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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娘的彌留之際

嬸娘的彌留之際

嬸娘沒有堅持。她望著我,沒有表情,甚至沒有憂戚與失望。我不知道我傷害了她沒有,看不出來。這個院子里的人都這樣,目光和內心世界沒有一點關係。我疑心嬸娘已經認出我來了,這讓我惶恐,讓我萬分內疚。我倒是希望她就此把我忘了。老人的記憶似是而非,實在是下人的大不幸。我甚至不敢正視嬸娘的眼睛了,一無所有有時恰恰就是無所不知。
他在哪兒?
嬸娘只有一隻腳留在人間。她利用最後的迴光返照料理了自己。她把自己送進了敬老院,而叔父的骨灰在這段日子里最終成了一個謎,誰也不知道被嬸娘遺忘在什麼地方了。這很像某種讖言,生和死,說到底就是記憶與遺忘——當記憶不能再記住記憶的時候,遺忘也只能遺忘一切遺忘。這很叫人傷心,甚至找不到傷心的由頭與借口。叔父徹底湮滅了,生存與死亡裡頭都沒有他。他的一生把他自己的一生全弄丟了。
她用手語問:你幾個孩子?
嬸娘沒有子嗣,一個人在世上寡居。退休之前她有過一群聾啞孩子,退休后也一度有我的叔父,但不久叔父就下世了。那麼多年來嬸娘一直拿我當兒子,只是不好說出口。叔父咽氣的那一天我趕到醫院,嬸娘正握了叔父的手,靜靜和叔父說話。我不敢驚動她,一個人站在氧氣瓶旁邊。後來嬸娘看見我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嬸娘的手上全是叔父屍體的溫度,還沒有還過陽來。嬸娘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層青白顏色,類似於冰面上的那層白光。我說不出話,就那麼怔怔地望嬸娘。後來我們一起看叔父。叔父死於絕症,生前五大三粗。他的身軀讓他的生命耗盡了,留下來的屍骨瘦得只剩下一把。
得到嬸娘的死訊后我反而記不得嬸娘生病的樣子了。我就記得她懷抱叔父從火葬場回家時的模樣。嬸娘對我說:「等我下世,你要這樣接我回家。」嬸娘的容貌猶如昨日。我該把嬸娘接回來了,我不能再欠嬸娘了,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選擇了一個暖和的冬日趕回老家,沒想到到了家天竟陰了。我叫了一輛馬自達三輪車,穿了黑色呢大衣,一個人往火葬場去。我有些悲痛,但到底又有些輕鬆。我在內心安慰自己,似乎可以還去一筆大債了。我很方便地找到了嬸娘的骨灰,把她捂在胸口,用呢大衣裹好。我沿著冬青路往回走,天竟下起小雨了。這時候我不免想起我的叔父,不知道他現在安息在哪裡了。對逝者來說,無九九藏書人知道的歸宿到底算不算歸宿,很讓活著的人傷神。天上下著小雨,我抱了嬸娘走上了大街,街上的人正用兩條腿行走,一個個有血有肉。我突然想起來,我到底要把嬸娘的骨灰安放到哪裡去?這個最要害的問題居然讓我忽略了。叔父的骨灰沒有了,合葬是不可能的;放在我家顯然也不合適;嬸娘她自己的老家早就沒有了;帶回南京似乎更不妥當。我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看了看腳下,地上沒有我的身影,我突然就覺得自己行走在夢裡,沒有身影相隨,我的每一步彷彿都離開了今生今世。我抬起頭,無限茫然。道路四通八達,我的手卻無端地沉重起來。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不幸的人從來就不會死去。」大街上紛亂如麻。只有冬雨下得格外認真,它們一絲不苟。
「我是小三子,」我說。我的聲音都變掉了,我自己聽得出來。
就在這年的臘月嬸娘有了變化。年底我從南京趕回故里過春節,父親說,嬸娘大不如從前了。我去看她,她的眼神和手腳果真都慢。嬸娘慢慢地認出我來,一認出來就怪我瘦。嬸娘一個人寡居在家裡,她把自己各個時期的相片都放大了,掛在牆上。全是黑白照。老老少少一屋子。我說:「嬸娘,你掛這麼多相片做什麼?」嬸娘笑著說:「陪我。」時光真是無情,嬸娘在黑白相片里一張一張往前老。能變的全給時光變掉了,只是一臉的和善慈祥還是舊樣子。人身上總有一些東西時光不願意改變,時光對它們肅然起敬,想方設法繞著它們走。父親說得不錯,嬸娘真的大不如從前了,但我以為父親也是多慮。人總是越活越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種病在醫學上怎麼說,我至今不知道。民間習慣於稱作痴呆症。嬸娘死於這種病。她體面了一輩子,卻死得那麼臟。她的死法比死亡本身更叫人揪心。父親說,嬸娘死的時候胳膊腿沒有一樣放得齊,連死的樣子都沒有。
「南京。」
嬸娘審視我,看了老大一會兒,又不好意思了,臉上浮上了一層大希望。嬸娘訕笑著說:「你騙我。」嬸娘笑了笑,很堅決地說:
他怎麼不來看你?
