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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罷黜的國王

被罷黜的國王

隊長說完便示意另一名同伴上前一步向上帝懺悔。後者便笑容滿面地走上前,坦白交待自己的過去。面對台下的嘲笑者,她抬頭挺胸,不卑不亢。這個廚娘是從哪裡獲得這般勇氣,竟然能微笑面對無情的斥責與謾罵?剛才還報以嘲諷之聲的觀眾也尷尬得煞白了臉。這些柔弱的女子究竟是從哪裡獲得了超凡的勇氣和力量?她們一定有著堅實的後盾作支撐。
房間的大衣櫃旁邊放置著一張小書架。書架最頂層躺著一本厚重的書,書皮用黃銅鎖牢牢鎖住。在這黃銅鎖的後面,就記錄著一對男女欺騙上帝和人類的故事。「女人,是誰誘你做出欺騙之事來的?」「原來,是外面年輕俊美的男子誘你出了軌。」
那個褻瀆之音還在嚴厲地發問:人類不厭其煩地臣服於上帝,究竟得到了怎樣的回報?人類根本不需要仰仗天庭,因為上帝和天庭怎麼都脫不了干係。褻瀆之音甚至還舉出實例來。他說,曾經有一個人,樂於積德行善,遠遠超過上帝福佑的標準。可是後來他因為受到誘惑,行了一件惡事,結果卻受到上帝嚴厲的懲罰。即使拿他在漫漫人生路上辛苦積攢的恩典去抵償都不夠,等待他的只有一條不歸路。
妻子後悔不已,難道自己騙得過大家嗎?難道自己騙得過上帝嗎?自己為什麼要坐在家裡,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彷彿自己就是一個痛失孩子的母親?自己為什麼還要裝出一副高尚聖潔的模樣,彷彿自己就是大婚當日嬌美的新娘?為什麼那個流落街頭、眾叛親離、遭人唾棄的人不是自己?事情怎麼會這樣?上帝為什麼要這般不公地捉弄自己的丈夫?
他們席地坐在灌木叢上,開始盡情地暢飲歡笑。從前的不悅都已經過去!她就像幸福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當下。想當初,第一任丈夫偷偷躲在她家的窗邊喝得半醉不醒時,她的心還會刺痛。
只需開口說一句,他就能重新贏回朋友的尊重,但他沉默了。現在輪到其他姐妹來傾訴哀痛了。他已經說出實情,只是無人能懂罷了,回應他的只有嘲諷和鄙夷。
「有些話簡直叫我難以啟齒,但是我必須說出來。維克離家出走完全是出於同情我的緣故,他以為我想和埃里克森在一起,想要成全我們。我有他留下的一封信為證。」
妻子戰慄起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密集的荊棘中拖過。自己的丈夫竟被別人判定為罪人!她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臉漲得通紅。她還想替丈夫申辯,卻忍住沒有出聲。她害怕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可是,為何上帝此時會緘默不語?他為何不站出來阻止大家對丈夫的誹謗?
大廳的側面開了,冷風灌進來,把爐火吹旺了。大家凝神屏息地期待著。終於有人出場了。只見三名年輕女兵手抱吉他,跨步走上舞台,然後雙膝跪地。她們頭上戴著寬檐帽,整張臉幾乎都被遮住。
她把信上的內容大聲讀給客人聽,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的演說越來越打動人心。
不對,她談論的分明是她自己的丈夫。其他老婦也都接過話頭聊開了。她們並未涉及丈夫身上的優點,反倒把他們做過的不光彩的事吐了個徹徹底底,希望這樣可以安慰到被丈夫拋棄的女主人。
客人對此表示深信不疑。
他的演說從未留下可以追蹤的印記。那是逃命時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是號角奏響時鏗鏘有力的音符。它們鼓舞人心,發人深省,懾人心魄,扣人心弦。話一出口,便無從捕捉,無從復現。那是耀眼的閃電,那是滾滾的驚雷。它們驚天動地,威震四方,叫人類為之顫慄。但是它們轉瞬即逝,不留痕迹。瀑布的恢宏可以丈量,泡沫的暈眩可以描畫,惟有這慷慨之詞雖然源源不斷,意氣風發,卻來去匆匆,飄忽即逝。
埃里克森成功了。他在城裡開了家修鞋鋪。鞋子就擺在寬敞的玻璃櫥格上。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好。他便租了一間公寓,還在起居室置辦了高檔的傢具。現在萬事俱備,只等她點頭答應了,而她也終於為生計所迫答應了。
痛苦就像無底洞吞噬著她的心。丈夫似乎要借用各種聲音,來掩蓋他所經受的一切磨難苦痛。她想不通丈夫怎麼能談笑風生,怎麼會這般富有想象力?
