》規定的尺寸與色塊,用尺子打好了底稿往上鋪陳顏色就是了。但是,《度量經》是藏文,而不是漢文。所以,他學畫的第一步,其實是跟著師傅學習藏文,以便能夠明白經文上的教導。
女主人還說:「你們肯定是去朝阿旺扎巴的,凡是有人去山上朝拜時,這條山溝里總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回到這個地方,我確實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有了公路以後,那個老人在我離開他家時對我說,我們這個叫做熱足的寨子已經不叫熱足了。送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指給我那個被更多人叫做熱足的地方。那裡,橫卧在湍急河流上的花崗石拱橋的橋頭上,趴著幾座漢式的瓦頂白牆的房子。
我想,如果用數字的方式來看,這滿城的燈火里也有我的一份貢獻,還有我的夥計們的貢獻。於是,我停下腳步,朝著那些最明亮的燈光數過去:一盞、兩盞、三盞……是的,這座城市不僅與那株樹有關,還與我自己的記憶與勞作相關。
從草地返回嘉絨后,張國燾便在白杉村寺廟召開會議,宣布另立中央。
一輛汽車疾馳而來,我揚起手,汽車一個急剎停下來,立時,車后的塵土漫卷而來,整輛汽車與人都被籠罩在塵土中了。我跳上汽車,引擎一陣怒吼,飛揚的塵土又落在後面了。
那時普遍缺覺,一台拖拉機兩個人倒班,再說了,加一個班,還有一塊五毛錢的加班費,可以在小飯館里打到兩碗紅色的甜酒。
其實,這也是時代大的變遷中一些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變遷。那些建築,是這個時代才有的地形標誌,而且,因為坐落在公路邊上,又處於那座重要的橋頭而被看成熱足這個地名的新的標誌物。就在這寂靜的山間,一個不為人知的彈丸之地,也有著一種重心的轉移。在過去的時代,在孤獨的行腳者奔走于驛道上的時代,人們說起熱足時,肯定是指那些散落在零星莊稼地中的那群石頭寨子;而現在,那些長途汽車司機和上面的乘客,說起這個地名時,想起的卻是路邊上那幾幢毫無生氣的瓦頂房子。
眼前展開的是又一種景象,這裏就是真正的嘉絨了!汽車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卻在離開成都十多天後,登上了高原。或者說,登上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級台階。而面前的路,卻一直向下。其實,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標高。
而那座曾經輝煌的寺院,倒是日益被遺忘了。
於是,我就上車了。
這時,田野里的女人中甚至有人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現在,在這個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現在的體育場上偶爾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裡,人們可以從一個深陷於死亡恐懼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顏色,聞到死亡的氣味。時代變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別人的選擇,而是他們內心的罪惡替他們的生命做出的選擇。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卻沒有多大的變化。
這種情形有時像一個預言,這個預言說:沒有根基的繁華將很快破敗,並在某種莫名的自我憎惡中被世人遺忘。
關於鄭重其事的文字遊戲的例子有很多。
那天,在仰望著土司寨子廢墟的那個小飯館的窗台上,我看到一個幾頁已經沒有了封皮的鉛印小冊子。其中一段像詩歌一樣分行排列的文字是歌頌松崗官寨的:
他還囑咐過,讓我上山去看看他塑的佛像與繪製的壁畫,於是,這會兒我倒真想進去看看這位鄉兄的手藝,但是,那彩繪的大門上卻掛著一把碩大的銅鎖。風吹過來,掛在檐前的布簾的滾邊便一路翻卷過去,並且一路發出噼噼啪啪的寂寞聲響。
那時,我出入這個院子,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裡閑坐,偶爾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會透露出對過去時代的一點懷念。我感到興趣的,當然不是他們年老時一點懷舊的情緒。而是在他們不經意的懷念中,抓住一點有關過去生活的感性殘片。我們的歷史中從來就缺少這類感性的殘片,更何況,整個嘉絨本身就沒有一部稍微完備的歷史。
後來,張國燾指揮大軍擁出大河谷,向四川盆地攻擊前進,在現在出產名茶的蒙頂山下,被四川軍閥部隊頑強阻擊,付出了慘重代價,不得已再次穿越雪山草地,北上與毛澤東率領的中央紅軍一部會合。
走下大橋,順著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八公里,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個嘉絨的心臟,燈火旺盛的馬爾康。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嘉絨地區來了一位很有名的美國人,即寫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那本書的索爾茲伯里。
我問念什麼經?
那是整個中國都在改正過去錯誤的時代,所以,有人開始使用政府的撥款與百姓的捐助來修復這座被摧毀的寺廟。畢竟不是寺廟可以集中大地上所有精華的時代了,所以,寺廟的頂子用鐵皮來覆蓋,也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這是夏天。夏天的山野里,樹葉上,草叢中,所有的碧綠上都有露水漾動的光芒。這是我最最熟悉的一種光芒。
光明與黑暗,在任何時候,都不能不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這種釋名法,並不違背詞義,但在情理上並不順。藏族人為人為物為地方命名特別具有一種祈求吉祥的傾向,而酥油房子並不是一種經久的東西。在藏族藝術中,酥油構成的東西都不是一種永久的東西,比如正月廟會時節供奉于佛前的酥油花。
我說:「謝謝。」

11、尋訪一位藏畫師

這也是一個次生林滿坡山野的村莊。
離開的時候,年輕的畫師要我留下地址,他說,要把畫好的畫給我寄來。我把地址留給了他,但卻沒有指望他把畫給我寄來。
可以想像,這肯定是阿旺扎巴在西藏皈依新的教義后,一心向學的朋友們給他取的一個頗為親切的名字。
那兩邊是鄉野與森林的景色。特別是在河的左岸,大片的樹林從高高的山頂直瀉而下,並在四季中時時變化,成為我們在鎮子里生活中抬頭就可以看見的一個巨大畫幅。冬天,蕭瑟的樹林里殘雪被太陽照得閃亮發光。落葉們躺在地上,在積雪下面,風走上山崗,又走下山崗。春天來臨時,先是野桃花在四野開放,然後,柳樹發芽,然後是白楊,是樺樹,依次地從河邊綠向山頂。五月,最低處的杜鵑開放,然後,就是濃蔭覆地的夏天了。
值日頭人的輪值期一般在半年左右。所起的作用,相當於大管家。在值日頭人下面,還有小管家,由二等頭人輪流擔任,經管寨內柴草米糧,並把握倉庫鑰匙。
我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進行這次故地之旅,又因為一個更加偶然的原因來到這裏。
在我眼前,很多建築都傾圮了,只有兩座高高的石碉,還聳立在廢墟的兩頭,依然顯得雄偉而又莊嚴。其中一座碉堡的下部,垮掉了很大一部分,但懸空了大半的上部卻依然巍巍然在高遠的藍天下面。松崗這個地名,已經是一個完全漢化的地名,其實這是藏語名稱茸杠的譯音。這個地方的名字,便是由那山樑上那大片廢墟而來,意思就是半山坡上的官寨。
看他年紀,應該知道一些末代土司的事情。他果然點頭說,見過少土司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這個末世土司的故事。後來,這個土司在20世紀50年代末從西藏逃去了印度,後來,又移民到了加拿大。80年代還回到這裏,故地重遊過。
記不得是怎麼認識他的了,也記不得是不是read.99csw.com問過他吹這麼好一口嗩吶是不是與早年的寺廟生活有關。
他說的是預言,而不是占卜未來。
他說是防止冰雹的經。
我熱愛的這個鎮子還在等待。但沒有人知道,要在一個什麼樣的機遇下,人們才會真正面對自己和這個地區的前途,而真正興奮起來。
我的家鄉馬爾康的情形也是一樣。城裡並沒有特別的建築讓我們引以為豪。穿城而過的梭磨河上四季不同調子與音高的水流聲,是所有居民共同傾聽的自然的樂音。每一個倚在河岸欄杆上凝神的人,都會聽到河水的聲音是如此切合地應和著時時變化的心境。與河相對的是山。山就聳峙在河的兩邊。
這半邊村子的中心是一座古代的碉堡。而那半邊村子,則是一座只有一個大殿的寺廟。斜陽照耀之下,寺廟薄鐵皮的頂子閃爍著灼人眼目的光芒。我只是坐在山溝這邊的核桃樹下,而不想下到溝底再爬上陡坡,去朝拜那座寺院。

4、上升還是下降?

而背後的寺廟卻慢慢陷入了黑暗,只有頂上的琉璃瓦,在星光輝耀下,有一抹幽然的光芒在流淌。
是的,今夜滿天都是眼淚般的星光,都是鑽石般的星光。
眼前這種砍伐后又重新生長起來的林子,在林學家那裡有一個名字,叫做次生林。次生林的主體是低矮的灌木,杉木與松樹顯得十分孤獨。林學家還警告我們,這樣的次生林如果再一次遭到破壞,那麼,這些山嶺便萬劫難復了。每一次離開四川盆地,走近大渡河谷和岷江河谷,看到那些處處留著泥石流肆虐痕迹的荒涼山野,就是森林不止一次遭到砍伐的最終結局。
在四川另一個藏族自治州首府,前些年的一次水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據說,這種損失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當地有人忽發奇想,在內地已經被認識到有巨大危害的「向湖泊要地,向大海要地,向河流要地」的做法,在這裏再一次可悲地重複了一次。
但我只是向這些女人揮了揮手,便轉身順著一排木柵欄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條小路跟前。
我問他是什麼發現。
我坐在那裡,夜慢慢降臨了。
中午時分,我在一個小飯館里坐下,要了菜和啤酒。坐在窗前,望著對面山嘴上的松崗土司官寨。
太陽慢慢地沉在山樑後面去了。我坐在一道黃土坎上,眼望著這個體積還在日益膨脹的山城,真還看出了些宏偉的意思。不要以為宏偉只與高大雄奇相關,在這樣一個俯瞰的視界里,面積上的鋪展也能造成同樣的感覺。
他搖搖頭,說:「我是他哥哥。你上車來吧。」
東邊似灰虎騰躍,
在大渡河上游的支流梭磨河上,現在的馬爾康被譽為高原新城。梭磨河上的水電站提供的源源不竭的電能,確實把這片山谷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燈火明亮的地方。但這僅僅是解放后四十多年間才有的景象。
我上了車,目的地就是七十多公裡外的金川。
西邊山勢交錯萬狀,

