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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的軍事與政事 來了假冒的孫天生

亂世的軍事與政事

來了假冒的孫天生

當時揚州最大的官(也是清朝最著名的肥缺)兩淮鹽運使增厚(滿族正紅旗人),聞聽有革命党進城,從西花園翻牆而遁,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同為滿族同胞的揚州知府嵩峒,還算有點志氣,據說投自家後院的池子自盡了——大頭衝上,池水又淺,當然死不成,但總算死過了,然後就不知所終。需要一提的是,這兩個人,或「死」或逃,都是連孫天生的影子還沒見到就做出的選擇。
其實,辛亥革命的成功,最主要的功勞是清政府。本來,自1903年開始的新政,雖然行進艱難,但還是有成效的。尤其是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讓朝野溫和的改革派(立憲派)和地方實力派(這兩者有難解難分的關係)很是歡欣鼓舞,以為不僅可以穩步推進改革,而且可以正當地分享權力。然而,在這個過程中,1908年光緒和西太后相繼死去,朝政中樞被一班滿族少年親貴所控制。這些少不更事的紈絝子弟,上台伊始就做了兩件大事,正是這兩件事斷送了清朝的性命。這兩件事,一是將散在漢人官僚手裡的權力,收到滿人手裡,改變自「同光中興」以來漢重滿輕的權力格局;一是將地方的權力收歸中央,改變外重內輕的政治格局。具體表現為將袁世凱趕出朝廷,成立滿人皇族內閣,以及收回地方的路礦權(包括激起四川保路運動的收回四川鐵路修建權的行為)。

假官撞騙

吳江縣屬同里鎮,有楊姓等五人皆著名土棍也。初只冒充巡丁,向往來貨船多方索詐,必遂其欲而後已。后竟狡獪愈甚,每於黃昏后,楊扮作汛地官模樣,以一差提燈前導,手執小竹板,后隨二人,一攜二馬車水煙袋,一肩皮交椅,周行街市,名為巡查。遇行路者則大聲恫喝,任意刑責;責畢,令搜身畔有無竊贓。鄉愚無知,任其搜刮一空而去,如是者數夜。事為圖董金姓所聞,正在議論間,適汛官朱千戎至,談次訊以前事,千戎愕然,后忽恍然曰:「此必楊等所為也!」飭傳受責之數人,訊其面貌,果無或爽,遂將五人拘獲,送至吳江縣署請辦。張大令判各責數百板,釋三人,而以為首之二人荷枷示眾,受其荼毒者無不鼓掌稱快。

巡防營的士兵們發了財,一鬨而散,有的鑽進了妓院,有的去大吃大喝,有的回了家。孫天生畢竟是首領,不像這些丘八這樣短視,他沒有走。雖然安民告示出得不倫不類,但並不耽誤他抖威風——每天騎著高頭大馬裹著白綢子巡行街巷,還把鹽運使衙門裡的傢具什用之類的東西丟出來,讓市民揀,說是革命嘛,我發大財,你們發點小財。就這九*九*藏*書樣,一個俗稱龜奴的閑人,做起了揚州的都督。
辛亥革命中滿人官僚的表現,不過是滿人統治集團腐化墮落的集中爆發而已。這個腐化過程,已經綿延了百年,當年驍勇的八旗戰士,早就墮落成為除了花錢和玩有本事,其他百無一能的北京大爺。只是在同(治)光(緒)時代,朝中還有幾個明白人,最後幾年搞改革(新政),預備立憲,合法性尚未徹底消失。如果西太后死後繼承者能夠老老實實按著既定方針走下去,不妄想強化一己集團的權力,既開罪不了袁世凱集團,也不至於得罪立憲派和地方實力派,而且通過他們的效力和彼此間的制衡,隨著政治的逐漸改良,滿人集團斷不至於有如此下場,這麼快就丟掉了政權。革命中,在南方的一些地區,滿人還遭到了清算甚至屠殺。武昌起義后,佔領武漢三鎮的革命軍,曾經大肆搜捕滿人,據說曾設置路卡,碰到可疑的行人,就要他說「六十六」,只要有京腔就拖下去殺掉。當然,這種事情,我但願它僅僅是傳聞而已。
最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當年孫天生這樣的流氓無產者,還屬於盜亦有道之輩,搶錢奪權,大有古風,雖然趁亂髮財,大抖威風,但並不傷及無辜。然而,隨著時代的流變,當年大盜小盜的道行,早已經沿著另外的方向進化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如果歷史再給他們這樣的時機,能出什麼樣的事情,縱然諸葛再生,恐怕也難以逆料了。