可是好景不長。刺蝟突然嚇得躲藏起來,渾身縮成一個刺團。蟋蟀潛入草叢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夜鶯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彷彿唱破了嗓子。是吉他聲,是吉他聲。救世軍團正列隊從樹林經過。倚著樹下休憩的人們站起身,捨棄如茵的草地和寬敞的槌球場,追隨軍團而去。搖晃的鞦韆和旋轉的木馬終於有了喘息的時機。軍團駐紮的地方已經聚集了一大批聽眾。木凳已經坐滿,土丘上也是人。救世軍團如今已經發展壯大。許多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戴上了軍團統一的帽子,許多硬朗的壯漢也穿上了軍團統一的紅衫。觀眾席秩序井然,無人喧嘩。大家不敢貿然吐出不敬的話來,只在嘴裏念叨平常的禱詞。老鞋匠馬特森·維克,那個可怕的褻神者如今居然成為台上的一名旗手。他當然也歸順了軍團。只見鮮艷飄揚的紅旗正撫摸著他灰白的鬢髮。
維克演說時,他的前妻就站在人群中側耳聆聽。那天一早,她就容光煥發地來到樹林,依偎在丈夫的臂彎里,一臉的快樂和滿足,像極了一位體面的太太。女兒與學徒拎著盛滿午餐的竹籃,女僕抱著最小的孩子跟在後面。一家人沐浴在滿足、幸福和安寧中。
疾病貧窮,孩子夭折,寒冬蕭瑟,衰老不幸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丈夫的過錯。受壓迫、受奴役的妻子們開始控訴起專橫霸道的丈夫來,似乎下定決心要在離開鞋匠家之前,把積壓在內心深處對丈夫的所有憤懣全都傾倒出來。
客人表示,她們能理解她的感受,並熱心地寬慰她。
連續過了好幾個晚上,維克在軍團會議上始終沉默不語。上帝沒有感召他。大家一致強烈要求他說幾句,他只好登上講壇,雙手交叉,準備開口。
幾年後,她與老鞋匠離了婚,嫁給了丈夫的學徒。學徒如今已經出了師,能獨立經營了。走到這一步,其實並非她所情願的,只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拽著她到了這一步,彷彿她是一條誤入魚網的小魚,被漁夫拖到船邊,雖然還能在水裡翻來覆去地游弋,卻不知自己已經失了自由身。等到它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漁夫只需輕輕拉起魚網,然後撲通一聲,它就被扔進了船艙。直到這時它才明白過來,可惜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三名年輕女兵正式開始了工作。只見她們一會兒誦唱聖歌,一會兒大聲禱告,緊接著又是一陣誦唱,然後是佈道授經,如此反反覆復。過一會兒,她們又面帶微笑地給大家講起自己快樂的經歷來。台下的流氓之徒聽得有些不耐煩了,站起來,爬到長凳上,發出挑釁的威脅。台上的女兵在繚繞的煙霧中瞥見他們兇狠的臉孔。他們的衣服又濕又臟,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惡臭。香煙在他們指間分秒中彈落,又分秒中點燃,髒話從他們嘴裏肆無忌憚地冒出。台上的女兵對他們不聞不問,依舊笑談往昔快樂的時光,準備以此殺殺他們的囂張氣焰。
丈夫的信就躺在她的口袋裡。一行行的字跡不斷在她腦海浮現。信上有一處寫著:「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實在忍無可忍。」後面又寫:「我知道,你和埃里克森打算私奔了。」在信的另一處這樣說:「你不能和他私奔,因為人們會因此對你大加誹謗,你不會read•99csw.com幸福的。消失的人應該是我。這樣,你就能與我離婚,再嫁給他,名正言順地跟他在一起。埃里克森學得一身好手藝,你跟著他,也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信的末尾寫著:「讓人們議論我去吧!只要能保護你不受到傷害,我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你根本無法承受人們的非議。」
馬特森·維克為了維護妻子的聲譽而甘願自我犧牲的事迹很快傳遍了小鎮。人們對他的嘖嘖稱讚之聲從此不絕於耳,甚至還有人開始善意地揶揄他。在救世軍團的會議上,他留給妻子的信被當場宣讀,在座的觀眾感動得痛哭流涕。人們紛紛趕來與他握手,女兒也搬到了父親的住處。
他總會拿自己的遭遇和經歷做文章。在講到遭人誤會之人的命運時,他說,此人會不計報酬、不聞流言蜚語地犧牲他自己。他總是含沙射影、藉此及彼地把自己內心的秘密披露,卻又讓聽眾渾然不覺。
台上的老頭此時講起了默默殉道者的故事。他說,耶穌有個朋友,卧病不起。他的姐妹便傳信給耶穌,可惜最終他也沒能活下來。因為上帝安排拉撒路必須先死一次。
第一批抵達的男孩們,離鞋匠的門窗最近,自然也擔當起了探視內屋的責任。太陽光照射在玻璃窗上,除了白色的蕾絲窗帘,反射的日光叫人看不清屋內的任何情況。有個男孩乾脆就攀在綠藤上,把臉緊緊貼在窗戶玻璃上。「看見什麼了?」其他人小聲問他,「看見什麼了?」他看見鞋匠鋪、木凳、鞋油桶、一捆皮革料、鞋楦、鞋釘、吊環和磨砂皮帶。「裏面沒有人嗎?」他看見一個修鞋的學徒在屋裡。沒有別人了嗎?一隻大黑蠅趴在窗玻璃上,遮住了他的視線。「除了學徒,就沒有別人了嗎?」沒有別人。鞋匠的椅子上沒有人。貼在玻璃上的男孩一連看了三遍,確定鞋匠的椅子上沒有人。
第二天,安娜·埃里克森就舉辦了咖啡聚會。她與客人聊起熱鬧的集市,木屐的價格以及商店行竊的女僕。她們有說有笑,一邊悠閑地享用倒在杯碟里的咖啡。女主人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畏懼她們,為什麼會擔心她們將來會來指責自己。
「有人說你留戀天庭的華麗,有人說你隱匿在密林陋室,還有人說你將永不再來。但我不相信,你決不會被我華麗的穹蓋而蒙住雙眼。」
他一邊踉蹌後退,一邊喃喃自語:「我不行,上帝還沒有賦予我演說的力量。」然後就一屁股坐回到木凳上,把頭埋在掌心裏,竭力想要理清自己要怎麼開頭。以前上台演說,他需要這樣絞盡腦汁嗎?現在他能理清思緒嗎?維克感覺天旋地轉,腦袋暈乎乎的。
可怕的褻神之語,就像震耳欲聾的釘鎚直擊上帝的頭冠。上帝被激怒了:約伯流落他鄉,殉道士命喪黃泉,異教徒活活燒死在火刑架上。
他成了一個詩人。人們傾心於他,為了他,願意在救世軍團的台下耐心聆聽。他滄桑的大腦里滿是奇思妙想,叫人們難以割捨;他壓抑的內心賦予了他化悲痛為力量的魔力,叫人們難以抵禦。
安娜·埃里克森現在去軍團的次數越來越多。大家都高度讚揚起她的前任丈夫,說他總能以身示教,並願意與大家分享自己的親身經歷。可是丈夫刻意的偽裝和閃爍的言辭卻瞞不過她的耳朵。他一會兒變成亞伯拉罕,一會兒是約伯,一會兒成為被人落井下石的耶利米,後來又成了路邊稚童嘲笑的以利沙
可是殉道者的王冠已經從他頭上摘下。他只能癱坐在原地,情緒低落到極點。他已從人生的至高點猛然跌落,儼然成了一個被罷黜的國王。
觀眾被懾服,滿心熱切地期待著奇迹的出現。他們動也不敢動,激動地喘著粗氣。眼前什麼也沒發生。大家的熱切依舊,只不過期待已經為褻瀆之欲所取代。「啊,上帝,你拋棄了我們!你拋棄了我們,啊,上帝!」
大家靜靜地陶醉在美妙的音符中。「高山百轉千回,密林錯綜複雜,蒼天憔悴不堪,大地受盡磨難。人類啊,整個世界都在熱切的呼喚,請你敞開心扉,棄暗投明吧!大地將因你而熠彩萬丈,惡魔將因你而永劫不復。」
女主人感激地笑了。面前的女人就是她幻想中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的兇狠的巨鳥,可現實中,她們不但不危險,反而還替自己開脫。門外也沒有年輕俊美的男子要送她下地獄。
在樹林的那天,他就拋給眾人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如何為上帝效力嗎?他給的回答是,要像烈焰之主烏瑞亞侍奉國王一般為上帝效力。
老鞋匠離家出走後,她便辭退了學徒,打算帶著孩子過個清靜的日子,以此向丈夫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丈夫一走就杳無音信。他去了哪兒?難道他就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忠誠嗎?她也沒有答案。孩子們已經衣衫襤褸了,他以為自己還能撐多久?她現在無依無靠,生活慘淡。
舞台上,女兵已經跪地,開始默默祈禱。有的觀眾也加入了祈禱的行列。所有人都在緊張地期待:她們所說是真的嗎?就在我們這群觀眾中間的某個人身上,真的會發生奇迹嗎?上帝會賦予我們親眼目睹這一奇迹的權利嗎?奇迹真的是這些柔弱女子的功勞嗎?