嬸娘把嘴就到我耳邊,神神叨叨地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她打了一通手語,問我明不明白。我說我不明白。嬸娘說,小聲點,她的孩子在隔壁睡覺,剛斷了奶的。
那些日子嬸娘惦記著我。我遠在南京,一點也不知道她已經那樣了。嬸娘整天在屋子裡,拿手語和自己一問一答。https://read.99csw•com
我再也想不到嬸娘會那樣,嬸娘讓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嬸娘走到我的面前,撫摸我的頭。她的目光里充盈了慈祥與母愛。嬸娘的撫摸讓我很窘。我不習慣這樣,我都三十歲的男人了。我看了看四周,全是孤寡的眼睛,不轉動也不眨巴。
嬸娘在敬老院不討人喜歡。人們不喜歡裝神弄鬼的人。記憶力衰退後,嬸娘再也不關心自己是誰了。時間在她身上倒過來流,她越過越小了,做母親的慾望一天一天的抬頭,最後把她纏緊了,裹住了。嬸娘天生對人好,進了敬老院就爭了給別人做好事,後來越鬧越大,拿了自己當大夥的母親了。她整天拿了小塑料盆、肥皂、小剪刀,逼著人家,要給人家洗手,剪指甲。她批評這個手臟,批評那個耳根不爽潔,鬧得人人都不喜歡她了。後來她又管到人家的作息時間上去,一清早拿了一隻磚頭,挨戶挨戶地敲,叫大夥起來,活動活動。敬老院給她弄亂了,大家勸不住她,就把她關起來,反鎖在一間小屋子裡。嬸娘一心想著關心別人,這不是她的記憶,是母性的天質。她得了痴呆症,再也不會掩飾了,一心一意往別人那裡送母愛。但沒有人領她的情,她的愛也就無處落實,她就是這麼瘋掉的。
嬸娘說:「一個。」
嬸娘在敬老院不久就被關起來了。在此之後嬸娘的生命就成了一個夢,睡在她自己的身體里了。嬸娘的身體只是她生命的一隻繭子,身不由己,己也不由身了。我在夏季得到嬸娘被鎖的消息,我專程趕回老家,隔了鐵窗我望著我的嬸娘,她坐在床沿,正和自己的手指頭說話。我找到院長,命令她打開。我說再不打開我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嬸娘走進敬老院不久就出現異態了。腦子一天比一天壞,和人說話越來越喜歡用手語了。嬸娘在她的教師生涯中說了一輩子手語,手語和她的呼吸與步行一樣,成了皮肉,忘不掉。好多事她記不得怎麼說,卻能夠脫手而出。她的手語在孤寂的日子里越說越流暢。手語越流暢,日子也就更孤寂。沒有人聽得懂她的話,人們都說,那個瘋婆子又在裝神弄鬼了。
嬸娘自己把自己問住了,她就追憶,想。想不起來,就不好意思,一個人笑。嬸娘笑著對自己的手指說:「記不得了,記性壞,一點也記不得了。」
嬸娘沒有恍然大悟,也沒有大喜過望。嬸娘只是尷尬而又不好意思地笑,說:「上歲數了,記不清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拽,拽皺read.99csw•com了她的一把皮。我的心裏和她手上多餘的皮一樣,皺起來了,說不出的難受。我說:「你有兒子吧?」嬸娘想了想,說,「有。」「——在哪兒?」嬸娘說:「在南京。」我變得十分激動,大聲說:「就是我,就是我!」
嬸娘進敬老院之前已經發現自己病了。就在那年的開春她把自己送到了敬老院。嬸娘預料到往後的日子,不想麻煩我們,趁著腦子清爽,自己料理自己的後事了。