7、看望一棵榆樹

想起日益遠去的童年時光,內心總有一種隱隱的痛楚與莫名的憂傷!
公路在這裏又一次分開了一條支線。
公路邊上的湍急溪流邊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輕的核桃樹。在嘉絨地區旅行,當你看到路邊核桃樹的出現時,說明一個村莊已經漸漸靠近。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五台山朝聖,回來時就有了這棵樹。
喇嘛把我帶到他的住處。喇嘛們的住處是一座座緊挨在一起的木頭房子,房頂上覆蓋著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從低矮的木頭房子的數量看起來,這裏應該有十多位喇嘛。但這會兒,卻只有這一個喇嘛趔趔趄趄地走在我面前,帶著我順著一條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處前面。
我在下降中已經上升了,或者說,我正在整個的上升過程中短暫地下降。
現在,這片土地上,村子的四周,這種形象委瑣的雜種奶牛的數量似乎是越來越多了。嚴冬到來的時候,它們甚至成群結隊從四周的村寨進入鎮子,在街道上逡巡,四處搜尋食物。這些食物的種類很多。被風卷著四處滾動的紙團,牆上張貼的標語或公告背後的糨糊,菜市場上的廢棄物,它們甚至把頭伸進垃圾桶里,用頭拱動,用舌頭翻檢,都能找到果腹的東西。
這也是土司故事中一個有意思的版本,一個末世土司的版本。在百姓傳說中風流倜儻的末世土司叫蘇希聖。蘇本人並不是土司家族出身,他的家族本身只是我家鄉梭磨土司屬下的黑水頭人。後來,梭磨土司日漸式微,黑水頭人的勢力在國民政府無暇西顧的民國年間大肆擴張,很多時候,其威信與權望已在嘉絨眾土司之上。
他希望我走得遠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訴他只坐到山下那個叫做納覺的寨子邊上。
心中默念時,耳邊就好像響起了一串悅耳的音節。
梭磨河流到熱足這個地方,兩岸花崗石骨架的大山,十分陡峭地向著河谷逼迫過來。
當我看見這一切時,只是站在河風勁拂的橋上。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人家頗有怨氣的話,不禁獨自笑了。
聽到阿太的死訊時,我落了淚。
我曾多次聽人說,每個土司官寨造就之時,都有專門的畫工繪下全景圖,並配以頌詞,詩圖相配稱為形勝圖。那麼,這段文字就是發掘來的那種頌詞嗎?在沒有找到原文或者是找到可靠的人翻譯出來之前,我不敢肯定這段文字就是。但我總以為,這肯定就是那種相傳的形勝圖中的詩句,只不過,譯成漢語的人,可能精通藏文,但在漢語的操作,尤其是關乎詩歌的漢語操作上,卻顯得生疏了些。因為在講究藻飾的藏語里,這段文字的韻律會更順暢一些,而詞彙的選擇也會更加華美與莊嚴。
於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滿城燈火,我腳下的山路卻隱入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慣山路的,也曾經是走慣山裡的夜路的,所以,腳下還算是穩當,只不過速度稍稍慢了一點。這城裡的滿眼燈火,其實也與我相關。這當然不是說我曾在這燈火中讀書、寫作,也曾在燈火中與朋友閑談,與家人圍坐在冬天溫暖的爐火前。
其實,就算不發生這樣的洪水,他們也不該把河面封閉起來。
另一位老先生聽到關於帳篷與蘑菇的比喻,便愉快地笑了。他說:「蘑菇。有兩年,只要晚上下雨,我的帳篷邊上就會生出蘑菇來。那時我有一個女人,她把這些蘑菇用牛奶煮了,那味道……嘖嘖。」
當我站在寺廟面前的時候,太陽已經拉在身後很遠的地方。
雖然,每一個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濃墨寫滿了這種標語。但很多鎮子上,河裡的木頭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據說,一棵樹在山上伐倒,趕進河裡,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撈點時,剩下的部分可能只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種說法,用這種方式運送的木材,最後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樣子。看到這樣估計出來的數字,我們有理由為嘉絨山水中那麼多無謂消逝的森林慟聲一哭!
最後,他們沒有告訴我什麼樹條是執行笞刑的樹條,而是告訴我什麼樣的情形下會遭到鞭笞的刑罰。
只有納覺寨子上的人永遠屬於這條山溝,子子孫孫,世世代代。
人們聽見那聲音,可以想像出任何一個三個音節的片語或句子。在嘉絨的不同地方,人們會把這三個音節聽成不同的句子。在納覺這個地方,人們把這野畫眉叫出的三個音節聽成天氣預報。
這些廢棄的房子的牆上寫的標語是:
那種美感,使我有了最初的詩歌的衝動,我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日後回憶這座寺廟廢墟時寫下的。
塔身穿過一層樓面,要在上一層樓面才能看到逐漸細小的塔尖。而在這層佛殿里,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寶瓶狀的肚子。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里就供著阿旺扎巴圓寂后的肉身。
在大山裡,時間的流逝變慢了,我等待著那堆樹枝燃盡,在那些通紅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鮮蘑菇了。
我去過那個被許多嘉絨人視為聖地的地方。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熟悉而又永遠親切萬分的景象。寨子在納覺溪流的對岸,於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橋的出現也是勢在必然。只是現在,任何一個寨子前的木橋都比過去寬闊堅固了。因為,那時過橋的是人,與牛與馬;現在,差不多是每一戶人家都有一輛拖拉機每天都要開回到自己家門前。
我想見見這位師傅。但沙瑪爾甲告訴我,他現在的老師被鄰近的一個村子請去念經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
那座被毀的寺廟,代表了這個地區歷史的寺廟要在原地恢復已是不可能了。於是,便向後造在了可以俯瞰這個體育場和這座高原新城的向陽山坡上。
人群在我眼裡變得陌生了,但整個人流中散發出來的那種略顯遲緩的調子卻是熟悉的。這是一種容易讓青年人失去進取心的調子,是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摒棄的調子。但是,強烈的日光落在街邊的刺槐上,落在有些灰頭土臉的柏樹上,那團團的陰涼,不知為什麼卻給我一種昏昏欲睡的情調。
往下,則是去過去嘉絨的中心促浸,今天的金川縣。
雖然有了這種現代的防雹技術,這些村莊里仍然會請喇嘛念咒作法。現代技術與古老迷信雙管齊下,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願意相信兩種辦法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有防雹失敗的時候,但我也沒有看見喇嘛的權威因此受到百姓的質疑。
我也跟著他笑了。
我問他這是為什麼。
老人豎起的手指還有很多,但他扳住第三根指頭想了想,又放開手,搖搖頭說,沒有了。而我的感覺依然是意猶未盡,要老人再告訴我一點什麼。老人有些四顧茫然的樣子,說,講點什麼呢?看他的眼光,我知道他不是在問我,而是問他自己,問他自己的記憶。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槍上。
他說,發現了張國燾在長征途中召開分裂中央與紅軍那次著名會議的地方。
是的,一棵樹。據說,這棵樹是榆樹,來自遙遠的山西五台山。
我走出校門的時候,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這是我當年的一個女學生,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是她的兒子吧。當她看到當年比自己現在還年輕的老師,立即緋紅了臉,吐出舌頭,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吃驚的聲音,跑開了。
砍伐以前,這些森林是常綠的針葉喬木的天堂。主體的部分從低到高依次是馬尾松,是銀灰樹皮的雲杉,是鐵紅樹皮的鐵杉,是樹皮上鼓著一個又一個松脂泡的冷杉。在這些參天的樹木之間,亭亭如蓋的落葉喬木是一種美麗的點綴。比如白樺,比如比白樺更高的紅樺,比如楓,比如麻柳,還有能從山下谷底一直爬到比冷杉還高的杜鵑,從五月的谷底一直開到七月的山頂,熱熱鬧鬧地美麗了整個夏天。
即使是在一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舊吉普車上,眼望著山谷兩邊無盡的綠色,許多記憶中的情形依然反覆出現在眼前。
安心把守天險防地,
後來,我在一塊林間草地上找到了幾朵鵝蛋菌。這是蘑菇中的上品。於是,我找來一些干樹枝,在冷杉樹下刨出一塊乾燥的地方,用樹上扯下來的乾燥的樹掛引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苗。其實,在那樣的野地里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感到手上有了灼燙的感覺,看到銀灰色的樹掛上騰起一股青煙,就知道火燃起來了。把打火機仔細收好時,乾枯的樹枝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我知道這火真正燃起來了。於是,我又從杉樹上剝下一些厚厚的樹皮投進火里,這才回身去採摘那幾朵蘑菇。
在進入馬爾康這個只有半個世紀歷史的城鎮時,情形也是一樣。
大師的夢總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這個夢的寓言是那麼明顯:藏區東北,正是溫波·阿旺的家鄉查柯,那裡是俗稱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帶,所以,即或在平常時候,在宗喀巴看來那地方也定會是黑焰熾天。

