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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話 有關中國戲的一點涉外的往事

第十八話 有關中國戲的一點涉外的往事

不過,這一切,跟當年的軟功夫,其實都沒有關係。
進入民國之後,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京劇終於逐漸開始為西方人接受了,特別是在那個由於懂外語,當年跟瓦德西的軍隊做過生意的齊如山投身京劇改革之後,京劇隨著梅蘭芳的輕歌曼舞走出了國門,男人扮女人,征服了歐美,於是梅蘭芳成了「博士」,而京劇成了pekingopera(北京歌劇)。眼下,不少西方人已經不滿足於《三岔口》與《挑滑車》的打鬥,開始欣賞京劇的作唱念白,一撥又一撥的老外,趕著來學京劇,荒腔走板者眾,字正腔圓者稀,但認真倒是蠻認真的,有好事者還創造了英語京劇,有腔有調,就是中國人聽不懂,外國人也聽不懂。
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看京劇的事,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提過,不過那篇文章主要是說西太后和京劇的故事,有點冷落了老瓦,在這裏,不妨舊事重提,稍微仔細一點把這件事說一說。瓦德西在上個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絕對是個知名度非常高的名人,他的出名,半靠義和團,半靠賽金花,半靠德皇威廉二世。沒有義和團起事,大亂之中,德國駐華公使被殺,輪不到德國人做八國聯軍read.99csw.com總司令,沒有德國皇帝的任命,瓦德西做不了司令,當然,最要緊的,沒有坊間流傳的我們的名妓賽金花、賽二爺跟老瓦之間那麼些風流韻事,國人斷不會翻來覆去那麼多年總是炒那點陳年舊事,從上個世紀初八國聯軍打來,一直炒到30年代日本人打破門。害得魯迅臨死前還憤憤然:說怎麼那個傳說中跟瓦德西睡過的女人,居然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其實細說起來,這件事的餘波還長得很,被西方某些左派人士至今奉為旗手的江青,年輕時的一件大事就是跟人爭演賽金花,沒爭到,憤而革命,由此種下了文革中眾多演戲界人士遭迫害的禍根。
瓦德西和蒙托邦都是侵略者,而且是給中國人造成最大傷害的兩次侵略戰爭的指揮官,蒙托邦還因為八里橋一戰(此役令作為清朝戰略預備隊的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損失殆盡),被拿破崙三世封為八里橋伯爵。兩個都是歐洲的武夫,卻也是歐洲文化熏出來的「紳士」,他們在中國做的壞事不用說,罄竹難書,但跟中國戲劇的邂逅,能恰如其分地折射出他們對中國文化的態度,在蒙托邦來華的時代,這些來自歐洲的人,對https://read.99csw•com於神秘的東方,還多少有點獵奇的心理,畫著臉譜,男扮女裝的中國戲劇還能給他們一點新奇的刺|激,可是到了40年以後,面對更加地道,更為華麗好看的中國戲,那個來自普魯士的將軍,卻只有厭煩的份了。兩人表現雖然各異,但骨子裡對他們所入侵國度的文化的輕慢卻是並無二致。1860年的英法聯軍在搶劫圓明園的時候,隨意砸掉價值連城的瓷器,撕毀珍稀的字畫,把《永樂大典》用來墊馬槽,1900年的八國聯軍興之所至,就用大炮轟擊北京的古剎,用善本書當手紙。這一切,兩位司令官都沒有親手參与,但從二人對中國戲的態度來看,這一切都的發生,一點都不奇怪。中國的東西,大概只有金銀珠寶可以用來填充西方財富寶庫的材料,其他的,成住壞滅,全不在他們心上。
