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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天上

生活在天上

蠶婆婆從教堂里一回來臉色便一天比一天鬱悶了。蠶婆婆成天把自己關在陽台上,隔著茶色玻璃守著那顆太陽。日子早就開春了,太陽在玻璃的那邊,一副不知好歹的樣子。哪裡像在斷橋鎮,一天比一天鮮艷,金黃燦燦的,四周長滿了麥芒,全是充沛與抖擻的勁頭。太陽進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一弄白晝黑夜,別的也沒有什麼趣。蠶婆婆把目光從太陽那邊移開去,自語說:「有福不會享,勝受二茬罪。」
女人朝屋內張羅了兩眼,說:「過幾天就上山了吧?」
對面走上來一個中年女人,戴了一副金絲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蠶婆婆喊過「大姐」,便問「大姐」哪裡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質彬彬的,又寬厚又有涵養。「大姐」告訴蠶婆婆,這裏不做「佛事」,這裏只做「彌撒」。蠶婆婆的臉上這時候便迷茫了。「大姐」很耐心,平心靜氣地說:「這是我們和上帝說話的地方,我們每個星期都要來。我們有什麼罪過,做錯了什麼,都要在這裏告訴上帝。」蠶婆婆不放心地說:「我又有什麼罪?」
兒子的臉上很肅穆,說:「聖保羅大教堂。洋廟。」
「媽你說這些做什麼?好好的你把話說得這樣傷心做什麼?」
而一到夜間蠶婆婆就會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蠶婆婆看久了就會感受到一種揪心的空洞,一種無從說起的空洞。這種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點漫無邊際。星星在天上閃爍,淚水湧起的時候滿天的星斗像爬滿夜空的蠶。
兒子打開門,蠶婆婆隨即就跟過來了。蠶婆婆走到蠶床邊,蠶婆婆驚奇地發現所有的蠶床都空空蕩蕩,所有的桑蠶都不翼而飛。
晚飯的時候突然停電了,兒子在餐桌的對角點了兩支福壽紅燭。燭光使客廳產生了一種明暗關係,使空間相對縮小了,集中了。兒子端了飯碗,望著母親,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斷橋鎮。那時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擠在一盞小油燈底下喝稀飯的。母親說老就老了,她老人家臉上的皺紋這刻兒被燭光照耀著,像古瓷上不規則的裂痕。兒子覺得母親衰老得過於倉促,一點過程都沒有,一點漸進的跡象都沒有。兒子說:「媽。」蠶婆婆抬起頭,有些愕然,兒子沒事的時候從來不說話的,有話也只對電話機說。兒子推開手邊的碗筷,點上煙,說:「在這兒還習慣吧?」蠶婆婆卻把話岔開了說:「我孫子快小學畢業了,我還是在他過周的時候見過一面。」大兒子側過臉,只顧吸煙。大兒子說:「法院判給他媽了,他媽不讓我見,他外婆也不讓我見。」蠶婆婆說:「你再結一回,再生一個,我還有力氣,我幫你們帶孩子。」兒子不停地吸煙,煙霧籠罩了他,煙味則放大了他,使他看上去鬆散、臃腫、遲鈍。兒子靜了好大一會兒,又用胸脯笑,蠶婆婆發現兒子的笑法一定涉及到胸脯的某個疼處,扯扯拽拽的。兒子說:「婚我是不再結了。結婚是什麼?就是找個人來平分你的錢,生孩子是什麼?就是搗鼓個孩子來平分你餘下來的那一半錢。婚我是不結了。」兒子歪著嘴,又笑。兒子說:「不結婚有不結婚的好,只要有錢,夜夜我都可以當新郎。」