12、一座與長征史有關的寺廟

2、懷想一個古人

隔著一條有溪水潺潺流動的深深的小山溝,對面山坡上是這個村子的另外一半。
好在,再有兩公里的樣子。公路再轉過幾個山彎,就是松崗了。於是,我便離開電站,奔向了松崗鄉。
最後,一輛中巴開過來,停在我面前。司機叫了我一聲老師。
我也笑了笑,說:「很不錯了,一個喇嘛能自己種菜。」
清澈的河水總是在河道里翻湧著雪白的浪花。
於是,所有的牌子都換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樣,但是人們已經改不過口來。
這樣的寂靜給我的感覺是真正的早晨還沒有開始。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時候並不知道要去西藏尋找什麼。很多嘉絨人都曾經和他一樣上路,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但是溫波·阿旺比所有這些人都要幸運。因為,當他走上高原時,遇到了一群同樣在宗教里困惑與迷失的人在高原頂端四處漫遊,在漫遊中思考與尋找。
除了裝填火藥的牛角,獵槍旁邊還有一隻煙袋大小的皮袋,裏面裝著自己從砂石模子里鑄出來的圓形鉛彈。
我便想起眼下這個城裡的好些這樣的朋友,每個人都在默默工作,每個人都心懷著某種理想,但是,這個城市的去向卻與這麼些人的努力毫不相關,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於是,我選擇了離開,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隨意地做出這種選擇。
再往下不遠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獵槍旁邊,掛著的是一些牛角,牛角大的一頭裝了木頭的底子,削尖的那一頭,開出一個小小的口子,口子用銀皮包裹,口子上有一個軟皮做成的塞子。這是獵人盛裝火藥的器具:為了狩獵時裝填火藥更為方便,牛角本身從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截為兩段。連接這兩段是一個獐子皮做成的像野雞頸項一樣的皮袋。倒出火藥時,只要掐住了那長長的野雞頸子一樣的皮袋,前面那段牛角中,正好是擊發一槍所需要的火藥。火藥如果太多,獵槍的槍膛就會炸開,傷了獵人自己。那截皮頸是一道開關,也是一個調節器,可以使槍膛里的火藥有一些適量的調節。打大的獵物時,裝葯的手稍松一點,槍膛里會多一點火藥來增加殺傷力;打一般的獵物,裝葯的手總是很緊的,即使這樣,有時打一隻野雞,槍聲響處,只見樹上一蓬羽毛炸起,美麗的羽毛四處飄散,撿到手裡的獵物的肉卻叫鉛彈都打飛了。
然後,就站在那裡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處,從塔頂的天窗那裡,射下來幾縷明亮的光線。光線里有很多細細的塵埃在飛舞。幾線蛛絲也被那頂上下來的光線照得閃閃發光。
老人扳下一根手指,第一:不納糧、不支差役,即被傳到官寨下牢,這時如不向土司使錢,便會被鞭笞幾束樹條,即笞刑數百,並保證以後支差納糧,才被放回。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兩個需要建在高處的建築,一個是氣象站。氣象站的白色建築,在朦朧的燈光中有一種特別的美感。這個地方預報著山下小城的天氣,對於小城的大多數居民來說,天氣不是有著自在的規律,由氣象站預報出來,而是氣象站在決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風。當氣象站接連預報了幾個晴天之後,人們會罵,他媽的,該下點雨了。當氣象站預報了連續的兩個陰天,我也罵過,這狗屁氣象站也該出點太陽了。
居住在馬爾康的近兩萬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這棵樹的歷史與馬爾康的歷史之間的關聯。
他只是笑笑,給我倒了滿碗的奶茶,又盛了一碗新釀的青稞酒放在我面前,才坐了下來告訴我說,跟著師傅,其實學的不是畫畫。
這件事情頗費周章。
那些成林的喬木存在的時候,每到向晚時分,山間便會回蕩起海水漲潮般的林濤,但是,現在的森林已經很難發出這種激蕩著無比生命力的澎湃聲音了。我的眼睛也很少能看到記憶中佔地特別寬廣的闊葉喬木撐開巨傘般的冠蓋了。
站在馬爾康總有城郊農民的拖拉機和各個部門的小汽車來來往往的大街上,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個新建的寺廟九_九_藏_書,看見那個寺廟的金色的頂冠。
她笑了,說:「我怎麼會知道那個拖拉機手的名字。」原來,隨同摔死的還有一位她的同學——沒有考上學校而被招了工的知青。據說,有領導想要電站工地上有幾位女拖拉機手,於是,原來與我一起吃了滿肚子柴油煙、受了兩個冬天河邊風寒的夥計們,就有了各自的女徒弟。
那時,這個鄉鎮上很多房子都是新蓋不久的,最新的房子就是這間郵電所和我們新建的中學校。過去,我認為這裡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但是現在的感覺卻變化了,這裏成了一個冷清且寂寞的地方。而且,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種介乎于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地方。
這個名字在解放后才出現的伐木工人、道班工人和長途汽車司機口中流傳。對同一個地方,使用不同語言的人使用著不同的地名。
我也沒有問過他是不是在寺廟裡的時候學的嗩吶。
夏天因為美好,所以總是短暫。
我問他:「你真正相信自己有了某種法力嗎?」
夏天,這些山谷里總有力量強勁的熱氣流不斷上升,不斷地把積雨的雲團頂到高處,一次又一次,細細的雨滴就在高空的冷風吹拂下結成了冰雹,最後,落下來毀壞果園與莊稼。防止冰雹的最好辦法是把小型火箭發射到可能形成冰雹的積雨雲中,爆炸的震波使雨水及早落下,而不致在高空中結成收成的殺手。
我們說話的時候,晴空里響起了沉沉的雷聲。不一會兒,就見一團濃黑的烏雲從天邊飄了過來,這正是那種隨時可能降下冰雹的雲團。他說,這是師傅作法后,從那邊村子趕過來的。於是,他又在口裡念念有詞,還抓起些青稞種子朝著烏雲奮力地擲去。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尋找什麼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當他上路的時候,心裏肯定也像我們上路去尋找什麼一樣,有著深深的迷茫與淡淡的惆悵。
現在,樹是長大了,但是,佛法卻未必如夢境所預示的那般蔭蔽了天下。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水電站下游一點,就是一座傳統的水磨坊。石砌的矮牆,平坦的泥頂上長滿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邊的木頭閘門關著,順著木頭梘槽奔涌而來的溪水受到阻攔后,在那裡飛進出一大團扇形的水花。
太陽下沉的時候,山的陰影便從河的對岸慢慢移過來,一點一點遮蔽了街道與樓房。最後,金黃的太陽光離開了所有的街道與樓群,照在山坡上了。我始終走在移動的陽光前面。
走在朝聖的路上,這群平常什麼都敢調侃的人,心裏突然便有些禁忌了。這時,另一種鳥叫起來,叫的是四個音節,於是大家心裏都響起了一個名字:阿旺扎巴!阿旺扎巴!大家都陷入某種特別的磁場中了。
就在我這個下午依次走過的幾個村子中間,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一座座新的建築開始出現:兵營、學校、加油站,叫做林業局的其實是伐木工人的大本營,叫做防疫站的機構在這片土地上消滅了天花與麻風。現在,有著各種不同名目的建築還在大片湧現。這些建築正在改變這片土地的景觀。但至少在眼前這個時候,在離城不遠的鄉村裡,嘉絨人傳統的建築還維持著嘉絨土地景觀的基本情調。
他笑笑,說:「那個時候嘛,也就是擺擺打仗的樣子,沒有誰特別認真地打。」
的的確確,我這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接著,另一種熟悉的景緻又出現在眼前了。
主線,順著梭磨河一直往下,過金川,再到已經到過的丹巴。過了橋,順著足木足河,一條支線伸向更深的山中。而且,又一路生出些分支,最後,都一一地消失在大山深處。我現在考慮的是去不去這條支線,如果去,我將又原路返回到現在這座橋上,再重新選擇漫遊的路線。
馬爾康寺曾經是一座苯教寺廟。
最後,一輛長途班車駛來,不等我揚手,便吱一聲在我身邊剎住了。
203,是一個伐木場的名字。這個伐木場數百上千的工人,在這個地方砍伐了幾十年原始森林。隨著森林資源的枯竭,這個伐木場已經撤銷,但這個名字卻就此流傳下來了,也許還會永遠流傳下去。
當人們開始修復這座寺廟時,我跟我的同事都失去再去這寺院的興趣。我是因為不能再欣賞廢墟那獨特的美感。她則是因為再也不能四處隨意走到,任意臨摹那些筆法靈運的壁畫了。
這樣的次生林,蘊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調節氣候的功能已經大大減弱了。不止一個地方的農民告訴我說,當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后,山裡的氣候就越來越難以把握了。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風越來越暴烈,隨著森林的減少,夏天的洪水總是輕而易舉就漲滿河道,成為農民收成的最大破壞因素;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長流,而且水量穩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滿澗累累的巨石了。
確確實實,有些漂木擱淺在岸上時,會失去蹤跡,被人出賣給過往的長途汽車司機。更多的時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里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為森林的消失,尋找燃料已經越來越困難了。於是,自然而然地,河道里這些已經沒有使用價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們搜求的東西。背回家裡,燒鍋做飯。包括水運隊自己,也是燃燒這種來自河裡的燃料。每到洪水季節,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較多的鎮子上,河岸兩邊就站滿了男女老幼,打撈河裡那些破碎的漂木。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
馬爾康的天在大部分時間都非常的藍。只是這種情境之下,很飽滿的藍色卻讓我給看得非常空洞了。
馬爾康,作為一個城鎮,在中國土地上,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也像是進入中國任何一個城鎮時一樣,有一個城鄉結合的邊緣地帶。在這樣一個邊緣地帶,都有許多身份不太明確的流民的臨時居所,也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機構像是處於意識邊緣的一些記憶碎片。流民的臨時居所與這些似乎被遺棄但卻會永遠存在的機構,構成了一種特別的景觀。在這種景觀里,建築總是草率而破舊,並且缺乏規劃的:這樣的地方,牆角有荒草叢生,陰溝里堆滿了垃圾、夏天就成了蚊蠅的天地。這樣的地帶也是城市的沉淪之地。城鎮里被唾棄的人,不出三天立馬就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在中國的城鎮與鄉村之間,形成一種令人絕望的第三種命運景觀。
我們把車寄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時,女主人對我們說畫眉是在說:「勒——澤得!勒——澤得!」
他的眼裡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夢筆山的北坡,穿過大片的杜鵑花叢與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樹影時,想起了山下的那個村莊,想起了那個十月的朝聖之旅。
地質學家們把河水切割開來的地球表面的每一個斷層看成一本大書中信息量豐富的一個篇章。當地的居民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他們只是通過世世代代的勞作,把這些層層的台地開墾為肥沃的良田。現在,一個又一個的寨子就坐落在這些台地上,在大片的良田與森林的邊緣。這樣的台地次第而下,直到楊柳與白楊蔭蔽的河岸邊上。在這些寬闊的河谷里,河水會沖刷出一個寬闊的河灘,鋪滿含金的沙與光滑的礫石。洪水來時,河水才會漫過寬廣的沙灘衝擊河岸。
司機又問:「你到哪裡?」
他又遞給我一條毛巾,我慢慢地擦乾了臉上的汗水。
過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時間,終於傳來了重建寺院已經大功告成的消息。據說,寺院的開光典禮極一時之盛。不但信眾如雲如蟻,還去了很多的官員與記者,甚至還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沒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扎巴當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廟時,都不會有這樣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當時是在異教的敵視的包圍之中傳播佛音、撥轉法輪的啊!
梯子就是在一整根原木上砍出一台台梯級。
太陽開始下沉的時候,我順著山路往山上爬去。
很多新的城鎮,在從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這些漸次升高的谷地中出現時,總是顯得粗暴而強橫,在自然界面前不能保持一種謙遜的姿態,不能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與周圍的自然和人文環境保持一種協調的姿態。
走出一段,再回頭,看到女人們並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我又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眺望著四周的風景。轉過這個山彎,走上淺淺的山樑,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白杉村了。
吃到嘴裏,的的確確難以下咽。
曾經滄海的老人們說,在體育場與民族文化宮的位置上,過去是一座寺廟。寺廟的名字就叫馬爾康。那時的寺廟香火旺盛,才得了這麼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
然後是幾株老柏樹高高的墨綠色的樹冠出現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於是,那座在嘉絨聲名遠播的寺廟便出現在眼前了。
因為,他們不該拒絕河流提供的公共空間,以及流水帶給這個城鎮的特別美感。
那是一座小水電站,水泥的溝渠,水泥的堤壩,青磚的廠房,水流翻過水壩時形成一道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後,電線從這裏帶著難以琢磨的電力,走進一個又一個嘉絨人的村莊。
他搖了搖頭,說:「只是跟著喇嘛學畫畫。」
我問:「這個高僧是誰?」
南山如珍珠寶山,
東方視線長,
山樑後邊還未露臉的太陽越升越高,光線越來越明亮。我手裡拿著一根帶著很多葉片的樹枝,一邊走一邊揮舞,為的是掃掉前面的露水。儘管這樣,不一會兒,一雙鞋很快就被冰涼的露水浸透了。
過於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時候,任何語言都可能成為巫師的咒語。
吉普車衝出山谷時,我請求司機停下車來。
老人從牆上取下獵槍,從牛角里倒出一些火藥,攤在手裡。那些火藥本該是青藍色的,像一粒粒的菜籽,現在都已經板結成團。
他說真正有德行的高僧能夠預言未來。
過去在這裏當修電站的民工們,偶爾也從當地人嘴裏聽到一些土司時代的趣聞軼事,其中一些就有關於土司的司法。就說刑法里最輕也最常用的一種是笞刑。大多數土司那裡,此刑都用鞭子施行,在松崗土司領地,老百姓口中的笞刑直譯為漢語是打條子。笞刑由平時充任獄吏的叫臘日各娃的專門人員執行。而打人用的條子是一種專門的樹條,並由一個叫熱足的只有十余戶人家的寨子負責供應。當地人說,這種條子一束十根,每根只打十下,每束打完,正好是一百的整數。
主人看到我詫異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裏再也吃不到噴噴香的麥面了。」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聽著風拂動著柏樹的枝葉,在滿天星光下,懷念一個古人,一個先賢,他最後閉上眼睛,也是在這樣的星光之下。雖然,那是在中世紀的星光之下,但對於整個宇宙來說,就算是一千年的時光流逝又算得了什麼呢?
等我小小地睡了一覺,足木足就到了。我迷迷糊糊地跳下車,背上背包,站在那個曾經天天盼望信件的郵電所面前,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不遠處的寺廟那邊,出現了一彎美麗的彩虹。虹的一頭正好扎在有一線溪水的村邊的大山溝里,所以,年輕畫師說,那是龍從天上下來喝水來了。我一方面感受著眼前的美景,一面卻在心裏想,我們十多年正規學校的教育,怎麼在他身上已經沒有了一點蹤跡。
我去曾經當過一年教師的學校里轉了轉。
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爽朗的笑聲。轉身時,一個老喇嘛古銅色的臉上漾開了笑容對我合起了雙掌。他的腕上掛著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鑰匙。
於是,下面那宏偉鋪展的建築里,縱橫的街道上,燈火便輝耀起來了。夜色省略去了城裡那些不太美麗的細節,只剩下滿城五彩的燈光,明明滅滅。於是,這個山城就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燈火明亮的地方了。
我在熱足橋頭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來來往往的卡車與小汽車對我揚起的手視而不見,更不要指望他們會看見我豎起的表示乞求之意的拇指了。
地里拔草的女人們直起腰來,手搭涼棚,頂著耀眼的陽光向我張望。這時,要是我渴我餓,只需走到一戶人家的門口,地里的女主人就會放下活計趕回家來,招待我一碗熱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還有一大碗新鮮的酸奶。
我跳下車來,他幫著我重新把背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裡,看到這位仍然心存疑惑的司機發動了引擎,然後車子猛然啟動,車后揚起的塵土把我籠罩其間。等到塵土散盡,我才繼續邁動腳步,走納覺溝剩下的最後一公里左右的行程。這一公里的路仍然像整條山溝一樣急劇地向下俯衝。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不是總在吹奏嗩吶與長笛,也不是在廟裡雕塑菩薩或繪製壁畫,而是在這個小城裡各幢機關的建築里進出,為文工團申請經費。因為他同時擔任著這個已過了黃金時期的文工團的生計與基本的運轉。於是,他的暴躁脾氣就顯現出來了。
這是松崗土司之始。據說這首任土司繼土司位兩年就死去了。後來十二世至土司三郎彭措,因其無惡不作,激起民變,於1928年被殺,並被拋屍入河,土司無人繼任。土司治下八大頭人分為兩派,輪流襄助土司太太執政十五年後,方有末代土司蘇希聖入掌土司印。七年後,嘉絨全境解放,土司時代的事情,就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遙遠了。
司機這才對我笑笑說:「我看見你從山上下來的。」
我的下半輩子的生命中,離開是長久的,歸來只是短暫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關心這種事情,脫口便問道:「誰?」
我常去的那幢樓的一邊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樹,而在樓房的另一邊,是有數千座位的露天體育場。這個地方,是城裡重要的公共場所。數千個階梯狀的露天座席從三個方向包圍著體育場。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個公共場所:民族文化宮。文化宮的三層樓面,節日期間會有一些藝術展覽,而在更多的時候,那些空間常常被當成會場。當會開得更大的時候,就會從文化宮裡,移到外面的體育場上。

