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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打虎

武松打虎

我們等得太久了。去找的人都走過三趟了,回話都一樣,說空酒壺還在,就是不見人。人們坐在打穀場上開始焦急。阿三的鄰居四嬸站起了身,四處看了看,大聲說:「憑什麼,憑什麼,說書的,你憑什麼?」這句話,很有嚼頭,分量也足,每一隻耳朵都聽出意思了。打穀場靜下來,四嬸的臉在月光下一副天真樣,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阿三的老婆坐在人群里,人們注意到她臉上的月光變色了,青了,爬過好幾條小青蛇。阿三的老婆很突然地尖叫說:「臭婊子。」阿三的老婆把指尖指向了四嬸,大聲說:「臭婊子!」四嬸很沉著。她知道隊長坐在哪兒,她把臉朝那個方向側過去,不解地小聲說:「誰是臭婊子?」打穀場一陣鬨笑,猛虎就是在這陣鬨笑中下山的。猛虎伸直了兩隻胳膊,朝四嬸撲將過來。四嬸一閃,閃在猛虎背後。那猛虎背後看人最難,吼一聲,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四嬸一個愣神時,那猛虎早揪住了她的頭髮。原來那猛虎拿人,只是一撲、一吼、一揪。阿三的老婆揪緊了四嬸的頭髮,批了一個嘴巴,大喊道:「撕爛你這×嘴!」四嬸有些慌神則個,不住地說:「母老虎,騷老虎,母老虎,騷老虎。」打穀場全亂了。隊長的老婆卻從身後殺將上來,提起拳頭打在阿三老婆的背上,一邊打一邊說:「打,打,打,打死你這母老虎!」
從空間上說,書場與墓地近在咫尺。但距離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事實上,我們不知道墓地里埋的是誰。我們只關心現世。施耐庵躺在墓里,他可聽不見幾百年之後的揚州口音。施耐庵的墓很大,看上去像一座小丘。我們時常聚集在墓頂上做打虎遊戲。施氏墳墓成了我們的景陽岡。
但是,說書人遲遲不來。武鬆手提了哨棒,遲遲不往景陽岡去。
大英雄武松的事家喻戶曉了。我一直以為,武松故事的發明者是那個白鬍子說書藝人。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其實不是。最早傳播武松故事的是那個叫施耐庵的才子。施耐庵乃揚州府興化縣人氏,他的墓至今靜卧在興化縣大營鄉施家橋村。我說這些可不是廢話。我的老家就在大營鄉施家橋村。我在家鄉的打穀場上聽說書人演義武松,那read.99csw.com時候施耐庵就安息在打穀場邊。他的墓離書場只有十幾步。
——《水滸》第二十二回
說書人喝酒時施家阿三得到了兒子帶回的消息,阿三聽完鼻涕虎的話順手就給了兒子一個嘴巴。阿三低了頭不語了,拿了酒瓶悶悶地往裡灌。阿三知道老婆和隊長睡覺的事,但是,只要沒人挑明了,他可以裝得不知道。這不丟臉。現在別人就是不讓他裝,一點餘地都不給,你說這是什麼世道。阿三悶頭灌了幾大口,回來拿一雙紅眼找兒子:「你他媽的不去打虎哪會有這樣的事!」阿三操起燒火棍就往兒子的屁股上抽,鼻涕虎大呼小叫,活蹦亂跳。鄰居四嬸沒有過來拉勸,她站在天井的凳子上,細心地理絲瓜藤。四嬸慢悠悠地說:「阿三,這種事怎麼能怪兒子。這種事打自己的兒做什麼?」四嬸的話聽上去句句是理,調子裡頭還有語重心長。阿三弓了身子,靜了好半天,聽出門道來了。阿三把酒瓶喝得底朝天,帶了一身豪氣直往隊長家門口走,阿三站在院子外大聲吼道:
鼻涕虎過來時臭蟲正站在墓頂。臭蟲今天又贏了,舉了兩隻胳膊朝我們揮舞。鼻涕虎是施家阿三的兒,一年四季鼻孔底下掛了兩根黃鼻涕,我們從來不和他玩的,贏了他也是一手臟。但鼻涕虎今天自己找上門來了,他放了兩條豬。鼻涕虎扔下手裡的趕豬棍,兀自往施耐庵的墓頂上去。臭蟲看到了鼻涕虎的目光。鼻涕虎虎視眈眈。臭蟲對突發事件顯然缺乏鎮定,大聲說:「你來幹什麼?下去!」鼻涕虎什麼也沒說,大叫一聲撲上去,一下子就將臭蟲掀下去了。鼻涕虎站在施耐庵的墳頭擤了一把鼻涕,然後叉了腰,弄出一副武松樣。我們不願意看到鼻涕虎當武松。他的一臉鼻涕哪一點像?我們一起沉默,很嚴重地關注臭蟲。這樣的關注使臭蟲沒有退路。臭蟲只能衝上去,他沖得太猛,收不住腳,自己把自己摔到墳墓的另一面去了。臭蟲的腦袋撞在了墓碑上。墓碑上有九個字:大文學家施耐庵之墓。臭蟲的額頭湧出鮮血了。他的血同樣有一股臭氣。
