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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緒人的智慧

阿米緒人的智慧

我們對阿米緒的一個誤解是,以為他們的生活是不變化的。其實並非如此,應該說,他們接受變化是「有度」的。阿米緒世界觀的一個基本點,就是「索取有度」。他們起源於十六世紀,現在的生活狀態大多停留在十八世紀,阿米緒的變化顯得緩慢,是因為到一定的程度,他們就很少變化。他們使用的技術進步,只需能夠達到滿足富足生活的程度。假如技術也是一種商品,那麼他們接受技術的觀念和他們的購買觀一致:他們買必需品,不買奢侈品,不是因為沒錢買不起,而是為了精神上的自律而拒絕買。一個阿米緒人這樣解釋我們之間的不同:「你們是物質主義者,你們『要』,只是因為你們『想要』;我們是實用主義者,假如是必需品,哪怕它是新的,我們也會採用。」這就牽涉到阿米緒對「必需」和「富足」的理解,對他們來說,就是「能夠以自己的雙手,達到豐衣足食,能夠維護健康、扶幼養老」。阿米緒出名的勤勞,也普遍富足。
現代人眼中的阿米緒常常是可憐的,他們沒有我們的現代享受。其實,與我們同齡的美國孩子都有過類似阿米緒兒童的童年:小夥伴們在戶外玩耍奔跑做遊戲,也做父母的小幫手,盪著鞦韆滑著滑梯,體驗樹林田野在陽光雨露微風初雪之下的四季變化。平時生活簡樸,所以一個個傳統節日闔家團聚的晚宴會引出格外的企盼。阿米緒的宗教更多地維護家庭溫暖,在一個有著祖輩和父母溫暖的家中,童年是快樂的。阿米緒的男女青年一起在田野里勞動,動手蓋自己的房屋。蔬菜來自自家的菜園,阿米緒的主婦們在收穫季節,以傳統方式保存多餘蔬菜,以供給淡季的冬天。阿米緒最重要的生活原則之一,是包括孩子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承擔一份家庭責任,家庭和社區的建設,都是互助合作的結果。深入阿米緒社區的攝影師發現,總體來說他們是幽默而快樂的,因為他們的物質和精神都是富足的。
其實,換一個思維角度去看阿米緒的日常生活,一點兒特別的地方都沒有。沿著歷史往前走兩步,你就無法單單把他們給挑出來。他們就像大家的高祖曾祖、爺爺和奶奶,那個時候,鄉下農夫都過著同樣的日子。說什麼服飾簡單、生活簡樸,一兩百年甚至幾十年以遠,普通農家不都是素麵布衣、粗茶淡飯?阿米緒只是他們中間的一族。沒有人對阿米緒的日常生活好奇。他們之脫穎而出,只是因為跟從了某個荷蘭宗教思想家的改革,表現出信仰方面一九-九-藏-書種異乎尋常的韌性。
阿米緒五百年來在現代化衝擊下的存在和緩慢發展,讓我們看到,不同程度的有節制的富足社會,不僅是人類通過反思后可能產生的觀念,也是有可能實踐的生活。我們所缺乏的,是阿米緒內心的定力。阿米緒仍在提醒我們被遺忘的傳統智慧。他們的信仰落實在生活中,其實和我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留給我們的基本教誨重合。我們往往覺得傳統智慧已經過時,不僅遺忘並且拋棄,而阿米緒人一生都在努力實踐,並且一代一代往下傳遞。
這樣的範例使我們對今天的阿米緒產生誤解,以為阿米緒是在類似刻苦修行甚至自虐的狀態中生活。這是個天大的誤會。阿米緒和你我一樣,也是內涵豐富的世俗生活的一部分。這也是阿米緒對我們特別有意義的地方。
美國有各種各樣自發團體社會試驗,例如共產主義烏托邦小社區等等,修道院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大多是試圖改變生活、改變社會而湊在一起的成人,實驗有成有敗,卻很少是恆定的自然社區,也就是說,他們是某種理想主義者的集合。阿米緒的特殊意義,在於他們是一個幾百年來緩慢發展的自然社區,他們不是志同道合者的短暫聚合,而是社會蛋糕中切出來的一塊,經歷綿長發展。當我們加速毒化了河流、空氣與食物,正在耗盡能源,使環境危機已經影響人類生存的時候,我們回過頭來看阿米緒人,驚訝地發現作出不同選擇竟然是可能的,他們的觀念不僅不落後,甚至相當超前。他們默默實踐我們今天大聲疾呼的環保意識,已經實踐了五百年。在我們飛速異化而脫離大自然的時候,他們仍然留在那裡,和自然和諧共存,他們是自然生態中合理的一環,他們保存了在大自然中生存的技術細節。他們並不貧困,一切基於一個節制的信念。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有一位記者問一個阿米緒人,你認為大蕭條對你的生活有怎樣的影響?阿米緒人的回答是一個問題:「什麼是大蕭條?」
阿米緒在宗教信仰上的變革起於文藝復興時期,一個重要原因是出於對天主教上層教士被慾望掌控、沉湎於奢侈享受、背離信仰的反思。反思並不是阿米緒的專利,許多人甚至開始得更早,在實踐上走得更遠。歷史上不斷出現的一批批天主教修行團體就是如此。他們用禁錮自己的方式,把自己隔離在修道院內,或者留在艱苦生活中。例如起源於法國的苦修派,曾經是專註于苦修而不開https://read•99csw•com口說話的。也有把自己對生活的要求降到最低,傾注一生於扶助貧病的,著名的特蕾莎修女只是其中的成名典範,而無聲地如此修行的修女修士,不計其數。