9、土司故事之二

他名字中的第二個詞溫波是苯教中法師的稱謂。這也就是說,他是查柯地方的一位苯教巫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走出了自己熟悉的山水,和這個地區的許多追求智慧的人物一樣,沿著越走越小的大河,沿著越來越高的雪山,走向了青藏高原,走向了西藏,走向了拉薩。也正是在西藏高原頂部更為濃烈的佛教氛圍中,成了一個佛教信徒。他是為了讓心中智慧的明燈更加明亮而去到西藏,結果,卻改變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他的名字後面又出現了兩個字:扎巴。扎巴這個詞,正是藏族佛教寺院中,對於剛剛接觸教義不久的和尚的稱謂。
我希望這種基調能夠維持久遠,但我也深深地知道,我在這裏一筆一畫堆砌文字正跟建築工匠們堆砌一磚一石是一樣的意思。但是,我的文字最終也就是一本書的形狀,不會對這片土地上的景觀有絲毫的改變。我知道這是一個設計的時代,在藏族人新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中,我希望在相關部門工作的我的同胞,把常常掛在嘴邊的民族文化變成一種實際的東西。我一直希望著在這片土地上出現一種新型的建築,使我們建立起來的新城市,不要僅僅只從外觀上看去,便顯得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毫不相關。
那是一支掛在牆上的獵槍。
這略有不平的話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聽得懂他的意思。
他把口袋打開,用很多樹葉與青草,包裹著一朵朵的松茸。我的鼻子里立即就充滿了一股奇異的清香。
那是一長加兩短的清脆鳴叫。
實際情形跟我的想像沒有太大的差異。
豪雨很快過去,那變得稀薄、失去了力量的烏雲也被高處的風給撕成一絮絮的,隨風散去了。雨後的陽光更強烈,所有被雨水淋濕的東西,都被照得閃閃發光!
這種回憶就好比會議供應的好酒。
我想向老僧討教這個傳說起自哪個年代,那個高僧叫做什麼名字。但https://read.99csw.com我知道這樣做會使大家都非常掃興,於是便望著山下明亮的燈火,在黑暗中默然而笑,未置可否。
我只是知道,馬爾康這個地名由來已久。
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熱足的寨子家家門前的菜園裡,一簇簇朝天椒長得火紅鮮亮,激人食慾。揉好一碗糌粑,就一小口蘸了鹽的辣椒,結果兩耳被辣得嗡嗡作響,像是有一大群炸了窩的馬蜂繞著腦袋飛翔。
過去,在這裏做鄉村教師的時候,我無數次去過那座寺廟。只不過,那時的寺廟還是一座沒有完全倒塌的廢墟。那時,同校的一位美術老師喜歡與我結伴在星期天去看那座廢墟。我喜歡這座寺廟,是因為沉迷於一種被摧毀得不很徹底的東西所具有的一種特別的美感。我的同事,每次去都帶著一個速寫本,因為在一堵堵仍然端端正正聳立著的牆壁上,依然有許多殘存的壁畫。一些雲紋,一些神仙身上靈動的飄帶,一些牛頭馬面畫,一些零碎的地獄場景。寺廟不知為什麼失去了遮蔽風雨的頂子,所以,一堵堵牆上的壁畫,都被雨水剝蝕得七零八落了。
年輕的畫師扣下了我的背包,才讓我離開。他說,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晚上會回到這裏來。他送我下樓時說,要讓我住在這裏,等他畫完這幅畫,作為獻給我的禮物。他說,自己現在是老百姓的畫家,一幅畫能賣百把十元,而且,很多老百姓都樂於來購買。
最後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里的大藏鄉,寺廟名叫達昌。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開了一扇嵌著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說,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阿旺扎巴的肉身。當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扎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在生長指甲與毛髮。這種傳說多少有點荒誕不經,而且,不止是在這個地方,在藏區很多地方,針對不同的高僧與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謝絕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里張望的邀請。
但在這之後一個相當漫長的年代里,當地的嘉絨土司們因為自身利益的種種考慮,建立起了一種不同於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在西藏,是神權至上,世俗政權要依附於神權。而在整個嘉絨地區,是中央王朝冊封的土司手握世俗大權,而僧侶階層必須依靠世俗權力的支持才能生存。而在很多時候,土司家族本身同時掌握著神權。比如前面已經說到過的小金川流域的贊拉土司與沃日土司先祖,都是苯教的巫師出身。
前面我們說過,第一次給嘉絨土地區帶來文化與智慧光芒的是出生於西藏的毗盧遮那。從此之後,大渡河中上游地區,和岷江上游的部分地區便形成了一種相對統一的嘉絨文化區,在整個藏族文化中一直保持著自己鮮明的地方文化特徵。
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夢境一般遙遠而又切近的回憶!
當時是這個鎮子上最高大漂亮建築的教學樓門窗破敗,油漆剝落。這所已經撤銷建制的中學,只是一個非常短暫的存在,只是一個最終將被淡忘的記憶。一個佔地寬廣的校園,現在只是一個鄉的中心小學校。這個時候正值暑假,校園裡空無一人,操場邊上都長出了不少的荒草。
又過了些年,聽說,我們其中的一個斯達爾甲的,在工地所在地的寨子里當了上門女婿,又過了些年,聽說他死了,原因是酒。我想起來,原來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就不怎麼喜歡他,原因很簡單,他喝醉了酒,就把想當老大的想法全部暴露出來了。
他們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著日精月華、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
我走進這座村子的時候,沙瑪爾甲已經等在村口了。
收割后光禿禿的土地一塊一塊斜掛在山坡上。而在臨近溪水的大路邊上,那些石頭砌成的寨子靜靜聳立著,彷彿一個不太真實的夢境一般。
阿旺扎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時,已經是15世紀初葉了。
最後是滿懷歉意的女主人給我弄來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強把這還勉強可以稱為麥面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里。雖然那個時候,我的隨身背包里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這樣做。我要對付的只是一兩頓這樣的東西。而他們年復一年辛勤耕作,能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收穫。當我看到主人家裡兩個面孔臟污的、眼睛卻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對付這食物時,我感到內心陣陣作痛,但要是因此就於事無補地淚水盈眶,也太過矯情了。
樹根與礦石中的顏料需要耐心提煉,銀子與珍珠則需要細細研磨。正是這些非化學的顏料使藏畫的持久性有了堅實的保證。很多寺廟的壁畫就是因為這些顏料的運用,歷經上千年的時光,而絲毫也不改變一點顏色。
馬爾康也像任何一個中國城鎮一樣,已過了這樣一個令人難堪的地帶。一個由一批又一批人永不止息、刻心經營的,明亮整潔甚至有點堂皇的中心就要出現了。
而松崗土司家族本身,原來也只是雜谷土司轄下的一方長官。只是到了乾隆十六年,其治所遠在幾百裡外的雜谷土司因侵凌梭磨土司與卓克基土司被清兵鎮壓,雜谷土司蒼旺被誅殺,雜谷土司本部所在轄地改土歸流。松崗這塊土地則授由梭磨土司之弟澤旺恆周管轄,並授予松崗長官司印。
正是因為這些雜種奶牛的形象,我家停止了訂購城郊農民每天送到門口的一瓶牛奶。
雖然,現在已經遠離了戰亂頻仍的封建割據時代,但有了這麼一座碉堡,整個村子便匯聚在了一起。這個碉堡,自然便成了一個中心。所以,碉堡下面,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四周,便是一座座石頭寨房。
因為,這些處於中國社會邊緣的城鎮所以顯得美麗,並不是因為建造他們的人有了特別的規劃與設計,而是因為周圍的自然賦予的特別美感。
老人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火槍,在土司統治時的寓兵於民的時代,是土司武裝的主要兵器;在土司制度寂滅之後,這些火槍又成了打獵的武器。就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寨子的農民一到秋天,還必須帶上獵槍守在莊稼成熟的地頭,與猴群,與熊,與野豬爭奪一年的收成。而在今天,隨著森林的消失,獵槍已經日漸成為一種裝飾,一種越來越模糊的回憶了。
這中心當然漂亮。
不止是馬爾康,在嘉絨藏區,在所有這些近半個世紀倉促建立起來的城鎮中,早年間人們心中那種飛揚的激|情正在日漸淡化,於是,發展的緩慢與覺醒的緩慢壓迫著那些社會機體中活躍的成分,於是,他們選擇了離開。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嚴禁打撈漂木!」

