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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莫來和磨坊老闆娘

爾莫來和磨坊老闆娘

說到這裏,您該明白了,我為什麼同情地看著艾莉娜。
「斯維耳可福先生,不過我已經自由了。」
「你也是別里奧福人?」
艾莉娜帶回來一個小酒瓶和一個小杯子。耶爾莫來禮貌地身體前傾,在胸口畫個十字,端起酒來一口氣喝光。「好酒!」他說。
鞋子磨破啦……
「艾莉娜·季莫菲耶芙娜,還是身體不好嗎?」
「他害怕。」
艾莉娜垂下頭。
耶爾莫來是個男子漢,四十五六歲,長得又瘦又高,鼻子又細又長,腦門很窄,眼球灰溜溜,頭髮亂糟糟,厚嘴唇永遠帶著一抹譏諷的笑。他不管春夏秋冬都穿同一件衣服——藍色燈籠褲,淡黃色粗布上衣,還要扎一條寬腰帶,頭上戴頂羔皮帽。說起這帽子的來歷,還是一個沒落地主一時興起送給他的。他總是在腰帶上系兩個袋子,一前一後,前面那個紮成兩截,一邊放火藥,一邊放子彈;後面那個是專門放獵物用的。耶爾莫來的帽子像個無底洞,他永遠能從裏面掏出打獵需要的棉屑。其實他打獵賺的錢,買個彈藥袋或者背囊算不了什麼,但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買這一類東西。他仍然用他的兩截袋子裝彈藥,子彈和火藥既不會灑落出來,也不會混在一起,這絕對需要高超的技巧——看見的人沒有不嘆為觀止的。他用單筒槍,裏面裝著火石,射擊的時候后衝力非常大,所以耶爾莫來的右腮總是鼓囊囊地腫出來一塊。這樣一支槍,怎麼能打中獵物呢?再聰明的人也難以想象,可他就是能。耶爾莫來還有條名叫瓦里忒卡的獵狗,更是奇特。耶爾莫來從來不給它準備吃的,「幹嗎要給它準備吃的?」耶爾莫來說得理直氣壯,「狗又不傻,自己不會找吃的嗎?」這話說得還真沒錯,瓦里忒卡看上去皮包骨頭,瘦得讓人吃驚,可它就是能活下去,活得還挺長的。雖然主人對它這麼苛刻,可它從來沒有逃走的打算——只有一次,是它正年輕的時候,因為談戀愛跑出去兩天,但很快就回來了,而且再也沒幹過這種傻事。瓦里忒卡還有一個明顯的特徵,就是對一切都不在意,不在意得讓人難以理解。如果它不是一隻狗的話,我真想用一個詞語形容它:「消極悲觀」。它總是坐著自己的短尾巴,縮著身子,皺著眉頭,時不時還發發抖,板著臉從來沒笑過——您知道,狗會笑,而且笑起來還挺有意思的——那些閑得發慌的僕人,有事沒事就要對這副難看的儀錶品頭論足一番,他們語氣刻薄,話帶嘲諷,甚至還會抄傢伙打它。對這些,瓦里忒卡都默默地忍受了下來——它的沉著鎮定真令人吃驚。有些缺點不是只有狗才有的,比如難以抵擋廚房的誘惑——當飯菜的香味從那扇半掩的門裡飄出來的時候,瓦里忒卡有時會流著滿嘴的口水,把頭探進溫暖的廚房。這是能讓廚子們高興的事,他們馬上丟開在做的活,對它破口大罵,還跑到廚房外面追趕它。瓦里忒卡嗅覺靈敏,而且追捕獵物從來都很賣力,但是如果碰巧遇見一隻被打傷的兔子,它就會找一個耶爾莫來看不到的樹陰,有滋有味地把兔子啃得只剩下一堆皮毛,隨便它的主人怎麼操著方言混雜的口音破口大罵吧。
「她丈夫怎麼樣?」我問耶爾莫來。
「薩維利·艾列可謝韋基。」
「你早認識她?」
老闆娘起身走進夜色。耶爾莫來低低地唱起來:
耶爾莫來衝著他一陣大罵,罵完嘆口氣說:「咱們去村裡吧。」但是村子離這裡有兩俄里呢。「乾脆就睡這兒吧,外邊夜裡還算暖和,」我說。「給老闆點錢,讓他給咱們拿些麥秸。」耶爾莫來聽話地答應了。我們又開始敲門。答話的還是那個下人,「你們到底想怎麼樣啊?都說過不行了!」我們把想法告訴他,他又要去問老闆。不一會兒,老闆就和九-九-藏-書他一塊出來了。吱嘎一聲,小門開了。老闆長得高高的,胖臉蛋圓肚子,後腦勺看上去像個公牛。我們提出來的要求他答應了,他讓我們到磨坊百步以外的一個小敞棚去睡。敞棚四面透風,他們把乾草和麥秸全都送到那裡。那個下人走過去,蹲在河邊的草地上,把嘴湊到生火的圓筒旁邊吹火。火光一閃一閃的,把他那張年輕的、盡心儘力吹火的臉照得一清二楚。等下人生完火、擺好茶,老闆回去叫醒了他的妻子,一番商量以後,他回來告訴我,請我進房子休息。可我寧願睡在外面。老闆娘拿來了牛奶、雞蛋、土豆和麵包。茶水很快燒好了,我們開始喝茶。這時候,河面已經升騰起了霧氣,沒有風,濃霧全部聚集在河面上空;周圍有秧雞在咕嚕咕嚕地叫;磨坊的水輪輪翼上有水滴往下掉,堤壩閘門裡的水一點一點滲出來,發出細弱的聲音。我們點了一小堆火,我一看耶爾莫來藉著灰燼的餘熱在烤土豆,就眯著眼睡了一會兒。我是被一陣輕聲說話的聲音驚醒的,抬眼一看,磨坊老闆娘在篝火前倒放了一個木桶,正坐在上面和我的夥伴聊天呢。我先前對這位老闆娘的穿著打扮、舉止言談作了一番觀察,覺得她不會是個農婦,也不是個小市民,應該是個地主家的女傭。可直到這會兒,我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她看上去有三十多歲,臉頰消瘦,能看出做姑娘時的姿色,一雙憂傷的眼睛——這雙眼睛真讓我喜歡。她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著臉;耶爾莫來背對著我,時不時把柴火投進火堆里。
「他們有孩子嗎?」
是的,我和耶爾莫來一起去打伏擊。原諒我,必須先把耶爾莫來介紹給您。
「所以我沒看啊。」
「我就直說吧,」他尖著嗓子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其實根本就沒怎麼了解過自己的祖國,遇見問題也不好好考慮,就草率下決定、作判斷。先生,你們對俄羅斯的了解不多,就是這樣。你們都只看德國人寫的書。打個比方吧,你在這裏大發言論,說……就說僕人的問題吧。好,我不跟你爭,你說的一切都很好,但你對他們了解嗎?你對他們了解多少呢?」斯維耳可福先生說著,擤了擤鼻子,拿出鼻煙壺嗅一下。「比方說吧,有這麼件好玩兒的小事,你可能有興趣,我跟你說說。」他咳嗽一下,接著說,「你知道我太太,比她更好心腸的女人大概是沒有了,這也是你的看法。她身邊丫頭的生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就說她們生活在天堂也不算過分。但我太太自己有個原則,就是結了婚的侍女一律不用。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個侍女結了婚、有了孩子,亂七八糟的事就來了,怎麼還會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地照顧太太呢?侍女一旦結了婚,心思就變了,對太太的事就不那麼上心了,人都是這樣的啊。但是有一次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說起來,有十五六年了吧,我們坐車經過自己的村莊,在村長家看見一個小丫頭。這丫頭是村長的女兒,長得真叫一個水靈,動作神情還有一股子媚態。我太太看見就說:『可可,——她就是這麼叫我的,你也知道——我喜歡這個孩子,帶她回彼特堡吧,可可……』我說:『好吧,聽你的。』好運臨頭,村長做夢也沒想到,立刻跪下向我們道謝——這不用說。不過丫頭還小,不懂規矩,大哭大鬧了一場——這也正常,剛開始嘛,還要離開爹娘,過段時間就好了。她適應得挺快的,最開始安排她和女僕住在一起——總要先調|教調|教嘛,你知道。結果怎麼樣,你猜?這丫頭進步驚人啊!我太太高興得不得了,對她好得不能再好了,把其他的女僕都撤了,讓她做貼身丫鬟。知道吧!說起來她也應該,又會討好人,又有禮數,又聽你九九藏書的話,簡直樣樣貼心,這樣的丫頭我太太以前可從來沒碰見過啊!