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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

辦公室

「你去問上邊的人吧。」
胖子扭過身子,支起耳朵聽了聽。
「什麼身份?不就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嗎,跟我有關嗎?怎麼搞的,居然會用這種人!這跟放一頭羊進菜園有什麼兩樣!」
「三個半,一分不能少。」
「你是哪裡人啊?」我問。
「有是有,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我們林場怎麼會沒有木匠呢?但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啊,好……能給我點茶和奶油嗎?」
「哇!」
「不是,他自己過來讀,啊,就是,別人讀給他聽,他不認字。」小夥子停了停,略微笑一下,問:「您覺得怎麼樣,寫得還行吧?」
「我也是隨口一說啊。」
「呵!這可是個怪事!您是真不知道嗎?那個女孩就是塔基亞娜。您都指天發誓了,怎麼還敢這麼不顧情面,存心報復呢?您拖家帶口的,孩子都跟我這麼高了。我也是個人,當然要結婚,這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我說句話,庫布利雅,這話說了你準點頭,」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看上去也來了興緻,變得親和起來,一臉得意的神情,「伙夫不是個好活計吧?說起來也挺沒勁的吧?」
胖子怒不可遏。
「怎麼不說話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帕維爾接著說,「也對,這可不行,吵架又解決不了問題,對吧?還是您自己說吧,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幹嗎總跟我較勁兒呢?為什麼老壞我的事呢?您自己告訴我,說啊。」
農民邊說邊嘆氣,伸出一條腿往前蹭了一下。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把筆架在耳朵上,騰出手來擤鼻涕。
這場戲怎麼落幕的我還是別說了,就算說到這裏,我也擔心讀者們看了會難過。
小夥子來到我待的房間。我枕著獵袋,閉著眼睛。
希多爾大吃一驚,聽話地出去了。
「拷上他,拷上他!」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的聲音有氣無力。
「怎麼了,帕維爾·安德烈以基?您別生氣,您就不能留點情面嗎?別忘了您說的這個人是什麼身份!」財務部主任小聲說。
這是一張淺灰色的紙,四開大,字跡舒展,看得出來寫字的筆很粗。紙上寫著: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財務部主任開口調解。
「看吧,這是我寫的。」他略帶笑容,小聲說。
我們沒話說了。
「啊,我不知道這裡是辦公室,但我會支付費用的……」
「行了行了,我啊,也就隨口一說,好吧,三個半就三個半吧,真沒轍。」
「都是幹什麼的呢?」
「四個五十盧布。」胖子說。
「那又怎麼樣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庫布利昂反駁道,「不錯,你現在成了辦公室主任,這件事沒的說。話說回來,你不也走過霉運,住在農民的茅草屋裡嗎?」
每個人都哈哈笑起來,有些人還邊笑邊跺腳。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笑得最歡暢,他應該是個在僕人中長大的貴族後代,圓滾滾的肚子外面,罩著一件有青銅紐扣的披風,還打了一條淺紫色領帶。
「說好了,就是六個半。」
「請問有什麼事呢?」他問我。
「就這麼說吧,嘉福瑞拉·安妥內基。」
「您可真難說話啊,」商人嘟囔著,「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直接去找女主人呢。」
「三個。」
「這次來這裏,是幹什麼呢?」他把一隻方格手帕放進口袋,問道。
