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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管

總管

侍者一時應對不上,面無血色地愣住了。
「啊,您說的是索福蘭·雅克弗里基嗎?哼,這個人!」
「唉,敬愛的老爺,算不上好啊!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老爺,允許我向您解釋,彙報您一件事,」索福蘭說著,兩手平攤走到裴諾基靳身邊,彎腰,一隻眼睛眯縫著,故作神秘地說,「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體,就在地里。」
「問你呢,哥們兒。」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盯著這個侍者,語氣平靜地說。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歪頭看看我,笑一笑說:「多感人啊,你說呢?」
一個黑黑胖胖的人走進來,他長著一頭黑髮,髮際線很低,眼球向外凸出來。
「怎麼了?你們有什麼要求嗎?」他口氣嚴肅,聲音裡帶著鼻腔。
「噢,夠了夠了,索福蘭,你的忠誠我都明白……現在,收成還好嗎?」
「你的名字?」
「他哪是人呢?他根本就是一條狗,這種狗,你找遍整個庫耳思科,都找不出第二條!」
第二天清晨,我們很早就起床了。我本來想去瑞雅伯沃,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一定要我多留會兒,好好看看他的田莊再走。我自己也很想親眼看看,這個號稱可以成大事的索福蘭到底有多高貴的品德,畢竟,耳聽為虛,很多事要親眼看見才肯相信嘛。總管身穿一件藍外套,扎著一根紅色腰帶來了,他今天酒醒了,不像昨天那樣喋喋不休的了。他站在老爺身邊察言觀色,看上去機警又用心,老爺問的所有問題他都回答得條理分明。我們一同進了打穀場,作陪的還有索福蘭那個兒子和一個名叫費多謝伊奇的地保。這個地保曾經當過兵,現在複員了;他的鬍鬚多而密,臉上的總是一副神經兮兮的表情,好像被什麼嚇著了,至今沒有緩過勁兒來。一路上,我觀察那個身材魁梧的村長,發現他其實笨得離譜。我們從打穀場出來,去了風乾房、烘禾棚、庫房、風車房和牲口棚,還察看了新苗和大麻地。所有東西看上去都井然有序,只是佃農們的沉悶表情讓我心生疑慮。索福蘭不僅注重各道工序的應用性,外表的觀賞性也是他格外留意的。他讓人在每一條水渠邊都種上爆竹柳,在打穀場的谷堆間用沙子鋪出很多條小路;磨坊風車上還安著風向標,看起來像個嘴巴大張的狗熊,伸著火紅的舌頭;牲口棚的磚牆上又壘了一堵希臘風格的三角牆,牆下寫著一行白粉字:「這個生(牲)口朋(棚),是一千八白(百)四十年兼(建)在希波洛夫卡存(村)的。」這些設計讓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看了心中很是觸動,他又開始用法語向我講述代役租制度的各種優良作用,但他又說,其實對於地主來說,勞役租制度獲益更大——啊,這就不是我想說的了!之後,他給總管出主意,告訴他該怎麼種土豆,該怎麼為牲口預備飼料等。他的話索福蘭聽得很用心,時不時也會說說自己的意見。這時,他對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的稱呼已經不再是敬愛的老爺、恩人了,他總是說田地不夠,不如再多買些吧。「什麼大不了的事啊,想買就買吧,」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回答,「我同意,就用我的名字買吧。」索福蘭摸摸自己的鬍子不回答。「現在不如去樹林逛逛吧。」裴諾基靳說。話音剛落,馬上有人牽馬過來。我們那裡把樹林叫做「禁伐區」,我們就這樣騎著馬到了「禁伐區」。這片樹林看起來格外荒蕪,一副沒有被開發過的樣子。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看了深為讚賞,拍著索福蘭的肩膀誇獎他。有關造林的方法,裴諾基靳的看法無異於傳統俄國人的看法,當時他告訴了我一件他自己覺得有意思的事。他告訴我,一個地主為了讓他的護林人知道,樹木不像鬍子,越拔越茂盛,開玩笑一樣拔了護林人一半的鬍子。但說起其他方面的事,索福蘭和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兩個人都還是喜歡創新的。回村后,總管又領我們去看他的簸谷機,這台機器是從莫斯科專門訂購的,看上去確實高效。假如後來發生的事索福蘭能預料到的話,他一定寧肯和我們一塊呆在家裡,也不會帶我們做最後這場遊覽。