話說回來,我太太對她也太好了點,給她漂亮衣服穿,還允許她吃和主人一樣的飯,喝一樣的茶,這就有點兒過分了!這樣,她在我太太身邊呆了十多年,突然有一天,艾莉娜——這是她的名字,那天早晨,她也不讓人通稟一聲,就直闖進我辦公室里來,撲通一聲跪下了。說實話,這是我最討厭的事,一個人,什麼時候都要牢記著自己的身份,不是嗎?我問,『有事嗎?』她回答:『老爺,亞歷山大·希瑞基,求您行行好吧。』『怎麼了?』『請讓我結婚吧。』老實說,我大吃一驚。『別犯傻,丫頭,除了你,我太太身邊沒有別人了啊!』『我以後還會一樣照顧太太的。』『胡說!結了婚的丫頭太太從來不用的!』『那就讓瑪拉妮雅代替我吧。』『別胡說八道了!』『我要結婚,其他的隨便您……』我簡直驚呆了,真的。告訴你吧,我是這麼個人,沒有什麼是比背信棄義更讓我深惡痛絕的了。我不怕告訴你,我太太是什麼人你也知道,她就是天使下凡,她的好心腸任何話都配不上,就算一個魔鬼,看見她也會生出疼愛之心的。我把艾莉娜攆出去,覺得她不過是一時糊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想明白了。你知道,我從來都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壞到這種程度,會這麼忘恩負義。但是你絕對想不到,半年以後她又找我來了,說的還是這件事。說實話,我真是氣急了,我火冒三丈,把她轟出去,還威脅她說,要把這件事告訴太太。更讓人想不到的還在後面呢,沒多久,我太太哭著來找我,滿臉是淚,好半天平靜不下來,這可把我嚇壞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問她。『是艾莉娜……』你能體會嗎?這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說。『不是吧……那個人是誰?』『僕人比特盧日卡。』我氣得快爆炸了。我這個人,幹什麼都喜歡清清楚楚的。比特盧日卡,罰他也可以,不過照我看,他沒錯,錯的不是他。至於艾莉娜,唉,沒什麼好說的了。我馬上讓僕人把她的頭髮剃光,換上土布衣服,送回鄉下老家去。我挺為我太太可惜的,這麼可意的一個丫頭沒有了。可沒辦法啊,總不能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的吧。與其讓一截爛胳膊長在身上,不如一刀切掉。唉,你想想,你知道我太太,她,她可是個真正的天使啊。艾莉娜這樣,她怎麼捨得呢?艾莉娜心裏還不清楚嗎?她清楚得要命,可她怎麼這麼不知廉恥……你說,不是嗎,啊?唉,沒什麼好說的了,只能這樣了。要說我,也真是讓這丫頭傷透了心,這樣的行為,簡直可以說,沒有良知,絕情寡義!你知道吧,喂不熟的白眼狼,怎麼喂都喂不熟的!唉,就當是個教訓吧!我就是想跟你說……」
「還行。」
「是啊,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他家的田莊離這兒挺近的。」
「難道老爺向您提起過我?」一陣沉默以後,艾莉娜問。
「你和磨坊老闆結婚很久了嗎?」最後,我問她。
「就是亞歷山大·希瑞基。」
「還都活著。」
「誰贖了你的身?」
我應該對您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會同情艾莉娜。我是在彼特堡認識斯維耳可福先生的,說起來也是碰巧。那時斯維耳可福身居顯位,他學識淵博,行事幹練,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的夫人胖胖的,有些敏感,愛哭,但是兇巴巴的,不討人喜歡,可以說平凡無奇。斯維耳可福先生還有個兒子,這個兒子是個典型的官家子弟,嬌生慣養,又蠢又笨。斯維耳可福先生本人長得也算不上出眾,他臉型方正,額頭滿是皺紋,大鼻子尖尖地翹出來,鼻孔外翻,一雙眼睛閃著鼠光;他的白頭髮總是剪得很短,像馬鬃一樣直豎著,嘴唇薄薄的,抖個不停,永遠掛著膩死人的笑。斯九*九*藏*書維耳可福先生站著的時候總是把兩腿叉開,胖手放在口袋裡。我和他坐過同一輛馬車出城,在路上,他以一個成功的過來人身份教導我,告訴我怎麼走「正路」。
