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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考古學一百五十年》

讀《考古學一百五十年》

可是,假如沒有「對人類過去的物質遺存進行收集、發掘、分類、記錄和分析」,那就還是只有收藏的「古物學」,而沒有史前史。但「興趣」仍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原始動力。和東方不同的是,這不是一種偶發的古代發明家的特殊興趣,在西方世界里它迅速發展成為公眾興趣。
同時,這些興趣很自然就導致了一系列書籍和學術及科普刊物的出版。當然,德國人約翰·古登堡(1397—1468)在十五世紀中發明了用鉛字活字與機械印刷術是一個原因,而且在歐洲,它不僅是一個發明,還是被推廣應用的一個技術。這一切的前提,是歐洲久遠的自由城鎮的公民意識以及被認可、受到鼓勵的表達權利。假如在一個國家,今天要辦一份雜誌,比在十八世紀的歐洲更困難,你不免要懷疑那裡的民眾創新能力是否能充分發揮。
公眾對科學的興趣和廣泛熱愛,使大量愛好者投入考古,研究自然會有進展。就像人人熱衷健身運動,自然就能推進體育發展。西方世界隨著考古範圍擴大,傳奇不斷,最精彩的考古故事是德國人施里曼發掘特洛伊古城。我雖然以前讀過這個故事,可是再次讀到還是覺得這傢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大家都知道特洛伊木馬的故事來自《荷馬史詩》,它是傳奇是神話也是文學作品。可是考古熱潮把施里曼自幼對特洛伊傳說的迷戀,生生轉為發掘實踐,因為他認定這是真實歷史。四十六歲的施里曼退出商界,用自己經商攢的錢,開始發掘特洛伊。
我讀書駁雜不精,對書的評判很自私,最高評價就是我自己覺得好看:能讀進去,掩卷有收穫。讀書駁雜習慣來自少年時光:渴書年齡適逢無書,能到手就都是聖明,常常是半懂不懂也照樣不吐棗皮囫圇吞下。對書的理解局限於自己的能力,記得有一天,一本華羅庚《數論導引》,令我們一圈人都傻在那裡。其煦先生可算同代人,想到我在沒頭蒼蠅一樣撞書時,他已在孜孜以譯行內經典,不禁汗顏。好在這本譯著我還能讀懂也覺得好看。

《考古學一百五十年》
這本書read.99csw.com主要介紹「史前」考古學史,也就是關注有文字記錄之前的人類。在西方,是對人類起源、文化起源和發展的好奇,逐漸超越了藝術的痴迷和財迷。根據現在的知識認定,「有史」只是人類歷史的百分之一。這種好奇來自哪裡?如作者認為,史前考古學並不能追溯到希臘,可是史前考古學興趣的基礎:研究人的起源和本質,卻從古希臘哲學就開始了。
所以,讀這本書涉及的最後五十年時,我看著考古學家在世界大戰中,一邊從軍一邊惦記考古,看著他們參加空軍促進航空考古發展,我卻心神不定:迫不及待地,我就只等「碳14」出來了。終於,有人掏出槍來,隨著「砰」地一聲,我心裏也就一塊石頭落地,踏踏實實了。沒有什麼比「碳14」更能說明專業外技術發展對考古的重要性了。
這本書讓我們看到,文明發展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可以說,一些考古學家兼為考古史上的功臣和罪人。非常典型的是法國在埃及的考古主管馬里埃特,他在埃及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古物機構,努力制止了美索不達米亞的古物搶奪,並開創了文物必須留在當地的新觀念,他「嘔心瀝血、千方百計禁止移走埃及古物,並且創立了埃及國家古物博物館」,這是近東第一家。當時的埃及是法國殖民地,1867年埃及珠寶運送巴黎博覽會展出,法國歐仁妮王后的使臣通知總督說「她很願意接受全部收藏品作為禮物」,卻被負責埃及考古和文物的馬里埃特斷然拒絕,埃及珍寶全數運回。作者說:「這真是考古發展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可是馬里埃特主持的三十多樁考古,堪稱野蠻發掘,也受到後代同行的嚴厲批評。我想,這就是來路,今人只能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歷史。