嬸娘坐在床沿迎接了我。她髒得沒形了,一舉一動伴隨了廁所的氣味,夏季把這股氣味放大了,使嬸娘很不體面。嬸娘微笑著拍拍床沿,讓我坐,床框上有一塊壓扁的大便,幹了,痂一樣結在木頭上。我用指甲摳掉一塊,坐在嬸娘身邊。我說:「嬸娘,」嬸娘望著我文不對題地說:「學生的作業本你發下去沒有?」我愣住了,望著我的嬸娘,只好說:「發了。」這兩個字說得我肝疼。嬸娘說:「還有幾天開學?」我不死心,我說:「嬸娘,我是誰?」嬸娘向左側過頭,又向右側過頭,嬸娘她認不出我來了。嬸娘她都認不出我來了。嬸娘很歉意地說:「上了歲數了,都記不清了。」
大年初一我才知道事情嚴重了。中午父親請嬸娘過來吃飯,我的母親為她做了雞塊燒板栗。但雞塊和板栗沒有為我的嬸娘帶來「吉利」,在我的記憶中,這是嬸娘一生中最後的午餐。午飯後天氣變壞了,嬸娘不肯久坐,要回家。我起身送她,嬸娘她不肯,嬸娘她堅持自己回去。嬸娘她從來不肯麻煩別人的。差不多在黃昏時分我出門租錄像帶,在路口我意外發現了我的嬸娘。她站在電線杆底下。這時候下了小雪,嬸娘的白髮像雪花那樣紛飛,能看見風的壞脾氣。我走到嬸娘面前,說:「嬸娘,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嬸娘看見我,只管笑,笑的時候有許多不好意思。我又問了一遍,嬸娘說:「不認識了,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了。」嬸娘的這句話把滿巷子的雪花弄得分外寒冷,嬸娘的亂髮在雪花中間無限蒼茫。她的生命快到盡頭了,過剩下來的日子只不過是她的彌留。我扶了嬸娘送她回去,她走路的時候只有一隻腳留在陽間,另一隻腳已經踩到陰府里去了。
嬸娘高興地說:「男的。」
那些日子我遠在南京,一閑下來我就會想起那個午後。那個午後嬸娘去取叔父的骨灰,我陪她去了。叔父的身材高大,高出嬸娘一個頭。當他變成骨灰之後,嬸娘能夠抱動他了。那一天趕上天陰,沒有一個人臉上有陽光九-九-藏-書,滿街的人都像行屍和走肉。嬸娘解開自己的上衣,把叔父裹在懷裡。嬸娘的下巴抵在骨灰盒上,樣子像抱了一個嬰孩。我怕她太傷心,說:「我來吧」。嬸娘不肯,搖了搖頭。嬸娘說:「等我過世,你要這樣接我回家。」嬸娘的話叫我心堵,我把目光移向她的身後去,沒有太陽,地上也就沒有她的身影。嬸娘在殯儀館走了長長一段路,身後就是沒有身影相隨,嬸娘走過的地方空空蕩蕩,不留任何痕迹。這很像嬸娘她的一生。種豆不能得豆,種瓜不能得瓜,的確也是難免的事。我總覺得那一天不出太陽事出有因,其中隱含了某種徵兆。
我只能匆匆逃脫。我悄悄離開了敬老院,悄悄離開了老家,當天夜裡我就趕往南京去了。一路上我很悲傷,生命之旅這樣漫長,至少有一半用作了逃跑。這個比例相對於動物來說,人類已經是相當進化的了。
嬸娘突然說:「乖,喝媽媽一口奶。」
接回叔父的那些日子我住在嬸娘家裡。每個晚上嬸娘都要對著叔父的骨灰發獃。我陪嬸娘,嬸娘陪叔父。嬸娘的記憶力真的太好了,連續三四天她向我追記叔父和她的婚姻歲月。叔父的靈魂這時候會從盒子里爬出來,變成舉手投足,和他生病以前一樣逼真。偶爾說到高興的事,嬸娘就不語了,樣子格外憂戚。但嬸娘的這種狀況也只持續了四五天。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三四個晚上就能把人的一生說光了。這樣一來活下來的人越發難了。歲月之所以漫長,長就長在說剩下來的東西太纏人。那時我真的太年輕,過得粗,沒有幾天就回家去了。我對父親說:「看來好些了。」父親沒有說什麼,臉上有許多言外之意。現在看來,父親的緘默是一種大覺悟。對長者的言外之意,我們所有的人其實都無能為力。
「你不是你。」