這時晚餐上來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吃飯的時候,管家把他的兒子攆出去,說屋子裡這麼多人,會憋壞老爺的。
「他嗜酒如命,敬愛的老爺,」總管今天第一次用了敬稱,「他懶的要死,從來不幹活,都有五年沒交過租了,敬愛的老爺。」
「啊,你們有什麼事嗎?」裴諾基靳先生又問,「沒長舌頭嗎?快說啊,到底要怎麼樣呢?」他衝著老人點點頭,接著說,「不用怕,別在那裡傻站著。」
他每個冬天都要到比特堡去;他把自己家整理得乾乾淨淨,就連馬車夫們也不免被感染,不但每天都擦馬軛、洗衣九*九*藏*書服,甚至不經人提醒就自覺洗起了臉。的確,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家的僕人總是哭喪著臉,但是在俄國,什麼是哭喪著臉,什麼是睡眼惺忪,你根本就分不清。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講話的語調溫柔動聽,而且他好像為此而洋洋自得,每當他動一動他那噴著香水的、修剪漂亮的小鬍子,就會有聽起來抑揚頓挫的字眼從裏面跳出來;不僅如此,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還喜歡說法語,比如「好玩兒」,「誰說不是呢!」,諸如此類的。正因為他有這麼些講究,所以,反正我是不怎麼願意去他家的,但是我沒有跟他斷絕往來,因為他那裡有松雞和山鶉。你在他家怎樣都不自在,就算他為你準備得再貼心,你也不會覺得心情舒暢。每到晚上,就會有一個乾巴巴的卷頭髮侍者,身穿一件扣著花紋紐扣的淺藍色號衣,低眉順眼地來到你身邊為你脫靴子。你看見他就會忍不住地想,如果這個把這個瘦弱的人換成一個年富力強的小夥子,這個小夥子可能長著寬顴骨和扁鼻子,可能剛被主人從地里叫回來,可能一身剛賞給他不久的粗布衣服已經讓他弄爛了十多個地方,可能幫你脫靴子的時候能把你的一整條小腿都扯下來,就算這樣,你也會打心眼兒里願意。
「還用說嗎?本來就是,懶惰的人通常都是無賴,這樣的人我可見多了。一年到頭不務正業,只知道無所事事地閑逛,現在又跪在這裏扮可憐。」
「我欠的租都交了,老爺,是索福蘭·雅克弗里基幫我交的,」老頭說,「五年的租一分不差,交完了他就讓我為他當牛做馬,老爺,並且……」
「斐多爾的事,你去解決吧。」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小聲對他說,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這時我想起了安吉卜,就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了他。
兩個人對看一眼,不說話,好像看見了刺眼的陽光一樣把眼睛眯起來,呼吸一陣緊過一陣。
「啊,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敬愛的老爺,」總管沒完沒了地說,「您是怎麼了,您想急死我嗎?您屈尊前來,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呢?我好為您準備歇息的地方啊!瞧這裏,哎呀,滿是灰……」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邊說,邊掉轉身子背對他們,「不知道滿足,」他咬著牙惡狠狠地說,說完大跨步走了。索福蘭緊跟著他。地保驚訝地大睜著眼睛,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跳到遠方去似的。村長把鴨子從水坑裡攆出來。兩個佃農仍然站在那裡,交換一下眼神,一步一拖,不回頭地走了。
「是的。」胖子回答,接著就出去了。
索福蘭停了停,不知道在思考什麼,看看老爺,好像又激動起來,酒興大發,又要老爺把手伸出來讓他親吻,講話的口氣比剛才更裝腔作勢了。
「告他?老爺才不管這檔子事兒呢!只要按時向他交租,他管這些呢!」說完,他頓了頓,繼續說,「不然你去試試,去跟老爺告他。我看啊,他能把你……」
「啊,老爺,我們的恩人哪!」他又像唱經似地說個沒完,「托您洪福,敬愛的老爺,我們為您日夜禱告啊……當然,地還是有點少……」
「啊,是您哪,敬愛的老爺,恩人哪!」他看上去興高采烈,開心得像要哭出來一樣,拉長聲音,「我們每天都翹首企盼您的到來啊!老爺,把手給我,請把手給我。」說著,他的嘴唇已經伸到前面來了。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邊說,邊哼起了一首法國抒情歌。
「怎麼了,想告誰呢?」
