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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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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人亞日卡和包工頭的經歷,我也只知道一個大概的輪廓。亞日卡被稱作土耳其人,因為他的母親確實是個被俘虜的土耳其女人。他在精神上是個如假包換的藝術家,但在現實社會中,他的身份是一個私人造紙廠里的汲水工。其實我還沒打聽到包工頭的出身背景,只憑印象覺得,這是個有心機,會見風使舵的小市民。值得仔細說一說的,倒是怪老爺這個人。
沒有回答。男孩的聲音又響起來:「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天色暗透了,我離開克羅陀福卡村已經四俄里,這裡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就是我自己的村子了。當我繞過樹林走進村的時候,還能聽到男孩的喊聲,聲音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微弱……
如果單看外表,這個人粗野無聊,但他自有一股吸引人的氣場。他體格健壯,粗線條,看上去像人們常說的不可摧毀的「鐵漢子」。他的氣質有些獨特,外表像狗熊一般笨重,舉止中卻有一股優雅的做派,或許因為他對自己身體的健壯有著絕對的了解,所以才這麼從容自若。第一次看見他,絕對判斷不出這個赫拉克勒斯一樣的人物是做什麼的,屬於哪個社會階層——他既不像誰家的僕人,也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市民;應該不是個窮了一輩子的退休文書,也不是家道中落、丟了很多領地的貴族。僕人也好、市民也好,文書也好、貴族也好,這些人不是愛養狗就是愛打架,而他風格獨具。沒人知道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有一種說法,說他本來是個獨立的地主,好像還在什麼地方工作過,但要具體打聽,恐怕就沒人知道了——他的嘴巴誰也撬不開,更別提他那張陰沉的臉和那副深藏不露的表情了。他是靠什麼生活的,這件事也沒人知道——他從來不幫人做活,也不見他去誰家串門,他的生活跟任何人都沒有交集,但他就是有錢花。雖然不多,但是有。他從來不跟誰謙讓,他也沒什麼可謙讓的——他就是這麼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平靜,和諧,好像對什麼事都不關注,也不需要被別人關注一樣。怪大人當然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叫彼列福列梭福。他在這一帶也頗有名望,即使他沒有權利命令別人,他也不怎麼喜歡命令別人,可很多人就是願意聽他的話。他的話幾乎能讓所有人服氣,所以總的來說,他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的。他不喝酒也不近女色,最喜歡唱歌——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大謎團,在他身體里好像藏著某種可怕的能量,這種能量自己有意識,明白自己一旦破殼而出,就會摧毀自己和遇到的所有東西。您可千萬不要覺得,一個人只有經歷過能量的爆炸,只有在幾乎被摧毀的時刻憑著經驗幸免於難,才會對自己有這麼強的約束力——彼列福列梭福就不是這樣。他身上最令人驚奇的部分,是那種天生狂躁和天生優雅的融合,這種融合,我還沒見過第二個人身上有。
看這篇故事的人,可能沒有幾個去過鄉村酒館的,但獵人哪兒沒去過呢?鄉村酒館的內部空間其實很簡單,只有一間門廳和一個正室。門廳一般暗沉沉的;正室往往有個煙囪,用一道板牆隔成裡外兩間,外間待客,裡間是不讓進的。板牆上開了一個大壁洞,壁洞是長方形的,洞前放了一張寬大的橡木桌——這張橡木桌就是賣酒用的櫃檯。放酒的貨架正對壁洞,大大小小的酒瓶封著口擺在上面。正室靠近門口的半部分是專門用來待客的,擺了幾個空酒桶和長板凳,角落裡還有一張桌子。大多數鄉村酒館,裏面的光線都是昏昏沉沉的。酒館的牆壁通常是圓木結構,那些在一般農家牆壁上經常看到的,五顏六色的大眾版畫,在這裏很少看到。
眨巴眼兒面帶得色地笑起來,兩手抓著帽子開始搖。
「哇,遲疑鬼婆列哈!」猛不丁的,傻冒兒喊了一句。他邊喊邊走到這個農民面前,用手戳著他的身子,跳著腳笑起來。「哈,婆列哈!咯,巴結,滾到外面去,遲疑鬼!你來這裏做什麼?」他笑得全身發抖,大聲喊著。