10、永遠的道班與過去的水運隊

後來,達昌寺的住持從國外回來,重新建立這座寺院,我一個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來向我描繪恢復工程的進度。我還聽到很多老百姓議論這個住持的權威與富有。
這種漂亮當然不是跟紐約、跟巴黎、跟上海相比,而是自己以為,並且讓我們也認同的一種相對的整潔、相對的氣派和相對的堂皇。比如露天體育場,比如百貨大樓,比如新華書店,比如政府的建築所形成的一個行政中心。而我所說馬爾康的漂亮更多地還是指穿城而過的河流。中國有許多城市都有河流或別的水面,但大多是一些被污染的水體。正因為中國許多有名的河流與水面都受到嚴重污染,我們才會為這條穿城而過的湍急的河流的清澈感到自豪。
當松崗電站的大壩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沒有一點激動之感。我懷揣著一紙入學通知書離開的時候,大壩剛剛澆鑄完基礎部分。現在壩里蓄滿了水的部分,那時是一個不小的果園。春天,那裡是一個午休的好地方。大家把拖拉機熄了火停在公路上,走進果園,背靠著開花的一株蘋果,斜倚在帶著薄薄暖意的陽光下,酣然入眠。
就在熱足這個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個。比如道班這個詞,大家都知道是養護公路的養路工人的定居點。但在20世紀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的牌子完全換掉了。「道班」變成了「工班」。比如,現在我的眼前,熱足道班的門口就立著一塊牌子:熱足工班。所以做出這種改動,是領導著眾多道班的機構有一天突發奇想,認為人們容易把「道」與「盜」聯繫起來。
從卓克基沿梭磨河而下,短短的九公里路程中,河流兩岸,是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嘉絨村莊。查米村那些石頭寨子,仍然在那斜斜的山坡上緊緊地聚集在一起,籠罩著核桃樹那巨大陰涼。村子前寬闊的柏油馬路上,汽車轟轟隆隆地來來往往,但咫尺之間的村子依然寂靜如常,濃蔭深重,四處瀰漫著水果淡淡的香氣。
我慢慢回憶,這張臉慢慢變成一個總是洗不幹凈的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學生的臉。我猶猶豫豫地問:「沙瑪爾甲?」
於是,人們才給了這條山溝這樣一個名字。
要不是迴廊里那一圈轉經輪,要不是廟門前那個煨桑的祭壇正冒著股股青煙,柏樹枝燃燒時的青煙四處瀰漫,我會把這座建築看成深山裡的一戶人家。
在很多傳說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只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蕪的叢林中還能看見一點廢墟與殘牆。是的,這種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歷史的狀況。其實,真正能找到確實地點,或者至今仍然存在於嘉絨土地上的阿旺扎巴所建的格魯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余所。
我看看他的畫,比例與尺寸都與傳統藏畫一樣。於是,我說:「其實,這些尺寸比例都是《度量經》里規定死了的,還用得著跟一個師傅學這麼久嗎?」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個據說很有學識的老喇嘛,從他山坡上的家裡告辭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他指著山下鎮子上的萬家燈火說,早先為馬爾康命名的就是一個喇嘛,那時候,這位高人就預見到了今天萬家燈火的景象。
風從上游吹來,吹在我的背上。風不大,但卻勁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發出旗幟般噼噼啪啪的聲響。
我說,這其實用不著他去發現,因為張國燾開會的那座小廟就在那裡,許多知道一點地方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小廟就是眼前我所面對的白杉村裡的寺廟。當年,一、四兩方面軍會合后,在嘉絨的河谷地區籌集了糧草,便登上青藏高原的台階,經過混編的一、四兩個方面軍分成左、右兩路軍進入橫跨川甘兩省的若爾蓋大草原。但是,行到半途,兵強馬壯的張國燾不願再受制於實力損傷嚴重的黨中央,命令所部從川甘交界的大草原上重新返回大渡河流域的嘉絨山區,想要打回四川盆地,在天府之國的平疇沃野上建立起一塊根據地。
又過了沒有多久,我跟這位畫畫的同事,都相繼離開。
所有這些,都是特別的技藝,需要師傅精心的指點。
那是一個黃昏,全校學生站在冬天寒風刺骨的操場上聽患了面癱的黨委書記講話。那時的學生,對於特別冗長的講話總是懷著一種憤怒的心情。
飯館老闆我認識,因為我們那時曾在他的地里偷掰過不少玉米棒子。為此,他來找我們的領導大吵大鬧過。當然,他不認識我,所以,我也沒有為此補上一份賠償。
我曾見過張國燾所部留在岩石上的標語,非常直截了當地寫著:打到成都吃大米!
小小的菜園裡,幾株正在結籽的花椒樹下,栽種著大蒜、蔥、芫荽和辣椒。這些都是嘉絨農人隨時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進寨子,就能看見那些讓人倍感親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園裡,還盛開著金黃耀眼的大盤大盤的葵花。
馬路兩邊出現了低矮的灰頭土臉的建築。高大一些的是廢棄的廠房,一些生產過時產品的廠房,還有一些狹小零亂的作坊。更大一片本來就像個鎮子的建築群落,曾經是散布在所有山溝里的伐木場的指揮中樞,現在,也像是大渡河流域內被伐盡了山林的土地一樣顯得破敗而荒涼。在這裏,許多無所事事的人,坐在擠在河岸邊棚屋小店面前,面對著一條行到這裏路面便顯得坑坑窪窪的公路。一到晴天,這樣的公路雖然鋪了瀝青,依然是塵土飛揚。
我就在柏樹下打開睡袋,露宿在這滿天寒露一樣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還要暗想,這些星光中是否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而且這智慧又能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降臨在我的身上。
現在,我離開了寨子,走出莊稼地邊的曲折小路,順著公路向那幾幢灰頭土臉的房子走去。
我對這個孩子用藏話說:「我不是收購松茸的販子。」
我久久地站在廟前,一邊聆聽著檐上的鐵馬,一邊往祭壇里添加新鮮的柏枝。
老人再扳下一根手指,第二:盜竊犯,笞刑數百后,坐牢。
電站距松崗鄉所在地還有兩公里左右的路程。
這棵樹就在阿壩州政協宿舍區的院子里。樹根周圍鑲嵌著整齊潔凈的水泥方磚。過去,我時常出入這個地方,因為在這個院子里,生活著好些與嘉絨的過去有關的傳奇人物。解放以後,他們告別各自家族世襲的領地,以統戰人士的身份開始了過去他們的祖輩難以設想的另一種人生。
在大河右岸,腳下的公路與另一條公路匯聚到一起。而在那條公路裡邊,一層層的台地拾級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雲棲止的山頂,仍然有土地與村莊。
穿過這大片的田野,再轉過一個山嘴,就是我要去的那個村莊了。
無巧不成書,阿旺扎巴也在相同的時候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兩隻大海螺從天上降落在他手中,於是,他便面東朝著家鄉的方向吹響了海螺。海螺聲深長嘹亮。阿旺扎巴請大師詳夢。
今天,當我看著山下的大片美麗燈火時,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當中閃爍著的,也有我青春時代的理想的光華。當時在那個電站工地上,有我們十個從當地農民工里選拔|出|來的拖拉機手。其中一個最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機一起從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記得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工地,考進了馬爾康師範學校。
這位從前的少年喇嘛、今天的文工團長說:「呸,就為掙一點錢,自己得一點,交給團里一點。」
人們把這個繁榮一時的季節性街市也叫做馬爾康。