看來,老瓦畢竟是老了(其時已年過七旬),或者還加上文化的隔膜,還有德國人的刻板,中國傳統的風月場所與風韻佳事,都不足以令此公食指動上一動。不過,比瓦德西早40年來中國的另一位西方武夫,英法聯軍法國軍隊的司令蒙托邦,卻敏感得多。他在率軍遠征中國途中https://read.99csw•com,路過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新加坡,被招待看中國戲(應該不是京劇),雖然根本沒明白演了什麼,但他對「漂亮的女演員」卻十分著迷,特別欣賞人家「梳那烏黑秀髮的優美姿勢」。掃興的是,陪同他看戲的英國人,馬上就告訴了他,「漂亮的女演員」其實是男人。那麼,所謂「烏黑的秀髮」,也不過是假髮了。蒙托邦後來進入中國之後,沒有看戲的機會,開始是戰事緊張,後來仗打差不多了,他的軍隊恰在進入北京城之前,就搶了圓明園,同時由於清政府妥協得足夠迅速也足夠充分,進佔北京沒有多久,就撤到天津擺攤出售圓明園的寶貝了,沒有給北京人留太多的機會請他們欣賞京劇,無從領略肯定是更漂亮的男人扮的女人。
西方的武夫,本來就來征服「落後民族」的,有若干文化上的傲慢,倒也不奇怪,有意思的是,從1860到1900年,中國人對西方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我們這個善於編故事演戲的民族,1860年的故事是有關女人的,那是一個弱女子馮婉貞組織獵戶打敗侵略軍的故事。故事里馮婉貞揮刀上陣,大呼小叫,而且深謀遠慮,堅持近戰肉搏,最終殺得鬼子落https://read.99csw.com荒而逃。而1900年的故事主角依舊是女人,但已經變成了賽金花用自己的身體取悅瓦德西,換取了北京滿城百姓的平安。其實不管當年的普魯士武夫有沒有淺斟低唱的雅緻,能否領略賽金花吳儂軟語的風情,也無論賽金花是否真的住進了作為瓦德西司令部的儀鸞殿,有沒有可能在儀鸞殿著火的時候,被瓦德西抱出來,到了這步田地,國人對付洋人的態度,已經在向軟的方面下功夫了,從馮婉貞近敵肉搏,使鬼子「槍炮終不得發」的中國功夫,變成了同樣貼身距離的床上功夫,只是一種象徵,一種國人最終對洋人服軟的象徵。服軟之後,就施展軟功,而1900年11月23日那邀請瓦德西去看戲之舉,其實就是這種軟功夫的一種,還有的就是北京市民一批又一批給佔領軍送來的「萬民傘」。一個比瓦德西晚一些來中國的西方人寫到,中國人對自己文化上的軟功夫相當自信,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磨軟了蒙古人,又磨軟了滿洲人,現在又開始磨西方人了。
很令國人掃興的是,令我們如此興奮的瓦賽公案,在瓦德西的日記里,卻一個字都沒提,根本找不出哪怕任何一丁點他認識賽金花的蛛絲馬跡。寫《孽海花》的海九*九*藏*書上文人曾樸,寫《彩雲曲》的清朝遺老樊增祥,以及跟著起鬨的冒廣生,楊雲史輩,不知聽了會做何想?不過還好,老瓦在日記里記了一次他在北京看京戲的經過,馬馬虎虎可以算是一樁能引起好事者興緻的事情。那是1900年11月23日,瓦德西實在抗不住一干北京商人的軟磨硬泡,應邀去了一趟戲園子。那天演的什麼戲,誰的開場,誰的壓軸,老瓦是一概不知(肯定有人給他解說),一個字也沒記,只記了他和隨從被迎到雅座,桌上備有香檳和西式糕點以及雪茄煙,顯然,這是為瓦大人特意準備的,一般戲園子里只有茶水、果子和瓜子,外加滿天飛的手巾板。老瓦的嘴舒服了,但耳朵卻難受,在他看來,京劇的音樂分貝大的足以讓石頭軟化,實在令他受不了,一個半鐘點之後,他和隨從離開了戲園子,感慨道:「得離苦海」。這期間,我們青衣的宛轉歌喉,二丑的插科打諢,外加武生的跟頭把式,都不足以令瓦大人破顏一笑,雖然他注意到女角都是男人扮的,卻既沒有欣賞「扮女人」,也沒有驚訝「男人扮」(如果老瓦死後有知,知道了中國人後來把他也編進了京劇《賽金花》里,在他看過戲的戲園子里演,不知是會哭還是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