「先生們,讓我先開開嗓吧。」包工頭說著,伸手拉拉衣領。
「壞小子,來這兒……」
「沒什麼,就是……」傻冒兒喃喃地說。
要讓地里長滿紅花。
婆列哈是居住在博列謝南部、伯格霍福縣和日斯特拉縣交界處森林區的居民,這些人生性|愛猜疑,做事拖泥帶水,所以被叫做遲疑鬼婆列哈。「咯!」「巴結」是他們的習慣用語。可憐的農民尷尬起來,已經準備站起來,想出去了,這時忽然有人說話。怪大人聲如洪鐘:
克羅陀福卡村以前是一個女地主的領地。這個女地主兇悍潑辣,被當地的農民取了個外號「奸婆子」。這個名字一叫開,她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記得了。克羅陀福卡是個很小的村莊,位於一座荒山的半山腰,現在的領主是比特堡的一個德國人。村莊所在的山也是座小山,山中有條深溝,是被從上往下流的水猛烈沖刷而成的。這條溝不是河——它比河深多了,架不了橋,像個大張著嘴的深潭,把小山從山頭劈到山腳,連帶把村莊和村裡的馬路也劈成了兩半。深溝兩邊是兩條砂土坡,沿坡種了兩行枯瘦的爆竹柳,寥寥幾棵,露著怯;溝是乾的,底部有一些土黃色石板,是粘土變硬以後結成的。這樣的景緻真算不上賞心悅目,但附近的農民卻喜歡來這裏——這是通往克羅陀福卡的路。
七月,空氣如火,燥熱難耐,我帶著狗,一步一挪,沿著克羅陀福卡山溝往上爬。高懸的太陽瘋了一樣地蒸烤著大地,地面上空氣乾燥,塵土飛揚。刺眼的陽光下,烏鴉和白嘴鴉的羽毛看上去更光亮了,它們嘴巴大張,一臉愁苦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好像在等著哪個人和它們產生共鳴。麻雀沒有一臉苦相,它們大張著翅膀,一會兒飛到籬笆牆上打鬧,一會兒「呼啦啦」地全部騰空而起,飛過滿是灰塵的路面,飛到綠得正濃的大麻地上,烏雲一樣在低空徘徊,叫得比什麼時候都歡暢。我渴得快受不了了,但附近根本找不到水喝——最近的克羅陀福https://read•99csw.com卡村和遠處的其他村莊一樣,沒有泉水和井水,只有池水——啊,把池塘里的渾水喝到嘴裏,讓人一想就作嘔——我還不如去尼可拉·伊凡內基店裡要杯啤酒或者克瓦斯呢。
屋子裡寂然無聲,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只有兩枚銅板在彼此碰撞,聲音微弱地叮噹作響。我環顧四周,發現每個人的表情都滿懷期待——怪大人眯著眼睛,我身邊這個穿破袍子的農民伸著脖子。眨巴眼兒的手進了帽子,再出來的時候,裏面拿著包工頭的銅板。謎解開了,氣氛緩和下來。亞日卡紅了紅臉,包工頭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你這惹人煩的傢伙叫喚什麼呢?」他的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先吧,包工頭,你先,哥們兒。」傻冒兒咕嚕著說。
「拿瓶酒來,抽籤!」怪大人當機立斷。
「去……那兒……幹嗎?」好一陣子才聽見回話。
我飛快地轉身,往山下走,走出克羅陀福卡村。山下就是廣袤的平原,在夜色中,霧氣沉沉的平原看上去更加廣闊無邊,好像和暗沉沉的天空連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整體。深山溝旁就是下山的路,我沿路跨著大步,忽然有一個男孩的聲音從平原另一面傳來。這個聲音高亢嘹亮,最後一個音節拉得老長,喊著:「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喊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摻著哭聲,語氣里滿是失落。
「好了,別磨蹭了,快開始吧。」怪大人果斷地說,說完低下頭。
包工頭的動作迅疾決絕,劃破了房間里這團迷醉的空氣,把大家猛地驚醒了。聽眾們回過神,情緒激昂地展開討論:傻冒兒一跳腳,兩條胳膊像風車一樣揮來揮去,嘴裏呱啦呱啦地開說了;眨巴眼兒一瘸一拐地走到亞日卡面前親吻他;尼可拉·伊凡內基身體前傾,一臉莊重地說,他要送一罐啤酒給大家;他的妻子漲紅了臉,忙站起來走到一旁;破袍農民伸出兩隻手擦眼睛,一直擦到臉頰、鼻子和鬍子,躲在角落裡念叨:「太好了,真精彩啊,就算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也要說好啊!」;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怪大人,你絕對想不到會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和藹慈祥的笑。亞日卡雙眼熠熠,滿臉幸福地陶醉在勝利的狂歡中——幸福到臉都扭曲了,恣肆無忌,像個孩子一樣。人們前呼後擁,把他推到櫃檯前。亞日卡把淚流滿面的破袍農民叫到櫃檯前,又招呼老闆的兒子去把包工頭找回來——老闆的兒子沒找到包工頭,失望而歸——接著,大家喝酒慶祝。「接著唱吧,唱給我們聽,唱到晚上!」傻冒兒興高采烈地舉著手,翻來覆去地念叨。