8、燈火旺盛的地方

說起來,事情恐怕也不僅僅像是巧合那麼簡單,到了土司制度走到其歷史尾聲的20世紀50年代,嘉絨境內的眾土司們都有些血緣難繼的感覺了。松崗土司也不例外。正是土司男性譜繫上出現了血緣傳遞的缺失,一個勢力如日中天的頭人的兒子,才過繼過來,成了這裏的少土司。
離開學校,我把目的地定為從這裏遙遙可以望見的那個叫做白杉的村莊。於是,我離開穿過鎮子的公路,走上一條印著拖拉機新鮮轍印的大路。大路的下方,是順著河岸一梯梯拾級而上的果園。我曾經帶著學生,在這些地里幫助農民栽過蘋果。現在,這些果樹已經長大了,枝頭上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實,再有一兩個月,蘋果的青色慢慢泛黃或變紅,就可以採摘了。而在大路的上方,一片片間雜著正在熟黃的麥子和正在揚花的玉米。麥子和玉米之間,是拉著長長壟溝的洋芋地。洋芋深綠色的葉子中,開出一簇簇白色和藍色的花朵。
但是,那個大壩在我眼裡卻沒有讓人激動的感覺。因為我付出的勞動,因為記憶中那上千人挑燈夜戰的盛大勞動場面,我覺得這個大壩應該更加雄偉高大。我想上大壩走走,卻被一個值班人員不客氣地擋住了。
真正的早晨是隨著通紅的太陽從山樑上猛然躍出那一刻開始的。太陽好像猛然一下就躍上了山樑,並在轉瞬之間拋撒出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在片刻之間被照耀得閃閃發光。更為奇妙的是,森林中的鳥們也在太陽放出明亮光線的那一刻,突然開始齊聲鳴唱。
南邊一對青龍上天,
乾隆朝歷經十多年的大小金川戰亂結束之後,因為土司與當地佔統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戰後乾隆下令嘉絨地區,特別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廟改奉佛教。馬爾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師辛饒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釋迦牟尼與格魯派戴黃色僧帽的大師宗喀巴。
當然,也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山彎里read•99csw•com哪一種樹上長出了專門打人的樹條,更不會有人告訴我,土司為什麼會選擇這種樹條而不是那一種樹條。
在熱足下了車,我想再一次讓來往的車輛為我選擇去向。往上,回到馬爾康,去上溯梭磨河的源頭。此行開始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在此行之中,必然要去溯一條河流的源頭,去登一座山。
達昌在舉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卻是這個清靜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靈塔。眼前更多浮現的是那些草地與草地上的柏樹,想起柏樹下清澈的泉水。
他說:「要我開開大門嗎?」
當年阿旺扎巴離開嘉絨向地勢更高的西藏進發。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師作法那猙獰怪異的儀式中感到自己心靈的迷失。
「保護國家財產,打擊偷竊漂木行為!」
在15世紀,越來越多像阿旺扎巴一樣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圍。當別的教派紀律鬆弛,並因為與世俗政治越來越深的執迷而日益墮落的時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帶來了一種清潔的精神和一種超遠的目光。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專家,也沒有成為這種專家的志向和必要的學術上的訓練。我只是要追憶一種精神流布的過程。
於是,這條山溝里稀稀落落散布著的村寨也獲得了同樣的名字。
有一次,在成都的阿壩賓館,我看到他與文工團的另一位團長。說是去木里給一個寺院的菩薩造像去了。木里是四川另一個民族自治州里的一個藏族自治縣,非常靠近如今被人稱為女兒國的川滇交界處的瀘沽湖。我笑說他的手藝傳到了很遠的地方。
然後是查北村,再然後是被人漠視到叫不出名字、但自己卻安然存在的村子。
山路蜿蜒向上,路邊的灌木落盡了葉子,干硬的樹枝擦在靴子和褲腿上,嚓嚓作響。黃連、野櫻桃、野薔薇、報春、杜鵑、紅柳和銀木,這麼多的樹叢叢密密,在夏天是那樣的千姿百態,現在卻僵直地伸展出深色的枝幹,一片蕭然。只有柏樹還深深地綠著,在輕風中發出嘆息般的細密聲響。太陽越升越高,石頭上、枯草上的霜花慢慢化開,於是,森林黑土的濃重氣息又充滿了鼻腔。
一株株的柏樹,在岩石縫裡深深紮下根子,居然蒼翠地蔚然成林,像一個奇迹一般。
那幾幢房子里有一幢毫無疑問是屬於養護這條公路的道班。
此次的嘉絨大地之旅,因為時間短促,更因為特別像一次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沒有任何發現,但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連綿不絕的回憶。
我的目光越過河岸這邊西索村大片飄揚著的經幡,覆蓋著木瓦或石板的屋頂投向大河對岸。對面是地理學上叫做河谷沖積台地的典型地貌。經歷了千秋萬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沖積扇。當下一個地質年代開始后,河流開始又一次深深地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會穩定幾百上千年,再一次在兩岸淤積出一些平坦的台地,並且等著在下一次地質變化動蕩的年代里開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一個城市如果廣大,這個地帶也會相應廣大;一個城市如果狹小,這個地帶也會相應縮小,但總是能夠保持著一種適度的均衡。
當我們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籠罩在豪雨之中時,寬闊的足木足河谷中另外的村寨與田野卻依然陽光明亮!
我想,中國的每個城市,不論其大小,都會有相類的設置,相似的公共場所。如果僅僅就是這些的話,我就沒有在這裏加以描述的必要了。雖然很多在這城裡呆得更久的人,常常以這個公共場所的變遷來映照、來濃縮一個城市的變遷。說那裡原來只是一個土檯子下面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廣場。現在文化宮那宏偉建筑前,是一個因地制宜搞出來的土檯子。那陣子,領導講話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此類話題,很多人都是聽過的。而當我坐在隔開這個體育場與那株榆樹的樓房裡,卻知道了這塊地方更久遠一些的歷史。
最重要的是,我珍視自己有著的這些記憶!
當年,寺院要修復的時候,只是聽說,張國燾在大殿里開過很多背盒子槍的人開的大會,但卻沒有人在寺廟裡,或者在周圍找到一點能夠證明這次會議確實在這裏召開過的蛛絲馬跡。
很老的柏樹,樹枝很虯曲、但枝幹卻非常挺拔的柏樹。
當然,砍伐以前的森林與砍伐以後的森林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有了這條河,就有了這個順河而建的三道不同樣式的橋樑。有了橋,整個鎮子就有了自然的分區與人工的聯接。因為中國人在城市的構造上最不懂得體現的就是分區。不懂分區,當然也就不懂得聯接。中國人的聯接就是所有東西都緊貼在一起。
走出他家的樓房。我往村子里走去。
在藏語中間,「馬爾」這個詞是油、酥油的意思。「康」的意思是房子、地方。所以,很多人按直譯的意思說,馬爾康這個地方的意思是酥油房子。
當我們在一片背風的枯草地上坐下來休息時,一隊香客超過了我們。他們的臉上有著更多的虔誠與期望,於是,他們有著比我們這一行人更亮的眼光。
我只打了個小小的瞌睡,那個寨子一幢幢覆蓋著木瓦的石頭建築就出現在眼前了。正午剛過不久的時分,寨子顯得很安靜。幾輛手扶拖拉機停在公路邊上。地里有幾個在麥子中間拔草的女人。寨子對面的山坡上,那些沙棘與白樺樹間,飄揚著五彩的經幡。
這個村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一邊,核桃樹撐開巨大的樹冠,濃蔭匝地;廣場的另一邊,則是在過去時代護衛著這個村莊的高高的石頭碉堡。碉堡至少有十層樓的高,而村子里的其他寨子一般都是兩到三層。所以,那高高的石碉給人一種特別鶴立雞群的感覺。只是進入碉堡的門,開在有兩層樓那麼高的地方,而在以下的部分,沒有一個出入口。需要進入碉堡時,要架起一道高高的樓梯。抽走樓梯后,下面的人無法進入,上面的人也無法下來。我想進碉堡看看,但是村子里的人告訴我,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好的木頭做出那麼長的梯子了。
而今天,我站在熱足橋頭絕對不是要在這裏思考語言問題,我是要在此選擇我的行進路線。我在這座花崗石拱橋上徘徊。橋下,是豐水期的河水在奔涌,在咆哮。濁黃的水體上騰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離橋不遠的下游幾百米處,另一條水量更為豐沛的足木足河從左岸的兩道岩壁中間奔涌而出,與梭磨河水匯合到一起。兩水相激,在高高花崗石岩岸下湧起巨浪,巨大的濤聲滾雷一般在山澗迴響。
在這樣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針一樣刺痛了心房裡某個隱秘的地方。
小路蜿蜒向上,當我走出一身細汗的時候,隔著一道小小的山樑,便已然聽到了寺廟大殿前懸挂的鐵馬在細細的風中發出一連串悅耳的丁當聲。我不是一個佛教徒,但這清越的聲音仍然給我一種清清泉水穿過心房的感覺。
這個季節確確實實也是一年的收成特別容易毀於冰雹的時候。
「你弟弟出家了?」
北山似四根擎天柱,
每天,土司寨子里除了土司號令領地百姓、決定官寨及領地大小事宜之外,還有下屬各寨頭人一名在土司官寨里擔任輪值頭人,除協助土司處理一應日常事務外,更要負責執行催收糧賦,支派差役,有能力又被土司信任的頭人,還代土司受理各種民事糾紛與訴訟案件,負責派人發送信件,捕獲人犯等等。
但在進入這些城鎮之前的村莊,卻保持著一種永遠的與這片山水相一致的肅穆與沉靜。我常常想,為什麼到了棱磨河谷中,嘉絨的村莊就特別美麗了呢。我這樣問自己,是因為梭磨河是我故鄉的河流。我害怕是因為了一種特別的情結,因而做出一種並不客觀的判斷。現在我相信,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客觀的判斷。
我為什麼如此確切地知道距離?因為那個標明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豎在靠著溪溝的路基之上。這一公里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這三千多步是一個重要的過程,讓我逐漸靠近自己真正認同的家鄉,靠近還保有嘉絨昔日美麗的田野與村莊。
清楚記得的是,這座寺廟建成后,也就是每天的這個時候,會看見他疲憊地笑著從山上下來。問幹什麼去了,最初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說是廟裡請他去塑大殿里的泥胎金妝的菩薩。問他什麼時候學的雕塑,他說,少年時代在廟裡當和尚的時候。
他沒有答話,看著我笑了。
穿過麥地,走出另一道面向山坡的柵欄門,我就到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了。那些鮮花中最為招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龍膽。
當我走過了水電站與磨坊,轉過一個山彎,從一面岩石峭壁的陰影下走出來,眼前猛然一亮,出現了那個叫做西索的嘉絨村莊和開闊的梭磨河谷地。
還有眼前這個水運隊的稱呼,一直以來,任何一條漂流著木頭的河上的人們都不是這麼叫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一個搞遠程水上運輸的船隊的名字。在人們的口語中,一直把他們叫做流送隊。他們的工人自己也是這麼稱呼。流送,對於他們是一個更形象、也更貼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面上固執地叫做水運隊。
在這音節連綿的一長串漢字中,只有阿旺兩個字是這個人本來的名字,其他的都是一種附加成分。查柯,是藏文典籍中嘉絨地區的別名,這兩個字出現在阿旺的名字前,自然表示了他的出生之地。實際上,他就出生在馬爾康縣境內,當時梭磨土司的轄地柯覺。柯覺是他出生之地的藏語名字。近幾十年,那個四周山坡上長滿白樺、雲杉和箭竹的小山寨和山寨背後的山溝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203。
我告訴他:「但是我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
我那時已經在文化部門工作。那時,我們一夥年輕人,眼看索爾茲伯里這位美國人,有那麼多官員陪同,隨意調閱對國人保密的史料,隨意訪問想訪問的任何地方,都有些憤憤不平,同時也為那些得意地為美國人鞍前馬後效勞的傢伙感到羞恥。其中的一位,陪了一程這位美國作家回來,就曾不止一次得意洋洋地對人描述美國作家如何如何的情狀。
於是,便更加興味索然。
在這個差不多等於是去朝聖的路上,我不應該描繪這樣的牲畜與生命,但是,這種牲畜就是不斷地三三兩兩地出現在眼前,讓人看見,讓人想起它們默默尋食時的種種情狀。
最近一次是在兩年之前。那是一個深秋天氣,我們把一輛豐田吉普車從馬爾康開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夢筆山下那個一路向下俯衝的山溝里。過去,這條山溝曾經是獵人的天堂。只有幾十戶亦農亦牧亦獵的人家散布在數十公里長的一條山溝里。這條山溝叫做納覺。如果我沒有意會錯的話,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很深的山溝。但是說起來,在從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逐級抬升的邛崍山系中,這樣的一條山溝並算不上有多麼深遠。所以留下這樣一個名字,肯定是因為當年這條山溝里的森林。白樺、紅樺、杉樹、松樹、柏樹以及高山杜鵑組成的樹林蓊鬱如海,使這條山溝顯得分外的神秘與深廣。
和許許多多的嘉絨村落一樣,白杉村坐落在一個向陽的緩坡上,籠罩著那些石頭寨子的,依然是核桃樹濃濃的陰涼。從遠處望去,可以看到村子中央那個也許比所有寨子都要古老的高高的碉堡,除此之外,還能望見一片閃爍不定的金屬光芒,那就是規模不大,但卻很有些來頭的白杉廟。
解放后,因為地緣政治的需要,這裏建成了永久性建築的時候,並漸漸成為一個頗具規模的鎮子時,地名也叫做馬爾康。
宗教每年都會以非常崇高的名義提供給麻木的公眾一出有關生死、人與非人的鬧劇。
光芒從頂上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頂,讓人有種從裡向外被照耀的感覺。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因為有了此情此景,而生出來的一種特別的感覺。
從這種麥子磨成的麵粉中,再也聞不到陽光與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麥面那特別的黏性。在火塘里燒熟后,不再呈現象牙般的可人顏色。我不止一次在農人家裡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顏色的麥面燒饃。慢慢掰開,裏面是黑糊糊的一團,鼻腔里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麥香,而是一種與霉爛的感覺相關聯的甘甜味道。不由使人皺起了眉毛。
於是,這個面孔黑里透紅、一雙眼睛卻分外清澈的孩子立即不好意思起來。他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跑掉了。
馬爾康改宗佛教之後,依然與在金川之戰中得到封賞的本地土司保持著供施關係,卓克基土司的許多重大法事,都在這個寺廟裡舉行。
一座佛寺起這樣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肯定還有其意欲在蒙昧的時代里開啟民智這樣一種象徵的意義。佛教典籍的名字中,就不斷有與燈火相關的字眼出現。
我希望在地球上沒有這樣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鄉的土地上不存在這樣的地方。因為每多一個這樣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人,想起這裏,就是心中一個永遠的創傷。
我只是跟他談起了松崗土司寨子。他告訴我,那座懸空的碉堡,是「文革」武鬥時一個重要的堡壘,進攻的一方曾用迫擊炮轟擊,卻只炸出了下半部分那個巨大的缺口。我說,再轟幾炮不就倒了嗎?
抖顫到什麼程度呢,當我端起相機的時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動模糊了,於是,這本書里的圖片也是由我的朋友們提供,而不是我試圖照下來、最終卻模糊不清的那些圖片。
他不是去西藏朝聖,因為在那個時代,苯教徒的聖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絨地區大金川岸邊的雍忠拉頂寺。溫波·阿旺是要去尋找。
持第二種說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高僧,他說,那位喇嘛從五台山的佛殿前懷回來一顆種子,冬天回來,他只要把那粒種子置於枕邊,便夢見一株大樹枝葉蓬勃。自己詳夢之後,知道這是象徵了無邊佛法在嘉絨的繁盛。於是,春天大地解凍的時候,他在門前將這顆種子種下。
於是,宗喀巴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株巨大的冠如傘蓋的檀香樹在黑雲蔽天的藏區東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葉葉都是佛教教義高懸,燦爛的光華驅散了那些翻滾的黑雲。
在一個叫做卡爾納的寨子,主人從火塘里掏出燒熟的連麩麥面饃,我拿在手裡卻是軟軟的感覺。
我的同事臨摹那些零碎的壁畫,我卻震懾于廢墟給人的特別的美感。
我在拉薩的一次會上說過,我在嘉絨地區的旅行,不是發現,而是回憶,現在我發現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離開公路幾步,打開柵欄門,我進入了一片麥地,麥子正在抽穗灌漿,飽滿的綠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種令人心生喜悅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潤而柔軟。
那時候的馬爾康寺前,是一個白楊蕭蕭的寬廣河灘。最為人記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間,一年一次為本地區驅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儀式就在廟前舉行。每次,信徒中都會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認為「鬼」,而被驅趕進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樣的群眾性集會上,不幸者領受死亡之前,還要領受非人的恐懼;而對更多的人來說,那肯定是一種野蠻而又刺|激的遊戲。
大師諭示說:「你的佛緣在你東方家鄉。」這時,阿旺扎巴已經隨從大師28年。
喇嘛的小房子前還用柳枝作柵欄圍出了一方院子,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菜園。菜園裡稀稀落落地有些經了霜的白菜。我看了一眼喇嘛,他笑了,說:「沒有肥料,菜長得不好。」
任何一種曾經清潔的宗教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在世俗化與政治化的過程中,令人痛心地禮崩樂壞。
這句藏語是天要熱的意思,也就是說,成群的畫眉向我們預報今天是個晴天。
當太陽落到山樑背後,那座寺廟頂上的閃爍不定的光芒消失后,我就在晚風中離開了這個村莊。
在馬爾康鎮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兩件事情。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樹。
我說:「那是學的什麼?」
公路順著山谷底部的溪流向著一個更加寬大的山谷俯衝而下。而向著這條向下俯衝的山谷,更多的小山谷在這裏俯衝匯聚。這種匯聚是森林孕育的眾水的匯聚。越往下走,山谷越開闊,峽read.99csw.com谷中的溪流就越來越壯大。
我站在操場中間,恍然聽到那時一群年輕教師和學生在歡笑。
更為離奇的是,有一次,這人竟對我們誇耀,說美國作家如何在行走長征路的時候,做出了重大的發現。
還是回頭再說此地幾百年前出生的那位明燈般的人物阿旺扎巴吧。