我無奈了。本應該九點出發的,可是一直拖到下午兩點我們才動身。如果您打過獵,您就知道我有多著急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曾經評價自己說,他總喜歡想辦法讓自己儘可能地享受生活,所以這次出門,他帶了無數的內衣外衣、食物靠枕,還有香水和數不清的化妝品,這些東西如果放到一個勤儉節約的德國人手裡,他足足可以用一整年。上路以後我才發現,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怕死怕得要命,每當馬車駛過山坡,他總忘不了短促有力地提醒車夫一句。好在我們走得還算順暢,除了有一次,經過一座剛建好的小橋時,廚師乘的馬車翻了,車後輪剛好壓在他的肚子上。
這就是索福蘭在等的話。
「這些人怎麼不去告他呢?」
兩個多小時后,我已經到了瑞雅伯沃,那裡有我以前認識的佃農安派吉思忒,我準備和他一塊去打獵。事實上,我從西皮羅福卡村離開的時候,裴諾基靳還一直在為索福蘭的事而不愉快。我對安派吉思忒提了提這件事,告訴他西皮羅福卡村佃農的情況和裴諾基靳先生的事,還問他有沒有聽說過總管索福蘭。
「真的嗎?」
「又要去打獵!唉,你們這些打獵上癮的人,真讓人沒轍!九_九_藏_書現在您又要上哪兒去呢?」
他不是個高個頭,但是體態和諧,長相也是上乘的;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手指也保養得很好;衣著考究,格調高雅。他氣色不錯,從飽滿的嘴唇和紅潤的臉頰就可以看出來;他笑起來聲音響亮,讓人覺得他有個豪爽的個性;他的褐色眼睛總是眯成一條縫,透著和氣的光。他訂了很多法國書刊,還有報紙和畫冊,但其實他都不怎麼讀,花了好久,才讀完法國作家歐仁·蘇寫的那本長篇小說《永遠流浪的猶太民族》,不過他的牌玩得還不錯。總而言之,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堪稱是我們省最有修養的貴族之一了。不僅如此,他還是個招女婿的大熱門,迷戀他的女士數不勝數。她們仰慕她,主要還是因為他風度翩翩。他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小心得像只貓,而且從來不把自己卷進是非中。儘管如此,一旦發現機會,他還是很願意讓人知道他不是吃素的;有時他也會戲弄膽小的人,讓他們難堪。他愛惜名聲,絕對不會交不入流的朋友;興緻上來了,他還會宣稱自己推崇伊壁鳩魯——尤其是這位哲學家主張的,人為了保證精神的愉悅,應該有適度的享樂,這句話簡直就是用來為他的奢侈生活保駕護航的——即使他不怎麼喜歡哲學,覺得這不過是那些傻冒德國哲學家的傻食物,有時候他甚至說,哲學不過是胡說八道。他也喜歡音樂,經常一邊玩牌一邊哼歌,歌聲中還有飽滿的情感,義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的歌劇《露琪雅》和貝里尼的《夢遊女郎》中,有一些唱腔他都記得,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放不開嗓門高聲唱。
「說話啊,到底怎麼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追問,掉頭問索福蘭:「他們是誰?」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好一會兒不說話。
「看吧,朋友,鄉村生活就是有這麼多小煩惱。」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您去哪裡?忙什麼,坐會兒再走吧。」
「旁邊這個呢?」
「啊,怎麼會這樣?」
「沒多少?光是何瑞諾福的地他就租了八十俄畝,我們這裏的地他也租了一百二十俄畝,其他的地方還有一百五十俄畝的整塊地。而且他不止在土地上賺錢,還賣牲畜,還有柏油啊、大麻啊、乳酪啊,什麼都賣。這個人腦子轉得快,真是太快了,要不然怎麼發的家呢?這個魔鬼!最可惡的是,他也太野蠻了,什麼都霸佔成自己的。他不是個人,他怎麼是個人呢?他是個野獸,是條狗,惡狗,真正的惡狗!」
「誰讓你說話了,啊?沒讓你說就別說,這算怎麼回事啊?快閉嘴,不準說!天哪,他們是想謀反嗎?不,不行,謀反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一定……」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說著,往前邁了一大步,可能想起了我還在這裏,於是朝我轉身,手放進荷包,把聲音放低,勉強笑著說,「原諒我,朋友,任何事都是有兩面性的。」他看都沒看那兩個佃農,接著說,「啊,好吧好吧,你們去吧,我會讓人解決的。」兩個人仍然跪在那裡,不起身。「唉,我不是都說了嗎?快下去吧,我說了,我會解決的。」