眨巴眼兒和傻冒兒可完全不一樣。眨巴眼兒的眼睛不見得比別人眨得多,但這個外號就是很適合他——您知道,沒有哪個俄羅斯人不擅長取外號的。打聽這個人的經歷可費了我不少勁兒,即使這樣,他的某些經歷對我、或者對其他很多人來說,仍然是個不可知的空白,說句文縐縐的話,淹沒在不知名的黑暗中了。在我打聽到的消息里,他曾經是個老太太的馬車夫。這位老太太無兒無女,把三匹馬交給他照看。但他帶著這三匹馬溜之大吉,整整一年不知去向。後來,或許因為吃了不少苦,知道流浪生涯不是那麼好過的,自己又回來了,跪在女主人腳下,請求原諒。他回來的時候已經瘸了一條腿。接下來的幾年,他拚命幹活,彌補過錯,慢慢地改變了女主人對他的壞印象——他不但討到了女主人的歡心,還贏得了她的絕對信任,成了主人的管家。後來主人過世了,他不知用什麼辦法贖回了自由,搖身一變成了商人。最開始,他租農民的地種些瓜果,後來發了財,過上了挺不錯的日子。這個人有頭腦、有見識,不好也不壞,特點是人情練達,擅長拉攏別人,很會為自己盤算。他像狐狸一樣狡猾,言行慎重,從不疏忽;又像老太太一樣嘴巴碎,但是說話滴水不漏,還能讓別人對他掏心掏肺。他和愛裝糊塗的那類聰明人不一樣,他從來不裝糊塗——比他那雙精明的小眼睛更靈敏的眼睛,我是從來沒見過——這雙眼睛從來不是泛泛地看著誰,而是研究、觀察,窺探。眨巴眼兒有時候接連幾個禮拜考慮同一件事,這件事的容易程度,讓人覺得不需思量;有時候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下決心去做一件冒險的事,這件事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你看,他總有辦法成功。他運氣很好,他相信運氣,相信任何事發生以前總有某種預兆,總之他是個對未知事物有點盲目崇拜的人。沒人喜歡他,因為他太冷漠了,對誰都不關心,但這不妨礙大家尊重他。他有一個兒子,僅有一個。這個孩子可是他的寶貝,他有這樣的父親,將來一定會前程遠大的。「小眨巴眼兒跟他爹可越來越像了。」夏天的晚上,總有些老頭坐在牆根下的土台階上聊天,私底下這麼談論他們。這句話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沒人會說什麼。
「艾特若普卡!」夜色深沉,這個聲音好像一直在迴響。
包工頭點著頭,忙找個板凳坐下,把毛巾從帽子里拿出來擦臉。傻冒兒一口氣把酒喝乾——喝得急切又貪婪,喉嚨里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音,還作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真是個酒鬼!
我走進這家名叫「頤和居」的酒館時,裏面已經滿是人了。
年輕的小夥子啊,
「好了,別叫了。」怪大人一臉不屑,接著,他向包工頭示意:「現在開始吧。」
「唱得不錯啊,哥們兒,真不錯!現在輪到你了,亞沙,別緊張,好好唱。我們看看到底誰更勝一籌。包工頭唱得真是不錯啊。」尼可拉·伊凡內基叫著亞日卡的小名,和藹地說。
能看出來,我一進去,尼可拉·伊凡內基的客人們就開始局促起來——我讓他們不安了。但是尼可拉·伊凡內基招呼我就像招呼一位舊相識那樣,這又讓他們放鬆下來,不再覺得我是個突兀的闖入者了。我點了啤酒,到角落裡和那個穿破袍子的農民坐在一起。
「你來抓。」怪大人對read.99csw•com眨巴眼兒說。
亞日卡頓了頓,看看四周,伸出一隻手遮臉——每雙眼睛都盯著他看,特別是包工頭的。包工頭一臉自得,這是他慣常的表情,加上剛才被大家一陣叫好,志得意滿更是藏不住了。但這樣的表情下,又有些許忐忑流露出來,他倚著牆,像開場前那樣屁股下面墊著手,只是兩條腿不再輕鬆地晃來晃去了。亞日卡終於把手挪開,露出臉——他的臉白得像張死人臉,垂著眼瞼,兩眼的光芒忽隱忽現。他從胸腔里吐出一口氣,開始唱歌。最開始,他的聲音微弱,波動很大,好像不是從他的胸腔里發出來,而是從房間外面某個地方偶然飄進來的。聲音顫顫悠悠,像金屬敲擊的聲音那樣,帶著某種神奇的感染力,在空氣里擴散開,把我們每個人都牽引到它的世界里去。我們面面相覷,看著彼此,尼可拉·伊凡內基全身繃緊,站在那裡。這一聲過後,又一個強硬些的聲音響起來——這個聲音仍然發著抖,像用手猛撥一根弦,弦響之後的餘音,震顫好一陣才消失。之後又是一聲,聲音慢慢放開,歌聲里的激|情開始向四周飄散:「野地里的路啊,一條連一條。」這樣的唱腔甜得讓人恐慌。