褻瀆之音越來越大,後來幾乎淪為咆哮。難以想象,一個常人的肺部竟能爆發出如此強大的氣息。一顆受傷的靈魂竟能噴射出如此膽大包天的胡言亂語。大廳里的觀眾禁不住低下頭,彷彿在沙漠中跋涉的旅行者想要以此來抵禦迎面而來的強烈風暴。
可怕的褻瀆之語就是呼嘯的北風,反而把漂泊四處的船隻向港口聚攏。就在褻神者慷慨陳詞之時,婦女們湧向舞台,捧起救世軍團女兵的手親吻,舞台幾乎容納不了一下子蜂擁而來的人流。軍團女兵驚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男女老少全都開始頌揚起上帝來。
「跟我們一起唱!」女兵鼓動人群說,「跟我們一起唱!唱歌有益無害。」於是她們起了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曲子。她們手中的吉他已經彈起,和著吉他的伴奏,她們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來。靠近舞台的一兩個觀眾被她們所鼓動,加入了歌唱的隊伍中。這時,大廳外傳來輕快的街頭之歌,把大廳內的合唱壓了下去。大廳內外便上演了一幕精彩的對歌賽:音符對音符、歌詞對歌詞、吉他對口哨、軍團女兵訓練有素的洪亮之音對街頭男孩嘶啞的假音和流氓竭力咆哮的低吼。軍團敗下陣來。只聽見大廳外的大街上,一片歡騰的踏步聲,還夾雜著挑逗的口哨聲。那是戰勝者在慶祝戰鬥的勝利。女兵read•99csw•com癱軟地跪在舞台上,彷彿身負重傷的勇士。她們的聲音還在顫抖。
她的出場好比一縷清新的陽光,帶來了充滿希望的勝利曙光。觀眾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她溫婉可人的模樣叫人賞心悅目,她甜美清亮的嗓音叫人心曠神怡。可是眼下,她卻停止了吟唱,大廳里立即響起一陣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喚。救世軍團在正對大廳的門口,用木凳搭起一個高台,然後登上去,又開始大聲禱告懺悔起來。
他喝完酒準備回家時,發現城裡來了一個救世軍團。他們租下一個大廳后,就投入到工作中。軍團入駐的當晚,城裡所有的流浪漢都彙集到大廳去湊熱鬧。一個星期後,馬特森·維克也加入到他們的行列。
昨天她去聽了維克的演講,在此之前,她還聽過無數次。現在她一定要把關於他的一切都告訴大家。每次想到丈夫因為自己而受盡苦痛折磨,她就心如刀割,儘管到現在為止,她始終不明白丈夫為什麼會娶自己為妻,畢竟兩人年齡懸殊。
客人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女主人面帶微笑繼續說,聲音在顫抖。
年輕的妻子坐在廚房裡發獃,鄰居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她們擺出茶杯,生起爐火,煮上咖啡,哭上一陣,然後又用抹布抹去眼淚。善良的婦女從鄉鄰四方趕過來,一言不發地陪在女主人身邊。她們知道,在這樣哀痛的場合自己該做什麼。此刻,她們毋需多說,只要和女主人一起靜靜地哀痛就好。她們犧牲假日的時間前來安慰被鞋匠拋棄的妻子。她們一雙雙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搭在腿上,飽經風霜的臉上刻劃了一道道的皺紋,薄薄的嘴皮緊緊咬住,下頜上的牙齒已經全部脫落。
時值仲夏,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小鎮彷彿月宮裡堆積的廢石,空寂而零亂。視線中搜尋不到一隻貓、一隻雀的蹤影,就連一隻飛蠅的痕迹也沒有。光禿禿的石頭牆頂著炎炎烈日,幾乎曬到白熱化。煙囪罷了工,沒有一縷炊煙從中溢出。悶熱的街道上,一絲微風也沒有。整個小鎮的景緻就只剩下一堆堆亂石和一道道曬裂的石牆。
從受盡磨難到命懸一線,他始終遵循上帝為他安排的軌跡,堅強勇敢地活下來……
有個老婦開了口。她當然知道,在這樣哀傷的場合,怎麼做才合適。她們陪女主人默默坐在屋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女主人聽到老婦的聲音,猛地站起身,彷彿遭到了敵人重重一擊。她是什麼意思?「你啊,馬特森·維克之妻,安娜·維克,懺悔吧!你已經欺騙上帝和我們很久了。我們就是你的審判官,我們將會對你進行審判,然後把你繩之以法。」
歌聲彷彿一個虔誠孩童的切切傾訴,深深觸動了觀眾的心,它彷彿輕柔的撫摸,又似衷心的祝福。
黛夢·安娜·埃里克森將所有的故友邀至家中,共享美味咖啡。來自郊區機械工的妻子們和家境更貧窮的洗衣婦都收到了她的邀請。此外,在她遭遺棄的當天,前來陪伴她的人也收到了同樣的邀請。受邀人中還有一位新成員,她就是救世軍團的隊長,瑪利亞·安德森。
他向上帝祈禱:「啊,上帝,當我放下尊嚴,蒙受冤屈時,我能侃侃而談,請還我冤屈!當我捨棄幸福,歷經苦痛時,我能炮語連珠,請還我苦痛!」
伸縮的舌頭變成惡龍的毒牙,不斷噴出毒漿和烈火。老婦們個個都有話說,人人都有故事。其中就有一個妻子,趁丈夫醉酒回家前,離家出走了。丈夫在外逍遙快活,妻子卻在家為他們當牛做馬。為人|妻之後,她們就成了被其他女性同胞排斥的群體。絮絮叨叨扭動的舌頭,猶如揮舞的毒鞭,惡狠狠地抽打出每個家庭的傷痛。大家開始朗誦起連禱文來:萬能的上帝啊,請你撤掉壓在我們身上的丈夫專權吧!