至於皇族內閣,則傷了更多的人,立憲派的一腔熱血,被劈頭澆了整整一大桶涼水,涼到底了,不僅是粉碎、而且是羞辱了他們立憲的期盼。至於收迴路礦權,更是將連立憲理想都沒有的地方實力派一併傷掉了。在晚清這種動蕩的局面下,這樣的政策大手筆,只有滿人親貴得到了利益,而其他所有的集團和階層,統統虧本,滿人集團想不眾叛親離,亦不可得矣。辛亥年革命黨廣州起義的時候,一來皇族內閣還沒有成立,收回權力的政策也沒有特別明確的施行,二來廣州當家的還是漢人的能吏張鳴岐和李准,所以撐住了。而到了十月,一來政策效果開始彰顯,二來又趕上瑞澂這個草包,聞警即逃,結果土崩瓦解。
可惜,孫天生的幸福生活沒過上幾天。大概處在高處之後,他做茶壺的歷史暴露得比較充分,或者這種手下沒幾個兵的都督(他也不知道招兵買馬)難以服人,或者乾脆是揚州的紳士們對這個小流氓當政不放心,反正有好事者請來了昔日橫行江上的鹽梟(販私鹽的首領)——已經被招撫為官軍,但依然橫行江上此時已經變成革命黨的徐寶山(綽號徐老虎)。徐老虎帶兵進揚州,孫天生做了階下囚。在各地紛紛獨立的聲浪中,徐read.99csw•com老虎接茬做了揚州都督。當然,第一任的都督孫天生被砍了頭,歷史也被抹掉,臨刑前孫天生大叫:「老子也做了三天的皇帝,誰敢說半個不字!」不失為一條江湖好漢。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爆發后的某一天,揚州城裡來了一隊散兵游勇,為首的用一匹白綢裹身,活像印度女孩子穿的莎麗,手裡拎著一支手槍,大搖大擺地衝進鹽運使衙門。清朝的命官早已不知去向,兵勇們乃喝令衙門裡的胥吏打開庫房大門,士兵每人抓了幾個元寶,四散而去。剩下為首者和幾個隨從沒有走,端坐高堂之上,看著眼前的元寶發獃。這時候,以為是革命黨人破城的揚州紳士,派了幾個代表前來打探,一通作揖並恭維之後,發現為首的人居然整個話說不出幾句,不像是個有來頭的,心中狐疑,但又不敢造次(因為怕萬一真是革命黨)。出於對城市秩序的擔心,於是要求為首的人出安民告示,免得秩序混亂。為首者一口答應,只是沒有大印,告示上蓋的,居然是巡官的木戳。就此,市面上哄傳,揚州就這樣革過命——「光復」了。
辛亥革命揚州的光復,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無疑是場鬧劇。不過即使是鬧劇,也確實是對清朝政府的一個打擊,只是這個打擊居然僅僅來自於一個街頭無賴,委實讓人感到滑稽。一個長江上的重鎮,一個號稱鹽商大本營的財賦之地,竟然在革命黨連影還沒有的時候,一個妓院的茶壺帶幾個散兵一嚷嚷,就變了顏色。
過去學近代史,到辛亥革命這段一直感到詫異:同一年內,春天,革命黨人傾盡全力準備的廣州起義,孫中山在外籌款,使盡了渾身解數,黃興在內籌劃指揮,也用盡渾身解數,全國各地革命黨的精銳,齊聚羊城(號稱八百選鋒,實際來了四百),動手的時候,只有一百多;身為革命黨第二號人物的黃興親冒矢石,帶頭衝鋒,浴血奮戰,結果呢,一敗塗地,只留下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美名。秋天,一群群龍無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居然拿下了天下通衢的武昌,然後全國響應,清朝統治如湯潑雪般的瓦解。這其中的道理何在?有人說,這是因為中部革命黨人新軍的工作做得紮實,所以才能一舉成功。可是為什麼做紮實工作的人自己都跑掉了,等到大事已畢才回來,結果群龍無首的士兵已經推舉跟革命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黎元洪做了大都督,真正的革命黨只好屈尊于這個黎菩薩之下(黎元洪最初一言不發,人稱黎菩薩),難道他們連自己都對自己的工作沒有信心?明知道黨人名冊已經落入敵手,卻連布置撤退的起碼工作都沒做,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了,這工作無論如何都不能算「紮實」。還有人說,由於保路運動使得武read•99csw•com漢新軍被抽調了兩個團(標)前去鎮壓,所以使得駐漢新軍中的革命黨人勢力增加,因此得以一舉成功。可是歷史的事實是,恰是調走的兩個團革命黨人更多,也正是因為如此,帶隊的端方才丟了性命。