回到南京后我給嬸娘的院長去了電話,我懇求她把我的嬸娘放出來。院長說:「不行的,這幾天她又多了一個毛病了,動不動就解開上衣,讓自己的乳|房喝另一隻乳|房的奶水,——這叫我怎麼放?」我想了想,把話筒放下了。我從父親那裡得到了嬸娘的死訊。嬸娘的死訊又突兀又順理成章。我得到消息時嬸娘的喪事已經完結了。父親說,他也沒有見到嬸娘的最後一面,就知道她死得又臟又亂。父親說這話時樣子很茫然,我們這個家族的人歷來看重人的死法。死法比活法更重要,死不僅是活的總結,也是活的實質。可嬸娘不知道怎麼弄的,死法和活法出現了這樣大的逆差,不知道是九_九_藏_書哪個環節出了毛病。
嬸娘曾是一位好老師。那些可憐的家長都願意把孩子交給她。這樣的時候嬸娘總是很歡喜。家長們都說得出嬸娘的好。其實家長們不懂得嬸娘,嬸娘不是給孩子們當老師,是當媽媽。嬸娘胖胖的,雙眼皮雙得很寬,笑起來她的好心腸總能鑽到人的心裏去。孩子們都懂,人前人後用大拇指頭誇她。這種時候嬸娘的表情格外複雜,粗一看是幸福,細一看卻是憂傷。
嬸娘的手抬起來,要解她的前襟了。我慌忙摁住她的手,嬸娘卻無端地固執起來。「喝媽媽一口奶。」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的腦子裡空了。我說:「嬸娘。」
送進敬老院之前嬸娘就有病兆了,記憶力越來越硬,粘不住東西。嬸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過得明晰,其實是她的彌留。她的病沒有皮肉苦,嬸娘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聲呻|吟。但她的樣子卻叫所有活著的人心酸。她總是那樣笑。她當了一輩子聾啞教師,對那些失聰失語的孩子微笑了一輩子,笑得總是那樣和善慈愛。等她進了敬老院,她的笑容里已經沒有什麼內容了,只是一種皮膚組織或皺紋走向。看見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難受。過於善良的人其實不宜在世上活,對親人來說,他們永遠是災難;溫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麼滋味來,一生只不過在為悲劇做鋪墊。
她又用手語說:男的還是女的?
我的腦袋僵在那兒,答應了。我想我也快瘋了。我想不出能為我的嬸娘做點什麼,嬸娘在遺忘、幻覺之中重新開始了她的生命。而我太具體了,我不能成為嬸娘的幻覺。這是一個錯誤,是上帝才犯得起、是上帝才犯得起來的錯誤,當事人無能為力,當事人只有掉過頭去,把一切留給上帝。可是我太難受。晚上我對父親說:「嬸娘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父親說:「她怎麼能認識你,她連她自己都不認識了,保健員給她梳頭,她對了鏡子給自己打招呼,讓自己進來坐坐,她那種樣子,怎麼能認得你。」
在那個夏日午後我花大價錢請了兩個女保健員,她們幫我的嬸娘沖洗了房間,並給嬸娘洗了一個熱水澡。嬸娘洗完澡由女保健員攙扶了過來,新浴后的嬸娘神清氣爽,至少看上去是這樣,像一個體面文雅的退休女教師了。許多孤寡老人圍過來看,他們凝視我的眼睛既不轉動又不眨巴,他們的目光除了「看」之外喪失了一切功能。他們走路的時候身體內部發出骨頭的碰撞聲。他們就那樣圍過來,他們一點意識不到自己的瞳孔里有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