老實說,我沒怎麼聽過這麼富有感染力的聲音:聲音張力十足,裏面有輕微的撕裂聲,顫抖著,最開始的音調甚至帶些苦澀,然而情感真摯飽滿,青春的激昂、絲絲縷縷的哀怨和甘醇的甜美交匯融合——歌聲里有一顆灼|熱的靈魂,像一顆轟轟作響、搏動著的俄羅斯之心,抓撓著你,震撼著每一個俄羅斯人。歌聲在空氣中瀰漫、擴散,連亞日卡自己都陶醉其中:他臉上的羞怯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的幸福感;他聲音中的顫抖沒有了,啊,顫抖還有,但不是聲音的——是他的情感在震顫,這是從他身體內部射出來的情感,箭一樣地穿透了聽眾的心。歌聲越來越強壯,越來越響亮,讓我想起了海邊的某一個傍晚,退潮的時候——遠處的大海波瀾壯闊,猛烈地拍打著海岸,我在平展的沙灘上看見一隻大白鷗。它停在那裡歇息,胸脯染著霞光,像綢緞一樣紅潤飽滿,富有光澤;偶爾,它朝向大海,朝著海那頭低沉沉紅撲撲的夕陽張開翅膀——它的翅膀長長的,動作緩慢自然。就是這隻大白鷗,從亞日卡的歌聲里飛出來——淚水已經漲滿了我的心房,還在湧向我的眼眶。我們內心深處的震動,像水底動蕩使水面泛起的小波浪,被亞日卡感覺到了——他像個泳者一樣在水中暢遊,享受著水浪的拍打,唱得渾然忘我,好像自己不是在跟誰比賽,也沒有聽眾在聽,歌聲里的親和放鬆,像把一整片草原都帶到了你的面前。一聲低低的、抑制不住的抽泣打破寂靜,我四下一看——原來是老闆的妻子,伏在窗台上,感動得哭了。亞日卡的目光從她身上飄過,歌聲更加甜潤激昂了。尼可拉·伊凡內基低下腦袋;怪大人眉頭緊皺,大滴的淚水順著他那鋼鐵一樣堅毅的臉頰悄悄滑落;眨巴眼兒把身子背過去;包工頭雙拳緊握,撐著額頭,坐成了一根木頭;就連傻冒兒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一臉呆相,大張著嘴巴傻站在那裡。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情緒中,直到亞日卡忽然發出一聲尖細的高音——歌聲中止,像琴弦突然綳斷一樣。全場沉寂,沒有人起身喝彩,大家甚至一動不動,好像在等著他繼續唱下去。但亞日卡雙眼大睜,一臉迷惑,眼神從這個人臉上移到那個人臉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他贏了……
我又盯著亞日卡好好看了一眼,接著就走了——我不想留在那裡,怕壞了自己的好印象。暑熱難耐,空氣像凝結成了固體,又厚又重地壓在地上。往上看,灰塵細小,幾乎變成黑色,灰塵之上,彷彿有同樣細小的火花,在深藍的夜空中忽閃忽亮,來回飄蕩。人靜默,自然也靜默,自然的靜默像歡鬧后的疲累,死氣沉沉,讓人看不到希望,只好壓制住自己。我踱著腳步走進乾草棚,裏面的乾草割下來不久,因為天氣悶熱,水分已經快蒸發透了。我躺在那裡,始終睡不著,好一會兒,耳邊仍然響著亞日卡那令人沉醉的歌聲——歌聲敵不過熱氣和疲憊,我終於睡著了,睡得死死的。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草棚裏面全是草,此時草的氣息格外濃烈,還帶著微微的潮味;草棚棚頂破了,只剩下幾根細木條搭在上面,木條上方有微弱的星光,沒精打采,一閃一閃的。我走到草棚外面:火紅的晚霞早就不見了,只能在天邊看見它的餘光,泛著淺淺的魚肚白;原本蒸籠一樣的大地帶了些夜晚的清爽,然而仍然熱氣撲面,讓人渴望有股涼風吹過來。地上沒有風,天上沒有雲。天空看上去靜謐純潔又暗沉沉的,算不上明亮的星星在裏面閃啊閃,不出聲地發著光。村子里也有星星點點的光,是燈光;不遠處的酒館里也有光,亮堂堂的,伴著喧囂,時不時一陣鬨笑,吵鬧的聲音中似乎還有亞日卡。我走到酒館窗前,貼著玻璃往裡看。酒館里的景象歡快活潑,但算不上令人愉悅:每個人都喝醉了,亞日卡也一樣。他醉氣衝天地裸著胸膛,坐在一把椅子上,正撥著吉他唱一首不入流的舞曲。他喉嚨沙啞,撥吉他的手指懶懶散散的,頭髮被汗水浸濕,一縷縷地耷在臉上——他的臉白得驚人。酒館中間,傻冒兒看上去無所顧忌,他沒穿上衣,在破袍農民面前跳來跳去,一通亂舞。農民也軟著腳在那裡蹭來蹭去,雙腳直跺,亂鬍鬚里一抹空洞的笑,不時把手伸上來搖一搖,好像在說:「真夠勁兒啊!」他的臉看上去傻不愣登的:眉毛被用力地抬著,但是沉甸甸的眼皮卻硬是往下垂,蓋著他那雙有氣無力又樂陶陶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果不仔細找,幾乎找不到。他已經爛醉如泥,現在的情形正是醉得酣暢、醉得有趣那種。如果您碰巧路過,看見這張臉的話,肯定會說:「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啊,哥們兒!」眨巴眼兒的一張臉,比煮熟的大蝦還紅,鼻孔大張,躲在旮旯里https://read.99csw.com一臉嘲諷的笑。只有尼可拉·伊凡內基平靜如常,要不然怎麼是酒館老闆呢?