「這是肯定的,老爺,耶格爾·德彌忒利基肯定會告訴您的。」
「索福蘭·雅克弗里基,老爺。」
「啊,托您的福,敬愛的老爺!」索福蘭直著嗓門說,「怎麼會不好呢!敬愛的老爺,恩人哪,您的到來讓我們村子蓬蓽生輝啊,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榮耀了。您的光輝是上帝的賞賜,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是上帝的賞賜啊!有您的庇佑,這裏所有的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自己的卡列姆摔著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慌了神,連忙派人問:他的手還好嗎?回答說:手平安無事。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一聽,放了心。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才到,但到的不是瑞雅伯沃,而是西皮羅福卡村。一路上,我和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坐在同一輛車裡,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我已經煩得要命了。這麼長時間的旅程,讓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耗盡了精力,我的打獵也泡湯了,只好聽天由命吧。
「求您了,老爺!給我們條活路吧,我們快被折騰死了。」老人鼓了好久的勇氣,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
「安吉卜,老爺。」
廚師搶在我們前面趕到。很明顯,他已經布置好了一切,該告知的人也都告知了,所以我們一駛進村門,就看見村長,也就是總管的兒子等在那裡。村長身材魁梧,塊頭很大,沒戴帽子,頭髮棕黃色。他騎著馬,外衣是新的,沒系紐扣。「索福蘭呢?」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問。村長熟練地跳下馬,向主人深鞠一躬,才說:「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老爺,您好。」接著,他抬頭整頓read.99csw.com一下情緒,回答,索福蘭去了比洛福,已經讓人去叫他回來了。「好,那你跟我們過來吧,」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說。村長一臉恭敬,把馬拉向一旁,手拿帽子,跟在馬車後面,騎馬一路小跑。我們乘馬車向村裡走,迎面看見一輛空大車,車上坐著幾個種田的人。他們從打穀場過來,一路走一路唱,馬車走得不平穩,他們坐在上面晃來晃去的,兩腳懸空,打著拍子。他們看到村長和我們乘坐的馬車,一下子全住了口,脫帽欠身,好像在等候我們的指示——這時正是夏天,他們拿在手上的帽子是冬帽——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和藹地沖他們點頭致意。這種驚慌緊張的氣息很快瀰漫了全村:有些狗弄不清人的心思,總是繞著人打轉,身穿格子裙的農婦們朝它們扔柴火,想把它們趕走;一匹馬在井邊喝水,正喝得酣暢的時候,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瘸老頭一把拉開它,莫名其妙地狠捶一下馬肚子,之後才彎腰向我們鞠躬;幾個穿長衫的娃娃哭鬧起來,撒腿往屋裡跑,跑到高門檻前面,趴上去,腦袋一低腿一蹺,就這樣一溜煙地翻到門裡去,翻進黑漆漆的走廊不見了;就連母雞都慌慌張張地從門縫裡鑽回去,只有一隻大公雞,長著黑綢緞一樣的胸脯,跟雞冠一樣高的紅尾巴,神氣十足地站在路中央準備鳴叫,這時突然尷尬起來,一扭頭也跑掉了。總管不和其他人家住在一起,他單獨在一片長勢茂盛的大麻地中間蓋了一座房子。我們就來到這所房子的大門前。裴諾基靳瀟洒地站起來,神氣十足地甩掉披風下了車,一臉和藹地環顧四周。總管的妻子等在那裡,先深鞠一躬,又走上來親吻主人的手。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任由她親吻,等她放開了,才踏上台階。村長的妻子站在走廊一個暗沉沉的角落裡,深鞠著躬,可她不敢上前親吻主人的手。走廊右邊就是用來納涼的屋子,已經有兩個女傭忙來忙去地在整理了。