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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煙缸

水晶煙缸

小蔡接上話說:「爸在戒煙,你就陪爸爸一天。」
兒子不說話了。他把足球從右手扔向左手,再由左手扔向右手。兒子停下來,突然笑了,嘴有些歪,有些古怪。兒子說:「看上什麼女人了吧?」
兒子回房間把足球裝進了網袋,說:「我們去中山公園,那裡有草皮。一對一。輸了你請我吃西餐,肯德基麥當勞也行。」
因為在辦公室和對面的老張說了幾句不開心的話,老寬提早一個半個小時就離開辦公室了。老寬想逛街,但是大街上到處都是碼得花花綠綠的香煙櫃檯。老寬只好回家。老寬一進家門就想睡。在床上躺了幾分鐘,進不去,只好又起來。老寬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的,似有若無。老寬吸了一下,又沒有。老寬知道自己在鬧煙,便走到客廳里打開了電視。順手取過了煙缸。電視機裡頭陳佩斯正在演小品。
老寬早就不是兒子的對手了。那個被老寬舉過頭頂的兒子是在什麼時候長這麼高大的?兒子踢足球還是老寬教的,他現在的假動作都做得是如此逼真了。老寬知道是假動作。可他不能不出腳。那是本能。一出腳老寬就被兒子騙過去了。
老寬收住自己,盡量平靜地說:「我們已經不能再生活下去了。」
當然,老寬有心裡話要和兒子說。
「你從哪兒弄來的一副洋胃口?」
陳佩斯說:「只要我穿上你那件衣服,我也是主角兒。」眾笑。
星期天的上午老寬決定和兒子出去。面對面地和小蔡待在家裡,老寬實在太彆扭。一對視就吃一隻蒼蠅。一對視又是一隻蒼蠅。屋子就這麼小,一不小心目光就碰上了,每個人都他媽的有兩隻眼睛呢。總不能不說話,人一說話眼睛就找眼睛,這是誰定下的破規矩?
但小蔡鎮定自若。心裏有鬼的女人都有鎮定自若這一手。
朱時茂說:「……你瞧他,整個一混進隊伍的姦細……」眾笑。
老寬又「累」了,枕著足球和兒子一同躺在草地上。他們都有好幾年沒這樣親近過了。他們一起看天上的雲。老寬想和兒子說些什麼話,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這種感覺讓老寬沮喪。老寬閉上眼,突然就傷心了,嘆了一口長氣,說:「就想抽一口。」兒子說:「誰不讓你抽了?」老寬默然,好半天才說:「實在想抽一口。」老寬希望看到兒子能坐起來,對父親說:「我給你買去。」那樣的話老寬也許就抽了,就是不抽,老寬至少會感動。但兒子沒動,說:「中國人就愛和自己鬧彆扭。沒勁。」老寬側過腦袋,read.99csw.com一側過去頭下的足球就跑了。老寬說:「這和中國人有什麼關係。」「一葉知秋。」兒子說。這個小東西居然都用成語和他的老子抬杠了。老寬轉掉話題,說:「近來功課怎麼樣?」兒子說:「就那麼回事。」老寬說:「我是說功課。」兒子說:「是功課。功課還不是那麼回事?」老寬坐起來,有些生氣,「你是我兒子!」老寬一生氣嘴裏的話就不符合對話的邏輯了。兒子把手托在腦後,閉了眼說:「我是你兒子。我哪一次不是叫你爸。」老寬不說話了,鼻孔裡頭全是出氣。兒子用一隻胳膊支起上身,另一隻手拍拍老寬,說:「你在戒煙,別總是生我的氣。生我的氣幹嗎呀?我是你兒子。」兒子說完話一個人顛球去了。很開心的樣子。老寬樂不起來,可又氣不起來。這就更氣人了。
老寬說:「亮亮,出去玩玩。爸爸今天想玩玩。」
「沒勁。」兒子說。