他像一個醉漢,一遍又一遍地踉蹌登上講壇,卻又不得不搖晃著走下來。他這樣反覆折騰了幾回,嘴裏卻只能磕磕巴巴地擠出幾串毫無意義的字眼。而那也只不過是他把別人的話鸚鵡學舌照搬一遍而已。他努力模仿曾經的自己,想在觀眾席中搜尋到注視的眼光,激動的屏息還有急促的呼吸,可惜希望落空了。讓他陶醉的演說之樂已經離他遠去。
後來聽說丈夫成了救世軍團的偶像人物,她才稍稍安下心來。現在她也來傾聽丈夫的演說了。她明白,丈夫描述的並非烏瑞亞,而是他自己。他曾經做出的犧牲一直折磨著他,讓他無法釋懷。此刻,他正藉由他人的經歷傾訴自己內心的痛苦。她明白,丈夫描述的沙漠獨行者以及那個與劫匪搏鬥者究竟所指何人。她更明白,那雙凝視她的眼睛為何寫滿了痛苦與絕望,彷彿一座敞開的墳墓。
「啊,親愛的,你能快些來嗎?」
玻璃窗格後面露出一張張打探的面孔。出什麼大事了?外面有情況?慌張的躁動聲經過市區,一直傳到郊外,女僕連忙跟上。她們手牽手,一齊朝前面飛跑的男孩們喊道:「等等我們,等等我們!出人命了嗎?還是鬧火災了?」沒有人回應,只聽見咔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繼女僕之後,緊接著,城裡穩重機靈的已婚婦人也出動了。她們一邊追趕,一邊氣急敗壞地大聲嚷道:「出了什麼事?一大早的,究竟出了什麼事,擾得大家不得清靜?有人要結婚了?還是有人死了?鬧火災了嗎?警衛都幹什麼去了?非要等到大火把整個城市都燒個精光,他們才會敲響警鐘嗎?」
站在佈道壇上的他此刻便成了烏瑞亞的化身。帶著國王的密信,他隻身穿行在沙漠中。孤獨與恐懼侵噬著他,憂傷與痛苦糾纏著他。可是妻子的面容浮現在腦際,他的心變得敞亮,他的嘴角洋溢著微笑。冷寂荒蕪的沙漠幻化成鮮花盛開、清香四溢的牧場,汩汩的泉水也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
有一首古謠這樣唱道:「村裡有個老丈夫,林子里有個俏情人。妻子跑了,孩子哭了,家裡少了一個女主人。」這首歌謠已經很古老,但卻常常被人唱起,可以說,人人都對它耳熟能詳。
木屐慌張地踏在人行道上,咔噠作響,一群街頭男孩蜂擁而過。他們或大聲喊叫,或吹著口哨。房子在搖晃,庭院里鬧翻了天,彷彿鎖住的狗掙脫了鐵鏈,衝出了狗窩,回聲響徹四方。
駱駝倒下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厄運,於他,就是一隻鍾情沙漠的禿鷲,揮之不去。但他沒有退縮,而是帶著國王的密信繼續跋涉。他披荊斬棘,智搏蛇蝎,同時還要忍受飢餓的煎熬。沙漠中出現一群黑壓壓綿延數里的商旅隊,但他卻選擇獨自上路,因為加入陌生人的隊伍,就意味著兇險和不測。他肩負皇家的使命,註定要獨行。黃昏時分,牧羊人在沙漠上支起帳篷。他彷彿看見笑容可掬的妻子就在裏面,向自己招手示意。他心動了,但他克制住自己,毅然決然地繞開帳篷,重又踏上獨行的路。倘若國王的密信被盜,他的天都會塌下來!