她們搬出來很多東西,有空罐子、硬了的皮襖、裝油的罈子、一個裝著很多碎布的搖籃和搖籃里穿著花衣服的嬰兒,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東西搬完了,她們又從浴室里拿出掃帚,開始清掃灰塵。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讓她們出去,自己坐在聖像旁邊的一隻凳子上。車夫們從馬車裡搬出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裴諾基靳先生隨身帶的其他物品,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把這些東西挪進屋。
這時,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開始詢問村長糧食的收成和播種,以及農事上的其他情況。看得出來,得到的回答基本符合他的心意。不知為什麼,村長回話的時候看上去沒精打採的,好像扣衣扣的手指被凍僵了,總也不能利利索索。他貼門站著,謹慎地環顧四周,讓路給一個行動敏捷的僕人。我沿著他的寬肩膀往後看,看見總管的妻子在走廊上,正不出聲地打一個女佣人。忽然有馬車聲響起來,聲音來到台階前就停住了,緊接著,總管走進來。
「嘿,老兄索福蘭,你這裏還好嗎?」他口氣溫和地問。
他就是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嘴裏成大事的材料,這個人個頭不高,肩膀很寬,看上去體格健壯;他滿頭白髮,眼睛不大,眼球是淺藍色的,鼻頭髮紅,還長著扇子一樣的絡腮胡。順便說說我的發現,自從俄羅斯建國,好像每個發了家又走福運的人都長著一臉絡腮胡,有些人本來只留著稀稀拉拉的山羊胡,發家不久就變成了滿臉的絡腮胡。這些鬍子像個光環一樣罩在臉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長出來的!這位總管滿身酒氣,顯然是在比洛福喝了不少,醉醺醺的,一張臉腫脹著。
「他怎麼折騰你了?」他又問,從鬍子里看看老人。
「那,現在,全都合你們的心意了吧?」
「老爺,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老人幾乎失去信心了,「求您放過我吧,還請您主持公道——我怎麼會是個無賴呢?上天有眼,我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啊。索福蘭·雅克弗里基就是要和我作對,我做了什麼讓他看不過的事嗎?總有一天他會下地獄的!他毀了我們全家啊,老爺,現在只剩下一個小兒子了,他還要……」老頭的黃眼睛皺巴巴的,淚光一閃一閃。「老爺,求您為我主持公道,放過我們吧!」
「老頭兒,還成嗎,地界都劃得怎麼樣了?」裴諾基靳沖我擠擠眼,仿照佃戶們的口氣問。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老爺。我還有兩個兒子,本來全村的年輕人該輪流去當兵,可這兩個孩子還沒輪到就被拉走了。現在,他又想把我的小兒子拉走。老爺,昨天他把我家僅剩的那頭母牛牽走了,還狠狠地揍了我老婆一頓——這些事全是他乾的啊!」他邊說邊用手指著村長。
老人挺挺他黑褐色的脖子,脖子上的肉九_九_藏_書皺成一團。他撇了撇青黑色的嘴唇,啞著嗓子開口了:「求您為我們主持公道啊,老爺!」說著在地上磕起頭來。年輕人也跟著鞠躬。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一臉嚴肅地看看他們的後腦勺,鼻孔朝天,叉開腿。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讓他得償所願。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走出庫房后,看到了下面這一幕:門外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水坑,水很臟,裏面有三隻鴨子,正游來游去,無所顧忌地戲水。水坑邊站著兩個佃農,一老一小,老頭看上去六十歲左右,小夥子二十多歲。他們的麻布衣服上打著補丁,沒穿鞋,腰裡系著草繩。當時地保費多謝伊奇正在旁邊勸他們離開——如果我們在庫房多留一會兒的話,他們說不定已經走了——看見我們出來,地保立刻放下手臂,在原地立正站好,一動不動。村長看上去也一臉疑惑,他張著嘴,握著拳站住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的眉頭蹙起來,他緊咬著嘴唇,向這兩個人身邊走去。兩個人一言不發向他跪下。
「陀波列耶夫家的人。」總管悠然自若地回答。