尼可拉·伊凡內基年輕的時候個子高高的,身體健壯有力,紅臉頰卷頭髮,是個英俊的小夥子。但現在,他在克羅陀福卡村已經待了二十多年,身材早走了樣,頭髮也花白了;二十年來積蓄的脂肪長上了臉,原本溫和的眼睛里有了狡詐的光,光禿的腦門上也布滿了皺紋。在很多方面,他和其他的酒館老闆沒什麼區別,比如腦子快,有心眼。但和很多老闆不同的是,他個性淡泊,從來不討好別人,也不怎麼會說話。然而客人們還是願意來他的櫃檯前坐著,因為他個性親和,雖然有時候有些過於犀利,但對於地主、農民和商人們的生活都很了解,經常給身處困境的人提一些好建議,讓客人們一坐在他面前就身心舒暢。尼可拉·伊凡內基雖然看問題總能一針見血,但接人待物仍然謹小慎微,明哲保身,不肯把麻煩牽引到自己身上,因此只肯對自己喜歡的客人做些提點和暗示,還是以不經意的方式,讓他們認清楚是非,妥善處理好自己的事。尼可拉·伊凡內基擅長很多事,幾乎所有俄國人重視的東西——比如牲畜林木、磚瓦器具、毛皮布革,甚至歌舞等——他都是個行家。店裡不忙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兩條細腿盤起來,在門前地上坐成個麻袋的形狀,向所有往來的路人致意,聊些閑話。尼可拉·伊凡內基曾經親眼看著幾十個小貴族一個接一個地離世,這些人全是他的老主顧;周圍一百俄里發生的所有事,就算警察局長也未必能發現、不起疑心的,他全部心知肚明——是的,心知肚明,但他從不說出來。他話不多,從不自誇也從不吹噓,別人和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笑著擺弄他的酒杯,就算這樣,他也還是這一帶舉足輕重的人物,不止平民百姓對他滿懷崇敬,就連縣裡最大的地主和高級文官謝列皮堅可,路過他家的時候,也要放低姿態和他打招呼。他有個朋友的馬被一個頗有名號的盜馬賊偷走了,是他讓這個賊把馬原封不動送回來的;附近有個村子換了新主管,村民們不肯接受,是他說服了村裡的人——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但千萬別因為他做過這樣的事,就以為他真的有副俠義心腸。不是的,他只是不想自己生活的地方發生什麼麻煩事,驚擾了自己的平靜。尼可拉·伊凡內基早就結婚生子了。他的妻子是個小市民,辦事機靈,手腳利落——那些沾點酒就發酒瘋的人看見她都打怵,他們不討她喜歡,因為喝不了多少酒還攪擾她的清凈——她喜歡那些壓著心事,不說話只喝酒的人。她替她的丈夫把持著家政和財務,還為他生了幾個孩子:最早生下來的幾個沒長大就死了,活下來的這幾個都還小,是些娃娃,長得和父母很像。這幾個孩子仰著紅撲撲的臉,讓人一看見就心情舒暢。
包工頭稍微想想,搖搖腦袋站起來。亞日卡緊盯著他……
「現在開始吧。」尼可拉·伊凡內基點頭說。
尼可拉·伊凡內基像往常一樣站在櫃檯後面,嘴角掛著懶洋洋的笑,正用他的胖手給眨巴眼兒和傻冒兒兩個人倒酒——這兩個人剛進來。他身穿一件印著花的布襯衫,臉頰圓滾滾的,胖身子幾乎快把大壁洞堵上了。往他身後看,在窗戶旁邊的角落裡,能看見他那位眼神犀利的妻子。土耳其人亞日卡就站在屋子正中間,他二十三四歲,穿著一件藍色粗布外衫,外衫的衣襟很長,看上去像個爽快的工人;個子又高又瘦,身體算不上強壯。他有一頭淺黃色捲髮,全部梳向腦後;額頭光潔白凈,髮際線有點斜;灰眼珠大大的,眼神里透著忐忑;臉頰下陷,有個秀氣的鼻子,鼻翼一張一翕的;嘴唇生動,大而飽滿。這是一張情感豐富、感覺敏銳的人臉,從他現在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來——眼睛忽閃忽閃的,呼吸不均,雙手發抖,像生著熱病一樣——他確實生著熱病,每一個要當眾講話或者唱歌的人都會生這樣的熱病——心跳突然加速,緊張得難以自抑。是的,他很激動。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他旁邊。這個人有一頭短硬的黑髮,額頭很窄,眼睛很小,像個韃靼人;顴骨寬寬的,鼻子又矮又短,還有一個方下巴。他脖子很粗,圍著一條黑色的、有點發舊的綢質圍巾;肩膀寬大,穿著一件舊外套,外套上還有滑溜溜的銅紐扣。他面色陰沉,嘴唇慘白,如果不是溫和地思索著什麼,而是面無表情站在這裏的話,這樣的容貌簡直稱得上是一臉兇相。此刻,他正站在原地,緩慢地觀察著環境,這副樣子真像一隻套著車軛的公牛。他就是那兩個人口中的怪大人。有一個人坐在他正對面,聖像下的長凳上,這個人就是亞日卡的對手,來自日斯特拉的包工頭。這個包工頭三十歲左右,個子不高,是個粗壯的漢子。