「大概有多少個呢?」
胖子走回桌邊,打開賬簿,拿過算盤,伸出右手撥算珠。他撥算珠的樣子恰到好處,因為他用的是中指而不是食指。
「您好,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沒有聲音了。
「當然要寫稿,直接往上面寫會弄得一塌糊塗的。」
「我把茶給您端來了。」他表情愉悅地笑著說。
「路上還好走吧?」
「這裏烘不了衣服。」
「作決定,嘉福瑞拉·安妥內基·這可要看您的啊,看您的意思,是不想?」
「當然行,我們辦公室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告訴你吧,我也是靠門路進來的,我叔叔是領班。」
希多爾不說話了,兩條腿輪流用力,站在那裡。
「你給我聽清楚了,別提我父親!」
按照老頭的指引,我走過樹林,右拐,再直走,終於看到了一個大村莊。村裡有座教堂,是新式的,有大圓石柱;還有一座地主家的宅子,看上去大而開闊,宅子里也有大圓石柱。雨絲細密,我遠遠地看見一座明顯高出其他房子的住宅,這所房子有個木屋頂,還豎著兩根煙囪。這一定是村長的房子,我走過去,期待能在這所房子里喝到茶,或許還能吃到糖和沒發酵的新鮮奶油。我的狗抖了抖身子就跟著我上了台階。我們走進門廳,推開門——看門裡的擺設,不像普通的農民家:有幾張桌子,桌上放著文件;兩個紅色的柜子;墨水瓶,瓶身沾滿墨水;獃頭獃腦的吸水沙盒,看材料應該是錫制的;還有細長的羽毛筆一類的東西。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臉看上去病怏怏的,一臉浮腫,肥頭大耳,眼睛小小的,兩鬢的頭髮長得很厚。他的衣著還算齊整,穿著一件灰粗布外衣,領子和衣襟上泛著油膩的光。
「現在讓希多爾過來吧。」他最後說。
老頭又嚼起豌豆來——他沒聽清我在說什麼。我於是把音量放大,再問一遍。
「那麼,女主https://read•99csw.com人那兒是六個半盧布,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六個半盧布的糧食,說好了?」
「他去女主人那裡了,」財務部主任回答,「您有事告訴我也一樣,帕維爾·安德烈以基,您想做什麼?」
「沒醒,睡著呢。」他說著,回座位上坐著了。
「嘿,大爺,大爺!」我叫他。
「談得怎麼樣?」那個人問,「定下來了嗎?」
「我敢指天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我想起來坐會兒,但是剛睡醒不想動,於是躺在那裡,只把眼睛閉上。眼睛關上,耳朵就變得靈敏起來,我聽見隔壁辦公室有低聲說話的聲音。
門忽然開了,一個小男僕跑進來。
「有一個管財務的,叫瓦希利·尼可拉葉韋基;比特和伊凡是兄弟倆,都是跑腿的;還有一個叫克思肯靳·那耳季佐福,也是跑腿的;再來就是我,能想到的就這些吧。」
「你字寫得不錯吧?」我又找著了話題。
「活兒是沒什麼不同,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就是……」
安那聶沃地主莊園總辦公室
「我不知道。」
「當然,肯定是,不經過她親手批示的指令是沒有作用的。」
「才不是!如果你跟商人討工資,他一定會揪著你的衣領把你扔出去。要想給商人幹活,你必須得講信用,靠得住,遇見事不能躲。你吃的、喝的、穿的,什麼他都給你,要是你讓他覺得滿意的話,還不止這些呢。要工資做什麼用呢?根本沒用!再說了,商人也不像地主這麼麻煩,人家的生活是俄羅斯式的,人人平等。比如,你跟著他出去,他喝茶你就能喝茶,他吃什麼就給你吃什麼。商人也不像地主老爺這麼不講理,生氣了最多打你幾下,不難為你也不欺負你。哪像跟著地主老爺這麼受罪啊!根本就是雞蛋裡挑骨頭,給他拿杯水,他會說,『啊,水怎麼是臭的』,給他拿點吃的,他又說,『啊,東西里有股怪味』。你把東西拿出去,在外邊待一會兒再給他送回來,他又說,『這次不錯,沒怪味了。』這還是好的,換成個女主人,更是吹毛求疵啊,更別說那些小姐了!」