「我就要家破人亡了啊,老爺!」
「這個人怎麼樣呢?」
天暗下來,外面已經漆黑漆黑的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讓人把餐桌收拾乾淨,送些乾草過來。僕人為我們打理好床鋪,我們躺下來。索福蘭問清楚下一天的行動計劃就走了。臨睡以前,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還和我大談佃戶們的優良品德,對我說,索福蘭做了管家以後,這裏的佃農沒有一次的田租是收不齊的。更夫打更的聲音響起來;哪間屋裡,一個還不懂控制自己的小孩哇哇大哭起來……我們很快睡著了。
裴諾基靳不耐煩地插話說:
「我也不知道,老爺,敬愛的老爺,我覺得是仇人耍的把戲。幸好那個地方離別人的地不遠,但老實說,還是在我們這裏的。趁這件事沒人知道的時候,我讓人抓緊時間把屍體弄到別人那裡去,讓人守著,別讓他們再弄回來。我們的人我都囑咐過了,讓他們把嘴巴閉嚴點。保險起見,我還找了警察局長,把事情告訴他,請他喝點茶,再送他點東西……老爺您看,這麼一來,咱們就萬事大吉了,不然的話,這具屍體也得花兩百盧布才能打發掉,咱們就賠了。」
「哼!」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用鼻孔出氣。
「您可能不了解情況,」他晃著腿說,「我的佃戶是交代役租的,憲法這麼規定,沒辦法。他們交租的時候倒是沒有拖拖拉拉的。其實我早就想讓他們改交勞役租了,可是地不夠啊!不過他們能交滿代役租也夠讓人吃驚的了,我真好奇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的總管還是有一手的,一個有頭腦的人,是個干大事的材料。我會讓您見見他的……是的,這可不容易!」
「去瑞雅伯沃,離這兒有四十俄里。」
「而且他還老耍賴。」總管插嘴說。
索福蘭嘆起氣來。
「啊,敬愛的老爺,這裡有什麼好?——對於我們這些種地的人當然算好,可您這身份……啊,敬愛的老爺,恩人哪,老爺!請您寬宏大量饒恕我吧,我就是個笨蛋,瘋子,腦袋生鏽的木頭!」
「啊,瞧您,我們敬愛的老爺,命里的恩人……啊,我真該死!開心得都糊塗了……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真的是您嗎?真的是我們敬愛的老爺嗎?」
「沒事,索福蘭,沒事的,」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笑著說,「這裏挺好的。」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火冒三丈,大喊:
「可是看他家也沒多少地啊?」
我認識一個人,他叫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裴諾基靳,是個年輕的地主,住的地方離我的田莊有十五六俄里遠。他曾經是位近衛軍軍官,現在退伍了,呆在家裡。他的田莊里有很多野禽,房子是請法國設計師專門設計的,他的僕人都穿英式服裝;他飲食考究,待客和氣,儘管如此,你還是不大願意到他家裡去。他善解人意,為人正派,和其他貴族一樣,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他在政府工作過,還曾進入過上流社會。現在他呆在家裡,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經營家業,做得有聲有色。套用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自己的說法,他雖然待人嚴格,但是辦事公平,對下人的福利很上心,就算是處罰他們,也是為了讓他們更好。「教他們就應該像教小孩子一樣,」每當有問題出現,他總是說,「他們不明事理啊,親愛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每次有避免不了的衝突發生時,他總是儘可能不讓極端的行為出現,也不贊同別人抬高聲音說話,多數情況下,他手指犯錯的人,心平氣和地說:「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兄弟?」或者,「怎麼了,親愛的朋友,為什麼不靜下心來想清楚呢?」這種情況下,他通常只是輕咬牙關,嘴唇翹九_九_藏_書一下,撇向一旁。
「說什麼西皮羅福卡是——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什麼靳的領地?那只是挂名的,其實他根本不管事兒,那個村子全是索福蘭在管。」
「怎麼會弄成這樣?」他面色不悅,小聲問總管。
「其實不是只有我們家這樣的……」年輕人張口說。