那名帶著稚氣的漂亮女兵這時候直接挑出中間的一段曲目唱起來:「啊,親愛的,你能快些來嗎?」
輪船已經靠岸,那些歡歡喜喜出門野餐的人踏著晨露的涼爽,拎著竹籃、手風琴和美酒要去往何處?戒酒會的人是怎麼管的?野餐隊伍所到之處,旗幟招展,鑼鼓喧天。男孩子們蜂擁向前,跺腳聲、吶喊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天藍色的遮陽篷下又是怎樣的一幕?小寶寶在安睡,正由他們年輕的父母平穩地托起。一家人也跟上野餐隊伍,走上街頭。所有https://read•99csw•com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往樹林。他們在心裏暗自埋怨起漫長的街道來。街道兩旁的石頭房子腳下似乎生了腳,跟著人群一路繞過蜿蜒曲折的街道,直到城鎮盡頭前的一縷樹陰才收腳。一條條平坦濕潤的泥巴路在人們腳下鋪展。一路雲雀婉轉高歌,車軸草清香四溢。從第一批野餐隊伍里掉下隊的人躺在路邊休息。綠苔遮住了他們的頭顱,青草掩去了他們的面孔。四肢沐浴在陰涼與花香中,心靈在閑適與休憩中得到洗禮。
一個粗獷野蠻的聲音竭力喊叫著。歌者們震驚了,只感覺耳邊彷彿有隻雄獅在咆哮。
他一屁股坐下,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上帝收回了賜予他的演說天賦。他試著自言自語,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悲痛已經撤走,還有什麼隱藏的秘密可以向眾人傾訴呢?一切已經大白于天下,他再也不用偽裝自我,再也不需要編故事了。
起初,她還有些坐立不安。可是日子卻安安穩穩地過去了,並沒有災禍降臨,她也就安下心來,日子越過越滋潤起來。她知道人們對自己的看法,連她自己也覺得一切都來得太圓滿。因此,她時時刻刻都保持著一顆謹小慎微的心,在為人處事上不給大家留下說三道四的機會。
「你們現在應該再也不願與我來往了吧?」
站在屋外的人群全都凝神屏息,各種猜測和想象在他們腦子裡翻騰。也就是說,傳言是真的,老鞋匠離家出走了。可是,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仍然站在原地,希望能從屋裡聽到確切的信號,才肯罷休。貓咪出現在房頂,只見它伸了個懶腰,就縱身一躍,輕鬆地跳到屋頂的天溝里。沒錯,一定是主人不在家,貓咪才敢肆無忌憚地追趕停歇在天溝上的麻雀,把麻雀們嚇得驚慌地扑打著翅膀,嘰嘰喳喳地亂叫。
女兒被她生拉硬拽地拖去救世軍團的駐地。女兒為人嚴肅謙遜,謹慎小心。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流淌出成年人的氣質,與年輕氣盛的同齡人毫不沾邊。
樹林里,夜鶯唱起洪亮清脆的歌兒。白樺樹並不蔥鬱,樹榦還泛著黝黑的暗光。毛櫸樹倒長得高大挺拔,蒼翠繁茂的枝葉一層一層聳入雲天。蟾蜍伸長舌頭,凝神靜候著獵物。每次出擊,必有飛蠅捲入口中,百發百中。刺蝟疾步穿梭在毛櫸樹榦枯的落葉中,沙沙作響。蜻蜓扇動著翅膀,像飛箭一般直奔過來。人們擺放好午餐,然後圍在四周席地而坐。草叢裡,蟋蟀扯著嗓門,唧唧地叫喚,似乎想把這美好的假日歡聲歌唱。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她就心如刀絞!丈夫一定為自己和學徒的親密關係苦惱傷神過。這麼多年來,丈夫一直隱忍著。埃里克森旺盛的體能和充沛的精力讓他火冒三丈,他與妻子的竊竊私語和親密曖昧讓他震顫驚詫。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嫉妒的烈焰已經翻騰到白熱化的程度。原本清白的兩個人在他的臆想中成了浪漫愛情劇里一對私奔的男女主角。
「啊,親愛的,你能快些來嗎?」
人群發出嘶嘶的咆哮,彷彿被一把利刃刺破了喉嚨。他們似乎害怕被指引,不願向上帝臣服。他們彷彿是迫不得已才會置身此地,殊不知他們純粹是自願前來的。
傷疤被一層一層地揭開。丈夫都是些怪胎!他們對我們拳打腳踢,榨乾我們的血汗錢,典當我們的家產。上帝究竟為何要創造他們?
她想象得到丈夫當晚離家出走時衰老慘淡的光景。他已經駝了背,一雙手總是瑟瑟發抖。在長年累月的漫漫長夜裡,愛的痛楚折磨著他的心靈,摧殘著他的身體。他走了,徹底逃離了讓他百般質疑的家——一個他以為上演了浪漫激|情的地方。
此時,大廳內的氣氛已經輕鬆下來。越來越多的觀眾加入到了吟唱的隊伍中。他們已經忘我地投入到歌曲中,至於具體要唱些什麼內容已經不重要了,飄動的旋律已經足夠。眼下,只有歌唱本身才是他們最在意的。只要和著旋律,可以自由地唱出心聲就好!正對大廳門口的高台上,人們也開始吟唱。信心在充盈,憤怒在平息。歌聲里飄揚的哀傷已經遠去,穿透出強健自信的音符,不容任何人違逆。
安娜·埃里克森摁住女兒的手仍然沒有鬆開,它坦白了一切:「台上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頂著王冠的沉默殉道者。他是清白的,只要他開口說一句,就能化解自己的冤屈。」
第二壺咖啡又端上來。當濃香四溢的咖啡漸漸斟滿客人各自的茶杯,麵包添滿各自的盤子,客人們的興緻高漲起來。就在這時,女主人開始發話,平穩的語調中略帶嚴厲。
女主人的長女就在母親宴請客人的當天早晨離開家,直奔父親的家。這一切母親都知道嗎,還是被蒙在鼓裡?
信上的幾行字又浮現在她的腦海:「我無意毀掉你的一生。你我年齡懸殊,隔閡從未消減。」「你應該受到尊重,得到榮譽。他只是一個躲在女人背後的懦夫!就讓我來承擔一切的恥辱吧!」
街上聚集了許多人,大廳門口也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的人群你推我攘,有的被踩了腳,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街頭男孩、士兵、女僕和洗衣婦都混在人群中。整個現場分成兩派,一邊是負責維持秩序的懶散警察,一邊是炸開了鍋的烏合之眾。救世軍團是當時新興流行的玩意,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無論貧富貴賤,全都趕來湊熱鬧。大廳的天花板污跡斑斑,伸手可及。大廳的盡頭有一個空曠的舞台,舞台前面擺放著一排排未經粉刷的木凳和借來的木椅。腳下的地板有些高低不平。大廳里點著昏黃的燈光。位於中央的鐵爐散發著熱量和煤氣。不一會兒,大廳里就擠滿了人。富太太端坐在舞台最前面的木凳上,彷彿在教堂做禮拜的情形,靠後而坐的依次是工人和縫紉女,男孩們簇擁地坐在舞台的最後面。那些未能僥倖擠進大廳的人則堵在門口,彼此大打出手。
女隊長繼續用她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征服了觀眾。所有人的耳朵不得不張開。
其中一名女兵抬起頭,開始大聲禱告起來,但她的眼睛並未睜開。她的聲音像一把利刃穿透整個大廳,大廳里鴉雀無聲。街頭男孩和遊手好閒之徒卻沒有進入狀態,還在滿心期待著感人肺腑的自白被宣讀的那一刻和激動人心的音樂被奏響的那一瞬。
大廳的氣氛越來越糟糕。火爐燒得通紅,煤氣吞噬了大廳內的空氣,整個大廳蓄積著一股悶熱。坐在前排的富太太們四下張望,找尋逃離的出口,卻發現希望渺茫。舞台上的女兵大汗淋漓,渾身癱軟乏力。她們不斷地呼喚著,祈求上帝賜予她們力量。就在這時,大廳里突然透進一絲喘息,一陣竊竊私語在人們耳邊響起。聲音來自何處,人們無從知曉,但他們卻明顯感到一場巨變正在蠢蠢欲動。上帝與她們同在,上帝將與她們並肩作戰。
「年輕人太魯莽了。一個女人連續結了兩次婚,卻從未認真思考過婚姻的意義,她只能陷入無盡的痛苦中。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的人,除了我還會有誰?」
她被信上的內容弄糊塗了,自己並沒有要背著丈夫做什麼啊!自己的確喜歡和小學徒聊天,但即便是這樣,他怎麼會想到那一層?愛會讓人病倒,但也不致要人性命。她本打算放棄心中的愛,和丈夫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也罷。丈夫怎麼會發現自己心裏深藏的秘密呢?