我碰上這件事的時候,正是秋天。那天我背著獵槍在田野里閑逛,不知不覺已經逛了好幾個鐘頭。我本來打算不到傍晚不回去的,但是那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膩膩歪歪的像個老處|女一樣,讓人心裏煩悶冷清,所以我決定還是回自己住的旅館去。我住的旅館在庫耳思科大路邊,那裡還放著我的馬車。我想,先在附近找個地方避避雨再回去吧。正在我左顧右盼,不知朝哪裡走好的時候,豌豆田邊一個簡陋的棚屋忽然進入我的視線。我走過去,彎下腰,順著檐頂往裡面看——棚里有一個老頭,看上去有氣無力的。他的這副樣子,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魯濱孫流落到荒島上的時候,在一個山洞里看見的那隻氣息奄奄的山羊。老頭正蹲著,眯著他暗淡無光的小眼睛,嘴一動一動地嚼著干硬的豌豆。這位可憐的老頭牙齒已經掉沒了,只好癟著嘴,像個兔子一樣把豌豆翻來翻去。他嚼得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全副心思都在上面,連我來到身邊都沒發現。
「你愛的是誰啊!是那個醜八怪吧!」
「是火頭軍了!是火頭軍了!」旁邊的人跟著歡呼。
「您想把話說明白,也不該在這兒說啊,」辦公室主任看上去有些局促,「再說現在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老實說,有件事我不明白,您怎麼就覺得我是在跟您較勁或者壞您的事呢?我有必要跟您較勁嗎?您又不在這辦公室里做事。」
「這個價太高了,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主管當然有,是個德國人,叫卡羅·卡瑞吉·琳達曼朵耳,但他做不了主。」
「本來該要四個的,是我糊塗了,沒沉住氣。」胖子抱怨說。
「還用說嗎,如果我是辦公室的人,還指不定被弄成什麼樣呢,」帕維爾回答,「您怎麼就這麼敢做不敢當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知道我在說什麼。」
「女主人是耶琳娜·妮可拉葉芙娜·羅絲妮雅克娃。」
「這麼說吧,今年這批幼苗長得都好極了,」商人說,「我來的時候看了一路,從沃隆聶什那裡開始就都不錯,算是拔尖的了。」
「這附近有村子嗎?」我問。
「你一個月工資多少?」我問。
「有事嗎?」他啞著嗓子,聲音含混地說。
「那又怎麼樣呢!女主人讓做的,我們還能說什麼嗎?」
「什麼?」
「是個地主。」
「你眼神不算好吧?」
「我也就隨口一說,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真抱歉……」
到荒蕪的地方,遠走他鄉……
「沒有管家,只有一個總管,叫彌哈拉·韋庫羅福。」
「四個,五盧布就不要了。」
「上邊的人!」我邊想邊看看這個怪可憐的老頭。他往胸前一摸,摸出一塊乾巴巴的硬麵包,像個小孩一樣一點一點地咬著吃,本來就癟的塌下巴用力地繃著。
「算滿意吧。」他嘆口氣,接著說,「老實說,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去,比方說,給商人做夥計的話,可能更好——給https://read•99csw•com商人幹活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昨晚有個商人從韋涅奧福過來,這是他的一個夥計告訴我的——好得沒話說,真的。」
「你還挺硬!」辦公室主任忍不住了,插嘴道,「你也不過是個狗屁庸醫,醫術低劣得要命,還真當自己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了?你有什麼本事呢,敢挺著腰桿這麼說話!」
「您不清楚誰清楚啊,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可是這裏的領頭人物啊。咱們總要作個決定吧,該怎麼辦,您怎麼看呢?」還是剛才那個陌生的聲音。
「這件事為什麼要怪到我頭上呢,帕維爾·安德烈以基?不讓你們結婚是女主人的命令,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啊!」他撓撓後腦勺,開始說話。他一說話,兩隻手就來回亂擺,「你這樣,這樣,沿著樹林邊往前走,過了樹林你能看見一條路。別上那條路,直著往右走,一直走,走著走著就能到安那聶沃村了——或者是希陀福卡村。」