「對啊,他把村子當成自己的財產,四周的佃農全都欠他的債,像他家的下人一樣幫他做工,這個給他趕車,那個給他做這個做那個的,一村子的人都讓他折騰得夠嗆。」
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動動鬍子,又好一會兒沒說話。
「那你怎麼會欠租的呢?」裴諾基靳先生追問。老人垂下頭。「一定是你總往酒館里鑽,都換酒喝了吧?」老頭張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我還不知道你們?」艾爾卡其·派弗瑞基看上去怒氣衝天,繼續說:「除了喝酒,你們還犯懶,天天賴在床上,那些守規矩的農民名聲全都讓你們弄臭了。」
「誰折騰你呢?」
「這話怎麼說?」
「唉,」安派吉思忒說,「等著吧,他會被索福蘭生吞的,連皮帶肉地生吞!沒準兒現在已經讓村長打得夠嗆了。唉,真可憐!他幹嘛要自找罪受呢?其實早在村大會上,他就跟村長、跟總管吵過架,要不是實在受不了,他肯定不會這麼做的。要說,對索爾夫來說這不過是小事一樁,可他就是這麼不厚道,把安吉卜折騰成了這樣。這回,看樣子是能把他生吃了。要不然怎麼說他是條狗呢,他就是條惡狗——啊,我這張賤嘴啊,請上帝饒恕吧。他就是柿子撿軟的捏,欺負老實人。那些家裡有點積蓄、子孫多一點兒的老頭,這禿子可不敢招惹。但是對安吉卜這樣沒錢沒勢又沒人的,那就不一樣了,他由著性子胡作非為,不然怎麼偏偏安吉卜的兒子還沒輪到就先被送走了呢,這該死的壞蛋就是這麼不講理,這條狗!啊,我就是嘴賤,上帝饒恕吧。」
「瑞雅伯沃?真巧,這樣我剛好跟您同路。我的領地西皮羅福卡村,離瑞雅伯沃就五俄里路,我總是沒時間,也有好一陣子沒去那兒了。這下巧了,您白天在瑞雅伯沃打獵,晚上就到我那裡去——簡直妙不可言。我們還能一塊吃晚飯——把廚師也帶上,您晚上就住在我那兒吧。真是妙極了!妙極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自顧自地說,根本不徵詢我的意見。「我會把一切打理好。喂,有人嗎?讓人趕快準備馬車,趕快。您沒去過西皮羅福卡村吧?真抱歉要請您在我的總管家住一宿,不過我知道您不會介意的,要到瑞雅伯沃去,或許還會住乾草棚呢。咱們走吧,現在!」
「耶格爾都告訴我了。」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一本正經地說。
可憐的侍者一臉無措,站在那裡絞餐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艾爾卡其·派弗瑞基低頭想了想,又皺著眉頭看看他。
「我的小兒子,老爺。」
「朋友,請原諒,」他輕鬆地微笑著,用手拍拍我的膝蓋,友善地說。接著他抬起頭,盯著那個侍者看。「好吧,下去吧,」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然後展開眉頭拉了拉鈴。
「不用了,」我說,「是時候該走了。」
「酒為什麼沒有燙?」他抬高聲音,問侍者中的一個。
雖然艾爾卡其·派弗瑞基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但有一次,我不得不去他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囑咐下人把我的馬車套上,但主人已經為我準備好了英式早餐,我一口都不吃就離開,實在讓他下不了台,於是我跟著他到了他的辦公室。早餐有茶、肉餅、煮成半熟的雞蛋、蜂蜜、奶油和干乳酪,我們坐著波斯式的長沙發,身邊有兩個侍者。他們都戴著乾淨的白手套,站在一旁察言觀色,為我們遞上可能用到的一切。艾爾卡其·派弗瑞基頭戴費絲卡帽,帽子上裝飾著好看的藍流蘇;身穿黑絲絨上衣,寬大的綢質燈籠褲;腳上是一雙中國式的黃色平底便鞋。他悠然自若地嘗一口茶,面帶笑容檢查自己的手指甲,叼上一根煙,再把一隻軟靠枕墊在腰的位置。滿意地用完早餐后,艾爾卡其·派弗瑞基又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剛把酒舉到嘴邊,他的眉頭就皺起來。
裴諾基靳先生的眉毛又擰到一塊了。
「托您洪福,老爺,全劃清了,前天剛在單子上籤的字。最開始何瑞諾福那些人還不願意。真的,老爺,他們不同意,又要這樣又要那樣的,天知道他們要什麼。這幫蠢蛋,全像驢一樣蠢。我們呢,都是照老爺您的吩咐辦的,讓中間人彌克來·彌克拉伊基拿點兒實惠。老爺,您怎麼囑咐我們就怎麼做的,這事兒耶格爾·德彌忒利基都知道。」
裴諾基靳先生聽了總管的鬼點子哈哈大笑,他不住地拿手指著這個僕人,對我說:「會辦事吧,啊?」
我們邊說,邊去打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