他彷彿成了一個斷臂的畫家,一個失聲的歌唱家。曾經,他能激|情澎湃地暢談內心的苦痛憂傷。而今,他還能談什麼?
一波接一波https://read•99csw•com的人群跟上來,最後都在鞋匠家的門前一一停下腳步。鞋匠的房子坐落在郊區,面積不大,門前和窗口都爬滿了綠綠的藤蔓。房子前面有個庭院大小的花園。房主在花園裡用稻草搭了一個涼亭。藤蔓便順著涼亭的柱子攀援而上,給老鼠和貓咪提供了一個絕好的綠色通道。園子里一片生機盎然:豌豆和大豆累累地掛在枝頭,玫瑰和薰衣草在艷陽下鮮艷地綻放,滿地的青草蒼翠如茵,三株醋栗鬱鬱蔥蔥地環繞在一起,僅有的一棵蘋果樹也傲然俏立。
咖啡已經煮好,趕來安慰她的婦女們輕輕走到桌邊,斟滿茶杯,含一塊方糖在嘴裏,開始細細品味起咖啡來。她們動作輕盈而優雅,沒有弄出半點聲響。咖啡壺靜靜地從機械工人的妻子手裡傳到洗衣婦人的手裡。女主人卻對這些全都視而不見。悔恨已經讓她神志恍惚,一個幻象糾纏著她:一個夜晚,她看見自己坐在一片新犁的田地里,身邊盤旋著許多飛鳥。它們體型龐大,翅膀又寬又大,嘴巴鋒利無比,渾身灰不溜秋,與大地的顏色幾無分別。它們犀利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它們是來懲罰她的。只見它們突然振翅一躍,隨即俯衝而下,對準自己撲過來,越來越近。它們銳利的尖爪、嘴喙以及巨大的羽翼,猶如漫天里降落的利刃飛刀。她把頭縮進脖子里,感覺死亡就在眼前。飛鳥越來越近,眼看只差一毫就要挨到自己了。就在這時,她本能地抬起頭,竟然發現那些灰不溜秋的飛鳥就是坐在自己家裡的一群老婦人。
被丈夫拋棄的妻子把老婦的控訴都聽在耳里,但卻疼在心裏。她終於鼓起勇氣,打算為那些被批駁得一無是處的丈夫申辯。「我的丈夫是個好人。」她簡要地聲明道。老婦人驚詫萬分,發出不滿的唏噓和哼哼的鄙夷聲:「他離家出走了,和其他任何丈夫相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一大把年紀的人,應該比別人更清楚,拋棄妻兒,一走了之的後果是什麼。這能說明他是個好人嗎?」
因為秋雨的緣故,大街上泥濘不堪。街上的說話聲也此起彼伏。家家戶戶都開了門,亮了窗。人們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他離家出走了。」鞋匠家裡的情況被大夥四處傳揚,驚起麻雀一陣陣亂叫。「他離家出走了,老鞋匠離家出走了。郊外小屋的一家之主,一個年輕妻子的丈夫和一個美麗孩子的父親離家出走了。到底出了什麼事,誰知道?誰又能解釋?」
現在維克把所有的質疑與誹謗全部轉嫁到基督身上。其實,他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慘痛經歷,是他的寬容大度讓自己備受折磨。現在他就是沉默的殉道者拉撒路,無論遭遇多少苦痛磨難,他也只能保持沉默。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藉由他人的故事來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痛。
這群熱心的老婦人就圍坐在鞋匠妻子的周圍。
她們有氣無力地跪在原地,雙目緊閉,身體在無聲的痛苦中痙攣。街頭男孩的嘈雜聲漸漸淡去,軍團的隊長立即祈禱:「主啊,您的子民終將歸順於您。感謝您,主啊,請您親自引導他們吧,讓他們臣服在您腳下!感謝您,主啊,請賜予我們力量來將他們引導吧!」
倘若她拿出丈夫留給自己的那封信,把它大聲念出來,毒液就會轉而對準自己噴出。死亡的恐懼慢慢爬上心頭,她不敢這樣做。但同時又開始希冀,此時此刻會有一隻大胆無禮的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掏出那封信。但她自己卻動不了手,她不能把自己出賣。鞋匠鋪里傳來鞋匠掄錘的響聲。難道沒有人聽出其中夾雜著勝利的喜悅嗎?這響聲成日縈繞在她的耳邊,揮之不去,攪得她不得安寧,但其他老婦根本就無法明白其中的含意。無處不在的上帝,難道您的子民中就沒有一人懂得讀心術嗎?如果她毋需坦白,即便被判了罪,她也會欣然接受的。現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有個人可以直接揪出自己的過錯:「究竟是誰讓你欺騙上帝的?」她在留神聆聽年輕俊美男子的腳步聲,等待他們送自己下地獄。
大廳里的場面,他一輩子也沒見識過。現在算他三生有幸,可以置身其中,親臨現場。大廳里透露著一絲詭異,耳邊彷彿有個聲音在向自己低語:「你要對著面前躁動的人群發言,喧嚷的人潮就會把你的話傳播出去。」
一隻白花雞正在屋子的一角覓食。它即將長成大公雞的模樣,頭上頂著火紅的雞冠,就像喝了烈酒一般。它東啄啄,西瞅瞅,時而打鳴,時而歡叫。一群白花母雞聞聲,便搖晃著滾圓的身體,連撲帶滾地奔過來,一雙雙黃色的小腿彷彿熱烈敲打的鼓棒,看得人應接不暇。它們在一堆乾草垛拳打腳踢地干起架來。嫉妒的烈火噴之欲出,一隻母雞找到了一顆飽滿的豌豆莢,兩隻公雞見狀,一齊朝它的脖子啄過去。貓咪逗膩了麻雀,便離了雀巢,又去尋覓新的逗玩對象。只聽見撲通一聲,貓咪一個縱身跳,就落在雞群中央。雞群忙不迭地四處逃散。屋外的人群見到這般情形,心裏不由猜測:「看來,鞋匠的確已經離家出走了。只要瞅瞅那隻為所欲為的貓和那群打鬥成一團的雞群,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在家。」
過了許多年,老鞋匠回家了。他仍然還是郊區的房子的主人。回來后,他就在那裡重新安頓下來,準備開始新的生活。可是竟然沒有一個鞋主找他修鞋,也沒人願意與他來往。如今他遭人唾棄,妻子卻備受尊重,這與實情簡直就是截然對立——他明明毫無過錯,是妻子有罪在身。
女兒跟著母親回家,一路上母女二人默默不語。女兒鐵青著臉,腦子裡漫天搜尋著往日的記憶。母親焦慮地看著女兒,女兒都知道些什麼?