清朝是滿人少數民族統治的朝代,其統治集團的代表面相當窄。其統治的穩定,主要憑藉軍事實力和由征服行為所帶來的政治威勢,在這種實力和威勢還比較強的時候,滿人(包括入旗的蒙人和漢人)在政治權力方面是處於壟斷地位的。可是隨著統治集團自身的腐化,軍事實力和政治威勢的削減,滿人統治集團勢必要作出讓步,逐步擴大漢人參政的面。待到統治出現危機,不得不依靠漢人紳士集團挽救危局的時候,整個政局的滿漢格局顛倒,則是大勢所趨,即使西太后、恭親王奕這樣政治經驗豐富、權謀老道的滿洲強人,都無法扭轉(事實上,縱使康熙、乾隆再生,恐怕也得承認現實),何況載灃、載濤、良弼、蔭昌和載振之輩的紈絝子弟!這些人中,只有良弼一個好歹還算是從日本士官學校畢了業,雖然被滿人捧上了天,一天仗沒有打過,就算有本事,也需要個成長的過程。其他的人,即使朝廷花大錢送出了國,也不過在國外做了一回兩回早期的留學垃圾(載濤、蔭昌均留學德國),連個起碼的學位都拿不到。
驅逐袁世凱,以往的史學家往往沿襲晚清筆記的說法,以為純屬攝政王載灃為自己的哥哥光緒的復讎之舉,其實未必。如果載灃真的有心為哥哥報仇,何不在西太后的安葬問題上做點文章?不至於鞭屍,但削減規模總是可以的。如果載灃這樣做了,政治上肯定得分。光緒的最大政敵其實是那個老太婆,正是她讓光緒過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到四十歲就飲恨黃泉,居然死在七十多歲的西太后前面。袁世凱戊戌是否告密,是個沒有檔案確證的事情,何以見得光緒就真的恨死了袁世凱(野史上的話,怎見得句句是真理)?載灃拿袁世凱開刀,其實無非是看上了他手中的軍政大權,必將之奪到滿人自己手裡而已。原來都認為是袁世凱死黨的慶親王奕劻,之所以沒有從中特別的做梗,而且後來得以貴為皇族內閣總理大臣,顯然也有滿人遵行滿人政治的邏輯。無疑,這是這些滿人少年親貴們所犯的最大錯誤之一。當時中外公論,張之洞和袁世凱併為晚清中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張之洞行將就木,而袁世凱年富力強,批評他不學無術也罷,好玩權術也罷,但畢竟人家還有術,而且也有人望。驅逐袁世凱,而且找不出任何像樣的理由,硬說人家有「足疾」,強令回家「養痾」,不僅難以服人,寒了一大批漢人官僚的心(雖然袁的政敵感到快意,但其中也不九九藏書乏狐悲兔死之感),而且導致中樞失去了重心。年輕的時候讀《三國演義》,讀到袁紹兄弟組織討伐董卓聯盟,由於袁家兄弟處事不公,先是孫堅走了,金聖嘆批道:走了一個有用的人;接著曹操也走了,金聖嘆又批道:又走了一個有用的人。晚清此時的局面大體類似,袁世凱走了,張之洞不久也死了,一千滿人親貴完全掌控了中樞,權力是收回了,但局面卻不可收拾了。
沒過幾個時辰,有好事者查出了為首者的底細。原來他不是什麼革命黨,僅僅是城外的一個閑人,名叫孫天生,在城外妓院做茶壺(雜役)。那時節革命黨習慣在妓院里鬧革命,孫天生大概是由此聽說過革命黨的隻言片語,知道孫中山是革命黨的首領,剛巧又結識了幾個巡防營的老總,武昌起義炮響,沿江震動,孫天生賊心陡起,於是跟這些老總謊稱他是孫中山的族弟,奉命前來光復揚州,大家可以一起發財。老總們哪管真假,有財可發,哪有不動心之理,一哄而起,抄起傢伙,就跟著孫天生進了城。