他也有一頭捲髮;褐色眼球,眼神靈活;一臉麻坑,有個短短的海獅鼻;下巴上長著稀稀落落的鬍子。他一身簇新的灰呢上衣,上衣很薄,有個棉絨領;裏面套著一件高領紅襯衫,襯衫緊緊地包著他的喉嚨——被灰外衣一襯,這件襯衫看上去格外顯眼;腳上蹬著一雙好看的靴子,靴子邊緣還滾著滾邊。他正神氣十足地東張西望,屁股坐在手上,晃著雙腿,兩腳拍打著,發出「啪啪」的聲音。再往對面看,門右側角落的桌子旁坐著一個農民,他身穿一件舊長袍,袍子緊巴巴的,肩膀的地方還爛了一個大洞。房間里有兩扇小窗戶,窗玻璃上沾滿灰塵。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顏色昏黃,好像被屋子裡經年累月的陰晦打敗了一樣,只在傢具器皿上染了一層有氣無力的光。房間陰暗,但是清涼。我剛邁進屋內,全身的暑熱就都消散了,感覺真是輕鬆了很多。
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聽他唱。他牟足了勁兒,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把全身的本領都使上了——他覺得他的歌是唱給懂歌的人聽的。確實,奧利奧爾大路上的謝耳蓋也福村村民都擅長唱歌,這件事在整個俄國都有名,附近這一帶的人也全是懂唱歌的行家。包工頭一個人唱,read.99csw.com沒有人幫他和聲,讓他的歌聽上去單調了很多,感染力也減弱了很多。直到最後,他終於唱出一個成功的轉折音,傻冒兒興奮得為他拍手叫好,連怪大人都忍不住點頭笑了——大家的勁頭上來了。傻冒兒和眨巴眼兒小聲跟著他唱,邊唱邊喊:「精彩……加把勁兒,哥們兒……加油啊,你這個壞傢伙……狗娘養的,魂都給勾走了吧!」一類的話;就連尼可拉·伊凡內基都站在櫃檯后,面帶沉醉地跟著搖腦袋。終於,傻冒兒跟著歌聲抬起腳,踩著小步子,肩膀一扭一扭地跳起舞來。亞日卡目光如炬,身體像風中的樹葉一樣來回抖動,笑容勉強,心不在焉。只有怪大人面色不改,巋然不動,仍然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但他注視包工頭的目光不像開始時那麼嚴肅了。大家的滿意鼓舞了包工頭——他勁頭更猛了,裝飾音一個連一個,舌頭像小鳥一樣,靈活地吐出各種音符;喉嚨像打鼓,聲音一陣猛過一陣。聲嘶力竭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撐不住了,面無血色,全身冒汗,使足力氣一仰頭,用最後一口氣把末尾那聲高音吐出來。聽眾沸騰起來,瘋狂叫好。傻冒兒衝上前,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長胳膊緊摟包工頭的脖子,緊得都快讓這個歌手窒息了;尼可拉·伊凡內基看上去也年輕了很多,胖臉上居然出現一抹紅色;亞日卡像發了狂一樣,直喊:「精彩,真精彩!」;就連我身邊這個穿破袍子的農民都忍不住猛捶桌子,用力吐出一口口水,高喊:「哇啊!真他媽精彩,精彩啊!」
「快把他放開,別糾纏個沒完……」眨巴眼兒帶點惱怒地說,「快找把椅子讓他坐下,看他累的……你這傻冒兒,哥們兒,你就是個傻冒兒,纏著人沒完沒了!」
「喊你幹嗎?」穿厚呢大衣的高個子語氣裡帶點指責,「眨巴眼兒,你可真是個怪人啊,大家好心好意等著你,你說喊你去酒館做什麼!老兄,你看土耳其人亞日卡、怪大人和從日斯特拉來的包工頭都來了——亞日卡和包工頭賭了一罐啤酒,比誰歌唱得更好,知道嗎?」
但——雖然每個人都說可以開始了,卻沒有一個人打頭唱歌,包工頭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表示都沒有——這種氣氛,好像在等待什麼。
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在靜悄悄、夜沉沉的空氣中,喊聲格外清亮,一波波在平原深處回蕩。「艾特若普卡」這幾個字響了三十多遍以後,在平原另一個方向,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好像從另外的世界傳過來:
怪大人眼睛盯著地面,低頭等待。
「相當不錯啊!」我身邊的農民小聲跟著說。
「公平,這是肯定的。」傻冒兒說完,伸出舌頭舔了舔空酒杯邊緣。
亞日卡伸手摸摸嗓子。
「從誰開始呢?」他問怪大人,聲音跟剛才說話的聲音已經全然不同了。怪大人在屋子中間分開腿站著,兩條粗腿外面罩著燈籠褲,有力的手放在褲子口袋裡,口袋幾乎沒到他的肘部了。
「好,好,這就讓他歇著。為了他的健康,我來喝杯酒吧,」傻冒兒邊說邊走到櫃檯前,不忘回頭對包工頭添一句,「算你的,哥們兒。」