戒煙太容易了,正像馬克·吐溫所說的那樣,他都戒了一百次了。老寬是從1993年秋天開始戒煙的,毫不費勁就戒了六回。老寬決定從1996年6月1日這一天第七次戒煙。依照「七上八下」這個法則,老寬認定第七次一定能成。所以老寬在5月31日買了兩盒大中華,為自己的吸煙生涯做一次祭奠。老寬在一天之內把40根香煙全吞了,五臟六腑被安慰得服服帖帖。然後,老寬睡了一個好覺,與全世界的兒童一起迎來了自己的美好節日。老寬童心大發,像一個孩子那樣十分肉麻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向日葵,金黃色花瓣正對了6月1日的陽光,明媚得叫人受不了。老寬刷完牙,洗過臉,吃完早餐,上班。心情不錯。好像一走進辦公室他老寬就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了。不過下班的時候老寬的心情裡頭就有了一些霧,總覺得一天當中有一件事沒做,吊在那兒。臨睡之前老寬照了照鏡子,臉上只有絡腮鬍子,而不是向日葵的金色花瓣。老寬在整個晚上都在把玩那隻水晶煙缸,這是他花800元人民幣買來的法國貨。他的心情空空蕩蕩,和手裡的煙缸一樣,時刻渴望某一種東西填補上去。
這不是小品。沒有噱頭與幽默。
規律很快就出來了。老寬發現每個星期四的下午有人在他的卧室里吸煙。這是水晶煙缸留給他的細微痕迹。
「陶冰她爸媽上個月鬧分居了。」
老寬十分意外地在煙缸里發現了煙灰的痕迹。老寬把煙缸舉起來,缸面上有擦痕,是那種摁滅煙頭才會出現的擦https://read.99csw•com痕。
「分開過是什麼意思?」
「如果那樣,你選擇誰?」
女孩在出門的時候自語說:「真是的,中國男人連門都不會敲。」
但問題說嚴重就嚴重了。不是三角債,而是另一面。
小蔡知道老寬戒煙了,便小心起來,一個人回到卧室打毛線去了。男人在戒煙的日子往往連桌椅都礙他的事。老寬的前三次戒煙是小蔡建議的,結果老寬蔫掉了三回,連床上的事都粗枝大葉。後來小蔡說:「算了吧,少抽點。」「少抽點」就得抽,否則怎麼「少」得起來呢。后三次戒煙完全是老寬自告奮勇,結果又蔫掉三回。小蔡被弄得極不高興,問老寬:「你這是戒煙還是戒我?」老寬自己也覺得不是事,這樣下去如何能修身養性齊家治國?治國可以務虛,然齊家卻不可馬虎。於是開戒。一抽老寬的身子就通了,滿臉光芒四射。
這麼小的女孩都學會處變不驚了!你說憑什麼?
兒子玩膩味了,建議換個地方。老寬正想換個地方和他說點要說的話。這裏的人真是太多了。他們一同走了一段石子路,路邊的長椅都讓小情侶們佔領了。小情侶們摟成一團,只見屁股不見臉。
老寬把煙缸放到金星牌電視機上去。他在戒煙的日子里總是把煙缸放在那兒,他捨不得扔掉。多好的工藝品呵!將來煙戒成了它總還是個擺設呢。
「少抽點。」小蔡說。
「媽不去。她忙。」
老寬把兒子帶到了河邊,下了決心。老寬說:「亮亮,如果我和你媽分開過,你選擇誰?」
「就是離婚。」
老寬的抽煙有一套理論。老寬說,男人抽煙全不是因為有癮,是累。抽煙就是「歇一下」。搬過煤氣包,起草完某個領導的報告,趕過一段路,做過一回愛,抽根煙,「歇一下」就緩過來了。煙能除百累,上至精神,下達肉身,統統見得到療效。所以老寬與小蔡的婚姻生活裡頭有一個共識,只要有誰在上床之前把水晶煙缸放到床頭柜上去,對方就明白了。抿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走吧。」老寬說。
「我沒有洋胃口。我只有洋口味。」
老寬揚起了巴掌,卻抽不下去。兒子讓他如此陌生,以至於老寬都不知道對面的小男人是誰了。
兒子怔了一下,眨了兩回眼睛。
兒子又笑,他的一臉青春痘都笑得鼓出來了,看起來有點猙獰與無奈。「我能選擇誰?」兒子說,「我們這一代沒有選擇權,只有別人選我們,父母,老師,老闆,還有法律。」
老寬的血在往頭上涌。是那個小女孩read.99csw.com讓他鎮靜下來了。女孩說:「你出去。讓我穿衣服。」