說書人說,武松跨進小酒店的門檻,九九藏書大聲喊道:「店家,酒!」我們全聽出來了,打虎的故事離我們不遠了。喝酒是打虎的前景,虎打得好不好看,全要看酒喝得好不好看。我們沒有喝過酒,可我們見過施家阿三撒酒瘋。阿三是村子里最溫吞的男人,人見人欺的貨。但四兩酒下肚你就不認得阿三了。有酒撐腰,阿三一反常態,立馬豪氣逼人,所到之處雞飛狗跳,滿村子無風就是三尺浪。
隊長老婆的介入使事態複雜化了。這等於說,她默認了一件重要事實。一個潛在事實。隊長的臉虎下來了。人們退開去,留下一塊空,只把隊長留在中間。隊長的臉有點像吊睛白額。隊長一把拉開老婆,厲聲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管閑事,不要干涉我的領導工作。——你們也別打了!」隊長老婆「呸」了一聲,說:「你也就是在外頭硬,到了家就軟成吊吊蟲了!」隊長給了老婆一耳光,命令說:「滾回去!」隊長的老婆立馬回敬了一句:
「憑什麼!憑什麼!隊長,你憑什麼!」
這個黃昏全臭掉了。秋高氣爽卻臭氣烘烘。
隊長從院子里出來,叼了一根火柴枝。隊長一臉不高興。隊長說:「阿三,晚上還要聽書,今晚上打虎了,你瞎鬧什麼?」
酒壯濃皰膽,更何況酒入英雄腸。所以,說書人在武松的酒桌上做足了書場。這頓酒喝得大起大落,大開大闔,處處是大模樣。武松這頓酒喝出了草莽氣、江湖氣、英雄氣,恣意曠放,痛快暢酣。你說三碗不過岡,爺爺我灌十八碗給你看。你要不拿酒來,我把你這鳥店子粉碎了。大英雄想做什麼,凡世休想擋得住。武松把十八隻空碗撂在一邊,站起身,他一抬腿就地動山搖,十八隻空碗搖搖晃晃。武鬆手提了哨棒,直往景陽岡去。
這一天秋高氣爽,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很開心,真的像過節那樣。武松昨天晚上往景陽岡去了,今天晚上他要同大蟲擺陣廝打的,我們都很開心。白鬍子老頭打虎這一段說得絕好,他就靠一張嘴,能把武松和大蟲弄得歷歷在目,你可要聽好了,是歷歷在目,和看在眼裡一樣,逼真鮮活。這天黃昏我們一起到景陽岡,我們怎麼也沒有料到,今天的武松打虎會打成這樣。
書案空在月光底下。說書藝人快來九*九*藏*書了。他即將站在書案面前讓武松與老虎會面,他的白鬍子使他的話句句有來頭。他的牙一定很好,每個字都咬得結結實實。白鬍子老頭打虎這一節說得脆亮,一定是他的酒喝到了好處。酒使他成了武松,也可以說,酒使他成了餓虎。他自己冷冷地與自己對視,武二郎和老虎的事靜靜開始了。你分不出勝負。說書人說到武松時氣壓河山,提到老虎卻又神彩飛揚。他誰都不讓輸。武松和老虎交替了佔優,整個月夜被他的揚州話攪得渾濁了,處處是塵垢、斷枝,處處是草叢狼藉。最後,說書人的酒力湧上來了,完全靠著十八碗透瓶香,說書人大喝一聲。這一聲是武二郎的吆喝在千年之後的回聲。說書人提起了拳頭,這個造型是武二郎千年之後的月下身影,「噹噹當武松只顧打,打到了七十拳,那大蟲便不動了,口裡、鼻子里、耳朵里,都進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裡兀自氣喘」。打穀場上所有人不敢呼吸,一起張大了嘴巴。說書人不語了,他的禿腦門上汗珠細密。說書人岔開五指,一上一下捋自己的鬍鬚。而後,他呼出一口氣,我們跟他一同呼出一口氣。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也還是那顆星星。武松站起身,搖搖晃晃。浩瀚的天體里處處是武二爺的英雄氣。這股英雄氣重新滌盪了秋夜,月夜纖塵不動,朗朗乾坤萬里無埃。
能肯定的只有兩點:一是他喝多了,有他的空酒壺為證;二,他死了,有他的屍體為證。這兩點又可以引發出一點,武松提了哨棒沒有上山,他沒有與大蟲相遇,也就是說,他沒有打虎。從這個意義上說,武松沒有打虎,武松其實也就不存在了,這個英雄傳說是一次虛設。至少可以這樣認為,武松在揚州府興化縣大營鄉施家橋村的小水溝里已經淹死了。
「你滾回去!你滾到小婊子的洞里去!」
武松死於興化。死在施耐庵的故土。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故事沒有完。我現在坐在南京的書房,想起了當年的秋夜,當年施氏墓頂的遊戲。我們不知道武松與施耐庵的關係,這讓我喟然長嘆。是那個說書藝人把武松的事從《水滸》這本書裡帶到了興化。他差一點讓英雄傳說成為事實。他為武松出台做好了全部預備https://read.99csw.com,然後,一撒手,把好山好水好酒好肉全留下了,丟給了滿世界的潑皮與小嘍啰。我只好從書架上抽出《水滸》來,抄下最關鍵的一段:
隊長站在石階上,一隻手叉在腰間。隊長的老婆從院子里跟出來,說:「什麼事?」
臭蟲捂了頭站起身,他一定會像個好漢那樣再衝上去的,他至少會說:「你等著。」當然,臭蟲可能什麼都不說,一聲不響地離開,那就更厲害了。鼻涕虎呆在家裡一定會後怕的。但臭蟲的舉動一點都不像英雄。他竟哭了,拖了哭腔說:「鼻涕虎,你媽媽和隊長睡覺!」
我們的遊戲很簡單。說穿了就是相撲擂台。兩個好漢站在墓的頂部,把對手往下推。輸掉一個再上一個,最後的勝者就是當日武松。相對說來臭蟲的贏面大些。臭蟲有一身好力氣。臭蟲成了我們的常任武松。他和他的鐵匠父親一樣,口臭、腳臭、放屁臭,他們一家人一年到頭都臭氣烘烘。但是他有一身好力氣。他只能是武松。規則就是這樣的。
這個傍晚說書人一直在喝酒。說書人登台之前總是要喝酒的。但是,哪一場書喝多少,說書人很講究。說書人總是在打虎的這個節骨眼上喝得很多,把自己喝足了,喝開了,但不能醉。說書人說,武松的那身精氣神,凡人的嘴巴要想說出來,沒有酒拉一把,做不到。武松是誰?八百里英雄,有人硬要把武二爺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的讓他上山來打,他不一定肯,不一定敢,大英雄就這樣,潦潦草草,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碰上了就碰上了。那隻大蟲是誰?也是個英雄。兩個英雄一見面,什麼也不為,這才有了千古絕唱。李逵同樣是殺虎,殺得急,報仇太切,味道上就差;武松打完了虎也殺過人,先是怒殺潘金蓮,后是醉打蔣門神,再後來大闖飛雲浦血濺鴛鴦樓,弄來弄去總不如景陽岡上驚天動地。
武鬆手提了哨棒,獨自往景陽岡走去。說書人在月光下拿起醒堂木,中止了月光下的打虎故事。說書人禿頂,滿頭滿腦的月亮反光,下巴上卻長了密匝匝的一把銀須。他有一口地道的揚州口音,「武松」兩個字念得浩氣跌宕,充滿了酒意,唱出來一樣:吳——松!他在每年秋天來到我們村,九_九_藏_書每年只說一出書,就是武松打虎。他的書場擺在秋夜的打穀場上,打穀場月光如洗,打穀場的背後是一條河,河面的月光平整而又安靜。新稻草在場上垛成垛,稻草的氣味和月光一起籠罩在夜的四周,然後,說書人喝了酒登場。他穿了一身白,白鬍鬚在月光下面銀銀閃爍。月夜闃然無聲,揚州口音帶了五成酒意橫衝直撞,在秋月下面虎虎生風。
說書藝人的光頭第二天一早浮出水面了。他淹死在打穀場邊的木橋下面。他的白鬍鬚在水面泛起波濤,許多小魚在他的指縫中間一上一下。普遍的看法是,他喝多了,過橋時掉進了河底。這個說法有疑點,這麼多人在打穀場上,他掉下去,不該聽不見的,他又不是一陣風。富於想象的解釋應運而生了。說,說書人肯定是喝多了,誤拿了自己當武松,過橋時看見了水中的滿月,以為是大蟲的前額,兀自迎了上去。這種說法當然解得通,但過於精巧,過於精巧離事體的真性總有點遠。
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一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天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夜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語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道,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澾澾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
隊長說:「沒你的事,回去!管我的閑事,欠揍!」隊長對阿三說:「阿三,回去吧。」阿三站在石階下面矮了一大塊。阿三回過頭。身後圍了一幫閑人,阿三舞了兩隻瘦胳膊大聲吼道:「回去,回去!」
今天晚上打虎了。天上一輪滿月。這樣的月夜適合於餓虎下山,這樣的月夜更適合英雄獨行。月光無際無邊,月光構成的大背景浩氣綿延。武二郎的月夜正是今天的月夜,村子里空了,打穀場上人頭攢動。我們都知道說書人快來了,那隻吊睛白額大蟲和武二郎沿著不同的道路往景陽岡去了。龍生雨,虎生風。我們全聽見了,虎虎生風。這陣雄渾浩蕩之風響了一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