「啊,馬上,馬上,」一個矮胖子抖著聲音,一瘸一拐地從房子右邊走出來。他也穿了一件呢外衣,衣服看上去乾淨齊整,一隻衣袖套在手臂上,另一隻披在肩上;頭戴一頂尖頂高帽,帽檐低低的,壓著眉毛,給他的胖圓臉平添了幾分調笑的神氣。他眼睛小小的,黃眼珠骨碌碌打轉;細長鼻子從臉上猛地凸出來,像個船舵一樣,難看極了;薄嘴唇總是帶著一抹笑,笑容拘束,放不開。「馬上,哥們兒,」他邊說邊拖著瘸腿朝酒館走,「喊我幹嗎?誰等我呢?」
「我唱什麼呢?」包工頭一臉亢奮。
「看你,話都說不明白還撒嬌,跟伊索似的,」眨巴眼兒一臉不屑,邊說邊拿胳膊肘把他推到一邊。兩個人一塊兒走到門口,彎腰進了酒館那扇矮門。
現在回到正文。包工頭站起來,聚精會神地半閉眼睛,開始用高昂的假聲唱歌。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總體說來甜而細膩,音調像陀螺一樣不斷旋轉、不停變化,在高低音之間來回徘徊。當他唱到高音的時候,會用力地把調子拉長,然後慢慢停下,接著再迴轉到氣勢磅礴的高音里去——用這種辦法,他始終保持著聲音的高亢。他的音調變化很放肆,有時候放肆得可笑,這種變化,內行的人聽了可能覺得夠味兒,但德國人聽了,大概就要意興闌珊了——他們喜歡的音樂莊重典雅,這種變來變去的花哨唱腔可不對他們的胃口——這種唱法,是俄羅斯特有的抒情男高音唱法。這是一首快節奏的舞曲。我把他那無止無休的裝飾音、額外的和聲和揚聲去掉后,勉強聽清這幾句歌詞:
「啊,先讓我親你一下再說嘛,寶貝兒。」傻冒兒向眨巴眼兒張開手臂,嘴裏嘰里咕嚕地說。
年輕的小夥子啊,
「我早說過吧,你先,我早就說過了吧,」傻冒兒喊起來。
怪大人皺著眉頭看看他。他立刻尷尬起來,軟綿綿地吐出一個音節,看看房頂聳聳肩,再也不說話了。
「現在開始!」怪大人沉著聲,果斷地說。
「啊,不知道怎麼了,哥們兒,有點兒……真的,有點兒……」
「你不是在騙我吧,傻冒兒?亞日卡唱歌?」這個綽號叫眨巴眼兒的瘸子興緻上來了。
要在小耕地上勞作,
「阿爸……想……打你……呀。」男孩聲音急切地喊回去。
「快過來,過來!」他高揚著眉,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快過來,眨巴眼兒,過來!嘿,老兄,別磨磨唧唧的,這真是個壞毛病,這麼多人等著你呢,你還在那裡慢悠悠……快啊!」
「你當我像你一樣愛胡扯?」傻冒兒回答得鄭重其事,「打了賭就一定要唱,你這老油子!」
男孩的聲音變得又開心又生氣,喊道:
「隨便你,想唱什麼唱什麼。」眨巴眼兒說。
尼可拉·伊凡內基費勁地彎下他肥胖的腰,喘著粗氣拿起地上的一瓶酒,放上櫃檯。
「我也是。」亞日卡躍躍欲試地說。
「喂,什麼情況?九-九-藏-書」傻冒兒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光,喝完忽然一聲大喊,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還傻頭傻腦地揮舞著,跟自己的喊叫分工合作——很明顯,如果沒有雙手配合,他根本就喊不出話來。「磨蹭什麼呢?還不快開始。亞沙,你說對不對啊?」他喊著亞日卡的小名說。
說實話,克羅陀福卡村一年到頭都沒有怡人的風景,不管春夏還是秋冬。夏天,尤其是七月最可惡,陽光把村子變成了一個烘焙爐,人待在裏面就像被烘烤著一樣,忍不住地焦躁難安。這時你放眼去看吧,村子在中間有條深溝的深山谷中央,村裡的褐色屋頂破爛不堪;牧場上塵土飛揚,像被燒焦了一樣,死氣沉沉,裏面還有同樣死氣沉沉的長腿瘦母雞在遊盪;從前的地主住宅只剩下一個灰撲撲的白楊木屋架,還有山洞似的一扇扇窗;池塘四周長著蕁麻、苦艾和其他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草,池水被太陽曬得燙手,水中漂著鵝毛,看上去一團黑;池塘邊的堤壩豎在半干不幹的淤泥里,早塌了半邊;綿羊在堤壩旁的土地上擠來擠去,把土地踩成了粉末狀,它們全部低垂著頭,喘不上氣,還直打噴嚏,一副愁容滿面的樣子——垂頭喪氣的神情,好像這難以忍受的酷暑不會有終結的一天了。我一路腳步沉重,終於來到尼可拉·伊凡內基的店門前。和看到其他的陌生人一樣,孩子們驚訝地大張著眼睛,眼神空洞地看著我;連狗都藉著我的到來發泄它們的滿腔怒火,扯著喉嚨狂叫不止,那副架勢,好像不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喊破誓不罷休一樣;到最後,它們自己都撐不住了,停下來又喘又咳。這時,一個人出現在酒館門口。這是個中年男人,他個頭很高,長著一頭濃密的灰發,一張臉乾巴巴地皺著;沒戴帽子,上身穿一件厚呢大衣,腰胯的地方扎一根淡藍腰帶,看上去像個僕人。他匆忙地揮舞著雙手——舞得過了勁,看樣子是喝醉了——他在叫誰。