「有空去我家看看吧。」
「你丈夫是哪兒的人?」耶爾莫來大聲重複了一遍我的話。
「你家老爺准許了?」
「天天晚上咳嗽,真折騰人啊。」
「你們租下這磨坊很長時間了吧?」
「怎麼會身體好?……明天的伏擊大概會很好,現在您好好休息吧。」
斯維耳可福先生話還沒完就忍不住了,裹緊外套,掉過頭去,強忍著滿心的激憤。
「若爾圖西那的畜生都生了傳染病,」老闆娘說,「伊凡神父家還死了兩頭母牛……上帝啊!」
我一出敞棚,老闆娘就從木桶上站起身,想離開。我叫住她,跟她談了會兒。
「這個老闆喜歡她,是吧?……替她贖身,花費不少吧?」
「還不是老樣子。」
「一年多了,是去年三一節的時候租的。」
「還是把老爺叫醒吧,耶爾莫來·比特羅韋基,看,土豆熟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和獵人耶爾莫來一塊兒去「打伏擊」……啊,不是每個讀者都知道什麼叫「打伏擊」的,讓我來告訴你們吧。
「看樣子老爺睡著了。」耶爾莫來聽了一會兒說。「別去看醫生,對你不好。」
「您認識他?」艾莉娜垂下頭,小聲回答。
「是,但是您怎麼知道?」
春天的傍晚,還有十五分鐘太陽就下山的時候,您到小樹林去,只帶槍,把狗留在家裡。您在樹林邊揀個地方,先熟悉一下環境,看看子彈上沒上膛,再跟同伴換個眼色,十五分鐘一眨眼就過去了。太陽雖然不見了,可餘光還沒盡:樹林里仍然清亮清亮的;空氣又乾淨又新鮮;小鳥卷著舌頭叫;草葉晶瑩得像綠寶石,快樂地泛著光。您別急,慢慢等,等陽光褪盡了,樹林暗下來,白雲變成晚霞。暗紅的霞光落在樹上,從樹根到樹榦,從樹榦到光禿禿的樹枝,從樹枝再到昏沉沉的樹梢。霞影越來越高——最後,連樹梢的光也褪下去了,被晚霞映紅的天空慢慢轉成藍色,樹林變得靜謐深沉起來。這時,您能強烈地感覺到樹林的氣息,微潮,還帶著落日的暖氣;有風,吹到您耳邊就停了;燕雀、知更鳥等鳥兒們接連入睡了。森林越來越暗,最後變成了烏漆漆的一片;天空的藍色越來越濃,開始有星星冒出來。沒多久,除了赤尾鳥和小啄木鳥,所有的鳥兒都睡著了。赤尾鳥和啄木鳥的叫聲越來越疲倦,很快沉寂下來,這時候,您開始聽到柳鶯清亮的聲音,黃鸝也凄凄慘慘地叫起來,夜鶯開嗓了。您聽了這些聲音一定心煩意亂,這時,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響起來——這種聲音聽上去短促有力,像翅膀在有節奏地拍打,還伴隨著特別的嘎嘎聲和翅膀劃過樹葉的沙沙聲。如果您是個獵人,您就會明白,一定是有隻山鷸飛起來了。它歪著長長的嘴,不慌不忙地從白樺樹後面騰空而起,姿態從容,優雅地撞向您的槍口。
艾莉娜沒聽清楚。
「她看上去身體不好?」半天,我開口問。
「我能有一隻小豬仔就好了。」
「你丈夫是哪裡人?」
「土豆熟了,嘗嘗吧。」
「他贖了我的身。」
老闆娘不說話,停了一會兒才嘆口氣。
「到時候我把家裡那女人攆出去,」耶爾莫來接著說,「……真的。」
「哪個斯維耳可福?」
「他怎樣了?」