也許他應該站起來,回到自己已經習慣的講壇上,這樣思緒就會找回來。他開始默默祈禱,腦子裡拚命搜索著演說詞,他的臉漸漸由暗轉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彙集到他的身上,然而,他的嘴裏居然說不出一個詞兒。他不禁冷汗直冒。
「是的,你的確太年輕了!他要胡思亂想,你有什麼法子,都是他的錯!」
夜幕降臨,喧鬧的樹林安靜下來。再見了,美酒與鮮花!再見了,無邊的藍天!毒蛇悄悄潛入草叢中,烏龜晃晃悠悠地爬行,樹林卸下美麗的容顏,露出醜陋的面目。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回他們猶如月宮裡被廢棄的亂石房子里——那裡才真正屬於人類。
那是可怕的褻瀆之語。人類為何要臣服於上帝?人類對他恭恭敬敬,他卻棄人類于不顧,連自己的兒子耶穌都能辜負,還能指望他幫助誰?
路上遭遇劫匪跟蹤,他有些躊躇,滿心挂念著國王的密信。為了不讓密信落入劫匪手中,他決定打開密信,將它記在腦海,然後將它銷毀。讀完密信,他感覺勇氣倍增。挺住,猶大的勇士!他沒有銷毀密信,也沒有向劫匪屈服,而是奮力拚搏,制服了劫匪。他就這般一直向前進,一路上險象環生,千萬次命懸一線,最後終於僥倖死裡逃生。
同我們一道再戰吧!隊長趁機上前一步號召大家,一邊把手裡的聖經舉過頭頂。安靜,安靜!我們已經感受到上帝與我們同在。巨變在迫近。和我們一起祈禱吧!上帝會拯救大家的靈魂。
然而,擺在面前的事實卻譜寫了一首老丈夫跑了的新曲。收拾一空的鞋鋪桌面說明了一切,他不會再回家了。他還在桌邊留了一封信,信上的內容只有妻子讀過。
舞台上依然空蕩蕩的。娛樂表演的時鐘還未敲響。等候的觀眾中,有的打著口哨https://read.99csw.com,有的捧腹大笑,木凳快要散架。幕布突然像風箏一般降落在觀眾席前。「戰爭的吶喊」即將上演,大家的情緒頓時有了好轉。
起初,大家並未把耳邊的褻瀆之音放在心上,以為那不過是幾句玩笑話而已,準備一笑了之。可是依照現在的情形來看,胡言亂語者並非玩笑,觀眾渾身便不寒而慄起來。此刻已經有人站起身,奔向舞台,企圖向救世軍團尋求庇護,讓自己遠離那個激怒上帝的傢伙。
還有人艱難跋涉在焦裂的石頭街道上,有的騎著自行車,有的拎著盛滿午餐的籃子。年輕男子扛著小鏟刀,背著時髦新潮的背包也要趕往城外的樹林。姑娘們踏著急促的舞步,惹起陣陣塵埃。藍天下,旗幟飄揚,孩子們蜂擁著鑼鼓手一路向前推進。機械工人帶著家人與工友們邁著大步往前走。背後的馬車左拐右繞,從人群中擠過。一個微醉的年輕小夥子,從馬車裡爬出來,站在車輪上,一下子被甩出,一屁股狠狠地坐在泥巴路上。
女兒坐在台下,露出鄙夷的笑容。一切伎倆把戲都令她憎惡。看見父親要登台發表演說,她準備扭頭就走,卻被母親死死拽住。她被摁在椅子上,被迫承受父親炮語連珠般的猛烈轟炸。即便如此,母親摁住自己的那隻手卻更讓她痛不欲生。
狂妄自負的歌唱家畫眉鳥,憑藉漆黑的身軀,于千萬隻平凡的八哥中脫穎而出,在演說者面前,卻露出膽怯之色。演說者是從何處汲取強大的魔力,竟讓萬眾為之傾倒,為之沉醉呢?而演說者又是從何處汲取強大的魔力,竟讓驕傲的人屈膝跪地,雙手合十地誠心開始懺悔呢?演說前,他還在渾身發抖,但一股強大的信心流立即悄然涌遍全身。他一生坎坷,受盡磨難,而今卻全部幻化成一湍源源不斷噴涌而出的詞語激流。
她在父親的陰影下長大,環境造就了她剛正不阿,樸素無華的個性,彷彿要以此向眾人宣告:「看吧,我就是那個遭受鄙夷傢伙的女兒!儘管過來看吧,就算我滿身塵土又如何!我愛怎樣就怎樣,有錯嗎?」母親雖以她為榮,卻偶爾免不了為她嘆息。「啊,倘若她能溫柔一些,一定會更可人!」
她們黃銅色的臉上,寫滿了溫柔的憐憫。年輕妻子沒有掉眼淚,渾身卻忍不住打顫。恐懼和擔心掌控了她,幾乎讓她窒息。她咬緊自己的牙關,以免讓人聽見自己顫慄的磨牙聲。屋外的腳步聲臨近,咔噠咔噠的木屐聲越來越大。有人和她說起話來,把她從呆愣中驚醒。她猛然站起身。
鞋匠保守了秘密,卻給自己招來無盡的麻煩,多得令人窒息。他能感覺到,人們把自己看得有多邪惡。大家不再相信他,不再願意把鞋交給他。沒有朋友、沒有工作的他便開始學著喝起酒來。
或許是由於他到鬼門關周遊了一圈的緣故,他的靈魂已經得到洗禮;或許是由於他已經蛻變成一個百毒不侵的強漢的緣故,他可以在悲痛和絕望邊緣任意遊走。但是他必須為自己犯下的過錯付出代價。上帝要懲罰他再次體味人間悲苦。他必須用自己的雙手換取生存的條件。而在此期間,他的靈魂已然蛻變,自己卻渾然不覺。現在,他已經衝破悲痛的枷鎖,重新釋放自我,彷彿一隻放飛的小鳥,雖然對未來充滿膽怯和迷茫,卻為重獲自由而感到欣喜若狂。它正驕傲地盤旋在舊時的傷心地,向悲痛揮手告別。