「是啊,苗子都還行,」辦公室主任回答,「但,嘉福瑞拉·安妥內基,您知道,地里的東西,秋天長得好不見得春天就能有個好收成。」
「唉,好啦好啦,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菲久日卡!」隔壁辦公室傳來胖子的聲音。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呢?」
「啊!原來這個人就是財務部主任。」我想。
「不吃蘆薈,你能找到別的葯治你的病嗎?」
「商人給的工資更多?」
「說什麼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我們就是生意人,做買賣的,有貨就買,我們靠的不就是這個嗎?」
「多少錢?」
「喔!」財務部主任應承一句,走到窗前。
「你也給我聽清楚了,收斂點兒,別以為女主人離不開你。要是我們兩個必須走一個的話,走的那個人可不會是我,哥們兒!別胡來,謹慎點兒!塔基亞娜是自找的,走著瞧吧,好事還在後頭呢!」
「工錢算什麼!啊,就是對你們太遷就了,快別說了!」
「唱吧,唱吧,」其他人齊聲應和,「還是亞歷山大有本事啊!讓庫布利雅無話可說了吧!快唱吧,庫布利雅!你真行,亞歷山德拉!」僕人們在亞歷山大的名字後面加了個親密的、專門用來稱呼男人的詞尾。
「你們沒有木匠嗎?」
這張紙上還有一個大紅印章,印章的署名是「安那聶沃村地主莊園總辦公室」,印章下方有句手寫批語:「馬上落實。耶琳娜·羅絲妮雅克娃。」
「是啊,經常聽不到聲音。」
「別插嘴!」胖子沖他喊,「他就是想害我來著!你不知道?」
「菲久日卡!菲久日卡!就知道睡覺!」這個人說。
「都定下來了。」
「說話留點兒心,孔司塔京·那耳奇基奇!」
「跟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想來這裏做跑腿的嗎?」孔司塔京粗魯地笑著說,「沒準兒還真是呢!」
「這個地方可不適合唱歌,」庫布利昂不肯低頭,「這裏可是主人的辦公室。」
「噢,讓他進來吧。對了,等會兒,先去看看那位先生,看他醒了嗎?」
「你,在這裏,做什麼?」
年輕人毫不掩飾地笑了,點點頭回到辦公室。他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字。
「那,這指令是你們擬好了交到總管那裡去的嗎?」
「在這裏看管啊。」
「那麼有沒有主管呢?」
「啊,三個吧。」
「今天有一個地主來過,找您,叫亞顧日金。」小夥子補充說。
「有事嗎?」他猛一抬頭的樣子,像一匹猛然被人抓住腦袋的馬。
「哼,狐假虎威的孬種,又搖尾乞憐去了!我偏要等著他。」帕維爾氣急敗壞地猛拍桌子,「啊,快看誰回來了,」他看了一眼窗外,「說曹操,曹操到,我們可是恭候多時了!」他說著站起來。
他起身走到門口。
「誰知道啊。」
「就你?多大年紀了?」
「這批語是女主人親手寫的嗎?」我問。
「這裡是主人的總辦公室,」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我是值班的,那裡掛的牌子您沒看見嗎?」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去女主人那兒了?」
牆那邊有床「咯吱咯吱」響的聲音,一會兒房間門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出來了。這個人粗短身材,脖子和下巴連成一塊兒,像頭公牛;他有雙凸眼睛,圓腮幫,看上去油光滿面。
「別說了,帕維爾·安德烈以基,快別說了!全是些小事,提它幹嘛!」
「挺不錯的。」
「找我?他說什麼了嗎?」
「這是女主人親自指示的,」他肩膀一聳,「等著瞧吧,接下來就要命令你們去養豬了。我會做衣服,做得很好,還為很多將軍做過。我這門手藝,可是專門去莫斯科找一流師傅學的,誰也搶不走。你們得意什麼呢?你們有本事像我一樣從老爺手底下脫身嗎?你們不過是些懶傢伙,只會吃飯的懶傢伙。我就算自由了也不會被餓死,不會說完就完的;如果我能拿到身份證的話,我會努力勞動,按時向老爺們繳代役租。但你們呢?你們會像蒼蠅一樣,一下子就玩兒完!」