大兒子通常是上午出去,晚上很晚才能回來。蠶婆婆不願意上街,每天就只好枯坐在家裡。兒子為母親設置了全套的音響設備,還為母親預備了袁雪芬、戚雅仙、徐玉蘭、范瑞娟等「越劇十姐妹」的音像製品。然而,那些家用電器蠶婆婆都不會使用,它們的操作方式簡單到了一種玄奧的程度,你只要隨手碰一下遙控,屋子裡不是喇叭的一驚一乍,就是指示燈的一閃一爍,就彷彿家裡的牆面上附上了鬼魂似的。這一來蠶婆婆對那些遙控便多了幾分警惕,把它們碼在茶几上,進門出門或上灶下廚都離它們遠遠的,堅持「惹不起、躲得起」這個基本原則。蠶婆婆曾經這樣問兒子:「這也遙控,那也遙控,城裡人還長一雙手做什麼?」兒子笑了笑,說:「數錢。」
蠶婆婆一個人在二十九樓上呆了一些日子,終於決定到廟裡燒幾炷香了。蠶婆婆到廟裡去其實是想和死鬼聊聊,陽世間說話又是要打電話又是要花錢,和陰間說話就方便多了,只要牽挂著死鬼就行了。蠶婆婆就是要問一問死鬼,她都成神仙了,怎麼就有福不會享的read.99csw.com?日子過得這麼順暢,反而沒了輕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你說冤不冤?是得讓死鬼評一評這個理。
大兒子仰起了頭,雪白的牆面上正開始著許多秘密。牆體與牆體的拐角全部結上了蠶繭。不僅是牆,就連桌椅、百葉窗、電器、排風扇、抽水馬桶、影碟機與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話,只要有拐角或容積,可供結繭的地方全部結上了蠶繭。然而,畢竟少三四天的桑葉,畢竟還不到時候,桑蠶的絲很不充分,沒有一個繭子是完成的、結實的,用指頭一摁就是一個凹坑。這些繭半透明,透過繭子可以看見桑蠶們正在內部困苦地掙扎,它們蜷曲著,像忍受一種疼,像堅持著力不從心,像從事著一種註定了失敗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種沒有溫度的火,是一種迷濛的燃燒和無法突破的包圍,……蠶婆婆合起雙手,緊抿了雙唇。蠶婆婆說:「罪過,罪過噢,還沒有吃飽呢,——它們一個都沒吃飽呢!」
母親要出門,大兒子便高興。大兒子好幾次要帶母親出去轉轉,母親都說分不清南北,不肯出門。大兒子把汽車的匙扣套在右手的食指上,拿鑰匙在空中畫圓圈。畫完了,兒子拿出一隻錢包,塞到蠶婆婆的手上。蠶婆婆懵懵懂懂地接過來,是厚厚的一紮現鈔。蠶婆婆說:「這做什麼?我又不是去花錢。」兒子說:「養個好習慣,——記好了,只要一出家門,就得帶錢。」蠶婆婆怔在那兒,反覆問:「為什麼?」兒子沒有解釋,只是關照:「活在城裡就應該這樣。」
三天之後的清晨兒子提了密碼箱走出了電梯,一拐彎就看見自己的母親睡在了過道上,身邊堆的全是打蔫的桑葉和康師傅方便麵。母親面色如土,頭髮散亂。大兒子丟開密碼箱,大聲叫道:「呣媽,出了啥事情咯?」大兒子忘了普通話,都把斷橋鎮的方言急出來了。
蠶婆婆說:「是的呢,再請你辛苦四五天。這幾天這些小東西可能吃了。」
蠶婆婆拽了拽兒子的衣袖,說:「我心裏有菩薩,得罪了哪路洋神仙我也不怕。兒子,走。」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大姐」說:「這要對上帝說,也就是懺悔。每個星期都要說,態度要好,要誠實。」
蠶婆婆在新時代大廈的二十九層開始了與桑蠶的共同生活。她捨棄了電視、VCD,捨棄了唱片裡頭袁雪芬、戚雅仙、徐玉蘭、范瑞娟等「越劇十姐妹」的越劇唱腔。她撫弄著蠶,和它們拉家常,說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的家鄉話。蠶婆婆的嘮叨涉及了她這一輩子的全部內容,然而,沒有時間順序,沒有邏輯關聯,只是一個又一個愉快,一個又一個傷心。說完了,蠶婆婆就會取過桑時,均勻地覆蓋上去,開心地說:「吃吧。吃吧。」蠶在篾匾里像一群放學的孩子,無所事事,卻又爭先恐後。蠶婆婆說:「乖。」蠶婆婆說「真乖」。
桑蠶們不再關心這些了。它們還在緩慢地吐。沿著半透明的蠶繭內側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圍困自己。在變成昏睡的蠶蛹之前,它們唯一需要堅持並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乾淨,使內質完完全全地成為軀殼,然後,被自己束之高閣。