「神經病!」女的罵道。「神經病!」男的補充道,像女聲的迴音。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哎。
「就我們倆。」
「這是陰謀。」兒子說,「我不能參与拆散我父母的陰謀。儘管他們也算不上什麼。」
老寬盤算著是不是從今晚開始睡沙發。他執意不肯再上那張床。當然,這同樣必須避開兒子。老寬必須在兒子入睡之後挪出來,還必須在兒子起床之前搬回去。萬一兒子發現了,借口當然也是不難找的,反正是往天熱的日子過了。老寬搬被窩的時候小蔡看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幹什麼?」老寬拉了臉說:「適應一下新活法。」老寬的這話已經很露骨了,離婚的決心已經鐵定了。小蔡側過腦袋用織毛衣的竹針戳了戳頭皮,掛著眼皮說:「隨你。」
這是6月里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了。小蔡依舊鎮定自若。她一點都沒向老寬攤開那副牌的意思。她的鎮定讓老寬都快發瘋了。老寬在星期四的下午實在無法在辦公室里再待下去。他的心情惡劣到頭了。他打了個招呼,一個人到小酒館里喝起了啤酒。啤酒花讓老寬產生了浮動的感覺,產生了自溢甚至噴發的感覺。他的尊嚴與體面一起隨啤酒花淌出來了,流在了玻璃桌面上。一種無限卑鄙的念頭湧上了老寬的胸口,伴隨了惡、歹毒、還有自棄與自賤。老寬決定回去。他甚至都來不及騎上自行車,叫了一輛出租就沖回家門了。他打開門,一腳就踹開了。
「就我們倆?」
因而老寬在戒煙的日子里從來不說「饞」,從來不說「難受」,只會皺了眉頭十分疲憊地說「累」。
老寬鎖上門。轟的一聲。出去。
「媽呢?」兒子說。
陳佩斯說:「是你小子把皇軍引過來了。」眾笑。
整個晚上老寬都在玩弄煙缸。面色極為嚴厲。所有委瑣的激|情在他的心中一陣又一陣激蕩。他想盤問。但這樣的盤問一定驚天動地,有兒子在家總是開不了這樣的口。這樣的事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兒子嗅出蛛絲馬跡的。兒子正處在發育的中後期,大手,大腳,大關節,一副只見身架不見肉的樣子。這個獨生子的臉上整天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情,都長成皮肉,成為相貌的一部分了。老寬的話動不動就被他呃回來,而他的心思你永遠不懂。老寬十分厭惡這一代獨生子女在一起玩時的那種腔調與做派。然而他們孤寂,老寬只能讓他們混在一起,他們不是下一代,而是另一代,像另外一個階級,看不出與父系或母九_九_藏_書繫世襲與承接的關係。他們突如其來。老寬絕對不能讓兒子知道這樣的醜聞的。他必須忍住,再等。他一定要讓小蔡自己開口,讓小蔡自己在老寬的面前秘密地攤開這副牌。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
「我和你媽已經不能再生活下去了!」老寬終於憋不住了,沖了兒子吼道。
老寬透過煙缸打量他的兒子。兒子在對面。但水晶呈現出混亂的晶瑩,呈現出無法洞穿的剔透,像眼眶裡的一滴淚。
「你怎麼一覺就睡年輕了?我們倆有什麼玩頭?」
老寬望著兒子,心中下起了六月的雪。現在的孩子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這哪裡是兒子對老子說的話?這哪裡是人話?
牆上掛著老寬一家的全家福。那還是80年代前期拍的,他們家的第一張彩色相片。小蔡懷抱亮亮,依偎在老寬的胸前。攝影的朋友用了高光,一家人的臉上都沐浴著太陽。亮亮的嘴裏沒牙,小蔡的牙齒閃閃發亮,而老寬則抿了嘴,喜在心頭的樣子。他們眯了眼,凝視著遠方。這樣美滿的三口之家居然有人想把鬼子引進來!