「擊掌為盟,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為您祈福!」商人說著,伸出手拍拍胖子的手心,從座位上站起來。「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老爺,現在我要去拜訪女主人https://read.99csw.com了,我會告訴她,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和我談的就是六個半盧布。」
這些人喧嚷著進來的時候,胖子原本蹙著眉站起來想制止,但一看是這麼回事,馬上換成一副笑臉,只說,小聲點,隔壁有個獵人在睡覺。
嘆氣的聲音。
小夥子趕快出去。我倒了杯茶喝,然後躺到沙發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您好呀,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帕維爾踱著步子走向他,說話的口氣意味深長。
啊,將要從這片美麗的土地上離去,
「不,他以前是財務部主任,現在被提拔成辦公室主任了。」
「想找個地方烘衣服。」
「六個吧。」
「格羅帕日卡的希多爾到了。」
「滾一邊去!這些話還輪不到你說!」
那位值班的年輕人走進來。
「豌豆啊。」
「你家女主人有很多僕人吧?」
「我想做什麼?我想做什麼您知道嗎?」財務部主任勉強點點頭。「我想給這個一肚子壞水的傢伙,這個搬動是非的小人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再搬口弄舌!」
「不關您的事?要不是您跟女管家那個老狐狸精關係不正經;要不是您在那裡挑撥離間,污衊這個孤苦伶仃的姑娘;要不是你們在背後搞鬼,她怎麼會從洗衣服的變成洗盤子的?要不是因為你們,她怎麼會被冤打,穿著土布衣服幹活?您積點兒德吧,老傢伙,積點兒陰德吧!您就不怕哪天報應來了,中風不起,您可拿什麼見上帝啊!」
「先生們,注意,」一個聲音帶著不屑,漫不經心地說。聲音的主人又瘦又高,長了一臉痤瘡,一頭捲髮梳得油光可鑒,看上去像個僕人,「我說,讓庫布利昂·艾法那希基把他那首小曲子唱給咱們聽聽吧。嘿,唱吧,庫布利昂·艾法那希基!」這個人喊著庫布利雅的正名說。
「呵,我是庸醫?要沒我這個庸醫,老爺您說不定早進棺材了!我怎麼會給你這樣的人看病?真是犯渾了!」帕維爾咬著牙惡狠狠地說。
「去躲雨。」
我又支起身子往外看。來人是個種地的農民,塊頭很大,身強體壯,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紅臉頰,短鬍子,淺褐頭髮。他先對著聖像做了個祈禱,接著沖胖子鞠個躬,用兩隻手拿帽子,站得筆直。
「那,或許能通融通融,」胖子回答,「跟我來吧。」原來在這兩個房間以外,還有一個房間,他帶我進去,「您看這兒怎麼樣?」
「誰和女主人在一起?」胖子問。
「嘿,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在嗎?」辦公室外的走廊里,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緊接著,一個人邁進來。這個人身材高大,穿著齊整;他的臉算不上好看,但是面部表情很多,怒容滿面,看上去很有膽量。
「工錢,有點兒……」
「是一個商人,從韋尼奧夫來的,還有艾可希妮雅·妮齊吉日娜。」
「看管什麼?」
「還沒醒。」小夥子退回辦公室,小聲說。
胖子理理頭髮,舉起那隻蓋在衣袖裡的手,捂著嘴一聲咳嗽,扣好扣子,大跨步走了。沒多久,庫布利雅和其他人也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最早認識的那個值班小夥子。小夥子本來打算削支羽毛筆,但是坐著坐著就睡著了。他一睡著,給了蒼蠅和蚊子可乘之機:有幾隻蒼蠅落在他的嘴巴上,一隻蚊子在他的額頭擺好陣仗——它先把自己的幾條腿支開,又把細長的嘴伸出來,緩緩刺進他軟綿綿的皮肉里。剛才那個棕頭髮、絡腮胡的腦袋又從門外伸出來,四下一看,就連同下面的丑身子一塊兒進了辦公室。
「那誰能做主呢?」
「說你,是哪裡人?」
帕維爾一下子怒氣衝天。
「你覺得還行嗎?」
他的嘴巴停下了,抬起臉,眉毛挑得高高的,用力把眼睛張開。