「你們大喊大叫,那是因為隱藏在你們身上的撒旦在翻騰咆哮,但是你們也不用害怕,它只不過想傳達出它在掙扎的信號而已。上帝保佑,讓它盡情咆哮吧!因為他害怕了。今天,你們可以嘲笑我們!可以砸破我們的窗戶!可以把我們從舞台上趕下!但明天,你們將歸順,全人類都將歸順。你們如何與我們抗衡?你們如何與上帝抗衡?」
「年輕人太魯莽了。一個人該說話的時候卻因為膽怯而保持沉默,因為畏懼流言蜚語而不敢透露真相,一旦錯過最佳時機,她就會悔憾終生。」
演說還在繼續,褻神者似乎沉醉其中。「我說出口了,我說出口了,我終於說出口了,我終於找到了宣洩心中秘密的渠道。而且通過這個渠道,我的秘密也不會被旁人知曉。」自從他離家出走成全了妻子與別人後,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愜意。
「嫉妒蒙蔽了他的雙眼。我和埃里克森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跟維克結婚雖然只有四年的時間,但我現在能擔保,他是個好丈夫,他不應該蒙受不白之冤。他拋下妻兒並不是因為他不負責任,而是為了成全我。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也許還要委託安德森隊長在你們軍團的內部會議上宣讀這封信,還維克一個清白。我知道,是我沉默得太久。可是畢竟,要犧牲自己的名譽去挽救一個醉漢需要很大的勇氣。不過,這是后話了。」
家犬和主人都去了哪裡?那些穿上束身泡泡連衣裙,套上長袖手套,戴上鮮紅的遮陽帽的年輕太太們去了哪裡?舞台上的救世軍團,虔誠善良的觀眾,還有街頭男孩們都去了哪裡?
鞋匠的妻子凝神注視著那本書,一邊留神聆聽年輕俊美男子的腳步聲。每當有人敲門,她就嚇得直哆嗦,而每每聽聞腳步聲,就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她要向上帝懺悔,就算打入地獄也不放棄。
救世軍團的女兵當天並未棄老人于不顧,而是熱情地邀請他參加軍團的第一場慶功會。在他孤獨寂寞的時候,她們陪伴著他,為他打掃房間,縫補衣裳。她們耐心地與他溝通交流,並在她們軍團內部會議上,為他提供傾訴的平台。
這個小軍團簡直太勇武了!啊,難道勇武不是一種美嗎?難道與上帝同在不值得驕傲嗎?完全沒必要嘲笑她們的大帽子。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狂烈的暴徒服軟,併為自己惡劣的褻瀆行徑付出慘重的代價。
「啊,親愛的,你能快些來嗎?」
第三名女兵也上前一步。她漂亮的臉蛋上,還透著稚氣的痕迹。她出生於富貴之家,擁有一副甜美清亮的好嗓子。她的職責不是自我懺悔,而是吟唱既定曲目。
可是話出口還沒幾句,他就陡然停住了,臉上寫滿了困惑。他竟然聽不出自己的聲音了。那個如雄獅般怒吼的嗓音哪去了?咆哮呼嘯的北風哪去了?炮語連珠般的雋語哪去了?他完全嚇懵了。
母親的手劇烈地扭動著,她能明顯感到筋脈的抽搐,自己的手被它死死壓在下面,已經開始發燙。從母親的面部表情絲毫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可是她的手卻把她出賣了。
馬特森·維克此刻就擠在大廳門口。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醉得神志不清了。其實,那天晚上,他滴酒未沾。只是當時的他,心思都不在身上罷了。他在想:「我也要發言!我也要發言!」
自從他打破沉默,吐露了心聲,心情就愉悅起來。他再也不是上帝的敵人了。上帝還賦予他無窮的熱情和力量。只要有機會把這股熱情和力量發揮出來,他就覺得幸福快樂。當他那雄獅般有魄力的聲音讓遊盪的靈魂震顫不已時,他就覺得幸福快樂。
他一下子癱軟了,迷茫吞噬了他。他開始在心裏咒罵起妻女:僅憑我的幾番演說就皈依,太沒骨氣了。他曾經擁有世間最珍貴的口才,如今卻失去了,他感到痛心疾首,但此痛已非彼痛。曾經折磨他的苦痛伴隨著口才一併消失了。
是痛不欲生的掙扎給了他靈感,他想將它牢牢抓住,可是它早已離他而去。他想讓悲痛回來,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再次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了。可是,悲痛已經離他遠去,再也找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