考古奇人施里曼

特洛伊古城的劇場
作為東方九*九*藏*書人,免不了時時有個對比的存心。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大地為紙,徐徐展開中國四大發明,自豪之餘人們卻很少想到,活字印刷發明只是個孤遠記錄,並沒有因此變作大規模普及知識的現代印刷術。直到現代引進鉛字活字印刷機器時,中國印刷術其實還是木刻雕版的古代藝術活兒;更不大去想,中國現代學科體系何以很難自己成型。
我們今天介紹西方考古學活動,通常認為那只是一群盜寶的強盜,完全忽略無數西方考古學家幾十年忍受荒郊野嶺、暴晒雨淋的艱辛,甚至最後死在域外考古中的有關「學術興趣」的背景原因。在這本書里,這樣的考古學家的例子比比皆是,或許那個他們根深蒂固的「興趣」甚至探險精神,於我們則有些難以琢磨。令人感慨的是,這種源頭上的差異,直到今天仍有痕迹和傳承。聽譯者黃其煦先生介紹,在西方至今考古仍是真有興趣的人才學,不乏有錢人家的孩子。而朋友對他介紹,在中國,諸如考古之類的專業,常是因家境不好或沒有更好出路,才去「刨土坑」。
史前考古學很特別,它到底是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抑或技術手段?它的定位似乎長期在爭議中。有一點沒有疑問,它和各門學科觸類旁通。它有人文的假設假定,每一次由實證證據試圖證偽和推進。我相信,它的現代學科思維不自覺中也在塑造一個社會的思維方式,例如重證據、縝密分析以及邏輯習慣。無疑,它是推動完善特定文化的一個重要因素。每一個封閉的文化邏輯都是自恰的,但是顯然有的文化在自我循環中,更容易激發活力;也有一些文化在封閉狀態下容易滋生腐敗。取長補短,正是文化比較、文化交流的意義。
史前考古是非常年輕的學問。本來,人們只可能通過文字記載了解歷史,所以大家面前曾經只有兩部書:文字史和記錄口傳的史前神話,前者歷歷可數,後者騰雲駕霧真假莫辨。尤其西方是天主教世界,十七世紀,愛爾蘭裔的厄謝爾大主教,把自己推算的人類的創始起源,確定在公元前4004年的某月某日某時某刻,並且印在了欽定版的《聖經》邊緣。公元前不是史前,有文字記載的古希臘古羅馬等,已經佔據了4004年的大部分,這使得對史前人類的研究,更加被擠壓得沒有空間。https://read.99csw.com一開始大家都不會想到「史前」,再說現代人很難想象,當時挑戰先入為主的大主教論斷,並不那麼簡單。但是文藝復興之後,鼓勵尋求真相的自由社會,會自然走到它命中注定的那一點。
本書作者認為,沒有十七世紀公眾對自然學的廣泛興趣,就不會推出史前考古學,這裏還伴隨地質學的發展,地質學提供了遠古動物和古人類並存的證據。對這些證據的探討,形成席捲歐洲風靡民眾的智力活動。在十七世紀,歐洲就有了大量民間科學協會和皇室支持的皇家科學協會,而「那不勒斯的自然科學院則早在1560年就已經建立」了。在十九世紀中葉,「地質學成了時髦的學科」,不論是倫敦皇家學院、托爾奎力學研究所或自然史學協會舉行的講演,「人們都蜂擁而至」。
既然是「史」,這本書也讓我們看到「發展」的歷史,包括學科發展和人文、制度的發展。既然考古曾經遍地開花,考古的早期發展也就曾帶出太多負面結果。因其早,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有技術規範,出現大量破壞現場的野蠻考古;有急功近利的、有巧取豪奪火拚的、有完全不負責任的,更有認識知識都不足的。逐漸地,才從「只對重器大器感興趣」發展到明白日常用品的重要,才開始保護全部遺存和整個現場環境,直至在發掘之前就做考古預案,層層攝影記錄。同時,也由完全無序失控的個體作業,到漸漸發展出制度管理。一是行內的自身發展,二是考古現場制度保護的覺醒,例如在1933年,伊拉克已經立法不準外國人攜帶文物出境。但非常不幸的是,這一切包括技術和觀念,都必須在漫長實踐中緩慢發展出來,待到達成共識形成制度,被毀壞的已經不可挽回。人類後來在發展工業和環境保護的關係中,經歷了一模一樣的過程:待到人類覺悟,大量物種已經徹底絕跡,永遠不會再回來。
考古起源於古物收藏,這是東西方的共同起點,王公貴族都有收集奇珍異寶的「古物櫃」,大家曾經都站在「藝術鑒賞、收藏熱情」這個開端。然後出現一個分岔,東方仍然延續它的古物櫃,發展只是把小古物櫃發展成古物屋、再發展成故宮這樣的大古物宮。而在一個拐點,古物櫃卻在西方走上另一條岔道,逐漸形成現代學科。中國最終還是從西方現成引進read•99csw•com考古學,當然引進的不只是考古技術,而是現代學科概念和手段。
木馬計破城的故事實在太有名,作者說:當時施里曼的發掘工作「激發了全世界的人們」。結果,他當真就掘出了疊在一起的七座古城。雖然他對其中哪一個是特洛伊判斷錯誤(他認為是第二個),可是在他死後三年,繼續他的發掘事業的夥伴德普費爾德最終認定:七個之中的第六個確為特洛伊城。大家興奮莫名,「每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都經歷了發現特洛伊的戲劇性場面」。這種考古熱情,施里曼並非孤例,前後還有大量與《聖經》有關的驗證探尋和發掘,記得剛來美國時最初買的幾本書中,就有一本是講《聖經》的歷史考古地理,那就是這些工作的成果。
「碳14」能確定準確年代,這是今天的常識,所以捧著書的我心裏一直揣著「碳14」,看著沒有「碳14」的史前史學家在那裡對「年代」瞎子摸象,活像看著一群武俠拳來腳去,心裏卻狠狠地在說:不是有槍嗎,拔槍,拔槍啊。
這本書最有意思的當然是史前考古發展本身,如何從地質學地層分析,引出對人類史前史的探索;「洪水派」與「河變派」的爭論,從「三期說」開始的「相對年代」和「絕對年代」的拉鋸,對「某某文化」的定義過程;對各文化是獨立發展、經歷相同階段,還是一個文化起源經「入侵」而逐漸傳播的研究;從一個民族的「愛國情感」,走到對整個人類文化起源的興趣,並逐漸認定各文化既是多元又有類似發展路徑的過程等,讀起來真是讓人興趣盎然。
一開始好像只是個不同「興趣」的分野。
門外讀完一本專門史,還是忍不住有些門外心得想寫下來。這本書原名是《考古學一百年》,後來增補就又擴出五十年去。一路讀來,我發現自己最感興趣的還是前一百年。它細述了一門新興學科從無到有、逐漸成熟的群體思考過程,而這個群體,則是西方諸國學人的聯合大軍。
今天我們現成享受著前輩的研究成果,很少想到小學生就能學到的史前分期概念,在過去漫長歲月中只是迷霧一團。《考古學一百五十年》強調,從古物學跨入史前學的關鍵一步,是北歐考古學家的「三期說」。歐洲各國逐漸進行大量考古發掘,收藏大量器皿,可那不過是一大堆不知準確年代的古器物,是丹麥科學家在https://read.99csw.com十九世紀初給史前人類劃分了「石器、銅器、鐵器」三個時期。作者介紹:這是因為丹麥國家博物館首席館長,必須要給展品作出某種「編排序列」。提到這一點時,作者一副理所當然、一筆帶過的樣子,但回想東方,我沒法不認為:這個現代史前史科學分期的關鍵概念,其實是一群長大了的母雞們必然要下的一個蛋吧。母雞們就是在「面對公眾」概念下產生的博物館們。許多史前考古的學術成果,最初都只是博物館工作人員寫給公眾的說明書。而公共博物館在歐洲的出現,源自「公民」和「公眾」的概念,這是自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就在深入討論和實踐的東西。假設他們歷來只有君君臣臣、主子奴才的概念,只有老佛爺收集珍寶的概念,要談什麼現代學科可能就難了。