「媽覺得要生病。媽不養蠶身上就有地方要生病。」
「這算什麼廟?」蠶婆婆悄聲說,「沒有香火,沒有菩薩、十八羅漢,一點地氣都沒有。」
「出了啥事情咯?」
門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敲響的。蠶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條桑蠶從胳膊上拽下來,對門外說:「來了。」蠶婆婆知道是送桑葉的女人來了,剛走到門口又返了回去。蠶婆婆從電視機上取過錢包,打開了門,站在了棕墊子上。
兒子的心裏裝著剛才的電話,盡量平靜地說:「嗨,反正是讓人跪的地方,一碼事。」
「什麼事也沒出,你快開門!」
蠶婆婆說:「兒子不在家,就不請你進屋坐了。」
蠶婆婆再也沒有料到兒子給她帶回來兩盒東西。兒子一回家臉上的神色就很怪,喜氣洋洋的,彷彿有天大的喜事。兒子的懷裡抱了兩隻紙盒子,走到蠶婆婆的面前,讓她打開。盒子開了,空的,什麼也沒有。這時候兒子的臉上笑得更詭異了,蠶婆婆定了定神,發現盒底黑乎乎的,像爬了一層螞蟻。蠶婆婆意識到了什麼,她發現那些黑色小顆粒一個個蠕動起來了,有了爬行的跡象。它們是蠶,是read.99csw.com黑色的蠶苗。蠶婆婆的胸口咕嘟一聲就跳出了一顆大太陽。兒子不說話,只是笑,卻不聲不響地打開了另一隻盒子,盒子里塞滿了桑葉芽。蠶婆婆捧過來,吸了一口,二十九層高樓上立即吹拂起一陣斷橋鎮的風,輕柔、圓潤、濡濕,夾雜了柳絮、桑葉、水、蜜蜂和燕子窩的氣味。蠶婆婆捧著兩隻紙盒,眼裡汪著淚,囁囁嚅嚅地說:
蠶婆婆終於被大兒子接到城裡來了。進城的這一天大兒子把他的新款桑塔納開到了斷橋鎮的東首。要不是斷橋鎮的青石巷沒有桑塔納的車身寬,大兒子肯定會把那輛小汽車一直開到自家的石門檻的。蠶婆婆走向桑塔納的時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擺,滿臉都是笑,門牙始終露到外頭,兩片嘴唇都沒有能夠抿住,用對門唐二嬸的話說,「一臉的冰糖碴子」。青石巷的兩側站滿了人,甚至連小閣樓的窗口都擠滿了腦袋。斷橋鎮的人們都知道,蠶婆婆這一去就不再是斷橋鎮的人了,她的五個兒子分散在五個不同的大城市,個個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她要到大城市裡頭一心一意享兒子的福了。蠶婆婆被這麼多的眼睛盯著,幸福得近乎難為情,有點像剛剛嫁到斷橋鎮的那一天。那一天蠶婆婆就是從腳下的這條青石巷上走來的,兩邊也站滿了人,只不過走在身邊的不是大兒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這一切就恍如昨日,就好像昨天才來,今天卻又沿著原路走了。人的一生就這麼一回事,就一個來回,真的像一場夢。這麼想著蠶婆婆便回了一次頭,青石巷又窄又長,石頭路面上只有反光,沒有腳印,沒有任何行走的痕迹,說不上是喜氣洋洋還是孤清冷寂。蠶婆婆的胸口突然就是一陣扯拽。想哭。但是蠶婆婆忍住了。蠶婆婆後悔出門的時候沒有把嘴抿上,保持微笑有時候比忍住眼淚費勁多了。死鬼說得不錯,勞碌慣了的人最難收場的就是自己的笑。
兒子說:「媽,悠著點吧,累壞了我可沒錢替你看病。」蠶婆婆把袖子擼起來,袖口挽得老高,笑著說:「養蠶再養出病來,我哪裡能活到現在?」兒子說:「你就喂著玩玩吧,又不靠你養蠶吃飯。」蠶婆婆說:「寧可累了我,不能虧了蠶。」兒子就用胸脯笑,說:「媽你天生就是養蠶的命。」蠶婆婆居然笑出聲來了,蠶婆婆說:「媽天生就是養蠶的命。」蠶婆婆這麼和兒子說笑,一邊很小心地把蠶屎聚集到一塊兒,放到陽光底下曬。兒子說:「倒掉算了,你怎麼拿蠶屎也當寶貝了。」蠶婆婆抓了一把蠶屎,眯著眼,讓蠶屎從指縫裡緩緩地漏下來,蠶婆婆說:「蠶身上哪一點不是寶貝?等晒乾了,媽用蠶屎給你灌一隻枕頭,——你們弟兄五個可全是枕著蠶屎睡大的。」