這位主任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說他是在走來走去,不如說他是在來回打轉。他身穿一件有點發舊的黑色燕尾服,衣服的后襟又短又窄,肩膀又寬又大;一隻手放在前胸,另一隻手不住地整他那條拴在脖子上的緊領帶,一臉焦躁地把頭晃來晃去。他腳蹬一雙羊皮靴,步子邁得軟綿綿,落腳很輕,腳步柔若無聲,那姿態活像一隻貓。
辦公室值班的那個灰外衣小夥子,在一張舊牌桌上擺了燒茶湯的水壺、茶壺、茶碟破了的茶杯、小罐裝的鮮奶油和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一串博爾霍福麵包圈。看他擺完,胖子又走了。
「農忙?你們從來都只忙別人的,不忙自家女主人的。給別人乾和給自己的主人干有什麼不同嗎?」
「好啊,希多爾。」胖子邊說邊撥算盤。
「你老婆身體怎麼樣?」
「沒商量,嘉福瑞拉·安妥內基。」
帕維爾氣得全身發抖,舉著手衝上來,把辦公室主任狠狠地撞到地上。
「不准你提我父親,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不准你提他!」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本來一臉喜色地走進辦公室,一看見帕維爾在這裏,立刻尷尬起來。
「那,這個您拿著吧。」
「她能怎麼樣!」
「也算不上很多……」
「我也沒見過他,帶著狗和獵槍來的。」
「這裡有沒有能把衣服烘乾的地方呢?村裡有喝茶的地方嗎?」
小夥子張眼一看,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帕維爾說著,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禁笑起來。
https://read.99csw•com「這是最低價了,嘉福瑞拉·安妥內基,不能再低了,看在上帝份上,真的不能再低了。」
「幹嗎,你這是幹嗎?你瘋了吧?」尼可拉·耶列美以基連忙制止他。「去我家,現在,」他邊說邊把希多爾往外趕,「去找我老婆,她會招待你的,我稍後就到,別緊張,去吧。」
「哪位先生?」
等他走了,我開始四處打量。這個房間和辦公室用一道板牆隔開,沿這面牆放了一張大皮沙發;房間里只有一扇窗戶,窗下就是馬路,窗戶兩邊各擺一張高背皮椅。房間的牆上貼著綠底粉紅花紋的壁紙,掛了三幅大面積油畫:有一幅畫了一條戴藍圍脖的獵犬,獵犬腳下是條河,河的另一岸有棵松樹,樹下一隻兔子,直著一隻耳朵蹲在那裡——這隻兔子大得離譜,畫上還有一行字「屬於我的幸福」;第二幅畫是兩個吃西瓜的老頭,西瓜後面遠遠地看出個希臘式圓柱迴廊的輪廓,畫上題字是「歡樂城」;最後一幅畫是一個半裸女人的透視圖,圖上的女人躺著,畫得最寬大的部分是一對胖腳跟和紅膝蓋,越往上身體越小。我的狗一看見,連忙往沙發底下鑽——那裡灰塵不少,嗆得它直打噴嚏。我又到窗前去看:辦公室通向地主住宅的路斜鋪著一層木板——這些木板頂實用,因為這一帶全是黑土,又常下雨,所以路上滿是泥。地主的房子背靠馬路,跟其他地主宅子里的情況沒什麼兩樣:丫頭們穿著褪了色的花衣服忙忙碌碌;僕人們艱難地走過滿是泥的地面,時不時停下撓撓背,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一匹馬拴在馬樁上,無精打采地甩著尾巴,高昂著頭,把身邊的柵欄當食物;母雞「咕嚕嚕」地叫;火雞長得像生了肺癆的病人一樣,呼朋喚友,叫聲此起彼伏。還有一座黑洞洞的簡陋房子,看上去像個浴室,門前台階上坐了個壯實的年輕人,抱著吉他唱情歌。這首歌很有名,小夥子唱得也情緒飽滿:
指令
小夥子算了算。
「你給我看病?你哪是給我看病?你分明是想毒死我!你給我吃蘆薈!」胖子不甘示弱。
「是,瓦希利·尼可拉以基。」
我費了半天勁兒才弄明白老頭在說什麼——他的鬍子把話全擋住了,他的舌頭也算不上好使。
「還行吧,就是泥多了點,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他的語速很慢,聲音很輕。
「還指天發誓!您不怕被天打雷劈嗎?那您說說,您想把那個可憐的女孩逼到哪裡去呢?她要怎樣您才滿意呢?」