《考古學一百五十年》作者格林·丹尼爾博士
這種興趣和歷史感並存,書中提到巴比倫最後一個君王那波尼德,他被看作是歷史上第一個考古發掘人。他發掘一個神廟,在地下九米處發現一塊納拉姆辛放下的基石,他感動于自己的收穫,感嘆著:三千二百年以來,歷經眾多君主,而自己是第一個重見這塊基石的國王。驅動他發掘的是「深究歷史」的興趣。這種興趣、歷史感,自希臘羅馬一路下來,又在文藝復興達到高潮。很有意思的是,作者認為對自己遠古先人的興趣,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很自然的「愛國情感」。
合上書心滿意足,這書,挺好看!
這個「特洛伊發燒友」式的「世界」,沒有包括大清王朝。當時西方的世界觀當然是以自我為中心,可是他們那裡不同國家間的公眾交流、學人之間的研究討論,早已經非常「現代化」和「平等開放」了。這種情況在當時世界的另一個中心,即中國周遭的東方各國之間並沒有出現。
剛收到黃其煦先生寄來他再版的譯作《考古學一百五十年》。據通讀校稿的安志敏先生介紹,作者格林·丹尼爾(Glyn Daniel)博士是著名考古學史家,1914年出生於英國,1938年後一直在劍橋大學任教,這本書在英國劍橋和美國哈佛,都被選作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