「沒事就閉嘴!」怪大人接著說,「好了,亞日卡,現在開始吧!」
「幹嗎……」
「喂,緊張什麼呀,太丟臉了吧!……別這麼磨磨唧唧的,快唱,唱好點兒!」
「啊,開始吧,哥們兒。」眨巴眼兒尖著嗓門兒喊。
怪大人用目光示意亞日卡:「你先。」
山溝裂縫靠近山頭的那一端有一個小木屋,距離裂縫的頂端沒幾步。木屋四四方方,獨自立著,沒有鄰居。木屋屋頂有個煙囪,頂棚是用麥秸鋪成的;牆壁上開著一扇窗,正對山溝,冬季的晚上,木屋一開燈,這扇窗戶就像一隻張開的眼睛,在迷濛的霧氣中一閃一閃的,給路過的農民指明方向。木屋門楣上有一塊藍色牌子——原來這是一家小酒館,因為常有人來這兒娛樂歇息,所以被叫做「頤和居」。這家酒館總是顧客盈門,不是因為酒價比其他的酒館便宜,而是因為酒館的老闆尼可拉·伊凡內基。
他們這番話把我的興趣勾上來了——土耳其人亞日卡歌唱得好,在這一帶最有名氣,連我都不止一次聽說過。這一次他要和別的歌手比賽,這麼難得的機會,碰上肯定不能放過——我邊想邊加快步伐,走進酒館。
「亞沙。」怪大人伸出一隻手,扳住他的肩膀,只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說不出話來了。
「是挺不錯的。」尼可拉·伊凡內基的妻子笑著看看亞日卡,附和說。
「是啊,唱什麼歌你自己決定,這個不能讓我們給你定,」尼可拉·伊凡內基雙手環胸,抱著胳膊說,「唱你想唱的歌,但是好好唱,我們會公平裁判的。」
「好了,快走了,笨蛋。」眨巴眼兒說。
先說傻冒兒。這個人實際的名字是葉夫格拉夫·伊萬諾夫,但這一帶的人都叫他傻冒兒,他自己也老這麼叫自己,這個綽號就這麼流傳開了。這個外號跟他的長相挺般配——他的長相是掉進人群里扒不出來的那種,還總帶著副不耐煩的表情。他沒結過婚,以前是別人家的僕人,因為每天不務正業混日子,所以每跟一個主人就要被解僱一次,現在早就沒活兒可幹了。沒活兒干就賺不了銅板,但他總能找到一批人,每天供他喝酒吃茶。其實這些人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供他吃喝,因為傻冒兒這個人實在算不上討人喜歡,不但不會逗別人開心,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笑話從來都無聊透頂,他的舉止從來都不顧及別人的看法,還經常耍賴,惹人討厭,笑起來的聲音讓人聽了也覺得刺耳。他不會唱也不會跳,一輩子就沒說過一句機智的、讓人聽了覺得舒暢的話,不但沒有,他還老不負責任地亂扯一氣,絕對是個傻冒兒。但四十俄里內的隨便哪場酒會上,如果看不到他那細長的身材,沒有他在客人中間東遊西逛的話,大家反而不習慣——大家包容他,就像包容隨便哪個地方都避免不了的反面現象一樣。說句老實話,大家包容他,也都看不起他,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安分下來,乖乖呆在一旁不搗亂,除了這位怪大人。
我想,在具體描述比賽場景以前,先對事件中出場的人作一番簡短介紹,應該是必要的吧。這些人中,有幾個我早在來頤和居喝酒前就聽說過了,還有幾個是我事後向人打聽的。
亞日卡聞聲一抖。包工頭站起來,緊緊腰帶,清清喉嚨。
「嘿,哥們兒,真叫一個痛快啊!不用說,你贏定了,哥們兒!告訴你,亞日卡可沒你這麼讓人痛快……相信我,他比不上你……酒是你的了,恭喜你啊!」傻冒兒邊喊便把筋疲力盡的包工頭往自己懷裡摟,怎麼也不肯撒手。
「那就開始吧。」包工頭看上去志在必得,沉著地笑著說,「我這裏一切就緒了。」
我們都愣在那裡,良久。終於,包工頭起身,走到亞日卡面前,「你……是的……你贏了。」他嘴唇抖了半天,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說完便扭身跑出屋子。
亞日卡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銅板,用牙齒在上面咬出一個記號。包工頭從大衣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嶄新的皮質錢包,不緊不慢地把帶子解開,在手心上倒了很多小硬幣,又在硬幣中選出最新的一個銅板。傻冒兒從頭上摘下他那頂帽檐破了的舊帽子,亞日卡和包工頭把他們各自的銅板扔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