阿米緒兒童
我一直以為,生活智慧只能是少數人的天賦,現在我明白,它也可以是一種堅韌的文化傳承。
節制的能力源於他們的宗教信仰,美國前身是北美英屬殖民地,是以基督教新教開始的,至今基督教還是大多美國人的信仰。阿米緒是基督教的一支,那麼,是什麼造成了阿米緒和所謂English的差別呢?差別就是信仰在生活中認真執行的程度。阿米緒恪守的最基本信條是:謙卑、誠實、勤勞、不奢侈,強調說到做到。因此,聲光電化本身並不是魔鬼,超過必需而濫用資源和新技術才是罪惡,罪惡不在技術本身,罪惡是背離了自己的信仰原則。因此,惡性膨脹、刺|激慾望、無節制發展的城市,在阿米緒人眼中成為罪惡之源。這樣去看,我們就能夠理解阿米緒對技術有條件的拒斥並非愚昧,而是在常情常理之中。
阿米緒是農人。我尋訪過賓夕法尼亞州,那裡是最早最出名的阿米緒定居點,論人口倒不是第一。阿米緒人口最多的是俄亥俄州,那裡有大片農區。其實阿米緒人遍布美國,稍稍留心一點,就可能在身邊不遠處,發現默默地有一個阿米緒家庭農莊。我曾特地跑到賓夕法尼亞州去看阿米緒,卻不知道自己住的喬治亞州就有,那是在離我家不遠的法耶特維爾。我去過那個小城,還路過過好幾次,因為不知道,就沒有去找找那個阿米緒定居點。忽略眼前風景大概是常人通例,唯極少數有生活智慧的人,才能坐在本鄉略帶土氣的小咖啡館中也能品出滋味,而不必言必稱巴黎。

俄亥俄州的阿米緒農莊
阿米緒社區是保存在現代美國的十八世紀歐洲農莊,猶如一個活的民俗博物館。他們被包圍在現代生活之中,並不是與世隔絕,他們拒絕現代生活不是買不起電器,而是主動不要。他們不是把聲九-九-藏-書光電化都看成魔鬼,但確實把充滿聲光電化的城市,差不多看成近乎魔鬼。那麼,他們的想法是不是怪異?他們對待日常生活的態度、他們的世界觀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阿米緒人的馬拉農機
不久前,有報紙編輯來約稿,要求再寫阿米緒故事,我才發現距我第一次向中國讀者介紹阿米緒人,已經過去十幾年,編輯和讀者都已是一代新人了。於是再寫了一篇,補充了內容和一些新的理解,但基本思路還是原來的:探討美國社會怎樣和阿米緒這樣的少數宗教群體相處。阿米緒很特別,不僅主動把自己的生活停留在十八世紀,還出於宗教原因拒絕社會契約中的一部分公民義務,例如拒服兵役,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的國家危亡關頭也並不改變;在和平時期,他們的教育傳統和社會義務教育法律衝突,也不交社會保險部分的稅款。有了這些狀況,探究社會和他們之間的互動,自然就很有意思。
交稿后,編輯來信詢問阿米緒的生活細節,他顯然覺得好奇:一個自我封存在時間保險箱里的群體,有什麼樣的奇風異俗?這讓我接著去想一些和阿米緒生活有關的話題。
今日超級現代農具大公司的創始人約翰·迪爾是個鐵匠,起家是在1837年。他的同伴回憶說,他總是清晨四點就在那裡揮動鐵鎚,常常到夜晚十點還能聽到他的鐵鎚聲,他就是這麼個人,固執地要把自己的設想用雙手錘鍊出來。他有著旺盛的創造力,享受創造的快樂,雖然在我們現代人眼中,那隻能算是很原始的創造。那個時代,約翰·迪爾和使用他產品的阿米緒,以及被阿米緒稱為English的美國農人,在生活上差別並不大。不同的是,別人每一步都跟上了約翰·迪爾的新產品,跟上了新產品的時代、跟上了和電有關的消費,也就是說,在人們不假思索與時俱進的時候,阿米緒人卻停住了腳步。