5、梭磨河谷:真正的嘉絨

也許是正在盛夏季節的緣故吧,我覺得山裡的植被比幾年前茂盛許多了。這條長長的山溝曾是一個編號為203的伐木場。那麼多遠離他們內地貧困故土的農民,在這裏穿上工作服,拿起鋒利的斧鋸,搖身一變就成了工人階級。那個時代,任何一條山溝里,伐木工人的人數都遠遠超過當地土著居民的人數。現在,隨著森林資源的枯竭,他們都永遠離開了。於是,這些山溝又開始慢慢地恢復生機。
人們也樂此不疲。
然後,我跟著他踏進了迴廊。他走在前面,我一一地推動著那些彩繪的木輪,輪子頂端一些銅鈴丁丁當當地響起來。轉行一圈,那些經輪還在吱吱嘎嘎地旋轉。喇嘛為我打開了大門。在他打開的這個殿里,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樸的塔上。
那時,我就注意到了這棵大樹。因為這是整個嘉絨地區都沒有的一種樹。所以,我會時時在有意無意間打量著它。
經過主人的一番解釋,我終於明白了個中的緣由。每當麥子灌漿的時候,霜凍就來了。於是,麥子便陡然終止了成熟的過程,迅速枯黃。一年一年,農民們的收穫期提前了,但是,在曬場上脫粒之後,裝進糧櫃里的都是些乾癟難看的麥粒。
不久,就看到了一面撲滿了塵土的地名牌立在我面前。
另外,土司還有世襲的文書一名。世襲文書由土司賜給份地,不納糧賦,不服差役,任職期間,另有薪俸。其地位甚至超過一般的頭人。
於是,阿旺扎巴做好回鄉的打算,來到了大師的座前。
不過,當我前去瞻仰時,那裡只是很宏大的一片廢墟。那所古老寺廟毀滅于「文革」。而眼前這所僻居於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樣沒有逃過「文革」的浩劫。據說,紅衛兵們就曾把阿旺扎巴保全完整的骨殖從靈塔中拖出來,踐踏之後,摒棄在荒草之中。後來,信徒們又將其裝入靈塔。「文革」結束之後,才又重新受到供養。至今我還清楚記得,正午強烈的陽光下,我坐在達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殘柱上,看著地上四散於蔓草中的彩繪壁畫殘片,陷入了沉思默想。
我問他:「再一樣呢。」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灣里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後,翠綠的山坡一直向上,幾朵潔白的雲彩泊在山樑上。在山樑那裡,陡峭的山坡變得平緩了,灌木林變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場,草場上放牧著寨子里的牛羊。所有的嘉絨寨子,在午後這段時間里,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靜的時刻。孩子們上學了,勞作的成年人這會兒是在一天中離寨子最遠的地方。在寨子內部,厚重的木門上掛著一把把銅鎖。鑰匙就靜靜地帶著金屬的沁涼躲在某個牆洞裡邊。屋裡的火塘里的火熄了,火種悄悄地埋在灰燼中間。銅壺裡的水,罐子里的奶,似乎都在沉思默想。
這些東西,都跟獵槍一起懸挂在牆上。
最是秋天的山坡讓人記憶久遠。那滿坡的白樺的黃葉,在一年四季最為澄明的陽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這世間最為亮麗與透明的心情與遐想。現在,我回來,正是翠綠照眼的夏天。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如果有一點的變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顯得陌生了,因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樣選擇了離開。如果你在一個地方沒有了親人與朋友,即便這個地方就是你的家鄉,也會在心理上成為一個陌生的地方。
走出寨子,站在陡峭的高高河岸上,聽到在逼仄的河床中,河水發出如雷的鳴響。很有勁道的河風升上來,讓人有著可以憑藉這股力道飛騰起來的感覺。但那僅僅只是一種感覺。而我的雙腳仍然順著河岸上的公路行走。
更因為那從頂上透下來的明亮天光。
再往下走,在河的對岸,河谷的台地更加低矮寬廣。在廣闊的田野中間,嘉絨人的民居成了田野美麗的點綴。牆上繪著巨大的日月同輝圖案,繪著宗教意味濃重的金剛與稱為雍忠的萬字法輪的石頭寨子,超拔在熟黃的麥地與青碧的玉米地之間。果園、麥地,向著石頭寨子匯聚;小的寨子向著大的寨子匯聚;邊緣的寨子向著中央的寨子匯聚。於是,有了這個叫做阿底的村子。
走出這家院門時,有人開了一句玩笑。他說:「要是天天都有人來朝拜阿旺扎巴,那這個村子的莊稼與果樹就都要旱死了。」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沒有像往常聽到這類笑話一樣笑出聲來。於是,說笑話的人掌了掌自己的嘴巴。
松茸是這些山林里眾多野生蘑菇中的一種。這些年因為發現了這種野生菌類有防癌作用,成了外貿出口的搶手貨,價錢一下子躥至上百元人民幣一公斤。
女主人臉紅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她聲音很低地說:「因為麥子不好。」
這種蘑菇頂部是漂亮的黃色,從中間向四周漸次輕淺,那象牙色的肉腿卻是所有菌類里最最豐腴的。我準備好了用獵人的方式來享用一頓美餐。
我喜歡這個佛殿,因為這裏沒有通常那種佛殿叫人透不過氣來的金碧輝煌,也沒有太多的酥油燈燃燒出來的嗆人的氣味。
氣象站下面一個平台上,挺拔的白楊樹中間,是一座頂上有著一盞紅燈的高高的鐵塔,鐵塔下面是幾個巨大的碟形天線,這是電視台的衛星地面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戶開著的電視機的信號都來自這個巨大的發射塔。據在電視台工作的朋友講,在這山上搞轉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轉播的外國節目,他們對我發出過邀請,但我終於沒有去過。今天,我想順路進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這個城裡了。
他說:「弟弟給一個喇嘛當徒弟。」
看到這滿眼的燈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個十多歲的後生,作為拖拉機手在一個水電站建築工地上的兩年生活。現在,就是這座攔斷了梭磨河建起的水電站成了這座城市的主要電力來源。那時,在從馬爾康出發順梭磨河往下十五公里的松崗,滴水成冰的冬天,數千人在朔風呼嘯的河道里修築攔河的水泥大壩。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載的拖拉機引擎被燒得滾燙,坐在敞篷駕駛座上的人,卻像塊冰那麼涼。於是,我落下了一身嚴重的風濕病也就勢在必然。經過多年的治療,我已經不必每年春天再進醫院了。但是沒有醫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蹺的抖顫。
關於這棵樹,老人們有兩種說法。