這時,外面台階上忽然響起一陣叫喊:「庫布利雅!庫布利雅!庫布利雅不得了啦!」沒多久,一個小個子進了辦公室。這個人看上去好像得了肺病一樣,有個長鼻子,眼睛不小但是一臉呆相,臉上的表情好像誰都不放在眼裡。他的上衣破破爛爛的,棉領子小紐扣,肩扛一捆木柴,被五六個僕人圍著。這些人可勁兒地喊:「庫布利雅!庫布利雅不得了啦!庫布利雅成了火頭軍啦!火頭軍啊!」但這個小個子根本就置若罔聞,不予理睬,神色自若,不緊不慢地走到火爐旁,把柴火放下,站起身,從后兜里拿出鼻煙盒,把草木灰往鼻孔里塞。
「好,很快送到。您先把濕衣服脫下來歇會兒,茶很快就能來。」
「去什麼?」
「相信我,」這個聲音是胖子的,「您自己想想,嘉福瑞拉·安妥內基,這兒的規矩我還不清楚嗎?」
指示總管彌哈拉·韋庫羅福(第209號)
「這個村子是誰的啊?」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女主人讓你過去。」
「哎,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說呢?」商人接著說,「總該有個結果吧,這樣,兩張五十盧布,再加一個五盧布,這是給大人的,」他接著指指地主的宅子,「那裡呢,六個半盧布。擊掌為盟?」
「我可不覺得是隨口說說,其實啊……」
胖子不搭腔。在他背後,一張商人臉出現在門口。
「這麼說,你們寫指令以前還要先寫個草稿?」
他進門后先四下環顧一圈,接著說:「他不在?」
「沒吧,還睡著呢。不過,說不定……」
「有事嗎?」胖子問。
「啊,這樣啊,你們辦公室人手多嗎?」
「八盧布。」胖子說得斬釘截鐵。
「哦,安那聶沃村人。」
「對啊,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說得對,這是必須要好好想想的事,不能就這麼……咳!」這個聲音說到這裏一聲咳嗽。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聽人說,您要我們出一個木匠。」
「要看女主人怎麼吩咐啊!」可憐的庫布利昂分辯道。
「算起來,一百五十多個吧。」
「那倒也對,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說得不錯,指不定上帝怎麼安排呢……你們那個客人該醒了吧?」
「我才不怕,」他嚷嚷著,「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還想跟我斗!連你父親都不是我的對手,你知道嗎?小心點,別走了你爹的老路!」
我謹慎地把身子支起來,透過板牆縫隙往裡看。我能看見胖子的背,他坐著,對面是個商人,看上去四十多歲。這個人長得瘦巴巴的,一張臉像塗了一層植物油一樣,不見血色。他時不時伸手摸摸鬍子,嘴唇總是打戰,read.99csw.com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的,眼球轉來轉去。
「三個,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女主人自己做主。」
「我現在就過去。現在,你們,」他懇切地對這些人說,「你們和這位新上任的伙夫還是趕快出去吧,沒準讓那個德國人看見,跑到女主人那裡告你們一狀呢。」
「您知道。」
「這裡是總管家,或者……」
「隨便您,」胖子說,「是啊,本來就該這樣,您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呢?那樣可方便多了。」
「村子?你找村子做什麼?」
「但稿子不是我擬的,是克思肯靳擬的,他就是干這塊的料。」
「我幹嗎要害你呢?」帕維爾看上去一臉無奈,「算我求你了,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還真想弄個你死我活嗎?你讓我們好過,你自己也好過,這個道理還不明白嗎?不然,真的魚死網破,你願意嗎?」
「就讓他們折騰去吧,」身穿棉領外衣的人兩手一伸,「跟我又沒關係!只要別找我麻煩就行了,反正我現在也是火頭軍了……」
「你說什麼?」
「胡說八道!」說話的是個一臉麻子的小夥子,他長著淺黃頭髮,脖子上系著一條紅領帶,衣肘的部分已經磨破了,「你又不是沒拿到過身份證,回來的時候也沒見你向老爺繳一分錢的代役租啊。不但這樣,你自己也沒到賺半分錢啊,厚著臉皮空著手跑回來,打那以後,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件破衣服了。」