「我怎麼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鄰右舍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們弟兄五個?」
離春蠶上山還有四五天了,大兒子突然要飛一趟東北。業務上的事,原來就是說走就走的。兒子說:「原想看一看春蠶上山的,這麼多年了,還是小時候看過。」兒子說完這句話便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放在電視機上,隨手拿起電視上的那隻錢包,對母親說:「別忘了,出門帶上錢,這可不是斷橋鎮。」蠶婆婆閉了閉眼睛,示意知道。兒子說:「還聽見了?」蠶婆婆笑著說:「你怎麼比媽還能嚕嗦。」
蠶婆婆說:「兒,和你媽說幾句斷橋鎮的話吧。」
蠶婆婆在新時代大廈的第二十九層開始了養蠶生活。兒子為蠶婆婆聯繫了西郊的一戶桑農,一個年紀不足四十歲的中年女人。兒子出了高價,併為她買了公交車的月票。蠶婆婆就此生龍活虎了起來。她拉上窗帘,在陽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從前,回到斷橋鎮的樣子。她打著手勢向那位送桑葉的女人誇她的兒子,「兒子孝順,花錢買下了鄉下的日子,讓我在城裡過。」這位婦女沒有聽懂蠶婆婆的話,她晚上替蠶婆婆的兒子算了一筆桑葉賬,笑了笑,對她的丈夫說:「這家人真是,不是兒子瘋了,就是母親瘋了。」
意外事件說發生就發生了,誰也沒有料到蠶婆婆會把自己鎖在門外了。蠶婆婆突然聽見「轟」的一聲,一陣風過,門被風關上了。關死了。蠶婆婆握著錢包,十分慌亂地扒在門上,拍了十幾下,蠶婆婆失聲叫道:「兒,兒,給你媽開開門!」
大雄寶殿在城市的西南遠郊,大兒九九藏書子的桑塔納在駛近關西橋的時候看到了橋面和路口的堵塞種種,滿眼都是汽車,滿耳都是喇叭。大兒子踩下剎車,皺著眉頭嘴裏嘟噥了一句什麼。大哥大偏偏又在這個時候響了。大兒子側著腦袋聽了兩句,連說了幾聲「好的」,隨即抬起左腕,瞟一眼手錶。大兒子摁掉大哥大之後打了幾下車喇叭,毫不猶豫地調過了車身,二十分鐘之後大兒子便把桑塔納開到聖保羅大教堂了。蠶婆婆下車之後站在鵝卵石地面,因為暈車,頭也不能抬,就那麼被兒子領著往裡走。教堂的牆體高大巍峨,拱形屋頂恢宏而又森嚴,一梁一柱都有一股闊大的氣象與升騰的動勢,而窗口的玻璃卻是花花綠綠的,像太陽給搗碎了塗抹在牆面上,一副通著天的樣子,一副不容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樣子。蠶婆婆十分小心地張羅了兩眼,心裏便有些不踏實,拿眼睛找兒子,很不放心地問道:「這是哪兒?」
收完了繭子蠶婆婆就會蒙上頭睡兩天,然後,用背簍背上蠶繭,送兒子去上學,一手攙一個。那些蠶繭就是兒子的學費。十幾年來,蠶婆婆就是這麼從青石巷上走過的,一手攙一個。蠶婆婆就這麼把自己的五個兒子送進了小學、中學,還有大學。要不然,她的五個兒子哪裡能在五個大城市裡說那麼好聽的普通話。
蠶婆婆嘆了一口氣,望著車窗外面的大樓一幢又一幢地向後退。蠶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臉這刻兒讓汽車的反光鏡弄得變形了,顴骨那一把鼓得那麼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婦相。蠶婆婆對了反光鏡沖了自己發脾氣,大聲對自己說:「城市是什麼,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日子一過了穀雨連著下了幾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層的陽台上就再也看不見地面了。蠶婆婆在陽台上站了一陣子,感覺到大樓在不停地往天上鑽,真的是雲里霧裡。蠶婆婆對自己說:「一定得回鄉下,和天上的雲活在一起總不是事。」蠶婆婆望著窗外,心裏全是茶色的霧,全是大捆大捆的亂雲在迅速地飄移。