阿米緒人自己動手蓋房屋
他們的基本思路應該說是基督教新教的一部分:人不必通過天主教會的教士,就可以直接和上九九藏書帝對話。大概是天主教會的教士怕被砸掉飯碗,因政教合一掌握世俗與教會雙重權力的「國家」,立即宣布封殺改革。當時一些教士以為任了神職,就有神的位置,自我惡性膨脹,大開殺戒。可要找出「異教徒」來懲治,很難從服飾外觀上辨認,他們的穿著都是農家服裝。但有一個很容易的方法:阿米緒把誠實當作基本信仰要求,因此他們不會為躲避迫害而否認自己的信仰,於是阿米緒在歐洲就損失慘重。更難以置信的是,同樣受迫害的其他新教教派,一經掌權后也同樣迫害與他們略有差異的阿米緒。今天阿米緒家庭有三本書是必備的,也是孩子們的基本教材,首先是《聖經》,還有一本叫做「殉難者之鏡」,就是對當時歐洲阿米緒殉難者的記錄,其中包括殉難者留下的書信。有一個農夫在上火刑架前留給妻子的信說:「哦,我在世上最親愛的人,再替我親吻我的孩子們,告訴我的蘇姍,那是她父親的願望,要她對上帝敬畏且服從母親。」這話顯示出這鄉下人土氣十足,但也一直讓我覺得奇異:人們通常把鄉下人的信仰看作是愚昧,真的深入進去才會發現,他們精神追求的深度遠遠超過許多自詡以精神生活為業的精英。
精神上的分界點,並非發生在生活表面分道揚鑣的那一刻。當世界還沒有開始大規模蛻變,當時代把我們和阿米緒長期留在同一個樸素的自然狀態中時,「我們」和「他們」,已經在精神上南轅北轍。我們生活在一個剛能滿足需求的自然狀態中是頗為痛苦無奈的。我們聽說了城市繁華,就嚮往發展、渴望走出去。我們對急於進入五光十色的未知生活未知世界的焦慮,甚至消損了我們享受眼前快樂的能力。我們根本不相信人有可能拒絕現代享樂的刺|激,我們不知道阿米緒人就在我們身邊默默無聲的思考中作出了不同選擇。
一位深入阿米緒的攝影師給我講了這樣的故事。他說自己以前和大家一樣,總是認為阿米緒的日常生活始終是個異數。可是一個意外發現使他突然醒悟,阿米緒其實就是過去的我們。他的發現是,在一家阿米緒的後院里,靜靜躺著差不多百年前約翰·迪爾製造的鐵鏵犁。我們住在鄉下,對約翰·迪爾的招牌就很熟悉,那是現在美國最著名的農具公司John Deere。迪爾和英語的「鹿」諧音,它的商標圖案是在一色草綠的機器外殼上,有一隻黃色奔鹿。約翰·迪爾現在已經生產最先進的大型農機具,這類先進機器使用衛星精確定位,能邊作業邊採集土https://read•99csw.com壤信息,把土地資料輸入電腦加以分析,在下一季耕作中根據採集的數據自動調整施肥和澆灌。這位攝影師看著這近百年前的農具,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的爺爺當時就應該和阿米緒人一樣,共同用著同樣約翰·迪爾的鐵鏵犁。

阿米緒人至今仍用馬車
這種按照「必需」而適度發展的觀念,帶來了阿米緒的地區差別。不同地區維持生活的條件不同,也就造成他們接受技術改變的程度不同。一個典型例子是,阿米緒是出了名不用拖拉機的,可是早在1937年,堪薩斯州的阿米緒人卻已經開始使用拖拉機和收割機,原因是堪薩斯州出產小麥,收穫小麥恰在最熱季節,馬拉收割機的馬匹,無法承受酷熱下的工作,所以對這一區域的阿米緒來說,機動收割機就是一種必需品,否則影響他們的生存。但是,在涼爽季節,他們還是棄置拖拉機而仍然使用馬匹。他們在享受了拖拉機的快捷之後,仍然有能力節制自己。同樣,少數阿米緒因為「必需」而開始使用電冰箱,但不放棄向大自然取冰的傳統方式。他們冬天在結冰的湖中切下整整齊齊的巨大冰塊,用馬爬犁拖回冰窖,儲存到夏季使用,冰箱只是迫不得已的補充。所以,每走一小步,他們都會很認真討論,考察這一步是不是因「必需」而邁出。
技術發展的高速,在今天的電腦和網路技術中最為典型。電腦的運行速度不斷以幾何級數增長,同步的是互為刺|激的消費和市場,兩者的基礎都是我們自己也以幾何級數增長的現代慾望。我常常想,天下再好的事情,如若以幾何級數增長,大概都是危險的。不經意間,短短一生中,我們的生活和觀念已經幾度質變,那是歷史上從來未曾有過的。我們被自己創造出來的技術推著走,焦慮、抑鬱成為通病,傳統家庭在迅速瓦解,我們精神上失去了支撐點,在現代潮流衝擊下,我們無以站住腳跟,最終隨波逐流。沒有必要刻意美化阿米緒生活,「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他們有人的全部弱點和缺陷,他們也有生老病死、痛苦煩惱。他們只是以另外一種方式來看待和應對。他們放棄了我們所擁有的、已經沒有能力再放棄的一切,我們卻放棄了他們所擁有的、他們不願意放棄的一切。於是,我們和阿米緒之間,漸漸有了不同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