耶爾莫來為一箇舊式地主家幹活,這個地主和我家離得不遠。舊式地主們喜歡吃家禽,對「山鷸」一類的東西從來就沒有興趣,除非在特別的日子,比如生日、取名日或者選舉當天,他們才會讓廚師準備一些長嘴鳥做菜。自己越不會做的事就越有興緻,俄國人普遍這樣,俄國廚師也不例外。餐桌前的客人從來都不敢品嘗盤子里的美味,他九九藏書們寧可把它當成一道裝飾,遠遠地欣賞——廚師們總喜歡用別人意想不到的方法烹飪菜肴,所以盤子里的食物看上去怪頭怪腦的。耶爾莫來每月只做一件事,就是為主人的廚房弄兩對松雞和兩對山雞,其他的時間隨便他打發,愛做什麼做什麼,愛去哪裡去哪裡。就像奧利奧耳人說的,耶爾莫來完全是一個派不上用場的人,人家幹活從來都用不著他幫忙,他根本就是個「廢物」。所有人都這麼看,當然,就像他從來不為狗準備食物那樣,別人也從來不為他準備火藥和子彈。耶爾莫來真是怪得離奇:他看上去一臉散漫,走路鬆鬆垮垮,兩隻腳像抬不起來,細身子搖搖晃晃,好像動一動就會散架一樣,但他一天一夜能走五十多俄里路;他不喜歡總住在一個地方,喜歡像小鳥一樣來去自由、了無牽挂;他愛喝酒,愛耍嘴皮子,還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耶爾莫來有過很多危險的經歷:他曾經睡在沼澤里、樹枝上、房頂,甚至大橋下;他曾經被人關在閣樓、地窖和棚子里好幾次,沒有了狗,連貼身穿的衣服都被丟掉了,還讓人狠狠地、反反覆復地打,可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回來,不只穿上了衣服,連狗和槍都回來了。即使他看上去情緒還算飽滿,可也不能說他就是個活得舒暢的人,他給人的總體感覺就是,他像個怪物。耶爾莫來愛和上流社會的人談話,隨便亂侃,尤其是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可他扯不了多大一會兒,說走拔腿就走。「大半夜的,你想去哪兒,老傢伙?」「去恰普里諾村。」「去那幹嗎?那裡離這兒可十多俄里呢。」「去農民索福蘭家住一晚上。」「乾脆住這兒吧。」「不,不了。」耶爾莫來帶著瓦里忒卡急匆匆地走進黑暗中,他們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跨過一條又一條溝渠,緊趕慢趕來到索福蘭家,可這個種地的人說不定連門都不開,還要扭著他的脖子警告他,以後別再騷擾中規中矩的人家。這麼說,好像耶爾莫來是個一無是處的人一樣,但他也有一些別人無可企及的本事。例如,他很擅長在春天漲潮的時候捉魚,空著手就能撈到蝦,靠鼻子就能發現獵物,他還能想辦法把鵪鶉引誘到他的圈套里來,把野鷹馴服變成獵鷹,他還會捉能唱「魔笛」和「杜鵑之飛」這些曲子的夜鶯——這兩個曲子可是夜鶯鳴唱的聲音中最好聽的段落了,對夜鶯歌聲著迷的人都愛聽這樣的曲調。但他就是不會馴狗——他耐性不夠,不肯花工夫。耶爾莫來也是有老婆的人,他每周去看她一次。這個女人生活格外艱難,飽受命運的折磨:她住的小屋破破爛爛,好像隨時都能倒塌一樣;她的日子捉襟見肘,明天糧食會從哪裡來她都不知道。耶爾莫來其實是個個性寬厚的人,從來都不把什麼放在心上,但對他老婆卻冷漠得要命,態度暴躁,還總是拿著架子,嚴苛得令人生畏。可憐的女人不知道該怎麼討他歡心,耶爾莫來眼睛一瞪,她就抖成了篩糠,連最後一個銅板都拿出來給他買酒喝;他神氣活現地往床上一躺,睡過去的時候,她就像個婢女一樣,把自己的皮襖給他蓋上。他下意識中表現出來的陰沉兇狠我也見過,還見過不止一次——當他把被打傷的小鳥咬死的時候,這樣的表情經常流露出來,讓我一看見就反感。耶爾莫來不會和老婆呆在一起超過一天,一出家門,他就變成了「耶爾莫日卡」。「耶爾莫日卡」是方圓一百俄里的人對耶爾莫來的稱呼,有時甚至他自己也這麼叫自己。因為這個稱呼的緣故,就連最卑微的僕人都覺得自己高出這個居無定所的人一等,所以反而對他還挺好。最開始,農民們不過是為了找樂子,跑過去追他趕他還捉他,就像捉一隻田野里的兔子那樣;後來軟了心腸,又放開了他;再後來,聽說他行為怪異,就開始同情起他,https://read•99csw•com不但不再耍他,有時還給他食物,和他聊天……就是這麼一個人,要跟我一塊去伊絲塔河畔,那裡有一片很大的樺樹林,我們一起在那兒打伏擊。