蠶婆婆是斷橋鎮最著名的養蠶能手。這一點你從「蠶婆婆」這個綽號上就可以聽得出來,蠶婆婆一年養兩季蠶,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後。每一個蠶季過後蠶婆婆總要挑出一些繭子,這些繭子又圓又大,又白又硬,天生一副做種的樣子。上一個季節的桑蠶早就裹在了繭內,變成蛹,而到了下一個季節這些蛹便咬破了繭子,化蛹為蝶。這些蝴蝶撲動著笨拙的翅膀,困厄地飛動。它們依靠出色的本能很快建立起一公一母與一上一下的交配關係,尾部吸附在一起,沿著雪白的紙面產下黑色籽粒。密密麻麻的籽粒羅列得整整齊齊,稱得上橫平豎直,像一部天書,像天書中最深奧、最優美、最整潔的一頁,沒有人讀得懂。用不了幾天,一種近乎微塵的爬行生命就會悄然蠕動在紙面上了。這就是蠶,也叫天蟲。蠶婆婆不是用手,而是用羽毛把它們從紙面上拂進篾匾中。為了呼應這種生命,斷橋鎮後山上的枯禿桑樹們一夜間便綠了,綠芽在枯枝上顫抖了那麼一下,又寧靜又柔嫩,桑葉的蓇葖便綻開了,漫山遍野全是嫩嫩的綠光。桑葉掐好了時光萌發在蠶的季節,彷彿是上天的故意安排,彷彿是某種神諭的前呼與后應。
「大姐」顯然聽到了蠶婆婆的話,她的表情說嚴肅就嚴肅了。「大姐」說:「你怎麼能在這裏這麼說,上帝會不高興的。」
「兒,送你媽回老家去吧,穀雨也過了,媽想養蠶。」
「媽就是想養蠶,媽一摸到蠶就會想起你們小的時候,就像摸到你們兄弟五人的小屁股,光光的,滑滑的。媽這輩子就是喜歡蠶。」
「我做錯什麼事了?」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氣氣地說:「有的。」
女人說:「我隨你。要不要都隨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有病看病,沒病算命,怕什麼?」
蠶婆婆在這個悲傷的夜間開始追憶斷橋鎮的日子,開始追憶養蠶的日子。成千上萬的桑蠶交相輝映,洋溢著星空一般的燦爛熒光。它們爬行在蠶婆婆的記憶中。它們彎起背脊,又伸長了身體,一起湧向了蠶婆婆。它們綿軟而又清涼的蠕動安慰著蠶婆婆的追憶,它們的身體像夢的指頭,撫摸著蠶婆婆。它們像光著屁股的嬰孩,事實上,一隻蠶就是一個光著屁股的嬰孩,然而,它不喝,不睡,只是吃read.99csw.com。蠶一天只吃一頓,一頓二十四個小時。這一來蠶婆婆在每一個蠶季最勞神的事情就不是喂蠶,而是採桑。但是蠶婆婆採桑從來不在黃昏,而是清晨。蠶婆婆喜歡把桑葉連同露珠一同採回來,這樣的桑葉脆嫩、液汁茂盛,有夜露的甘冽與清涼。然而桑蠶碰不得水,尤其在幼蟲期,一碰水就爛,一爛就傳染一片。所以蠶婆婆會把帶露的桑葉攤在膝蓋上,用沙布一張一張地擦乾,再把這樣的桑葉覆蓋到蠶床上去。每一個蠶季最後的幾天總是難熬的,一到夜深人靜,這個世界上最喧鬧的只剩下桑蠶啃噬桑葉的沙沙聲了,吃,成了這群孩子的目的。它們熱情洋溢,笨拙而又固執地上下蠕動。蠶婆婆像給愛蹬被單的嬰孩蓋棉被一樣整夜為它們鋪桑葉,往往是最後一張蠶床剛剛鋪完,第一張蠶床上的桑葉就只剩下光禿禿的葉莖了。然後,某一個午夜就這樣來臨了,桑蠶們急切的啃噬聲漸漸平息了,它們肥大,慵懶,安閑,開始向麥秸桿或菜籽桿上爬去。這時候滿屋子一層又一層的桑蠶們被一盞橘黃色的豆燈照耀著,除了嘴邊的半點瑕斑,桑蠶的身體乾淨異常,通體呈半透明狀,半液汁狀,半膠狀,一遇上哪怕是最微弱的光源,它們的身軀就會兀自晶瑩起來,剔透起來,籠罩了一圈淡青色的光。蠶婆婆在這樣的時候就會抓起一把桑蠶,彷彿一種儀式,把它們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它們像有生命的植物液汁,沿著你的肌膚冰涼地流淌。然後,它們會昂起頭,像一個裸體的孩子,既像曉通人事,又像懵懂無知,以一種似是而非的神情與你對視。蠶婆婆每一次都要被這樣的對視所感動,被爬行的感觸是那樣地切膚,附帶滋生出一種很異樣的溫存。蠶婆婆養蠶似乎並不是為了收穫蠶繭,而只為這一夜,這一刻。這一刻一過蠶婆婆就有些悵然,有些虛空,就看見桑蠶無可挽回地吐自己,以吐絲這種形式抽干自己,埋藏自己,收殮自己。這時的桑蠶就上山了,從出籽到吐絲,前前後後總共一個月。斷橋鎮的人都說,沒見過蠶婆婆這樣盡心精心養蠶的。——這哪裡是養蠶,這簡直是做月子。