「你回答我。」
你還想長大。你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老寬戒了一個星期的香煙了。家裡籠罩了一層相當肅穆的氣氛。這種氣氛是從老寬的臉上瀰漫開來的。一家三口組成了一種三角債的關係。誰都欠債,誰都是債主。
老寬的愛人知道老寬又戒煙了。老寬的愛人和老寬同歲,四十齣頭的人了。但是老寬一直叫她小蔡,正如她一直叫丈夫「老寬」。老寬長了一張寬肩膀,「老寬」這個綽號就是小蔡在蜜月裡頭給他起的。在床上。老寬喜歡。老寬覺得「老寬」這個綽號有點像原野上的積雪,有一種覆蓋之美,附帶還生出了溫馨之美。
「沒有。」老寬說。但老寬不想把話題引到「你媽」的那邊去,極不情願地補了一句:「現在還沒有。」過了一刻又補了一句:「以後也不一定有。」
女孩一走老寬就把兒子的衣領給揪住了,老寬想大聲吼,可又怕外面聽到。老寬壓住嗓子說:「你都幹了什麼!」
老寬聞了聞。家裡的煙味不是似有若無,而是似無卻有。老寬頓時就感到生活的嚴峻了。日常生活裡頭出現了姦細。
氣氛立馬嚴肅了。父與子的表情像面前的人工河。水面只有寂然,沒有流淌。
「你選擇誰?」
老寬的生活翻到了最醜陋,最糟糕的一頁。
「如果那樣,」兒子說,「我們班同學中父母的離婚率將上升0.5個百分點,提前達到27.5%。」
老寬又「累」了。他陷在沙發裡頭,把玩那隻煙缸九*九*藏*書。他的妻子在卧房裡打毛線,而他的兒子亮亮則套上耳機聽傑克遜去了。這個17歲的高一男生看到了母親進卧房之前遞過來的目光。他又戒煙了。離他遠一點是一點。
「那是你們的生活,」兒子說,「不是我的。」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回復到往日的神情。恍惚,而又冷漠。恍惚,冷漠,這就是他的表情。
這個女人鎮定自若。這個女人到了這個份上了還有鎮定自若這一手。
老寬關上電視。老寬在觀眾的大笑聲中關上了電視。鬼子進村了。有人把鬼子引到這個家裡來了。
當然,老寬沒有心情玩足球。
「我們就是想早一點長大。」兒子嘟噥說,「大家都這樣。」
「睡一覺,十年少。」老寬說。老寬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
小蔡回家的時候家裡都收拾乾淨了。然而父與子卻共同忽視了床頭柜上的那隻煙缸。煙缸里有三隻三五牌煙頭。小蔡拿起煙缸,抿嘴一笑,把它端到了老寬的面前。老寬看一眼妻子,他在靈魂深處做了一個月最狹隘、最卑鄙的丈夫。他不敢與妻子對視。他只能把目光移到兒子的臉上去。兒子正盯著老寬神情緊張。老寬把煙缸舉到眼前,傷心而又絕望地說:「戒不掉。」
兒子已經料理好自己了,臉上又回到那種平靜與冷漠上去。兒子說:「我們只是想早一點長大。」
兒子不語。兒子把足球拋起來,一腳開到河對岸的那棵大樹上去。巨大的樹冠裡頭一陣紛亂,落下一陣綠葉和鳥糞。樹根下面伸出一個小夥子的腦袋,隨後又是一顆姑娘的腦袋。他們猝不及防,臉上還有狂吻的餘味。
老寬放下手,精神和身體都疲憊得要命,他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用什麼語言能和兒子說上幾句。他就想抽自己。他就想哭。他就想抽煙。哪怕一口。但是他的胸口裡頭全是煙,沒有火苗,濃濃地擴散並且盤旋。他想吸一口氣。卻吸不到位。老寬的淚眼轉到牆上去。亮亮在笑。嘴裏沒有牙。他們就是想提了自己的頭髮長大。
「提前是什麼意思。」
「我們可以達成協議。」
家裡煙霧繚繞。他的兒子正和一個相當年輕的女孩躺在他的床上。真是不堪入目。由於錯愕與驚恐,依靠在床背上的兒子呈現出一種靜態,他的手停留在水晶煙缸的上方,保持著煙灰的彈擊姿勢。這種姿勢透出一股西方電影仿造痕迹。兒子在慌亂中文不對題地說:「爸。」
「如果那樣,」兒子重複說,「你們這一代人就喜歡假設生活。沒過上兩天太平日子就不甘平庸了。就假設,就如果那樣——哪裡有什麼如果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