1、馬爾康地名釋義

「達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圓滿。也就是說,阿旺扎巴建成了達昌寺后,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圓滿。
老人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還有幾幢房子卻已經被廢棄了。廢棄的房子周圍辟出了一些小小的菜地。瘦弱的綠色里,掛著一些青色的番茄。房子的牆上還寫著很祈使的句子。我們把這種句子叫做標語。而在藏語裡頭,沒有一個這樣對應的詞,如果一定要硬生生地譯過去,就只有咒語這個詞義與此大致相當。我就曾經在一個村子里聽一個村長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們這些會寫漢字的年輕人,往牆上,往岩石上寫一些咒語吧,鄉里的幹部來,看見了會高興的。」
在屋子外邊,果樹的陰涼里躺著假寐的獵狗。
夕陽銜山的時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鍋酸菜湯。他告訴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種的白菜。傍晚的陽光給山野鋪上了一種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遠處的一株柏樹下,一道泉水剛剛露出地表,就給引進了木梘槽里。於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聲在嘩嘩作響。飛濺的水珠讓向晚的陽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松崗土司還有藏文老師一名,最後一任土司的藏文老師名叫阿措,除了官寨供給每日飯食外,另有月俸六斗糧食。據說最後一位藏文老師因為土司年輕尚武,只喜好騎馬玩槍,最後便改任寨里的管家了。
就在這種情境中,我們談起了阿旺扎巴。
早晨的山野在薄薄的清寒中一片寂靜。沒有風,也沒有聲音。
飛中聳立著,
只是記得,納覺寨子邊的這個早晨也像所有下霜的十月的清晨一樣,陽光照耀得特別明亮。山坡上稀疏的樹林里傳來的野畫眉的叫聲十分清脆悠揚。
馬爾康寺在20世紀50年代開始衰敗,並於60年代毀於「文革」。於是,原來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於民間了。只有這株樹還站在這裏,在一個逼仄的空間中,努力向上,尋求陽光,尋求飛鳥與風的撫摸。有風吹來的時候,那株樹寬大的葉片,總是顯得特別喧嘩。
而在馬爾康車站旁的露天茶館里,有人把后一個死訊告訴我時,我只是嘆息了一聲,然後低頭喝茶,仰面看天。
老人說:「那裡才是他們現在的熱足,好像我們這裏什麼都不是了一樣。」

6、從鄉村到城市

解放前,他是一個廟裡的小喇嘛。等到二十年前脫離了鄉村生活來到這座小城的時候,常常看到他穿著演出服在舞台的聚光燈下獨奏嗩吶。樂隊演奏時,他又吹起了銀光閃閃的長笛。
寺廟的大門緊閉著,經幡被風吹動著,顯出一種寂寞的調子。我並不想進入這個寺院。一個新建的寺院,因為沒有了歷史的沉澱,不會給我們特別的觸動。如果說,過去的馬爾康寺是一種必然的存在的話,那麼,眼前這座簇新的寺廟,就只是一種象徵。我來到這裏,是想能對過去的時代有所懷想,但是,眼前的這樣一個建築卻怎麼也不能給我帶來這種感覺。突然想起一個在文工團吹嗩吶的若巴。他是我的忘年朋友,而且從同一個鄉的山野里來到山腳下的新城裡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我離開了,他卻永遠在這個山城裡停留下來。
高原上的人們很難忍受連續兩個以上的陰天,他們總是喜歡艷陽高照的爽朗天氣。這是天氣培養出來的一種習慣。
現在,我們知道了,查柯·溫波·阿旺扎巴的意思,就是來自查柯地方的當過苯教巫師的阿旺和尚。
北邊長壽烏龜,
就像當年寧瑪派的高僧毗盧遮那一樣,整個嘉絨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扎巴的身影與傳說。他建立的108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著他靈塔的這一座。我曾經與宗教史研究人員和地方史專家一起,循著他傳法建寺的路線實地追蹤他的足跡。
好在現在是在納覺,離鄉政府所在的卓克基鎮已經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縣城的所在地就在更遠的地方了。這些顯得特別認命的雜牛們,踩著十月的一地薄霜,在收割后的地里有一口無一口啃食玉米秸子。這倒是一種潔凈的食物。村子里的小孩子們有時也會下到地里,拔一根秸子在手裡,慢慢咀嚼,細細地品嘗那薄薄的甜味和淡淡的清香。
我看看開在碉堡半腰上的那道門,想想確實沒有見過那麼長的木頭梯子。
就在同一本小冊子上,還記住一些較為有趣的事情,有關於土司衙門的構成及一些司法執行情況,也憑記憶寫在這裏吧。
這些故事聽起來,也像是一些末代帝王故事的翻版,所有宮闈戲劇的一種翻版。
於是,阿旺扎巴便皈依了,成為宗喀巴最早的82上座弟子之一。不久之後,青藏高原上的各個地區,都散布開了宗喀巴這些早期弟子的身影,他們要在廣大的青藏高原上弘傳這一新的清潔的教法。
這段歷史與那株榆樹有關,也與這個山城的名字的來歷有關。
也就是所謂長征途中著名的「卓木碉會議」。
當年的學生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他一直把我領到寨子三樓的樓頂平台上。黃泥夯築的屋頂上鋪著黑色的毛氈,畫布綳在畫架上,一幅佛像畫到了一半。我問他師傅在哪裡。他說,他並不跟師傅住在一起,有些時候,師傅過來看他的畫,有些時候,他把畫拿到師傅那裡去聽他的評判與指點。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馬爾康嗎?」
而在15世紀以前,嘉絨地區土司和貴族們所倚重與扶持的,大多是本土宗教苯教勢力。在馬爾康寬廣的河谷台地上,也建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早期屬於苯教,後來,隨著周圍政治環境的變化,又改宗了藏傳佛教的格魯教派。但馬爾康這個寺名,卻一直沒有變化。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也是因了這座寺院,在寺廟前寬廣平坦的白楊蕭蕭成林的河灘上,形成了一個季節性的市場。商人們來自嘉絨各個土司的領地,還有很多商人是來自四川盆地的漢族與來自甘肅的回民。在鮮花遍及群山的美麗的夏季,各路的商人們絡繹而來,一夜之間,花草繁盛的河灘地上,就冒出了許多漂亮的帳篷。有老年人回憶那時的情形說:就像一個雨夜之後長出許多蘑菇一樣。我觸及這種回憶,是在阿壩州政協一年一度會議的飯桌上。我因為寫了一些文字的緣故,成了州政協常委會的一員。所以,常常不甚費力就能從老先生們口中套出一些早年的回憶。這些老先生中有些人,早年間就是其中一些帳篷的主人。
我像十多年前打獵時燒菌子果腹時那樣吞咽著口水,然後把細嫩的菌子送進嘴裏。多麼柔軟嫩滑可口的東西啊!山野里的至味之物,我們久違了!
車子開動起來,公路邊的石崖呀,寨子呀,大多都還是二十年前的大致模樣。那時,我在距此十五公里的足木足鄉中學當過一年的語文老師。剛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個巨大的蘋果。我問他弟弟的情況。
對山裡靠玉米、靠冬小麥、靠馬鈴薯為生的農民來說,森林調節氣溫的作用越來越弱,秋天的霜凍比過去提前了。霜凍的結果,使許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而且,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現了一泓清泉。那泓泉水就在夢筆山馬爾康那一面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山坡草地上,疏疏落落站立著一些柏樹。
於是,阿旺扎巴在高原上與一群尋找的人聚集在一起,從藏傳佛教的一部典籍轉向另一部典籍,從一個教派轉向另一個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種最美妙的覺悟並沒有出現。最後,他們遇到了一個先於他們尋找並宣稱已經找到了答案、解脫了困惑之苦的大師,於是,眾多尋找的靈魂便皈依了他。
他沒有說話,從屋裡端出來一大堆東西,而且,是許多截然不同的東西。比如一些帶色的樹根,一些礦石,再有就是金粉、銀子和珍珠。我一看這些東西就明白了。他是要告訴我,學習畫畫其實是跟著師傅學習如何製作礦物顏料。
馬爾康得到這個名字,完全是因為,在此寬廣的河灘上,有一座叫做馬爾康的寺廟。寺廟本身在那時荒蕪的河灘上,相對說來,確實也算是一個燈火明亮的所在。
只是不記得,那個地里鋪著薄薄霜華的十月的清晨,我在納覺寨子邊是不是也如此這般地想起了童年。
小頭人也要到土司官寨輪值。這些本也是一方寨民之首的頭人,到了土司寨子中,其主要責任卻是服侍土司,端茶送水。
20世紀的下半葉,以建設的名義,以進步的名義,伐木工人開進了這條山溝,於是,伐木場的建立給這個寂靜的山寨帶來了二十多年的喧囂與繁榮。代價當然是蓊鬱森林的消失。然後,伐木場撤銷,曾經上演了現代生活戲劇的那些工段部、伐木場部又變得一片靜寂,最後一座臨時搭建的木頭房子在一個雨夜悄然倒塌,遺棄的斧鋸在泥沼中很快鏽蝕。
這時,新的一天才真正來到了山野之間。當我走到山下,重新踏上公路堅硬的碎石路面時,花草與樹木上的露水已經幹了。
我用小刀把黃色的菌子剖成兩半,攤放在散盡了青煙的火上,再細細地撒上鹽和辣椒面,水分豐富的菌子在火炭上燒得冒著水泡,吱吱作響。當水分蒸發掉一多半后,吱吱聲沒了,一股清香的氣息四處瀰漫。
當我站在夢筆山口,背對著即將離開的小金,眺望著公路盤旋著穿過森林,慢慢深入山谷,山溝向著低處直衝而下,看見了我的家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個高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