辛亥革命揚州的光復,相比起武昌起義、革命聯軍攻佔南京,不過算件小事。可是恰是這件小事,卻告訴了我們這場革命和當時政局的某些不易為人覺察的內容。首先,我們發現,在那個時候,時局相當動蕩,人心也相當不穩,清朝統治的合法性,受到嚴重質疑,但是一般認為是挑戰者的革命黨的影響,卻沒有後來人們想象的那樣大。揚州地處的長江三角洲地區,距離上海如此之近,風氣開化,不缺乏新學堂和新知識,但是一般市民(包括紳士)對於革命黨是怎麼回事,幾乎一無所知。大家(包括冒充的孫天生)都以為革命黨就是白盔白甲,為崇禎皇帝戴孝、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洪幫(雖然革命黨經常藉助幫會,而且各地的起義,也經常有人身穿白衣,打著白旗,但很少聽說有人宣稱自已是為崇禎戴孝的)。市民們顯然沒有將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跟一向號稱反清復明的洪幫區分開來,大概也沒有能力分開。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人傳說,革命黨就是大夥「合一條命的黨」,而且在傳說中,革命黨往往變得非常的厲害,說是他們可以將炸彈吞進肚子里,到時候一按機關,人彈齊炸(將現時中東的人體炸彈提前了近百年,而且更神)。市民們(包括部分的紳士)將革命黨傳得很神,雖然說對破壞滿人官僚的神經大有作用,但對自己的分辨真偽,卻沒有什麼好處,結果是讓孫天生這樣的混子鑽了空子。當然,流氓無產者,一般都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他們的動作,往往比革命者更快。只是鑽了空子拿了銀子不趕緊走人,多少有點昏了頭。看來,凡是官椅子,都有點魅惑力,沾上了,人就不樂意離開。
其次九*九*藏*書,揚州城的滿人官員,也實在是廢物得出乎人意料。作為一方政府首腦,身邊怎麼說也有幾個兵,還有若干民壯和捕快,怎麼會連革命黨的影子還沒見到,就聞風跳河或者逃之夭夭,連起碼的責任都不想負,也不敢負。要知道,當時的天下,畢竟是他們滿人的天下,聞警即逃,怎麼對得起祖宗?可是,縱觀辛亥革命的大局勢,類似的事情還真有不少,類似的飯桶官員,還不止這兩個。處於很關鍵位置的湖廣總督瑞澂,起義的新軍士兵一發炮,馬上在院牆上挖洞逃出總督府(大概由於總督府的院牆比較高),一溜煙上了停在江上的軍艦。瑞澂一走,第八鎮統制張彪心裏發慌,他本是張之洞的丫姑爺,本事有限,裝模作樣地抵抗了一下,也溜了。其實,當時的起義者根本就是群龍無首的一群烏合之眾,稍微像點樣的革命黨領袖,已經因漢口租界的據點暴露,非死即逃。士兵們之所以起事,是因為傳說革命黨據點的暴露,新軍里革命黨的名單已經落到了總督手裡,總督將按圖索驥,搜捕黨人,因此所有跟革命黨人沾邊的人,都人心惶惶,正趕上有軍官態度不好,面露猙獰,結果激成事變。如果總督大人能夠稍微堅強一點,堅持幾個小時,等叛軍自潰都不是沒有可能的。這個瑞澂,據說是鴉片戰爭中背了賣國黑鍋的琦善的孫子,乃祖雖說名聲不佳,其實倒算是個有見識、有膽略的明白人,至少人家還敢跟洋人打交道,也敢負責,不想到了孫子輩上,竟然如此廢物,活生生斷送了大清江山。當然,瑞澂草雞不中用,別個滿人官僚的作為也好不到哪裡去。革命中,原本作為彈壓各地的駐防的將軍和副都統們,大多非死即逃,只有杭州和西安的滿城,才在種族滅絕的威脅下,做了一點抵抗。蔭昌貴為陸軍大臣,受命鎮壓起義,連前線都不敢去,軍隊不戰,則束手無策。號稱能吏的端方,帶兵入川,鎮壓保路運動,結果半路上就被自己帶的士兵抓了起來。端方不僅沒有一點滿人大員的骨氣,反而拚命求饒,說自己本是漢人,姓陶(他的字為陶齋),原籍浙江,先輩後來才投旗效力的。但是依然沒有用,起事的士兵手起刀落,端方大人丟了性命又丟了人。革命黨人彭家珍一顆炸彈炸死了良弼,結果朝廷上下風聲鶴唳,滿朝的滿官,如鳥獸散,連個上朝的人都沒有了。在事關滿人命運的緊要關頭,上上下下的滿人官僚們,居然連一點像樣的挽回努力都不願意做。當瑞澂棄職逃跑的消息傳到北京,內閣總理大臣奕劻力主將之拿辦,隆裕太后不同意。奕劻說,這封疆重臣,棄城逃跑,在祖制是要殺頭的!誰想隆裕卻說,庚子那年,咱們也不是逃走的嗎?這些滿人親貴,不僅沒用,而且自己原諒自己,江山想不丟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