「這位老爺我認識。」我接著說。
「有過,是個兒子,沒長大就死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艾莉娜!」遠遠的,磨坊老闆在喊她。她站起來走過去。
「我丈夫。」這時候,耶爾莫來不做聲地笑了笑。
「你丈夫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跟您一塊來的那個是誰?」她問。
這就是「打伏擊」。
「你以前是他妻子的婢女?」
我去情婦那,
我在乾草上翻個身,坐起來。耶爾莫來站起身,走過來。
「這個人是誰?」
「讓他睡會兒吧,」這位忠心的看守鎮定地說,「他累了,睡得正甜呢。」
「我不是,我是地主家的……以前在一個地主家做工。」
老闆娘坐回木桶。
我的好奇心加了倍,對艾莉娜的同情也加了倍。我用心打量了她一下。
「看他胖的,那麼大一個肚子……小鳥兒,艾莉娜·季莫菲耶芙娜,拿杯酒給我吧!」
「比特·瓦希里也維基?當然了。」
「是科思陀馬洛福村的一位老爺。」
「不知道。她認字。對他來說,認字,總比不認字要強得多,所以看上她了。」
「兩年了吧。」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耶爾莫來撿起幾根縱樹枝扔到火里。乾柴遇見火,響得噼里啪啦,不一會兒就冒出一股白煙,直衝向耶爾莫來的臉。
頭頂,一群野鴨子嘎嘎叫著,邊叫邊從天空飛過。聽聲音,它們就落在我們附近的河面上。天色黑得沉鬱,夜晚的冷氣侵上來,夜鶯躲在樹叢中啼鳴,聲音婉轉高亢。我們窩在乾草叢中,很快睡著了。
「哪個地主?」
「你家的豬沒什麼事吧?」一陣沉默以後,耶爾莫來問。
「情況怎麼樣呢?」
俄國有很多河,看上去和伏爾加河很像,河的一岸是山脈,另一岸是草地。伊絲塔河也是這樣的,它彎來彎去像條蛇,沒有一個地方是筆直的,看上去形狀奇異。這條河有十幾俄里長,在河邊找個高峻的山坡往下看,整條河以及河的堤壩、河邊的池塘、磨坊,還有用爆竹柳圍起來的菜園、長勢旺盛的果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伊絲塔河裡,魚多得數不清,特別是大頭魚,天氣暖和的時候它們浮上來,會有農民站在灌木叢中空手去捉。河岸邊有很多岩石,岩石中流著汩汩的泉水,清爽爽涼滋滋的,很多小濱鷸邊叫邊低低地飛來飛去;野鴨子謹慎地划著水,邊划邊左顧右盼,游向池塘中央;河灣中有些凸起的岩石,岩石的影子里歇著蒼鷺……我們在那裡打了快一個小時的伏擊,打到兩對山鷸。天快亮了——其實很多人是選擇在早晨打伏擊的——我們決定趁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先撞撞運道,再找個最近的磨坊睡一覺。我們從樹林里鑽出來,下了山。河水在夜色里呈現出深邃的藍色,波浪翻滾;夜晚的靜謐把空氣的味道凸顯出來,濃稠的,潮乎乎的。走到磨坊前,我們敲敲門,立刻有幾隻狗開始叫,一個聲音帶著睡意、啞著喉嚨問:「誰啊?」「打獵的,想借宿一晚。」對方不做聲了。「我們會付住宿費的。」「我先問問老闆……閉嘴,你這畜生!……吵死個人了!」我們聽到下人進屋的聲音,他不久就回來了:「不行,老闆不允許。」「為什麼?」「因為你們是打獵的,身上有彈藥,他怕你們把磨坊燒了。」「胡說八道!」「這事兒前年就發生過一次,是幾個牲口販子,也來投宿,不知怎麼弄的,就把房子燒了。」「嘿,哥們兒,你不能眼看著我們露宿街頭吧!」「那就不關我事了……」他踩著靴子,咯噔咯噔走了。
「他是別里奧福人,別里奧福城裡的。」
「當兵去了。」
「這麼說,你也認識僕人比特盧日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