蠶仔的身體一轉白就開始飛快地成長了。桑蠶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長,這就是說,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佔的面積一天比一天大。陽台和整個客廳差不多都佔滿了。新裝修的屋子裡皮革、木板與油漆的氣味一天一天消失了,濃郁起來的是植物葉片與昆蟲類大便的酸甜氣息。兒子沒有抱怨。老人高興了,這就比什麼都好。養一季蠶橫豎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蠶結成了繭子,屋子裡會重新敞亮起來,整潔起來。兒子抓起一把桑葉,對蠶說:「吃吧,吃。」
蠶婆婆說:「這也太貴了吧。」
蠶婆婆一個人在家,心情很不錯。她打開了一扇窗,在窗戶底下仔細慈愛地打量她的蠶寶寶。快上山的桑蠶身子開始笨重了,顯得又大又長。蠶婆婆從蠶床上挑了五隻最大的桑蠶,讓它們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蠶婆婆指著它們,自語說:「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蠶婆婆逗弄著桑蠶,心思就想遠了。她把自己的五個兒子重新懷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蠶婆婆含著淚,悄聲說:「你是老巴子。」
「媽不是話說得傷心。媽就是傷心。」
桑塔納在新時代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停住,蠶婆婆暈車,一下車就被車庫裡濃烈的汽油味裹住了,弓了腰便是一陣吐。大兒子拍了拍母親的後背,問:「沒事吧?」蠶婆婆的下眼袋上綴著淚,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沒事。吐乾淨了好做城裡人。」大兒子陪母親站了一刻兒,隨後把母親帶進了電梯。電梯啟動之後蠶婆婆又是一陣暈,蠶婆婆仰起臉,對兒子說:「我一進城就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運來運去的,總是停不下來。」兒子便笑。他笑得沒有聲息,胸脯一鼓一鼓的,是那種被稱作「大款」的男人最常見的笑。大兒子說:「快運完了。」這時候電梯在二十九層停下來,停止的霎那蠶婆婆頭暈得更厲害了,嗓子里泛上來一口東西。剛要吐,電梯的門卻對稱地分開了,樓道口正站著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地往電梯里跨。蠶婆婆只好把泛上來的東西含在嘴裏,側過眼去看兒子,兒子正在褲帶子那兒掏鑰匙。蠶婆婆狠狠心,咽了下去。大兒子領著母親拐了一個彎,打開一扇九*九*藏*書門,示意她進去。蠶婆婆站在棕墊子上,伸長了脖子朝屋內看,滿屋子嶄新的顏色,滿屋子嶄新的反光,又氣派又漂亮,就是沒有家的樣子。兒子說:「一裝修完了就把你接來了,我也是剛搬家。——進去吧。」蠶婆婆蹭蹭鞋底,只好進去,手和腳都無處落實,卻聞到了皮革、木板、油漆的混雜氣味,像另一個停車庫。蠶婆婆走上陽台,拉開鋁合金窗門,打算透透氣。她低下頭,一不留神卻發現大地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個人全懸起來了。蠶婆婆的後背上嚇出了一層冷汗,她用力抓住鋁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從腳底下找到地面,那麼遠,筆直的,遙不可及。