商人給了主任一疊單據,彎腰鞠一躬,搖搖頭,兩根手指捏起帽子,無奈地聳聳肩,波浪一樣扭扭腰胯,踩著「吱吱嘎嘎」的靴子,蠻有風度地走了。他一走,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就來到板牆這邊。我看清楚了,他在清點商人給他的那疊單據。這時,一個頭髮棕黃、滿臉鬍鬚的腦袋從門口伸進來。
「這個傻瓜!」辦公室主任對著他的後背嘀咕道,晃晃腦袋,接著撥他的算盤。
「你在跟誰說話呢,傻瓜?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隔牆有人在說話——隔壁還有個房間。
「他說,晚上在久久列福家等您,原話是『有件事,我要跟瓦希利·尼可拉以基聊聊』,具體什麼事他也沒說,只說,『瓦希利·尼可拉以基知道。』」
「那,能問問為什麼讓你在這裏看管嗎?」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側著頭,又開始撥弄算盤。
「你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哈!又狗仗人勢要挾我?您還真當我會害怕嗎?哥們兒,您可別把人看扁了!我怕什麼?我去哪兒混不上一口飯呢?您可不一樣,除了呆在這裏混日子、說閑話,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您還會幹什麼呢?」
胖子咬著牙嘟囔了些什麼。
「藥品管理部不準用蘆薈做葯!」胖子說,「我要去告發你,你想用蘆薈毒死我,這是事實!要不是上天厚待我……」
「什麼獵人?」有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您儘管罵吧,帕維爾·安德烈以基,可勁兒罵,我看您能罵到什麼時候!」
「是一位先生,想找烘乾衣服的地方。」
「這個人是誰?」我問小夥子,「管家?」
「你說什麼?」
「說話留點兒心,別不識抬舉,」胖子有點兒氣急敗壞,「你這笨蛋,跟你開玩笑你也當真,人家願意搭理你,你也不知道謝謝人家。」
「哪個女孩,帕維爾·安德烈以基?」胖子裝腔作勢地問。
「啊,好!」那個人說完,就消失了。
胖子有點惱怒,連連擺手,指指我的房間。
「哈,哈,做夢呢吧?看,有意思吧,啊?哈哈!」
「喝茶的地方當然有,」灰衣服年輕人得意地說,「您去找基莫斐神甫,或者去下房看看,要不然就到那扎耳·塔拉塞基那兒去,或者找看管家禽的艾珊拉菲納。」
「三十五盧布,加五盧布鞋補。」
「你說的話能信嗎?這個人我可是見過的,親眼見的,去年,就在莫斯科。」
「去年她的確算不上好。」庫布利雅說。
「這也不能怪我啊,孔司塔京·那耳奇基奇!」庫布利雅回答,「愛情可不是人能控制的,一旦愛上了誰,人就只能跟著走了。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不會在這裏說長道短了。」
「你們沒有管家嗎?」
辦公室主任 尼可拉·豪沃思陀福
「我想去躲雨。」
胖子回來了。
看到這個指令后,一定要迅速調查清楚,昨晚是誰喝醉了酒,唱著不入流的歌,擅闖英式花園,驚動了法籍家庭教師安若妮夫人?昨天的守夜人是誰?當時在做什麼?為什麼讓這樣的事發生?看到指令立刻著手調查,並向本辦公室彙報。
我當天就啟程回家了,一個星期以後,我打聽到,帕維爾和尼可拉誰也沒走,反而是丫頭塔基亞娜走了,大概因為這兩個人女主人都還用得著,一個丫頭就無所謂了。
「這個……是我們……農民的……一點心意,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他們……讓我帶給……大人您……」希多爾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明白。邊說,他邊把手伸進大衣內口袋,拿出一包用紅花紋毛巾包著的東西。
「也不能這麼說,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說好乾一個禮拜的,哪次都要拖到一個月。要麼就說沒有木料,要麼就讓我們到花園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