蠶婆婆後退了一大步,大聲說:「兒,你不是住在城裡么?怎麼住到天上來了?」大兒子剛脫了西服,早就點上了香煙。他一邊用遙控器啟動空調,一邊又用胸脯笑。兒子說:「不住到天上怎麼能低頭看人?」蠶婆婆吁出一口氣,說:「低頭看別人,暈頭的是自己。」兒子又笑,是那種很知足很滿意的樣子,兒子說:「低頭看人頭暈,仰頭看人頭疼。——還是暈點好,頭一暈就像神仙。」蠶婆婆很小心地撫摸著陽台上的茶色玻璃,透過玻璃蠶婆婆發現藍天和白雲一下子變了顏色,天不像天,雲也不像雲,又挨得這樣近。蠶婆婆說:「真的成神仙了。」兒子吐出一口煙,站在二十九樓的高處對母親說:「你這輩子再也不用養蠶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神仙吧。」
女人說:「我們採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塊錢罷。」
「又養那個做什麼?你養一年,還不如我一個月的電話費呢。」
「兒,媽想養蠶,你送媽回去。」
回家的路上大兒子顯得不高興,他一邊扳方向盤一邊說:「媽你也是,不就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跪下來么,還不都一樣?」
蠶婆婆喘著大氣,在二十九層樓的高空神經質地呼喊:「蠶!我的蠶呢!」
蠶婆婆不喜歡普通話。蠶婆婆弄不懂一句話被家鄉話「這樣說」了,為什麼又要用普通話去「那樣說」。蠶婆婆不會說普通話,然而身邊沒人,家鄉話也說不了幾句。蠶婆婆就想找個人大口大口地說一通斷橋鎮的話。和兒子說話蠶婆婆總覺得自己守了一台電視機,他說他的,我聽我的,中間隔了一層玻璃。家鄉話那麼好聽,兒子就是不說。家鄉話像舊布鞋,鬆軟,貼腳,一腳下去就分得出左右。
大兒子愣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噗嗤」一下,卻笑了,說:「不習慣了,說不出口。」兒子說完這句話便轉過了身去,取過手機,拉開天線,摁下一串綠色數字,說:「是三嬸。」蠶婆婆隔著桌子打量兒子的手機,無聲地搖頭。這時候手機里響起三嬸的叫喊,三嬸在斷橋鎮大聲說:「哎喂,喂,哪個?哪裡?說話!」兒子看了母親一眼,只好把手機關了,失望地搖了搖頭。母與子就這麼坐著,面對面,聽著天上的靜。蠶婆婆有點想哭,又沒有哭的理由,想了想,只好忍住了。
蠶婆婆轉過臉來對兒子嘟噥說:「這是什麼鬼地方,要我到這裏做檢討?我一輩子不做虧心事,菩薩從來不讓我們做檢討。」
蠶婆婆望著自己的兒子,兒子正用手往上捋頭髮。一縷頭髮很勉強地支撐了一會兒,掙扎了幾下,隨後就滑落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了。蠶婆婆的心裏有些堵,剛剛想對兒子說些什麼,屋裡所有的燈卻亮了,而所有的家用電器也一起啟動了。燈光放大了空間,也放大了母與子之間的距離。蠶婆婆看見兒子已經坐到茶几那邊去了,正用遙控器對了電視機迅速地選台。蠶婆婆只好把想說的話又咽下去,一口氣吹滅了蠟燭。一口氣又吹滅了另一炷蠟燭。吹完了蠟燭蠶婆婆便感到心裏的那塊東西堵在了嗓眼,上不去,又下不來,彷彿是蠟燭的油煙。
蠶婆婆想了想,就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現鈔。女人像採桑那樣順手就摘了過去。女人在走進電梯的時候回頭笑著說:「你放心,拿了你的錢就一定給你貨。」蠶婆婆愣在那兒,還沒有從眼前的事情當中還過神來。大兒子說得真是不錯,城裡頭一出家門就少不了花錢,真的是這麼回事。蠶婆婆低下頭看了看錢包,兒子真是周到,一沓子百元現鈔碼得整整齊齊的。蠶婆婆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的現錢呢。
蠶婆婆一聽到兒子的聲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著門,說:「快,快,打開!」